十八岁参军

2011-01-03 08:42
山西文学 2011年5期

哲 文

十八岁参军

哲 文

1933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我出生于湖南省乾城县所里镇,即现在的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府吉首市主城区。我虽然离开家乡到北方工作生活了六十年,但乡音难改,说一口既带湖南辣味,又带山西醋味的普通话。常常有人听了我的口音,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回答是湘西人,对方就说:“啊!知道了,是出土匪的那个地方。”有的人甚至还会开玩笑地加一句:“阁下不是土匪吧?”其实,这是一个误识,是受上世纪九十年代连续上映的《湘西剿匪记》、《乌龙山剿匪记》、《湘西往事》等影视剧的影响。这几部影视剧描述的土匪,并非传统意义的土匪。确切地讲,是“兵匪”,是国民党败退台湾后,留下来的地方武装残兵败将、散兵游勇。

湘西是土家族、苗族和汉族人民聚居的边陲山区,与重庆市和贵州省、湖北省接壤。早在石器时代就有远古的先民在这里生活。解放前,湘西人口稀少,贫穷落后,封闭保守。但是,自然风光奇美,人文景观、历史遗存和民族文化非常丰富。抗日战争爆发后,由于江苏、安徽和湖南长沙市的许多机关、学校和大批难民的迁入,湘西人口猛增,促进了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我的家乡乾城县所里镇,原来是一个中心区不足两千人全镇不足八千人的宁静小镇,也一下子喧闹起来,人口增至近两万人。抗日战争胜利后,从外省、市迁来的机关、学校和难民陆续复员返乡,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实行民族平等和民族区域自治的政策。1957年,设立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辖一市七县。由于所里镇有一条可以行船的河流,湘川公路又路经此地,交通状况较州内其他县镇相对方便,州府选址设在所里镇。按苗语的谐音,改称吉首市。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吉首市的经济建设有了很大的发展,原来的古老小镇已然成为中等城市。

古老的所里镇与湘西其他一些古镇一样,也是伴着一条河流而形成。镇中心区建立在三面环山的一片较平坦地带,一条名叫峒河的小河,把小镇分隔成南、北两块。南岸只有一条依山傍水与峒河平行的名叫华司铺的街道。北岸平地较大,除一条与峒河平行的上、下河街外,还有十余条纵横交错、宽窄不一、高低不平的街道和弄口。所有街道都是青石板路面,每条街道每距一、二十米,就有或上或下的台阶。小镇居民的房屋,多数是木柱木板结构的青瓦屋。少数殷实富裕人家的房屋,则是用青岩石和青砖砌起的高脚岩、高墙、高窗、黑漆大门的砖瓦屋,具有较好的防盗防火功能,当地人称之为封火院子或火砖大屋。南、北两岸与峒河平行的沿岸街道房屋,前门临街,后部濒河。由于建筑进深受地形的限制,不得不将建筑的后部架空伸向水面之上,从而形成吊脚楼

的建筑形式。所里镇中心区曾经是有城墙的,解放初期还能看见部分残垣。至于何时建筑,何时拆除,已无从查考,老一辈人说不清,《县志》里也没有记载。所里镇中心区四周不远处,有绵延不断或拔地而起的大小山坡。每座山坡都按其位置或形状命名,如东门坡、坪山坡、雷公坡、罗汉晒肚坡、高坡等。所里镇的居民崇拜多神,镇中心区建有三座佛教庙宇和祖师殿(道观)、关帝庙、城隍庙、伏波宫、老文昌阁(文庙)、新文昌阁(书院),另有宗族祠堂、名人宅第等十余处古建筑,散布在小镇街巷之中。

我家住在所里镇厂坪街,全长约五百米,东西走向。东头与镇中心区相毗连,路尾之外是一片田野。在未拆除城墙前,属于城外。按现在的说法,是城乡结合部。街道中段路边,有一块宽敞的平场,是全镇唯一的粮食交易早市。厂坪街老住户约二十余家。我现在还清晰记得每户人家的姓氏、职业和故事。整条街有七户开家庭小作坊(铁匠铺、铜匠铺、糟坊、豆腐坊、屠宰坊、纺织土布作坊、制作纸扇和粑粑灯笼的作坊),四户开歇铺(简陋的小客栈,专供各乡往所里镇运送货物的挑夫住宿),三户在镇中心区开商店或在大商号当职员,两户制作小食品(汤圆、碗儿糕)并走街串巷叫卖,一户杂货铺,一户私塾馆,四户务农,一户专业厨师,一户专事挑水卖,供全镇无劳力人家饮用。这些老住户在厂坪街生活了几十年上百年,彼此知根知底,乡里乡亲,和睦相处。没有仇富欺贫现象,从未发生过偷盗、吵架斗殴和有伤风化的事情。某家发生了不幸事件,街坊只有同情、感叹和唏嘘,鲜有幸灾乐祸者。邻里间,无论贫富,都是以辈分长幼年龄大小的称谓相称,没有什么老板老板娘之称,俨然一个大家庭式的和谐小社会。

老街渡船

我的祖父在清末时期,担任县署衙门的“把总”,相当现在连营级军官。家境应该是不错的,除了我的祖母外,他还有能力包养一房“外室”。我的父亲在县城读完私塾和小学毕业后,考取了设在常德县的湖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与设在长沙市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齐名,是当时省内仅有的两所师范学校。民国初年,改朝换代,祖父丢官去职,家道中落,靠十余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祖父的外室带着她和祖父生的女儿远走他乡。父亲在读简师二年级时,因家贫学业难以为继,辍学回乡。先在所里镇何光生老板的商店当学徒。三年学徒出师,与母亲结婚,过着日无隔夜米的生活。之后靠变卖母亲娘家陪送的嫁奁作本钱,开始创业。最初开压面铺小作坊,同时兼做面粉生意。所里镇的居民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或两餐(贫困人家一日只吃两餐),都是吃大米饭和包谷饭(大米与玉米糁混合煮的二米饭),灾荒年间,贫困人家吃包谷粑和红薯饭(大米与红薯混合煮的饭食)。居民们想调剂一下口味,改善一下生活,经济条件好的,就到镇中心区张美记面馆吃一碗臊子面或猪脚面。经济困难的人家,就从父亲开的压面铺买面回家煮食。所里镇有一个习俗,大年初一的早餐必须吃面,无论大人小孩过生日也必须吃面。当时全镇只有父亲开的唯一的压面铺,生意非常兴隆,父母起早贪黑地劳作,也常常供不应求。开了三年压面铺,掘了人生第一桶金。之后,把压面铺盘给他人,与当地名门望族邓公保(相当现在的军区司令)的后人,合股开了一家店名“谦益恒”的批发商店。从湘西各县和川东地区收购桐油、牛皮、五倍子(染料的原料)等土特产,从所里镇的水陆码头,装运到沅陵、常德商埠,批发给当地二级批发商,再从沅陵、常德采购棉纱、布匹、染料、食盐、红糖、大米等湘西紧缺的物资,仍从水路运回所里镇,批发给本镇和邻近乡镇的零售商。又过三年,资金更为雄厚,父亲从“谦益恒”商店拆出股份,另与我母亲娘家的三家亲戚合伙,开了一家更大的店名为“和记”的商号,并在沅陵、常德和茶峒设立分庄。除股东外,雇佣十余名店员、学徒和工人,由父亲当管事(当地商号经理称管事)。又过了十年,“和记”商号跻身于所里镇八大商家的前列。在此期间,父亲陆续在所里镇、乾州镇、马颈坳乡购买了近百亩水田、池塘、橘园、竹园。

