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吴玉刚印象记

2011-01-01 00:00:00高晖
美文 2011年5期


  高晖1966年出生,辽宁昌图人。自1988年7月毕业后,先后在村、乡、县、市、省五级组织、四级财政部门分别任村、所、股、科、处长职务。研究生学历,高级会计师。
  199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作品兼及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著有短篇小说集《寻人启事》散文集《内部问题》《向陌生人招手》及其增订本,文学评论集《原始阅读》等5部6种。
  
   那时,在坐席的时候大家都没闲心说话,能多吃一口就多次一口。不一会儿就只剩下肉汤了。那个孩子把碗端起来,想往自己的饭碗里倒。我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碗抓在手里。当然,一下子就僵持住了。我妈假模假式地喊:大鬼,你松手!我有能力感受到其实她说的意思是你抓紧。那时,我确实是能比较正确地判断大人们的一系列真实的动机。
  
   其实,孩子和大人差的只是知识和常识,也就是说孩子们没有进入约定成俗这个规则里来。什么是“阳痿”呢?从她们说出这个词的兴奋的表情来看,这是一个特别关键的词。对于我理解以下的对话举足轻重。她们谈话的大意是:吴玉刚结婚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媳妇就和他闹离婚了。他不给手续,那女人就又哭又闹,把缝纫机都抬到街上的柴火垛旁边,要给点着。
  
   吴玉刚杀人的时候,将近40岁了。动手时,一点也不像是杀人,特别细腻;有点像性格好的女人在做针线活儿。他仔仔细细地忙活了一宿,才把他的媳妇和她那个大爪子哥给切成36段。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不信,已经和石女过的挺好的吴玉刚,能下这样的狠手。
  
  在我家乡的村子里,已经没有人愿意提起吴玉刚了。村里的人大都淡漠了关于他的故事。当然,也没有兴趣再来猜想这个故事的真实面目。不像前些年那样——大人和孩子都能胡乱地扯上两句。现在,村里人关心更大的一些或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像吴玉刚这样的事情虽然不是时常发生,但由于时间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我有一段时间还曾经和村里的人保持一致;后来,就和他们的想法有了些许差别。当我们产生这样的差别的时候,一回到家乡我都要寻找吴玉刚的踪迹,可是他常常不在村子里。而且,很多次机会都被我错过了。
   前年冬天,我回到家乡时,去看了小六子。他是我小时候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伙伴之一。那是春节刚过去不久的日子,村子里还有星星点点的哑巴爆竹以及崩散的爆竹碎屑在地上,这些红色的物件无疑给我的村子里的黑黄色的土地增加了一些意外。小六子游手好闲地仰在家里的炕上抽着旱烟。每次来看他,我都是先问吴玉刚的事情,这让他感到很厌烦。有一次,他明确地表示了这种情绪。他说:你这个吊读书人当的,净唠一些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事儿!他说话的语气明显地包含着对这些年生活的怨恨;当然,可能也包括对我。我有时也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吴玉刚,我还会不会常来看小六子。从那以后,我尽量地先说点别的什么无关痛痒的话,最后就像无意间碰到吴玉刚的那样。那次,我就想先引导他回忆一下我们的童年趣事之类,然后再切入正题。一进门,小六子就说:吴玉刚死了!你知道么?他的口气似乎传达着这样一层意思:这下子可好了。就在我这样猜想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有点异样。于是,我就本能地认定这与吴玉刚的死有关。我认为当时我的眼睛也有些红。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有一种东西从我的头顶上慢慢地落了下来,那是一种很轻的东西,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生息。就像是那东西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我一连说了两遍“吴玉刚死了”。我说这话的语气已经不是疑问,而肯定是在叙述,在叙述一个我已经接受了的事实。这时,小六子的脸上明显的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又开始肯定原来的判断:这个人一死他至少能和我减少很多不必要废话。也许,我又在小题大作;不过,没办法。
   离开家乡的这些年,我牵挂的东西随着时间的递进越来越少。何况我已经隐约地知道为什么自己常常想起吴玉刚。我不得不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小六子简约地说完吴玉刚的死因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说话。看到小六子的脸在稀薄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阴一半、阳一半的,让人心里没缝儿。我发现他的胡子一下子就长得很长了,挺沉重地长着,似乎还发出“嗞嗞”的响声。自从在南方做生意赔了本钱之后,他就像自己也赔进了那场生意里。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我的眼睛开始盯着小六子的眼睛看。那时,我想起了我们小的时候常做的这样一种游戏:孩子们互相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谁先眨眼就算输了。这次我先说了一句让自己也觉得意外的话:六子,咱们长大了。他说:可不。大了。这时,似乎有一种温柔的东西从我们的沉默的缝隙里进入了小六子的破旧的屋子。吴玉刚的死亡使我们感受到了很多共同的东西。我们也学会沉着脸说一些和吃饭睡觉关系不大的话了,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们可不是这样。当时,我们认识吴玉刚的时候,他就像我和小六子这时一样大。现在,他说死就死了。那时,有一种轻重相间的东西在我的心里弥漫开来——时间一下子又回去了,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只好跟着自己向很远的地方走去。按理说,我也理解一些吴玉刚的故事提供的与他的生活本身相联系的那一部分,但一进入他的故事,我甚至不能朴素地说话。我不愿过多地涉及童年的感觉。我必须在条理的原则下行事。我不愿意虚构什么动人的和恐怖的东西。在他的的故事里,我在一开始就没有感受到一种单纯的东西。为了行文的需要,我还是努力选择细节本身的感觉,并且尽量地放慢速度。
  
