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八爷

2011-01-01 00:00:00杨秀武
长江文艺 2011年3期


  老街上有一个很醒目的男人,叫八爷。
  八爷瘦,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挂在一棵小树上,空空荡荡的。八爷脸瘦,看上去像一幅树蔸漫画,两边的颧骨,如树蔸上的两个结疤,十分打眼。手同样瘦,手指像柴禾一样干枯。我为什么老是记着八爷的瘦,总是与树扯到一起,原因极简单,八爷在老街上是一个特别有名气的木匠。
  因为八爷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我和八爷的子女又是最好的同学,对八爷的接触自然频繁,印象也就格外深刻。直到现在,我记忆中的人物,数八爷最清晰最鲜活。八爷的笑不在脸上,在眼睛里,他的眼眶由圆形变成扁形时,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一个字:真!每次他看到妻子儿女,看到我爹,看到我,眼眶都是扁形的。街上的人说,八爷看到他认识的人,甚至是不认识的人,只要问及什么,他都用扁形的眼眶回答。记得有一次我问父亲,老街上男女老少为什么都喊他八爷呢?爹说,在老街,木匠分两大类,一类叫小料,小料就是打家具的师傅。一类叫大料,大料就是修屋造宇的师傅。一般师傅都只有一项做得出色,八爷是大料小料都做得特别出色的师傅。老街大料小料师傅都有等级,做小料手艺的最高等级叫木八仙,做大料手艺的最高等级叫掌墨爷,所以就叫他八爷。我又问,八叔为什么瘦得这么可怕?爹说,你八叔属铁骨人,这种人身体好,有力,又不害病。我再问,他的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两树眉毛都被肉皮挤成了八字?爹说,笑有两种,一是假笑,假笑是皮笑肉不笑;二是真笑,真笑是皮笑肉也笑。因为八爷瘦,因为八爷的笑发自内心,所以八爷的笑与众不同。
  最深刻的记忆在细节的深处。
  记得那一年快放暑假了,父亲去县里学习前叮嘱我,他学习结束后再送我回老家,这段时间我就去八叔家。在老街,给八爷喊八叔的人,除了他的子女,再就是我了。我就像八叔的尾巴,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下街头上的一家修屋造宇,我八叔是掌墨爷。修屋要砍树,砍树在八叔口里叫伐青山,伐青山砍的第一棵树是屋梁树,这棵树必须是掌墨爷亲手砍,而且还有很严谨的仪式。这天砍梁树的时候,只见八叔把唾液吐在手心,两手猛搓几下,捡起斧头,扬上了天。明亮的斧头又像一道闪电落下来,钻进了树蔸里,仪式就开始了。“斧头一把砍四方,锯子一把人站两旁,木码一对两耳张张,墨斗一架定准中阳,鲁班打从半天过,要请大师把尺量。”八叔的独白就像画外的立体声,滚过大山的丛林,穿越峡谷的时空,创造了修屋造宇的定式,从而形成老街的民俗,到后来被定为土家族建筑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梁树砍倒的时候,山上像卷起一阵狂风,呼啸而下。这个时候,只见八叔眼眶扁了,眉毛成了八字形,烧香烧纸之后,两手合掌,十指向上,虔诚地送鲁班爷归天。
  这是过去40年的一个镜头,八叔锵铿的斧声,形象的独白,树海卷起滔天巨浪,香纸吐出袅袅蓝烟,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发生在今天的早晨。“手拿纠尺四角方,主东请我赞屋梁。造宇选到这根梁,幸福日子万年长……”八叔唱罢又问徒弟们,“这根梁生在何处,长在何方啊?”
  “生在峨嵋山上,长在凤凰头上……”
  砍一棵树还这么复杂,弄得我稀里糊涂,八叔和他的徒弟们这种莫名其妙的认真,我更觉得不可思议。但有一点是绝对的,我受到了一种启发。这种在不经意之间的所感所悟,可以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后来我对我老师的尊重,就像八叔对鲁班一样,我学习功课就像八叔对他的木匠手艺一样,这种影响力和感染力一直激励着我的生命之旅。
  梁树从山上抬下来,放到修屋的平马上。“两脚忙忙走,手拿锯子和斧头,主东请我开梁口。”八叔闪亮登场,高歌而来:“开梁口,开梁口。开朵金银灌百斗。梁口开,梁口开。口开财源滚滚来。”
  徒弟们也来神了,接着八爷的韵律,一边用斧头和锉子开口,一边用假嗓甩着高腔:“你开东,我开西,子子孙孙穿朝衣。我开北,你开南,孙孙子子像神仙。”