我出生的时候,是父亲生意事业的鼎盛时期。已从借居外祖父在镇中心区关厢门的两间房,迁入在厂坪街自家新建的三层三进的封火院子。我是父母的小儿子,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一岁,我也是“老生子”,因而受到全家人的宠爱,尤其是祖母对我更是疼爱有加,因为我不仅是她的孙子,也是她的外孙女准女婿。在我襁褓时期,就与姑母的女儿长我四岁的表姐订了“娃娃亲”。我的家乡儿女联姻,注重“门当户对”和“亲上加亲”,表亲联姻已成习俗。我在宗族里是“再”字辈,在兄弟中排行第四。父母为我取名“再宝”,字为“季珍”,名和字合起来就是“珍宝”,可见父母的宠爱与期望。长大后,我嫌名字太俗,乘报考高中的机会,二哥为我另起名“哲文”。

在我的记忆里,儿时的一些事情,已经很模糊了。听母亲说,我出生后身体十分虚弱,常常患这样那样的疾病,大概是先天不足的原因吧。我三岁的时候,害了一场大病。当时所里镇没有西医西药,只有两家中药铺的坐堂郎中和几名非职业中医。看遍了所里镇的中医,吃了不计其数的中药,病症不仅未有任何起色,反而越来越重,人已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父母几近绝望,匣子(小棺材)和死后穿的新衣服都准备齐妥。但是父母始终不放弃,“死马当活马医”,四处求医寻药。父母听人介绍,离所里镇十二里的县城乾州镇,有一位姓肖的乡绅,医术很高明,但年事已高,一般不出诊。父亲托五舅父雇了两顶轿子,带上礼品,专程登门面请肖老先生。经过肖老先生的诊断,吃了几剂汤药,开始奇迹般好转。之后,肖老先生又换了几次药方,大约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和母亲的悉心照料,我的病彻底治愈。肖老先生看病不收诊费,父亲请当地名厨罗秋生掌勺,筵开一席,以示答谢。这是我生命历程中第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在四岁前,由于身体瘦弱,很少走出家门。父亲忙于生意,母亲忙于操劳家务,兄姐又都在上学,没有玩伴,很少接触生人,养成了腼腆羞怯的性格。四岁以后,姑母的儿子小我两岁的表弟,常随姑母来我家串门走亲戚,表弟成了我的第一个玩伴。没有玩具,我们就玩躲猫儿(捉迷藏),在床上比赛翻筋斗,常常是我哄着他玩。1938年,我五岁的时候,江苏、安徽和湖南长沙市的公教人员、学生和大批难民迁到所里镇。国难当头,为了帮助流离失所的同胞解决住房问题,大凡有空余房间的老住户,都腾出房间,廉价租给外来人员居住。我家的房屋较大,质量也较好,同时租给五家外来户居住,有国立商学院的教务长、训导长和盐务局、银行的高级职员。房客中有与我同龄的孩子,我的玩伴多了起来。上小学后,我的身体已经很强壮,开始和同学主要是厂坪街同龄小伙伴玩耍。至今我还记得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的名字和绰号。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绰号宽口二(因为嘴大又行二)蔡安危,一位绰号大肚子黄玉生,一位俗称刘家佬刘立德,一位叫杨太顺,一位叫李海龙。我们游戏的项目很多,打陀螺、打蛐蛐(斗蟋蟀)、玩香棒、玩“疯子过游街”、骑高高马(类似北方踩高跷)相撞、到雷公坡爬山放风筝等。厂坪街有一支农户子弟福生和福生老二兄弟、成龙和成玉兄弟等十余名青年组成的舞狮子队,每年正月初一到元宵节,都要去镇中心区表演舞狮,到大商号和大户人家舞狮拜年。我十二岁那年,也成为舞狮队的一员。因为年纪小,没有力气舞狮,也不会敲锣打鼓,就担任收封儿(红包)的差事。镇子里的大商号和大户人家都认识我是富商某某人的小儿子,另眼看待,“红包”里的钱就会多一些。正月十六,舞狮队用舞狮所得赏钱,“打狗肉平伙”(聚餐吃狗肉)。当地习俗,狗肉不上灶,不上席,只能在户外某处坪场,用三个大石头架一口大锅烹炖狗肉,大家围在大锅四周,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厂坪街离峒河只有两里路程,夏秋季厂坪街的男人和男孩每天夜饭后,都去峒河洗澡游泳。河边靠岸处,有一座我表哥张昌信开的水碾坊,由于筑坝聚水,水槽水流很急。平时只有大人在水槽洗澡,小孩子都在水浅的地方。鬼使神差,有一次我也到水槽洗澡,被急流冲到离水碾入水口处半米的地方,被正在水槽洗澡的一个大人一把抓住,幸免冲入水碾转盘中,否则必死无疑。这是我第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六岁进入所里镇中心小学读书,是班级中年级最小的学生之一。由于父母溺爱,对我的学习成绩没有高要求,只要不坐“红板凳”,不留级就行。我读书不用功,除了必须完成的作业外,很少复习功课。每天放学后,不是与厂坪街的小伙伴玩耍,就是到我家对门制作纸扇和粑粑灯笼的周大伯家,听他儿子拜拜三哥摆龙门阵(讲故事)。我记得他讲的多是武侠故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济公传》、《包公传》等。听得入迷时常常忘记回家吃饭,或从家里端一碗饭一边吃一边听故事。我上中学及参加工作后,喜欢看小说,大概是受到小时候爱听大人讲故事的影响。小学五年级国文课作业,除造句、作文外,每天还必须用毛笔写一篇(一页)大字和一篇小字。小字一页十行,每行十五个方格。大字照字帖写,小字每行十五方格可自选写同一个字。我记得第一次写小字作业,第一行十五方格都写一字,第二行写二,依次到第十行写十。先生(解放前大、中、小学的老师都统称先生)批阅作业要求我今后写笔画多一些的字。第二次写小字作业,我第一行十五格写大,第二行写小,第三行写上,第四行写下,第五行写左,第六行写右,第七行写水,第八行写火,第九行写天,第十行写地。自认为比第一次小字作业笔画多一些。没料到惹怒了先生,把我叫到全校老师集体备课的大办公室,除训斥一通外,还用戒尺打手心五大板,这是我上学以来第一次挨板子。第二次挨板子,是因为与同学打架。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与人打架。老师这次惩罚我们,不是他亲自动手,而是叫打架的俩人互相对打五大板。