   吴玉刚结婚那天是小雪,除了节气是小雪之外,也正好下了小雪;雪特别小,像米粒子一样。村里有经验的老年人说:今年的收成可要不太好。他们肯定是根据雪的疏密程度并结合以往这个节气的状态判断出来的。但是,老人们只是针对天气而没有对吴玉刚的婚姻推论什么。我参加了他的婚礼。妈妈拿了三元钱,对我说:你也去,你是小孩谁也不能挑。管咋的,带个嘴去。当时,我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反正不是九岁。我是说我已经有了一些羞耻感,我记得当时弟弟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她说:那咱就多随一元钱的礼吧。
  一开始就像其他人结婚一样;我只是想按照妈妈的想法集中精力吃。我个子太小,只能看见大人们的屁股,根本看不见——其实也不关心新娘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但我得看吴玉刚。一着急,我站在墙上。看见了吴玉刚和一个女人正向毛主席像鞠躬,他们的屁股撅得老高 ,还是屁股。等我看见他的正脸儿时,墙头上又有了新的屁股挡住了我的视线。这样,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对吴玉刚的婚礼的记忆只能是关于各种屁股的记忆。
   吃饭的时候我和妈妈在一个桌子上,还有一个像妈妈的年纪一样大的人,也领着一个孩子,只不过比我要大那么一两岁。这是一个常和我一起玩的孩子。其他的几个人我记不清了。由于那一大一小的出现,妈妈好像有点不愉快。她在我的耳边说:吃饭的时候先盛半碗!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怕饭不够吃。一般来说,在饭不够吃的时候,你先盛一碗就没了,一算账你只吃了一碗;如果先盛半碗呢?那最后你就吃了一碗半。这是简单的算术。我们乡下的孩子一般都掌握。当时,我妈有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吴玉刚家还算大方:高粱米饭管够,菜是八个碗(在没上齐菜的时候我们已经了解到菜的数量和大致的品种),也就是用8个像饭碗一样大的小碗装的菜。其中必须得有一个是红烧肉,那是主菜。在通常情况下,粉皮汤之后就是这道菜。红烧肉的块数及其大小,是衡量当时酒席质量的主要指标,但基数都是每人一小块,娘家客那边都要加一小碗。当然,这是我们村子里的惯例。
  
   “来……喽……”上菜的方盘手(就是端菜的人,他们用木盘子端菜)一阵有别于喊其他菜时的尾音,即使不是刚刚上了粉皮汤,大家也知道是红烧肉来了。就像那种声音一样,全桌的人都精神了一下。我的胃里是一阵滚烫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和我们同桌的孩子数出了声音。这时,妈妈的筷子已经伸到了碗底,夹了一块放在我的碗里,说:大伙吃,大伙吃……那个孩子的妈妈木木地看了我妈妈一眼,也给她的儿子夹了一块。那时,在坐席的时候大家都没闲心说话,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不一会儿就只剩下肉汤了。那个孩子把碗端起来,想往自己的饭碗里倒。我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碗抓在手里。当然,一下子就僵持住了。我妈假模假式地喊:大鬼,你松手!我有能力感受到其实她说的意思是你抓紧。那时,我确实是能比较正确地判断大人们的一系列真实的动机。另一个妈妈也说着类似的话。那个孩子先骂了我一句:我操你妈!随即,我还了他一句。这时,肉汤溅得我们整个大襟上都是。被我们骂过的两个女人红了脸,开始打我们。他大哭,我亦大哭。我们这两个孩子的举动在家乡的道德术语中叫“搂席”,那是一种比通奸还要可耻得多的行为。最后,她们一致任命我们俩为“小鳖犊子”才算完活儿。原话是几乎是内容相同的两句:这个小鳖犊子,太不争气了,连肉汤都撒了!
   随着我们这桌的活跃,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开始说话了。成年男人们说着比较荤的笑话。间或讨论一下吴玉刚的媳妇的眉眼儿。我和那个孩子也马上就了忘记刚才的不体面,小肚子鼓鼓地跟着大人们不三不四地笑着。妈妈们也开始东张西望地找吴玉刚两口子。他们正在给娘家客儿点烟,挨个点。吴玉刚的媳妇负责上烟,吴玉刚负责点火;他麻利地一根一根划着火柴,一股一股的烟冒出来。那时,他在我的眼里,仿佛是个以放火为生的人。娘家客儿在东屋儿,隔了门我能看见那个男人的样子:一身灰的卡,帽子是绿色的军帽,始终是正正经经的样子,就像是小孩子怕丢了什么东西时候的神态。去年,我在一本画册上看到过一幅画,当时我就想到了它和记忆中的这个婚礼上的新郎极其相似。那是一幅很抽象的画。像是一张单人照,好像那个男人戴了大红花,瘦骨嶙峋的样子,特别是眼睛里的东西让人想到一些具体的场景。比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婚礼以及婚礼上的吴玉刚。我特意记住了画家的名字,他叫韦尔申。当时我把这个人和吴玉刚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主要是源于我妈妈的一句话。她盯着我看的方向谈了一些她自己的看法,原话是:吴玉刚的媳妇不是善茬!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知道这个人叫吴玉刚。
  