  梁口开了,八叔把墨斗拿在手上,徒弟牵着墨线从八爷这头跑步到梁树的另一端,把线定在梁树的中心,用八叔的专用术语叫定中阳。八叔用右手把墨线向上拉成弧形,拉到极限时,右手一松,只听嚓的一声,笔直的一条墨线,就像宣纸上水墨画的意境。八叔手舞足蹈地又唱起来了:“手拿墨斗溜溜圆,主东请我接墨线。接墨线来弹墨线,接起富贵万万年,弹出金银家满贯。”
  八叔师徒俩把梁树翻过身来,用同样的程序再弹墨线,山歌的高腔唱得地皮都在抖动。“调转龙头背朝天,子子孙孙点状元。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两朵紫云开。红云起,紫云开,天上掉下玉带来。手拿玉带软如绵,黄龙头上缠三转。左缠三转生贵子,右缠三转点状元。”
  在老街,悬山穿斗木质结构的房子,梁是灵魂。所以从砍梁树,把梁树做成梁,到梁上至屋顶的这一过程,是一个文化积淀的过程,是一个故乡人对美好生活憧憬的过程,也是一个人生的过程。老街人非常看重和珍惜这个过程,因此上梁是修屋造宇最高潮的时刻。
  木扇竖起来了,缠着红丝绸的那匹梁随着两端的棕绳,像一轮抽象的太阳冉冉升起,最后搁置在两扇中柱顶端,木檩下面的隼头上。这个仪式就像现在神舟飞船升空之前,等领导按点火装置一样令人神往。八叔站在中柱的磉墩边,仰视屋梁。一串赞词随他磁性的声音,像冲击波一样,在满场起伏,在老街飘荡。“双手招罗衣,双脚踏云梯,脚踏云梯步步高,脱了蓝衫换紫袍……”八叔一个跳跃的动作,就上到了一穿,“一上二上,状元登榜。三上四上,四海名扬。五上六上,六月科场。七上八上,金银满堂。十步登出头,要想有的皆都有,鹞子翻身骑梁头,代代儿孙中诸侯。”
  在一阵鞭炮燃放出的紫气蓝烟里,屋梁到位。八爷就像腾云驾雾而来,端一簸箕苞谷粑粑,稳稳当当地坐在梁上。天上真是掉馅饼了,下面抢梁粑的人,笑声迭起,场面热烈。抛是风俗,抢是吉祥。第一轮抛完,八爷的梁粑粑赞词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真实的生活。“抛一把,正月立春雨水才过年;抛二把,二月惊蛰春分才种田;抛三把,三月清明谷雨才播种;抛四把,四月立夏小满才插秧;抛五把,五月芒种夏至才扯草;抛六把,六月小暑大暑谷才黄;抛最后一把,七月立秋处暑谷进仓……”
  八爷总结创造的这些细节,风趣,文化品味极高,极富民族个性。随着时光的无情流失,这些细节却总是有情地刻在我的记忆里。著名现代诗人萧三有一句十分时髦的话: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老街就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例证。
  还有一个我耳闻目睹的细节,就像一部厚厚的教科书,我读到现在,书里面的醒世之言仍然言犹在耳。
  老街的阮跛跛儿要给儿子修屋造宇,八爷就把手艺学得最好的一个徒弟派去。我随在外面当掌墨爷的八叔回来,过家门而不入,先到阮跛跛儿修屋的场子上。八叔问阮铁匠:“立屋还有几天时间了,怎么柱头穿枋都没打眼啊?”
  “回去快一星期了,一直没来,带了几次口信都没来,我估计十有八九是家里有重要事。”
  “我亲自去喊。”八叔正准备开步,徒弟来了。
  “为么事回去这多天?”八叔问。
  “我屋里堂客不讲道理,找我扯皮,说我在阮师傅这里一天吃香的喝辣的,酒肉不离,她在家里受苦。阮师傅你给我评评理,你是最清楚的,你看我在你家还是伐青山那天喝了酒的嘛……”
  “放狗屁!”八叔发怒了,“你少来这一套!阮师傅吝啬吗?他一个跛子,婆娘患风湿病又多了一个瘫子,你好缺德!学手艺,要先学做人。”
  徒弟理亏,想认错,阮铁匠也帮忙说情。
  八叔顿时脸一黑,黑得像岩壳;眼睛一鼓,鼓得像灯泡。“滚——”我第一次看到八叔这么凶,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受到震憾。虽然现在回想起这件事,还是记忆犹新,但每一次回忆,都会有全新的哲理,逼着我去感悟。
  人老了,怀旧就像一壶陈年老窖,开始浓烈。记忆一次次地回到红土老街,我从写作里回去,从文章中回去。好像我只有回到那里去,我才能理智,才能平静,才能鲜活,才能从那些极为平凡的人物所表现出的极不平凡的人生态度,找到满足和幸福的真谛。好像一离开那里,我的灵魂就缺了氧。
  我总在想,是不是老街,是不是老街八叔把我娇惯坏了呢?
  
  责任编辑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