1945年9月,我十二岁,在举国欢庆抗战胜利的日子里,我考进了设在县城乾州镇的湖南省立第十三中学校。这所学校的前身,是湘西屯区七县联立中学(简称屯中),是当时湘西仅有的一所初级中学。抗日战争爆发后,屯中列入全省中学校序列,改名为省立第十三中学,并增设高中年级。校址建在万溶江畔小溪桥边的一个山坡上。万溶江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有一座名叫小溪桥的石拱桥,桥下面倒插七把斩龙刀。传说万溶江常常洪水泛滥,是因为龙王爷作祟。为了镇住龙王爷肆虐,故而建桥时在桥下面倒插七把斩龙刀。学校山后,有一个名叫小溪洞的溶洞,全校寄宿的男生住在前山下能容纳百余人的大宿舍,出宿舍门往下走十几个台阶,就是万溶江。解放前,万溶江没有遭到污染,清澈见底,是全校师生和周边居民的饮用水源。也是男生洗脸洗脚和夏天洗澡游泳的地方,男生都不备脸盆,万溶江就是大脸盆。从男生宿舍沿着数十层石阶而上才到校门口。

解放前,中、小学都是春秋两季招生。全校有高、初中十二个班级,四百余名学生。生源大多数是县城乾州镇、所里镇和各乡的子弟,只有少数周边县城家境较好的子弟。在我读初中的三年中,校长是乾州镇人,名叫向长清,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学问很好,是国文、英文、史地、公民课(类似现在的政治课)都能教的全才老师。他的办学治校理念,深受其北京大学老校长蔡元培先生的影响,实行海纳百川的包容政策。学校教职员中,既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安徽大学和湖南大学毕业的专职青年教师,其中不乏进步青年、“左”倾人士和中共地下党员。也有国民党乾城县党部书记长、县三青团干事长、县参议长、县文化馆长和卸任的县长等兼职教师。学校的职员很少,只有一名校长、一名教导主任、一名训导主任、一名庶务主任、一名教务员、一名训育员、一名庶务员、一名兼职校医(县卫生院院长)。这些职员都兼任一门课的教学。几名厨工,一名传达室校工兼摇上下课铃和收发晚自习煤油灯的工作。学校的清洁卫生工作由各班级学生轮流打扫。住校生的伙食由高年级学生组成伙食管理委员会管理,每天派高年级学生轮流值日,随厨工到菜市买菜和监厨。

学校的校舍和教学设备很简陋,没有图书馆,没有实验室。但由于教师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大学本科毕业,教学质量很高。学校高中毕业学生有不少人考入大学深造,未报考和未考取大学的学生,也都在社会上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从政、从军、从教、从商的都有,基本上没有赋闲在家靠祖业生活的“啃老族”。学校尤其引以为荣的是,学生中出了三位名人。第一位是当代大画家黄永玉,是屯中初二班的学生;第二位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为救朝鲜落水儿童而牺牲的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在校时比我低一年级;第三位是贺龙元帅寄养在乾城县他的旧部瞿某家中的女儿,解放军少将贺捷生,在学校时名瞿捷生。

由于所里镇距离学校十二里,我是寄宿生,住大宿舍,吃大锅饭,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寄宿生活培养了我独立生活的能力,也逐渐改变腼腆羞怯的性格。我喜欢与同学尤其是高年级同学交往。当时我最要好的同学,一位是所里镇的杨秀松,一位是马颈坳乡的姚祖祥,我们曾自誉“三剑客”。受封建思想的影响,男生与女生不交往、不说话,在路上相遇,也不打招呼,形同陌路。在我读初中的三年中,是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内战也未波及湘西,没有战乱的干扰,社会治安秩序也较稳定,是学生潜心读书的最好时期,全校学生都很用功。随着年龄的增长,受到学校良好学风的影响,我也比小学时期用功。学习成绩逐渐提升,文科成绩较好,理科考试成绩也在七十分左右。我天生缺乏文艺细胞,唱歌五音不全,除了打乒乓球外,其他球类概不沾边。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远足爬山和看小说,乾州镇、所里镇的大小山坡我都去过,看了不少小说,有巴金的《家》、《春》、《秋》,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笔名无名氏的《春天里的秋天》和《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我有个堂舅爱看小说,家里藏书很多,我都是从他那里借阅。

1951年元月参军前夕,同学合影,后排中为作者

1948年秋,我顺利地考入湖南沅陵中学。所里镇一些有经济实力的家庭,为了使子女受到良好的教育,纷纷将子女送到教育发达的大城市去读书。我的三个哥哥和姐姐,都是在沅陵、长沙、武汉完成他们中学、大学学业。沅陵县是抗日战争时期长沙沦陷后湖南省政府临时所在地,也是湖南省第九专员公署和国民党军队师管区所在地,是当时湘西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是湘西最繁华的城市。有自来水、电灯电话电影院、大商店、大饭店、大旅馆、大公园、茶楼、洗澡堂、成衣店、洗衣店、出租自行车行和八所中学、中专学校以及红灯区妓女院。在湘西人的眼里,沅陵县城就是大城市,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初到沅陵读高中时,感觉既新奇、兴奋又陌生。在沅陵县城同学眼里,我们这些外县小镇来的学生是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好在寄宿生多数都是湘西其他县和沅陵县乡村来的学生,“乡巴佬”占全校学生总数三分之一。我不感到孤单。所里镇有七家大商号在沅陵设有分庄,有一位所里人也是我的远房舅舅张宏中开的号称所里同乡会的旅馆。所里镇的庄客和途径沅陵的所里人,大都住宿在这家旅馆,星期日我也常到这家旅馆玩耍。所里镇彭家商号驻沅陵的庄客邓德安,是我表姐的堂兄,是一个放浪潇洒、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对我很关心,他知道学校的伙食不好,多次请我到饭店吃饭。有一次所里镇黄家商号驻沅陵的庄客请吃花酒,所里镇驻沅陵的七位庄客都应邀赴宴捧场,安哥也带我去了。酒宴上,除我外七位庄客身边都有一位妓女陪吃。当时我是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在这种场合,感到十分尴尬,进退两难,硬着头皮匆匆吃了一碗饭就提前离席。这是我终身唯一的一次近距离观察烟花女子。也算是人生的一种阅历吧。