   在我的家乡,秋天的时候孩子们就更加孤单,大人们都在收获,整个大甸子上几乎没有一个大人。这和有大人的时候,我们并不取得联系是不同的。三三五五的几个大人在甸子上,虽然离我们很远,但我们心里一点不慌。当时,村子在我们的眼睛里已经是很小很远的一团了,一到这个时刻,我和小六子就孤孤单单地没有着落。我们想回家又不愿意走那条漫长的路。几乎是忘了我们自己在干什么。太阳还是那样的狠毒,像非得把我们弄晕不可似的,我们都知道自己饿了。
   这时,坡下面终于有了一个人。原来是九钩子。九钩子是老头儿,回到村子之前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副官,之后是牛倌儿。他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整个后背就贴在草地上;两只手十指交叉垫在脑后。好像整个村子里只有九钩子才会这样躺着。他眼睛紧闭着,似乎有泪水样的东西从眼角里流出来,但我敢肯定他没哭。他那著名的背头里有汗珠。那时,孩子们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老家伙。就是干净、利落。说话、办事还有穿着都是这样。当我们正在考虑是否弄醒九钩子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了,简直就是神兵天降,一点生息也没有。在以后我对这个人的整个感觉里,他一直像是这个样子,一个比秋天的大甸子还静悄悄的人。他一来,九钩子就睁开了眼睛,说:把左手伸出来吧!那人就乖乖地伸出了一只手。那肯定就是九钩子向他要的左手。九钩子的声音细小而且温暖,绝对是我们村子里最好听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空旷的甸子上盘旋着,听得我头皮发麻。那简直就不是一种人的声音。后来,我觉得应该琢磨一下那天这两个人相遇时的情景。他们是约好了吗?小六子说:也是碰上的。我不信:那为什么他们一见面就开始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小六子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
   接过吴玉刚的手,九钩子慢慢地坐了起来。他们根本没在意我和小六子的存在。在我的家乡的成年人的眼里,孩子根本就不是人,是小虫子一样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如果他们和我们说话,当时我们还说不定会被吓坏了呢。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我记住了他们的对话内容。他们的对话是在九钩子吃力地盯着吴玉刚的左手大约有一袋烟工夫才开始的。那一刻,我们四个人周围的甸子上的野花有一阵一阵的香气,那是能让人双脚离地的气味。
  
   “你小时候得过一场病,病好了,你就不愿意说话了。”
   “嗯。”
   “你觉得谁也不可靠,爹妈也不行,遇事好生闷气。”
   “嗯。”
   “你见好东西眼馋的时候,就怪自己命不好。”
   “嗯。”
   “你不怕干活累,就怕心难受,你老睡不着。”
   “嗯。”
   “你对你爷爷好,你烦你妈。”
   “嗯。”
   “有时,你想杀人。可一想杀人也没啥劲,就没事了。”
   “……嗯。”
   “你现在就想娶个媳妇好好活着,猫一天、狗一天都行。”
   “……嗯。”
   “你前一阵子天天盼打仗,觉得打了世界大战你才有出头之日。”
   “嗯。”
   “你憋得难受好撸扯自个儿,村子里的女人都让你想遍了。”
   “嗯?……”
   “明年开春你就能娶上媳妇!可,不一定过长远。”
   “啊!?”
   “不信,你等着瞧。”
  
   我和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只能听着九钩子一个人在那里说话。那个人脸色发红。这时,九钩子慢慢地站起来,向他那堆牛走去。整个背影就像一颗枯枯瘦瘦的老树,让我们这两个孩子们发慌。这时的太阳有点斜歪,有一朵白色的小花飘在这个人的脸上,鹅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地在他的脸上弥漫开来。看着他蜷曲在草地上的样子,让我和小六子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用手抹了抹脸,脸在阳光下有一两处阴影。突然他说:你俩咋不过来呢?我往后看了看,他肯定是在和我们俩说话呐。于是就过去了。这时,他又笑了。我俩也陪着他笑了。孩子一笑很容易忘记事情的前因和后果,也就只有现在了。很多的细节肯定就忘在了那一刻。
   在这以前,我老在村子里遇见他, 他也总是静静地从我的面前走过,可是我们始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走来的时候我常常不注意,等到走到我的面前时,我再看已经来不及了;他个子太高,我得仰起脸才能看见他的脸。这时,他开始摸小六子的脸,然后是肚皮,再然后是小鸡鸡……小六子始终没动,舒舒服服的样子挺让我眼馋。于是,他开始摸我,程序和摸小六子的时候有所不同,直接碰到了我的小鸡鸡。我觉得他几乎把我整个人都抓在了他的大手里;而在这之前,我是没有任何着落的,可我自己却还没有发现。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都是飞舞的彩虹。我当时觉得有一种东西被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大鸡鸡也开始长了起来,隔了裤子也能看出来。后来,他将我和小六子的手放在他的裤子上的那个部位。这时,我才觉得恐惧。不是头皮发怵的那种恐惧,是伴随着一些恶心的那种。我一下子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能想象的东西的的确确存在着。总之,这个场景我是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从心里消化掉。在我少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常常是这样:即想努力忘掉它,又是偶尔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想起它的时候甚至带着某种甜蜜,之后便是又一次的努力忘记。许多年后,我和小六子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说是我主动摸的吴玉刚的鸡鸡的。并且,我们顺便给他起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明白的名字,叫:大肉棒子。我知道他的记忆和我的记忆已经产生了较大的差别。不过,有一个细节我们的记忆是统一的,那就是完事之后,吴玉刚说:别告诉你家的大人,啊?我当时就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过,当时我还是觉得兴奋。似乎自从我生下来以后,还是第一次有成年人这么仔细地关心我的身体。我和成年人第一次有了共同的秘密。从此以后我会发生什么明确的变化吗?小六子呢?
  
  
   桌子是被吴玉刚的宝贝媳妇的二哥给掀翻的。他是这个村子里的党支部书记,现在想来,他当时可能认为有理由掀翻村里的任何一张桌子。掀翻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桌子先是一角先倒地,然后是整个桌子都旋转了过来。盘子、筷子、碗等一些东西干了一地。我是最先看见这一场景的。我吃的差不多了,就往那边看吴玉刚和他媳妇的屁股,他们当时还在挨桌敬酒。菜汤洒了这两个人一身。在他们两个人腰部的缝隙里,我看见了一只大手。这手比其他的大人的手要大一圈,也黑一些,几乎都是由筋组成的。这时,大人们围了上来,我又是只能看大人们的屁股了。事后,我听我妈妈和那位妈妈叙述起这件事,才知道了缘由。吴玉刚敬酒的时候,到了他丈家人的桌前,他的二大舅子大喊:给娘家客各桌儿上一碗红烧肉!吴玉刚面有难色。这时,那个人马上就翻脸了:上不起肉就别娶我的妹妹!吴玉刚说:那……你……能把你的妹妹拉回去怎的?然后,就是我看到的场面。那家伙拽过他的妹妹,大喊:你跟我回去,要不你是个婊子!他那妹妹也确实听话,真的想跟他的哥哥走。当时一帮人开始围观阻拦,死活不让走。这里面就有一种让孩子们兴奋的东西,就是说这次婚礼除了管饭之外还有热闹看。
   这时,我又是目击者了。吴玉刚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两手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上午的阳光在冬日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弱和刚毅,它特别像那时的吴玉刚。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欣赏那些在困难的时候保持沉默的男人。那是和冬日里的阳光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最后的结果是,她的哥哥让了一步:除非你跪下,给我们的娘家客儿!这时,大家,其实也包括我,都想让吴玉刚快点跪下,然后大家好好吃饭。可这家伙就是不肯,两眼看着的地方似乎不是我们这伙人,而是更远的地方。最后,一个老太太说话了:这两个损犊子+nT0DlsUcM/M8q0Xo93BkTIvjVNlxo7x4OdSGT8qepA=你想气死我呀!我的老脸是让你们给丢尽了。这老太太没打那个大爪子,突然打了新媳妇一个响亮的耳光。吴玉刚始终也没有动弹,这让我有点不太理解。后来的情况是这样:娘家客儿走了,我们也都回家了。当然,吴玉刚的媳妇还是留下了,至于为什么没有走,我根本就不关心。我当时只是想,吴玉刚待会儿会不会挨揍呢。
  