我们学校的校长,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教徒,与沅陵县城基督教堂牧师们很熟。有一次校长带领我们全班学生去教堂参观。一位会说中国话的洋人女牧师,教我们唱赞美诗,招待我们喝咖啡吃巧克力糖。咖啡味道很苦,如同吃中药,巧克力味道倒是很可口,算是我第一次开洋荤吧。

1949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结束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解放了东北、华北各省市。百万雄师席卷江北,饮马长江。国民政府为了挽救危机,主要兵力都集中长江以南的沿海城市。妄图把大西南作为屏障,阻挡解放军南下,收编湘西各县民团、警察局地方武装,组建“勘建大队”。由于国民党湖南党政军高层派系和湘西各县派系斗争,湘西各县纷纷成立“自卫军”,打着“拥护程潜主席,打倒十七绥靖公署主任李默庵”的口号,互相争夺地盘,扩充势力。3月2日,驻桑植县、永顺县、大庸县的省保安团团长王援华、警察局局长曹振亚首先发难,率部攻陷沅陵县城。这就是震惊省内外的沅陵“三·二事变”。在“事变”前数日,沅陵人心惶惶,有钱人家纷纷逃往乡下。我也随所里同乡会的老板张宏中一家,逃到离沅陵县城六十里外的小山庄筲箕湾。由于走得仓促,没有带换洗衣服,在乡下住了十天,事态平息后,我带着满身虱子跳蚤回到学校。这次经历体验了逃难的狼狈,深刻感受到农村的贫困和农民生活的艰辛。一个多月后,湘西局势仍然十分混乱,遵照父母的意见,我休学回家。

1949年11月,乾城县和平解放。解放军路经所里镇的那一天,全镇居民倾城出动,涌向街头,敲锣打鼓欢迎。部分随军南下干部留在乾城县建立新政权。乾城县人民政府成立后,原乾城县县城乾州镇改为乾城县第一区,所里镇为第二区。新政权建立一个多月后,开展减租减息运动。我家是地主兼资本家,被征粮一百担稻谷。当时,父亲忙于做生意,大哥是旧政权乾城县国税稽征所所长,二哥是乾城县政府财政科科长兼省立十三中学副教导主任,他俩忙于向人民政府办理移交手续。姐姐是小学教师,三哥在读高中三年级,只有我是家中的闲人,缴征粮的工作就落在我的头上。每天随家里的帮工从谷仓挑运稻谷送到区人民政府指定的地方。验收过秤的两位南下干部是北京人,满口京腔,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二十岁左右,也是出生于地主家庭。在缴谷的一星期中,他俩向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希望我与家庭划清界限,动员我参加当地人民政府工作。我当时只有十六周岁,高中一年级,因局势混乱休学,因此我想继续完成学业。

1950年3月,我重返母校湖南省立第十三中学高八班读书。班里的学生大多数是我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由于我在沅陵读书受到了锻炼,又受到南下干部的教育和影响,知道了今后唯有努力学习,靠近组织,争取进步,才会有出路和前途。入校后,我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和劳动,争取入团。同年9月,学校改选学生会干部,我参加竞选,当选了学生会秘书长兼《新湖南日报》通讯员。学校排演话剧《穷人恨》,我三哥饰演剧中老地主,我饰演一个群众角色。三哥的演技很好,同学和观众调侃他不愧是地主的儿子,把老地主演“死火了”(俚语,像极了的意思)。后来又排演《白毛女》,三哥拒演黄世仁,改演贫农杨白劳,也受到同学和观众的好评。我在剧中饰演区政府干部。现在只记得在剧中带领群众喊口号,指挥群众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同年10月,我被吸收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成为一名候补团员。同时入团的同学都是三个月候补期,唯有我是六个月,因为是全校唯一出身不好的团员。

1951年元月,我家被“扫地出门”,从厂坪街的封火院子搬到家里另一所木结构青瓦屋。商店也由店员工会管理,父亲仍留在商店工作,但不是经理了。商店的资金也被冻结,不能随意支取,每月只能领到生活费。当时大哥已调沅陵县工作,二哥在北京工作,三哥在大连工作。二哥来信要我去北京。当时共和国成立不久,极需有文化的工作人员,东北、西北正在北京招聘工作人员。我迅速办理了学校肄业证书和区人民政府准许外出工作的证明以及团员组织关系的介绍信。商店发给我赴北京的路费和够一个月的生活费,我记得好像是十块银元。我随身带了一个铺盖卷和一个藤箱,只身来到北京。

1951年2月,经宗亲长辈,时任中央军委办公厅副主任朱早观将军介绍参军。开始了日后长达八年的军旅生涯。参军后,我被分配到中央军委办公厅卫生处所属卫生干部学校学习。这所干校是为军委在北京的直属机关卫生所培养中级卫生人员。学制二年。我参加学习的这个班,是干校第二期,学员多数是从广东集体参军来的,另有包括我在内的九人是个别参军的,其中有湘西王陈渠珍的三公子陈和生,所里镇同乡时昌惠、杨家明、杨正兴。学员的年龄相差极大,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二十九岁。学历差距也很大,有初中

二年级肄业,也有大学二年级肄业的。干校校长由中央军委办公厅卫生处处长(正师级)谢华兼任,实际负责干校领导工作的,是一位正团级协理员。干校的管理人员很少,一名政治干事,两名教务干事,一名负责行政财务管理员,一名事务长。教员是北京协和医学院和北京大学医学院年轻讲师兼任。学员入校后,首先填一张履历登记表,写一篇自传,实际是政治审查。第一年学习医学基础课,有化学、药物学、生理解剖学、细菌学和拉丁文。政治课除学习时事政策外,主要学习《社会发展史》,内容为从猿到人,再到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最终到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学员按战士待遇,实行供给制,按季度发给夏冬季衣裤鞋袜和毛巾,每月发五万元津贴费(旧制,相当现在五元)。干校的伙食比较好,基本上吃细粮,偶尔吃窝窝头,每星期日改善生活,吃饺子。干校参照地方普通院校管理模式,比正规部队管理相对宽松。星期日放假,平日课外时间也允许上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北京流行跳交谊舞,上自中南海中央领导机关,下至基层单位,有场地条件的单位,每周六晚上都举办舞会。由于我们干校女学员多,军委办公厅卫生处和其他军委直属单位,常常派大轿子车(大巴)来干校接女学员参加舞会,喜欢跳舞的男学员也跟着一起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跳交谊舞。当时年轻人革命热情很高,干校的生活环境也很好,学员们学习都很刻苦努力,也很快乐,希望尽早掌握一门技术,为部队服务。进干校第二个月,班里成立团支部,我被选为团支部委员。我们入团时都没有认真学习团章,不知道候补团员只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当了一个月团支委,快到后补期满的时候,我申请转正,干校政治干事和协理员才发现我不是正式团员,取消了我的团支部委员资格,另补选了一名团支委。一个月后,我转为正式团员。