   婚礼结束了,围绕吴玉刚的一些事情我也就忘记了。我又开始吃那些家常便饭了,我对于吴玉刚的婚事的看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是与吃饭有关的一种单纯的印象。当时,也确实很少能记住与吃饭无关的一些东西。当我和小六子一起回忆起那次婚礼的时候,我说:咱俩一起抢肉的时候你看见掀桌子了吗?小六子愣了愣,说:大人围得太严实,我个子小,根本看不着。小六子现在也不稀罕吃肉,我也不稀罕吃了。我们吃别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打架么?我们都一时拿不准。那次婚礼没过几天,妈妈她们又开始谈论起吴玉刚了,而且这次谈论得比较仔细,有人一谈起他我就能听得认真,这和没有谈起的时候我忘记他是一致的。吴玉刚原来是阳痿呀!我开始遇到了难懂的词汇。听妈妈和别人谈话的时候我一遇到难懂的词汇的时候,我的处理方式一般来说是这样:我自己反复地想,根据上下文仔细地推断。因为我一问,就免不了挨揍或者干脆就是一句话:你滚一边去!也好,我养成了独立思考的好习惯。当时就觉得,其实我已经和大人有一样的理解能力了,只不过大人们没有能力和我沟通而已。后来,我仍然这样认为:其实,孩子和大人差的只是知识和常识,也就是说孩子们没有进入约定成俗这个规则里来。什么是“阳痿”呢?从她们说出这个词的兴奋的表情来看,这是一个特别关键的词。对于我理解以下的对话举足轻重。她们谈话的大意是:吴玉刚结婚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媳妇就和他闹离婚了。他不给手续,那女人就又哭又闹,把缝纫机都抬到街上的柴火垛旁边,要给点着。
   妈妈说:“连缝纫机都要烧,这真是铁了心不过了。”
   她的对话者说:“那可不。大姐,你说看着吴玉刚挺好的,咋得那病了呢?听说抹不少香油都滑不里去。是不是冷不丁不会整呢?”
   “一天不会,两天不会,这都八天了。也难怪人家和他离呀!”
   “可不是,你说咱女人这一辈子图个啥?”
   “您和大姐夫常挨着不?”
   “常挨啥?大鬼二鬼止不定啥时睡呢。”
   “吴玉刚阳痿,大姐你说阳痿就是一点也不硬吗?”
   “谁知道呐?咱老爷们梆梆的。”
   当时,这一段对话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像破译密码一样猜这段话的。从她们的对话中,知道了以下几个基本的概念:一是阳痿和不硬有关,而且关系挺大;二是我爸爸不阳痿;三是与我还有关系,“大鬼”是我妈妈讨厌我的时候给我起的别名。从中可以分析出,等我睡着的时候我爸爸和妈妈才挨着,不对呀?我没睡着的时候,她们也是挨着的呀!所以这“挨着”也是关键的词儿;第四个就是我很久才弄清的难题,那就是抹芝麻油到底干什么?往哪里抹?有什么用?为什么女人一辈子就图个不阳痿?这又是个关键的问题。这些东西就这么折磨得我开始失眠了。吴玉刚的阳痿是特别神秘的事情,比鬼还神秘。晚上闭灯的时候,我只想着一件事:千万别睡着,得搞清楚妈妈和爸爸到底怎么“挨着”。终于,爸爸和妈妈开始说话了。
   “你说吴玉刚就像你现在这样?”
   “赶不上我现在呢。”
   “你俩一起下过河,他多大?”
   “小是不小,不硬有啥用?老娘们瞎打听啥?”
   “那你给我硬一个看看。”
   “别挨着了,今个儿太累了,也吴玉刚了。”
   “要真像吴玉刚那样也好了,我就不防备那些小老婆了。”
   “吴玉刚还不一定真是呢。”
   “你说是他那媳妇血口喷他。”
   “兴许她不想和人家过,还想当黄花闺女嫁出去;都是她二哥的主意。”
   “那他怎不掏出来摆楞一下让大伙看看呢?”
   “那大伙不说他有精神病了吗?”
   “那这小老婆可太阴毒了。”
   “最毒不过妇人心么!”
   “我毒你啥了?我毒你啥了?你就瞎猜有能耐!”
  