在干校学习的那一年,正是抗美援朝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部队急需补充兵源。1951年9月,我们班七名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学员,提前分配工作。三名年纪较大的学员分配到军委办公厅卫生处卫生防疫队工作,两名送到协和医院学习临床化验技术,一名保送到清华大学卫生工程系代培。我被分配到中央军委卫生部工作。当时中央军委卫生部直属中央军委领导,是中央军委五大部(总参谋部、总政治部、总后勤部、总干部部、卫生部)之一。1952年6月军委卫生部归属总后勤部领导,为兵团级单位。我分配到军委卫生部三个月后,被定为副排级见习科员,当时十八周岁,是部里年龄最小,级别最低的干部。军委卫生部驻北京市弓弦胡同二号,是原国民党将军杜聿明的公馆,据说曾是清朝某亲王的王府。是带有后花园的四进四合院,雕梁画栋,豪华雅致,有供热暖气和水冲厕所等现代设施。军委卫生部设办公室、干部处、医政处、防疫处、财务处、药材处、教育处、兽医局、苏联专家办公室等职能处室。医政处内设卫生勤务科、医院管理科、疗养院管理科、妇幼卫生科。我分配在卫生勤务科做统计工作。军委卫生部干部素质很高。部长贺诚北京大学毕业,红军时期就担任红军总卫生部部长,抗日战争爆发后,党中央为了培养高级干部,派他到苏联学习多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军委卫生部部长兼任国家卫生部党组书记、第一副部长。军委卫生部副部长傅琏璋,原是江西基督教会办的医院院长,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带上医院参加红军,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一直负责中央领导保健工作。两位部长在1955年实行军衔制时,被授中将军衔。各处室领导,也都是抗日战争前参军的老干部,多数都曾担任过兵团卫生部长,在1955年均被授大校军衔,其中不少人在1964年晋升少将。各科领导和科员,也都是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知识分子。这样的工作环境,让我受益匪浅。

在军委卫生部工作一年中,有一件事是我终身难忘的。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科长为测验我的文字水平,让我自选内容写一份公文(通知或报告)。当时,我既不懂公文的格式,也不知道写什么内容,无从下笔。由于小资产阶级虚荣心,不愿如实说自己不会写,就请在军委办公厅卫生处卫生防疫队工作的一位老乡,也是我在干校的同学,解放前曾在所里镇中心小学分校任主事的杨家明替我起草一份公文,我誊抄后交给科长。这位科长解放前在北京大学医学院读书时是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调到军委卫生部任科长,很有水平,一眼就看出是别人代写的。科长和颜悦色地找我谈话,批评我弄虚作假的错误,教育我做事做人都要老老实实,要努力学习业务,尽快适应机关工作。之后,我购买了《秋水轩尺牍》等应用文书籍阅读学习。

1952年2月,全国全军开展三反运动(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重点是反贪污“打老虎”。运动中人人都要作检查,有问题的要坦白交待,没有问题的要深刻检查残余的资产阶级思想。我是刚刚参加工作五月的见习科员,既无贪污,也无浪费和官僚主义。因为人人都要作检查才能过关。我挖空心思,检查了三个问题:一是我参军后,每月接受二哥的补助三万元(旧制,相当现在三元);二是在旧货摊上买了一双翻新的翻毛皮鞋;三是参军后仍然与家里通信,没有划清界限。我检查一次就过关了。当时我们处里有几个同志检查多次才过关。部里财务处长、药材处长等几位同志被打成“老虎”(贪污分子),运动后期都平反了。

解放军从建军起延续到1955年,实行供给制。对医务人员除正常的津贴费外,还有技术津贴,最高的每月十五斤猪肉按当时市场价格折钱发给,最低的每月三斤肉。全处十六名干部只有我和另外一名搞行政工作的科员没有技术津贴,我们的处长是1930年参加红军的干部,曾担任兵团卫生部长,他享受最高的技术津贴。他每个季度都把一个月的技术津贴分送给我们没有技术津贴的科员。虽然钱不多,但我俩都感受到部队大家庭的温暖。

1952年10月,我在军委卫生部整整工作了一年,在老同志的帮助下,逐渐提高业务技术水平,具备了独立工作能力,基本胜任我的岗位工作。就在这时,处长找我谈话,说志愿军卫生部需要一名搞卫生统计的干部,经过研究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我已熟悉统计业务,能独立工作;我又是“三门”干部(从家门到学校门再到机关门),缺乏基层和艰苦环境的锻炼,特别缺乏在战争环境下的锻炼和考验。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当即表示服从组织的分配,能到抗美援朝战争前线工作是我的光荣,我一定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辜负领导对我的希望。谈话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把我的被褥、蚊帐、藤箱和一些书籍送给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工作的同乡,到军委总干部部办理调动手续和供给介绍信,以及转团关系介绍信。到军委办公厅卫生处卫生干部学校与尚在学习的同学和在北京工作的老乡告别。一切手续都办理完毕,科里为我赴朝工作开了个欢送会,科长送了我一本精装笔记本,并在笔记本的第一页题写了“努力学习,加强锻炼,争取进步”。

在我赴朝鲜前,处理了一件纯属个人的私事,就是给我表姐写了一封信,提出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表姐当即回信表示欣然同意,并寄来她的一张近照。这张已泛黄的照片至今仍保存在我的影集里。我提出解除婚约的原因,是因为当时部队干部结婚有一个“二八七团”的规定,也就是必须达到“二十八岁、七年军龄、团级干部”三个条件中任何一条才批准结婚。我考虑等我达到其中任何一条规定,至少已经二十五岁,表姐二十九岁,更何况奔赴抗美援朝前线后生死难料,我不能耽误表姐的青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与表姐只能是姐弟之情,否则我会害了她。并非因为年龄差距和近亲联姻的原因。其实,我很喜欢表姐。她长得很漂亮,曾是她就读的第九师范学校的校花,也是我们所里镇的美女之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提出解除婚约,实属无奈之举。后来得知与我表姐结婚的表姐夫,是部队的营级干部,人品很好,对我姑母也很孝敬。我为他们美满幸福生活感到欣慰。