   虽然等了老长时间他们也没挨着,我却明白了自己所关心的几个问题。原来阳痿就是小鸡鸡不硬啊。顺便知道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阳痿的原因:累的。我啥时睡的自己都忘了。总之,刺眼的光线把我扎醒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得找到吴玉刚,看看他。那时,一到早晨醒来,总是有一个关于这一天的念头在鼓励我起床,似乎我一天是为了某一个念头活着。这个念头可能是一件事、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小东西。后来,这样念头不是总在,我也就长大了。那天,我确实是特别想找到吴玉刚。我现在仍然记得。1989年的夏天,我再一次地和小六子谈起这一天的时候,小六子心情沮丧地说:找什么吴玉刚,今年夏天吴玉刚遍地都是。你是,我是,大家都是。那年夏天,小六子好说一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他领几个人把他们大学里新建的教学楼的牌子给弄坏了。人家的牌子是纯金的,题牌子的人比金子还值钱。光是损害公物一罪就可以判他几年的,学校比较客气,说:你哪来回哪去吧。小六子还说:我得开始自己干,挣大钱了。然后开个大妓院,让咱村里所有没搞过女人的男人都免费地大干三天。然后,就找挺机关枪把他们都“突突”死。说这话时,小六子的两个小眼睛通红通红的,像个要打花的公兔子。我还是觉得叙述出村子里的事情比让他们逛窑子更重要。小六子说,吴玉刚又和那个石女复婚了。啥时候?就是我回来那天。这样,我还是顺势诱导了小六子又和我一起回忆了一次吴玉刚。
  
  
   那天早晨,我一直找到中午也没有看见吴玉刚的一根毫毛。小六子在中午以后就像是一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后边了。中午之前他始终是处于领导地位,他说上哪找,我就只好跟他上哪找。等吃过中午饭的时候,我问了一句:六子,你知道啥叫阳痿吗?小六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始胡诌:阳痿还不知道,就是后腚长疮了。他像往常一样表现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我急了:去你妈的,六大白话!阳痿就是小鸡不硬。谁说的?我妈呗。小六子于是不吱声。我自然地开始走在小六子的前面。小六子他们家哥们姐们多,自然,信息量也大,你不拿出点绝活儿,他不服;但人家也讲理。几乎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不见个人影儿。我说:说不定在大甸子呢。小六子只好同意我们到大甸子里去。冬天里的大甸子除了雪和冰几乎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傻瓜才到那里去呢。走了一半时,小六子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连个脚印也没有,你说能有人吗?我怕他不去:咱还是走一走吧,说不定真在前面呐。这时,小六子又突然说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石头儿,那天咱俩不摸过吗?我也有点迷糊:咱俩是隔了裤子摸的,不是真的吧。我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站在冰雪地面上,冻得发抖。其实,那天并不是很冷,只不过找不到吴玉刚我们的心情太差劲。在北国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里,在冬日的冰雪覆盖的大甸子上,两个小男孩在寻找一个刚刚离了婚的阳痿的男人……两个小男孩是青一色的棉袄和棉裤。我对小六子概括这一场景的时候,他仍然是不停地吸烟,一根接一根,他明显地痛恨着生活中的一部分什么东西。他说:诗意?确实是有诗意。可这又能替代生活本身吗?我们在这烟雾的缭绕中勉强地统一我们的记忆。这十多年的时间改变了我和小六子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的共同的部分。我不知道为什么针对一件事,两个人的记忆竟是那样的千差万别。我只知道这不怪我们,只是生活本身出了毛病。我只好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
   就在我和小六子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吴玉刚像鬼一样出现了。先是一个小黑点儿,寒冷使我们没有兴趣去猜想那本来就应该是吴玉刚了。
  “回去吧?”小六子说话的时候表现出难受的样子。
   “再等一会儿……”我也没有了主意。我当时也觉得在回家和找吴玉刚之间,前者更重要一些。
   他就是这时出现的。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时,我还是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我只是盼望他能捂一捂我的冻僵的手。吴玉刚果然过来抓住了我们的手:天多冷,你俩上这儿干啥?我当时认为说出实情是可耻的,就不说话。小六子后来固执地认为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吴玉刚走过来的时候我就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挺丢人的样子,然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人家吴玉刚是来帮九钩子找牛来的,根本就不属于什么独自漫步遐想之类,所以你大可不必计较。我认为自己当时没哭,只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稳。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被收割下来的玉米在一个冬天都是那种黄澄澄的样子。他甚至是笑了一下。似乎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走到村头我们分手的时候,吴玉刚说:往后天冷别往甸子里走,那说不定有狼啥的。我就头也不回地回家了。看见他,我就不再想这件事了。由于小六子的武断干扰,我现在对那天寻找吴玉刚的事情只能当作是一次偶然事件,和别的什么没有关系。
   没想到的是,我再看到他的时候我都上初中了。那是一个秋天里的黄昏,在我的家乡只有秋天里的黄昏才能发生一些比较丰富的事情。即将收获的成年人有心情参与各种各样的故事。也只有在这个季节里,他们的心情才好一些。无论是好的收成还是不好的收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已经明确了的东西,只是怀着一颗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接受的心。这样,就没有了希望和失望的折磨。大甸子四周的高粱地像烧着的火一样的放肆,被它们圈在里面的大甸子的一片发黄的绿色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这两种颜色的分界线,远远望去像画出的一样鲜明。黄昏就是在这里面一点一点地闪现出来,泛着那种金黄色的光,整个秋天让人觉得我的家乡在开始的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而且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在遥远得让人担忧的某个地方有我童年时的家乡,我曾一度是那里的景色的一部分,是那种无人问津的景象的一部分。
  
   没有人像过去一样提起吴玉刚本人的生活,这才过去不到五年的时间——村子里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淹没了他的故事。没有人想知道这五年他是怎样度过的,其中也包括当时已经是十四岁的我。那时,我已经知道了生活完全是属于个人的事情。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也不像从前一样,马上联想到“阳痿”这个——以前在我们的村子里,出现频率最多的词。没有人再给他提亲,似乎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应该是个“阳痿”的家伙。村子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媒人们从事本职工作的时候,都要在最后的环节向女方的家人补充说明一下男方的性能力:“人家肯定不像吴玉刚那样,梆梆的……”尽管,他(她)也注定没有足够的根据。
   那天的黄昏在整个秋天的黄昏里没有多少特别之处,有几个和我们当年一样大的孩子闲逛;不远的地方有东一堆西一堆的牛、马、羊之类的牲畜在吃草。零星的几个成年人在那里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看着这些东西。只是我和小六子在甸子上脱得光溜溜的,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那是一种异样的感受,只有在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时间以及那样的心情下,才能发生和存在。脚下就是泡子,如果来人,一下子就可以跳下去。我们已经预计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大甸子保持这样的接触了。在我的家乡人的童年和少年的界限并不像大甸子和高粱地那样分明,似乎只依靠当事者本人掌握。时间感在一点一点地丧失,这时,我有点心慌。
   小六子说:“九钩子临死的时候给吴玉刚一个金帽徽。”
   “啥金帽徽?”我懒洋洋地问。
   “国民党的呗。”
   “你说他能让咱俩看看吗?”
   “也难说。”
   “九钩子临死的时候和吴玉刚说啥了呢?”
   “九钩子说,吴玉刚、吴玉刚……连说两声,就咽气了。”
   “那吴玉刚说啥了?”
   “九爷,你死了我可怎办呢?”
   “什么怎办?”
   “我哪知道?”
   九钩子似乎自从我第一次来大甸子时,他就一直在这里放牛,在我的感觉里,他和大甸子已经是一个整体了。他死了。没儿没女,只留下了一个什么金帽徽。大甸子里好像缺了一些东西。我欠了欠屁股,坐了起来,对小六子说:走,咱们看看他的金帽徽去!
   吴玉刚那时已经离开了村子,自己在甸子的东边搭起了两间小屋,屋子下面是一处小泡子。他在那里面放了一些鱼苗儿,天气好的时候,他一般都拿了鱼竿在泡子边上钓鱼。远远望去,他的屋子几乎是正处在甸子和高粱地的分界线上,在一片暗黄的包裹之中,整个气氛和少年的人在黄昏里的心情特别协调。在吴玉刚和我们相见的情景及其对话的内容上,我和小六子的记忆产生了较大的分歧。
   吴玉刚几乎是从水里钻出的,浑身都湿透了。他一见我们就笑眯眯地说:我想死你们俩了,都长这么大了!他明显见老,但情绪比较高,一点疲劳感也没有。对人的态度像个性情温顺的中年妇女,还带着几分羞涩。坐了一会儿,我们就切入了正题。
   “听说……你有个金帽徽?我们想看看。”
   “谁说我有金帽徽?”
   “……小六子说……你有金帽徽……”
  