1952年国庆节后,我从北京前门火车站乘火车到沈阳,再转车去安东(丹东)。上世纪五十年代,军人乘火车享受半价优待。火车破旧,行速缓慢,沿途大小车站都停车上下乘客,经过两天两夜的行程才到达安东。当时部队规定,团级以上干部才能乘卧铺。好在解放初期,流动人口少,硬座车厢并不拥挤,人人都有座位。到安东后,凭军委总干部部的调动工作介绍信和供给关系证明,免费吃住在志愿军后勤部招待所。东北盛产高粱,老百姓平时主食主要是高粱米饭。招待所的大灶伙食(部队按级别分大灶、中灶、小灶,连以下干部和战士吃大灶)一日两餐,一餐细粮,一餐粗粮高粱米饭。头一次吃高粱米饭还有一些新鲜感,第二次再吃时,就觉得口感不如同样是粗粮的玉米面窝窝头好吃。招待所只有伙房,没有食堂,大家都是蹲在停车场吃饭。在招待所住了一个星期,领了冬季被服,志愿军卫生部派来一辆吉普车,接一位某军卫生部长(师级干部)和他的警卫员,我和另一位团卫生队长有幸搭车赴朝。大部队赴朝都是乘火车闷罐车或卡车。为了隐蔽行踪,不被敌人飞机发现,我们天黑后才从安东出发,不开车灯,靠月光照明。在跨越鸭绿江大桥时,我感觉热血沸腾,哼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为和平,保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志愿军战歌。军卫生部长看到我很兴奋的样子,问我不怕在战场上牺牲吗?我说不怕,为国牺牲很光荣。在行车途中,听见远处有敌机轰炸声,驾驶员很有经验,立即停车,带领我们跑到一个山坳里躲避。大约半小时后,听不到敌机的轰鸣声,才又继续前进。到达志愿军卫生部招待所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

在抗美援朝战地

到志愿军卫生部干部处报到,干部处长让我先在招待所休息几天,等待部领导研究后再分配工作。志愿军卫生部驻在朝鲜平安南道(省)成川郡(县)大洞里(村)的一个山沟里,三面环山,从沟里有一条通往沟外可行车的土路。志愿军卫生部内部机构设置,与军委卫生部相同,只是处内不设科。我被分配在医政处任行政科员,承办处里的行政事务,收发文件,保管档案,领发办公用具,每月写一份全处工作小结,陪同部里的一位参战的文职外科专家、顾问,湖南湘雅医学院林光亨教授不定期到前线野战医院指导工作,为军、师级首长看病或做手术。另外,还有一些零七杂八的临时性工作。处里的同志开玩笑,说我是“不管部部长”。由于我在军委卫生部医政处工作一年的锻炼,很快就熟悉新的工作业务。

志愿军卫生部的营房,是志愿军工程兵部队修建的。为了防敌机轰炸,营房依山建筑,房屋的前部,是用大岩石砌墙,房顶大圆木紧密排列抹上厚厚一层水泥。房屋的后部,是人工开掘的防空洞。前部是办公室,后部是宿舍。遇到敌机骚扰或轰炸时,就躲进防空洞。各处的办公室都分散在沟里。据处里的老同志说,1951年曾遭敌机轰炸,由于大家及时躲进防空洞,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卫生部所在地,距离前沿阵地一百多公里,属于前线后方。工作生活条件虽然比不上国内,但比前线阵地好多了,各种补给都能及时运到。每天早九晚五吃两餐饭,大灶每餐都是高粱米饭,偶尔吃白面馒头、面条、大米饭。如果晚上加班,还能从总务科领到压缩饼干或罐头食品充饥。因为处于战争状态,机关工作没有正规严格的上下班制度,星期日不休息,工作忙时昼夜加班加点,工作消闲时,也可以在办公室下棋打扑克。夏天常到附近的大洞河游泳或爬山。志愿军卫生部长喜欢跳交谊舞,停战后,每月总要在大礼堂(大防空洞)举办一两次交谊舞晚会。志愿军卫生部长吴之理,抗战前毕业于上海某教会办的大学医学院,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新四军,曾任新四军卫生部部长,入朝前是东北军区卫生部副部长。他的英语很好,联合国代表团到朝鲜调查敌方实施细菌战,他说流利的英语向代表团介绍情况。吴部长不仅喜欢跳舞,歌也唱得好,还会打台球、网球,多才多艺,是军中才子和儒将。部里的干部多数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医务人员。1951年秋季,还征召了十多名上海医学院、武汉医学院、江西医学院和天津军医大学毕业生。卫生部门历来都是部队里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有一种不同于野战部队的文化氛围。

在志愿军卫生部工作期间,有三件事记忆深刻。第一件事,受医政处领导指派,到志愿军后勤某分部卫生处送文件传达任务。我乘坐的是一辆解放战争中缴获国民党军队的美式敞篷吉普车。在途中遇到敌机向我们行车方向俯冲,我和驾驶员迅速跳出车厢,当敌机用机枪向汽车扫射时,我们已经躲避在路边的山坡低凹处。汽车座位已被子弹穿透,但没有打着汽车发动机和轮胎,还能继续行驶,我和驾驶员毫发未损。这是我一生中第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完成任务返回部里,受到部领导的表扬。第二件事,部里派我回国运回在安东印刷的志愿军卫生系统的各种统计表册,顺便采购一些日用品。我们处里一位正连级科员高永山,托我代他修手表。他的手表带是金属链,带在手上链子扎手,我把手表带在线手套上面。坐了一整夜汽车到达安东时才发现手表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找遍了驾驶室各个角落也未找着,我估计是途中下车解手时丢失的。那个年代手表是很贵重的物件,有手表的人很少。老高虽然很不高兴,但没有多说什么,知道我无法赔偿,自认倒霉。这件事使我感到十分内疚。第三件事,抗美援朝战争停战后,部里评功授奖,林光亨教授的先进事迹材料是我整理的。林教授立了二等功。之后,我以林教授立功材料内容,改写成一篇两千多字题为“外科专家林光亨教授在朝鲜战地”的通讯报道。一稿两投,被国家卫生部《健康报》和志愿军后勤部《前线后勤》采用发表。因为军邮不能汇款,《健康报》编辑部来信问我稿费往哪寄,我回信告诉编辑部我大哥的姓名和地址。记得当时的稿酬相当我三个月的津贴费,够大哥一家六口人一个月的购粮钱。

抗美援朝战争停战后,全军就地休整,组织官兵学习文化。志愿军卫生部卫生防疫大队急需一名能教中专化学课程的教员。志愿军卫生部干部处知道我是高中二年级肄业,参军后又在卫生干部学校学习过半年大专化学课,调我去卫生防疫大队任文化教员。防疫大队原来的文化教员调到卫生部直属药库。调动前,医政处为我开了一个欢送会,并以组织的名义,写了一份鉴定书。“灶王爷上天,尽说好话”,鉴定书写了一大堆优点。卫生防疫大队驻在离卫生部不远的另一个山沟,约两里路程,卫生部派专车送我去报到。

志愿军后勤部文训队合影,前排右二为作者

志愿军卫生部卫生防疫大队,是直属卫生部领导的营级建制单位,大队内设两个连级中队,每个中队下辖两个排级分队。防疫员均按班级待遇。全队共一百余人,防疫员都是东北人,其中不少朝鲜族或朝鲜籍战士,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下,文化程度多数是初中毕业或肄业。中队长分队长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干部,大队长和教导员也只有三十五岁左右。是一个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青年军人集体。我的工作是,除周日休息外,每天上午给防疫员上两节化学课,晚饭后给炊事员、通讯员、驾驶员上一小时高小语文课,组织开展全队文体活动,兼任团支部书记,在大队党支部和教导员的领导下,做一些具体的政治思想工作。由于工作任务重,完成任务好,在1954年夏季被评为志愿军后勤部直属单位优秀团员。

在防疫大队工作期间,我有一段无果而终的初恋。防疫大队开展文化学习时,有一男一女两名防疫员,在朝鲜开城敌我双方进行停战谈判时,在我方谈判代表团驻地做卫生防疫工作,因而耽误了一段课程。他们返大队后,我专为他俩进行一对二的补课。那位女防疫队员是家在东北辽宁省兴城定居的朝鲜籍战士,比我小一岁,由于频繁的接触与交流,我们由相识、相知到相恋。我十分喜欢她的温顺、纯洁、真诚的性格和女人味十足的气质。当时是停战时期,组织上对干部恋爱,抱以开一眼闭一眼的默许,大家心照不宣。我俩商定,回国以后的适当时机结婚。我于1954年9月回国。她仍在志愿军卫生部卫生防疫大队工作。她的哥哥从苏联留学回中国后,接受朝鲜政府的邀请,回到朝鲜工作。随后,举家迁回朝鲜。我们的初恋就此结束,给我留下了几张照片和美好的回忆。

1954年秋,我从志愿军卫生部卫生防疫大队,调至志愿军后勤部设在黑龙江省勃利县的第二速成中学,分配在训练处理化教研组。全组八名教员,都是从志愿军后勤系统各单位调来的文化教员,均为排级或副排级干部,文化程度高中毕业或肄业,没有教过初中课程,只有我教过中专化学课,训练处指定我担任理化教研组副组长,另一位从南京解放军师范学院物理专业培训回来的党员教员任教研组组长。1955年春,第二速成中学与志愿军后勤部设在辽宁省开原县的第一速成中学合并,迁至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改称解放军第八十七速成中学。理化教研组增至十五名教员。我仍担任教研组副组长,同时当选训练处团支部宣传委员。全校共有十二个班级,近六百名学员,都是志愿军后勤系统高小文化程度的营、连级干部。速成中学学制两年,以速成的教学方法,使学员达到初中毕业水平。教员的文化水平不高,现学现教,自嘲是小商贩,现买现卖。

训练处团支部办了一份每月一期的墙报,由几名喜欢舞文弄墨的教员任编辑,因为我是团支部宣传委员,训练处领导指定我任编辑组组长。

墙报主要内容,时事政策宣传,重大节日纪念,教学心得交流,另设一个文艺栏目,刊登散文、小品杂文和诗歌。当时,我情绪高昂,心中充满憧憬和希望。没有料到厄运很快就会降临。文艺界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紧接着全国开展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学校停课搞运动。由于墙报编辑和经常投稿的教员,常在一起谈论当前文坛状况,墙报小品杂文难免有悖主流思想的内容。运动一开始,墙报编辑和经常投稿的教员,首当其冲,被列为小集团审查对象。我是墙报编辑组长,家庭出身不好,被认定为首要分子,重点审查对象。对被审查人员,全部实行隔离审查,从大宿舍搬到仅能容纳二人住宿的小房间。每名被审查人员都由一名运动积极分子陪吃陪住陪上厕所,形影不离。现在猜想,当时采取这种措施,有三个原因:一是对被审查对象施加思想压力,促其尽快彻底交待问题;二是防止互相串供;三是防止自杀。肃反运动实行疲劳战术,被审查对象每天上午写交待材料,下午大会或小会批斗,晚上进行个别谈话。专案组和运动积极分子则轮流上阵。这种战术还真行之有效,运动开展不到半个月,就有一名墙报编辑,经不起疲劳战的考验,承认墙报编辑和撰稿人员是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外围组织。运动打开了一个突破口,首战告捷。专案组和积极分子乘胜追击,以第一个小集团成员交待的材料,向其他被审查对象提示。小集团多数成员也同样经不起疲劳战的考验,不仅承认自己是小集体成员,而且又编造更多的虚假事例。只求过关,不计后果。经过一个多月的批斗,各个被审查对象交待的材料对上口径,基本上没有大的出入。肃反运动取得阶段性的胜利,暂时停止批斗,但仍继续监管,等待外调材料核实和最后定案处理。

1957年,在辽宁安东五龙背温泉疗养院

当时,“外围组织”成员交待些什么问题,事隔五十多年,我已记不清楚了。只有我编造交待的颇具戏剧性的荒诞故事,至今记忆犹新。开展肃反运动前,我教的课程已结束,请假探亲。这是我参军后第一次探亲。假期未满,学校来信催我即刻返校。我返校后当即被隔离审查。在我未返回前,我的信件和日记本已被查抄没收。负责监管我的积极分子,是史地教研组云南籍党员教员。回校后被审查的头十天,我重新交待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对于家里的土地和商业资金,过去填干部登记表也只是估计数。我恐怕过去填报的数额少了,被认为隐瞒家庭财产欺骗组织,由原来填报时的一百亩土地和一千桶桐油价值的资金,改为二百亩土地和二千桶桐油。对于其他人交待的所谓“外围组织”及其活动,因为纯属子虚乌有,则极力否认。经过十多天的批斗,我的身心疲惫不堪,为求快些结束,对“外围组织”成员揭发我的问题,我都违心承认。但对“外围组织”某成员揭发我探亲不乘从齐齐哈尔直达沈阳的火车,而乘从齐齐哈尔绕道哈尔滨再转车去沈阳,是为了去哈尔滨向黑龙江省文联的胡风分子汇报工作。我如实说明绕道哈尔滨的原因,是因为我初中同班同学杨秀松的姐姐,也是我姐姐的同班同学杨云芝,在黑龙江佳木斯某中专学校任教,将去哈尔滨参加全省运动会,约我趁探亲的机会前去聚晤。当我到达哈尔滨时,她所参加的排球队在第一轮比赛被淘汰出局,她已随队返回佳木斯,我们没有见上面。就这个问题批斗我好多天,训斥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等。为了打我的态度,批斗会上罚我站在长条板凳上。因为过度紧张,身体虚脱,从板凳上摔下。之后,暂停批斗数日,并明确告诉我,只要把去哈尔滨向胡风分子汇报工作的问题交待清楚,我的案子就可结束。我的精神已经崩溃,萌生了轻生之念,但看管太严没有机会。我向专案组要求快些判刑送去劳改。我们学校起床和就寝都是广播室播放广东乐曲《步步高》为信号,每当午睡起床听到这曲子,就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因为中午起床后就要上批斗会。多少年后,每当听到这首本是欢快的乐曲,就会条件反射,产生恐惧感。我知道不编一个虚假事实,是绝对过不了关。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如何编造。有一天灵机一动,根据当时看过的反特小说的一些情节,编造了一个向哈尔滨省文联胡风分子汇报工作的过程。大体情节是这样:听取我汇报的胡风分子名叫格非,我们从未见面,互不认识,约好在哈尔滨火车站候车室会面,接头的暗号,我身穿军装,军帽檐压得很低,手中拿一本《中国青年》。来人四十多岁,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从齐齐哈尔来的,就这样接上了头。我向他汇报八十七速成中学,有七八个喜欢文学的教员,十分崇拜胡风先生,利用墙报,宣传胡风先生的文艺思想。专案组和积极分子对我的交待还算满意。大约一个星期后,专案组派人去哈尔滨省文联调查核实。省文联没有胡风分子,也没有格非这个人。专案组召开批斗会,说我编造虚假材料,欺骗组织,组织派人外调,造成人力财力的浪费。在批斗会上,我未作任何辩解,但心里想,我实事求是说明我绕道哈尔滨的原因,你们不信,硬逼我编造交待假材料,造成人力财力的浪费我毫无责任。最后一次批斗会后十天左右,专案组模拟军事法庭对我进行审理。专案组长、训练处数学助理员邵某为主审官,另外两位学员为陪审员和书记员。第一句话问我的姓名,我当时愣了一下,顺口回答我的名字你们还不知道?邵某严肃地说,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别废话。然后把我交待的问题和其他人揭发我的问题,逐一问我是否属实,我一一供认不讳。但有两个问题,我作了一番解释。一是伪装积极混入团内,二是冒充苗族混入军内。对第一个问题,我是在家乡读高中时入团,学校和团组织对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一清二楚,我是否伪装积极,请组织去调查。第二个冒充少数民族混入军内的问题,介绍我参军的朱早观将军,是我的宗族长辈,他以苗族代表的身份被选为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他是苗族,我当然也是苗族。1957年,成立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政府曾来信通知我是土家族。上世纪九十年代,太原市成立少数民族联谊会,我被指定为联谊会理事,出席几次理事会会议。我到底是苗族,还是土家族,至今也没有搞清楚。因为湘西是土家族、苗族和汉族人聚居的地方,许多苗族人土家族人都已汉化。