   “你肯定有,就让我们看看吧。”
   “行是行,你们先别急……”
   接下来,吴玉刚的表情挺特别的,像是有很难说出口的东西在难为着他。我们就在一起瞎说点别的。总之,我这一次看到他,觉得他发生了比较明显的变化。是什么变化呢?我一时还难说清楚。似乎是他很难克制住自己了,他什么都想和别人说。他的笑也像是受了什么干扰之后才能有的笑。人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常常这样笑。他也不再高大,顶多比我们高半个脑袋的样子。这时,吴玉刚开口了:我阳痿个屁!这个小老婆,是个畜生!一宿干八遍都没个够。说完,他自己笑了。这种笑属于不管你感受到没感受到,反正非他要笑不可的那种笑。然后是整个小屋里很久没有人说话,我已经觉察到发闷。这时,吴玉刚又说话了:你们的小鸡鸡也长了吧?说着,说着,手就伸过来,挺准确地抓到了它。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腻味,但是童年里的记忆一下子回到我的心里,只是不再恐惧。这时,吴玉刚伸手把自己的东西也拿了出来。真是一条肉棍子,这一点也没有错。我开始有点昏眩和恶心。这时,小六子凑了上来。
   “快让我们看看你的金帽徽吧!”
   “那你们回家得告诉你们大人,就说看到我是梆梆的,听见没?”
   “听见了。”
   “听见了。”
   他的金帽徽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亮,也不大,但特别的沉重,相同体积的其他金属要比他轻得多。那肯定就是黄金了。我一生中第一次摸这种金属,又是在那样的情景里。小六子的记忆和我的记忆的出入在于以下两点:一是吴玉刚是先让我们看的金帽徽,然后把我们的小鸡鸡摸了。同时,也让我们摸了他的大鸡鸡。也就是说,他让我们传播一下,关于他的鸡鸡的硬度和让我们看金帽徽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二是吴玉刚给我们讲了一个重要的故事也让我给忘了。这个故事的大意是:有一个人,参军的第二天就上了云南前线,整整打了半年的仗,他也没有捞着拿枪打越南人,你说他干什么了,他做了六个月的饭。在哪做饭不好,上前线做哪门子饭?最后,还差三天就要收兵了,他让流弹把鸡鸡给打折了。你说后来怎的了,部队上给发个媳妇。这种事,不是折磨人吗?吴玉刚当时还表态说:他要是那个人就从根上来,谁让他上前线的,他就把谁的鸡鸡割下来,接在自己的鸡鸡的根上。小六子还说:吴玉刚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红了一下,像是真要杀人的样子。他的这两处提法简直折磨得我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如果第一点成立,那么,我这些年所受的折磨的根源就是根本不存在的,我本来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点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呢?虽然符合吴玉刚以后的性格发展逻辑,但如果他真的讲了这个故事,我应该记住啊。我一直认为自己记忆情绪细节的能力是惊人的。也许是吴玉刚后来曾经当过几天他的二姐夫,小六子为了美化他的形象吗?也不对。不管怎么说,我和小六子一直能成为朋友,他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个前提。后一点还没有太大的关系,前一点几乎可以毁灭这个故事。使这个故事根本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就像别的什么狗屁故事一样了。
   我只能按着自己的记忆和理解说下去,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次也不能让它例外。其实,我的故事和我的生活是一样的,那就是我理解的生活和故事,与别人没有多大的关系。比如,我完全可以让叙述本身把吴玉刚带到云南前线的猫耳洞里;但我还是努力使吴玉刚像他本人那样单纯起来。
   看过金帽徽之后,我就再也不想什么金帽徽之类的事了;对天发誓,我只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和家里的大人说,我看到的关于吴玉刚大鸡鸡的情况。一连好多天,我都想这个问题,如果这个能叫做问题的话。人在少年时的勇气在人的一生中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尽管它不是唯一的最低点。很多时候,话都到了嘴边,我硬是给吞了回去。当时,我想把这件事和爸爸说,就是不敢。我想起爸爸和妈妈的对话,爸爸已经知道了有这种可能性,但他为什么不去给别人说说,这在我的少年生活中又是一团迷雾。不久以后,我不再想我没说这件事了;我开始想到一种假设:我当时和大人说了,又是什么样子呢?也是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能感受到我的小鸡鸡就在自己的身上;一有机会,我就会拿出来,抚慰他一下。我开始恐惧了,我担心和吴玉刚一样的遭遇。不久,吴玉刚和前村的一位石女结婚了。不过一个礼拜,那个石女死活不干了。她哭着对我妈妈和小六子的妈妈说:“他天天拿他的家伙戳我撒尿的地方。”说的时候,她甚至想解下自己的裤带,“他把我弄得肿烂了……”这时,妈妈发现了我的直勾勾的眼睛,向我喊:大鬼,不要脸的半大小子!你竖起驴耳朵听啥?我背后顿时传来她们无比兴奋的声音:真的?吴玉刚硬了!这之后没过多久,小六子那个腿有点毛病的二姐就和他结婚了。结婚的前两天,小六子他妈还在犹豫。这时,一声不响的小六子轻轻地说了一句:吴玉刚挺硬的。他妈妈回敬他一句:死六子你瞎吃啥?你看见了。他就连个鳖屁也不敢放了。最后,还是按原计划结婚了。结婚那天也是冬天。我当然也去了,我妈妈是介绍人;她还讲了几句话。吴玉刚当时欢喜得满头是汗。没过几天,我去小六子家,正赶上他挨骂:都是那个小卖逼的把你姐给坑了,还有你这个六鳖犊子也跟着起哄——他硬他妈个逼呀!小六子的脸像猪肝似的,红一块紫一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