模拟军事法庭审判后,对被审查人员的监管有所放松,允许在校内自由活动。就在这个时候,监管我的史地组教员,为人忠厚,悄悄告诉我,现在是运动后期甄别阶段,上级组织开始对各单位上报的被审查对象进行甄别。我写了一封实名申诉信,寄给黑龙江军区政治部,详细反映我们学校肃反的情况。不久后,黑龙江军区政治部派一个工作组来学校调查核实,否定了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外围组织”的存在,对被审查对象做出了平反的决定。对我的平反文书内容,我现在只记得最后几句:“查无实据,系属错斗,应予平反。”1956年春节后,被审查对象都补授了军衔。我从副排级升为正排级,授予少尉军衔,仍回理化教研组教书。教研组副组长和团支部委员之职,因为已改选,不再恢复。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外围组织”七八名成员,自掏腰包AA制聚了一次餐,并照了一张合影,以示清白无辜。大家开玩笑叫我“二混子”(混入团内,混入军内)。

1956年,国家着力经济建设,没有开展政治运动。第八十七速成中学,趁大好时机,进一步加强教学工作,力争把肃反运动耽误的课程补上,按期完成教学任务。我因为在肃反运动中受到冲击,患上了严重神经衰弱症。为了尽快恢复健康,除服食药物外,积极参加体育锻炼,每天工作之余打一小时乒乓球,练一小时双杠,周末晚上到齐齐哈尔市工人俱乐部参加交谊舞会。半年后,我已经能够在双杠上完成倒立等一系列基础动作,乒乓球艺和交谊舞技术也有了长足进步。实行工资制和军衔制后,部队掀起了恋爱结婚的高潮。当时,地方上的女干部、女学生和女职工,十分青睐解放军军官,尤其是连、营级军官。当时流传一句顺口溜,“团级干部太老(年龄),排级干部太小(官小),营、连级干部正好”。我们教研组的教员,除了一位参军前已结婚,两位已订婚外,其余多数人都在积极行动。只有我和另一位也姓朱的四川籍教员没有行动。他因为准备报考哈尔滨解放军工程学院,我因为对初恋的女战友还不能忘怀,何况我才二十三岁,不着急恋爱结婚。

1957年春,根据党中央统一部署,开展整风运动,号召民主党派人士和知识分子提意见,帮助党整风。我们学校召开全体干部动员大会。紧接着学校训练处召开全处教员再动员会议。号召大家踊跃提意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最初阶段,提意见的人很少。经过反复动员和受到当时全国整风大气候的影响,训练处有几名教员针对学校教学工作上的一些缺点和失误,很诚恳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我当时也在小组会上提了两条意见。第一条,针对肃反运动定指标的问题。认为经济建设应定指标、有规划。政治运动不应定指标。第二条,关于党的领导问题。认为党的领导主要体现在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各级政府及大单位的领导应该由党员干部担任。学校教研组是一个很小很具体的业务部门,应该由业务水平高,教学能力强的教员担任教研组长,不应该以是否党员作为教研组长的唯一条件。

在整风运动尚未转为反右运动期间,黑龙江省军区分配给学校一个去辽宁省安东市五龙背温泉疗养院疗养两个月的名额。校领导把这个名额分配给训练处,训练处长决定让我去。我当时既惊讶又高兴,与同组教员廖亦民分析其中的原因。我们猜想是因为肃反运动中我被错斗,虽然彻底平反了,但造成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为了安抚我,把学校唯一的疗养名额给了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心存感激。在疗养期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主要媒体,每天大量刊载和播送批判章伯均、罗隆基等民主党派上层人士的右派言论。对照他们的言论,联系自己在整风运动小组会上的提的意见,我预感自己在劫难逃。为了争取宽大处理,我在疗养期间,主动写了一份检查,寄给学校领导。在检查书中把自己狠狠臭骂一顿,上纲上线,批得体无完肤。疗养期满回校后,只在小范围内进行两次检查和接受批判。训练处六十余名教员中,有八人受到批判,最终有六人被划为右派分子。他们被开除军籍,降三级薪水,遣送部队农场劳动改造。我侥幸逃过一劫,有惊无险,平安过关。

1958年,解放军第一次百万大裁军。全军所有的速成中学都在裁军之列,撤销建制,官兵转业复员地方工作。我们学校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迁到辽宁省锦西县(今葫芦岛市),等待转业复员安排。因为我二哥先前已调到山西省公路局工作,母亲随其在太原市定居,姐姐亦在太原市西山矿务局工作,我首选太原市为转业后的工作地方。经学校与太原市人事局联系,我于1958年夏,转业到太原市,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军旅生涯。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