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集序

2011-01-01 00:00:00
长江文艺 2011年3期


  写作者每夜都在天堂徜徉
  
  几多年前,文学界就流传着一个著名的比喻,比喻生活是创作的泉源,简而称之,可谓喻泉源。世事巧合,我的老家,恰好有一人以此为姓名,又恰好他在从事创作。
   大约在本世纪初,一位年轻的文化官员叩访我的京西陋室,此前虽曾发来通知,说是专程拜谒,我却误以为他亦形同诸多的公仆,来皇城参加某个会议,趁着满汉全席尚未开始,专程溜来,无非是好奇地参观一眼文人的住房面积有没有官员的洗手间大,别时竟没留他吃顿便饭。走后个把礼拜,我忽然听人说,原来他是出差武汉,事毕绕道进京见我,为的是听我当面谈几句创作,这一程果真叫做专门。从此我便心怀了极大的歉疚,深感对他不起,直到去年春天的一日,他奉所属宣传部命再度抵京,我才强留他与他的一干同事,特意选了一家名叫喜相逢的酒店,欢欢喜喜地相逢吃了一餐。
   他就是喻泉源。这时候我已经读过他描写家乡风物的多篇散文,从他的文字中我得以知晓,他的少年时代家境贫寒,体质且弱,有一年差点儿还病死在老家的一所医院里。侥幸活过来了以后,据此他写了一篇洋洋得意的文章,这篇文章的名字现在成了这本书的书名,《我从天堂走过》。
   天堂是个什么样子呢?写《神曲》的但丁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到那里去,有朝一日总要去的,可惜去了却不能回,也便不能向读者作精彩的报告。然而这本书的作者,如同有人用他来比喻生活,他又用它来比喻人死之后灵魂去往的世界,一件人生第一伤心的事,由于一位白衣天使的出现,被他写得多么的美,多么的浪漫哦!
   我把他的散文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对生活的感悟,一类是对家乡的追记。这两类散文,因为作者心中有爱,各有一些篇章也就写得可爱。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一个爱生活,爱家乡的人,下笔就能淌出他的涓涓深情。
   屈指五年以前,我开始根据县志与史书的记载,以及散布在民间的野史与传说,写一部长长的,关于春秋时代被楚、秦、巴三国联军所灭的庸国的书。古之庸国,乃今之竹溪的前身,当时的很多战争和传奇,都发生在家乡和比邻的山水林寨。是这个初识不久的喻泉源,他居然为我的工作激动起来,我一边写,他一边驾着汽车,挎着相机,背着干粮和水,驱往被我从历史的废墟中深挖和复制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地方,去寻找遗址,凭吊古人。
   真叫做按图索骥!有一年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我在京城摄氏十五度的暖气房里,写到了古庸国属地神农架,他便在零下的天气里穿上皮袄,再一次发动他的宝马破车,直奔传说中误尝了断肠草的神农葬身处。孰料未上铁链的胶轮打滑,行至半途,险些让他见了神农。消息从嗖嗖的寒风中传来,蓦然令我心惊,一连好几个日夜不得安宁!
  时隔不久,我在北方的一家杂志上,读到了他的新作《寻访一个古国的幽灵》。苍凉悲壮的字里行间,我发现了一颗旨在穿透千年烽烟的雄心,它要去寻访以下的人物和故事,以及那些故事的滋生处,亦即千百年前的历史遗址,亿万年前的传说之地。
  从女娲山上的女娲补天,神农架里的神农尝草,尧子垭尧谴丹朱,骑牛山庸君伐纣;春秋时庸国联合麇、蜀三面攻楚,因麇、蜀中途违约,庸孤军强行失利,翌年楚反灭庸,关垭筑城,暮楚朝秦;三国中蜀将孟达攻房陵,杀蒯祺,得上庸,收申耽;唐朝长安和尚龙象赴小河口,修莲花寺,几位王子、公主与驸马流放房陵,囚禁致死,庐陵王李显携韦氏又遣此地;明清两朝,裘侍郎率十万民夫进慈孝沟,伐金丝楠木,修皇城奉天殿与承天门,御史大夫原杰建府划县,遣散荆襄百万流民,吴承恩把仙山武当搬进《西游记》,王士贞任郧阳抚治写成《金瓶梅》,张献忠兵毁竹溪,李自成火烧孔庙,左良玉大败房县罗猴山,王光恩降明守郧阳,陈一奇焚身均州城,陈世美遭诬《铡美案》,白莲教转战鄂西北,王聪儿葬身卸花坡,甘继芳义守中峰寨,曹叶儿魂断舍身岩……
   ……在当地灿烂的民间传说中,还有迷魂阵姜子牙布兵,绝龙岭闻太师丧命,偏头山老子修身,烧田坝鲁班造庙,终南山张子房辟谷,野人谷范杞良遇救,桃花源渔人误入,仙娥溪李白留诗,白云岩吕洞宾游仙,船覆山曹国舅下棋,樊定河樊梨花遇险,泗水关薛刚起兵,幻想寨焦赞孟良被困,茅坪山杨六郎出家,张三丰死而复活,建文帝削发现身,还有一个悲喜剧的人物,乾隆朝富甲故国一方,巧运奇木巴结皇上,最终却招致杀头的王三盛……
  接下来,他还要写到另一些在古庸国的土地上生长过的人,大悲大喜,时歌时哭,中国最早的诗人尹吉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屈原,以智慧减免乡人进京贡米的瘿包谏臣徐成楚,终生不仕隐居小城皓首穷经撰写《竹溪志稿》的乡贤张懋勋……悲喜歌哭毕了,面对家乡远古的流水,继而仰天发出人生的浩叹:“历史注定的一场劫难,决定了它终将亡国的命运。呜咽的堵河水循着千古的方向,依然按照它原有的姿势向前流淌,后人却从这水声中听到了古国的悲壮。”
  那些早已被历史湮灭的人物和故事,在我的百余万字的长卷中抖落黄尘,次第上演,而在他的“小城”系列散文里,他则信手采撷,或一枝一花,甚或一叶一瓣,杂以风情民俗,掌故传谣,引古于今,落笔现实,用另一种轻灵随意的文字,再度进行无序的重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也应有其并存于世的价值,它好比玲珑小巧的掌心相机,不以长焦拍摄大川,不以广焦纪录高山,却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地咔嚓一下,以极其快捷的方式留下一柱奇峰的侧影,凝住一朵险江的浪花。
   他的文字看似是生活的,叙事的,又不尽然。往往一事叙罢,再抒其情,再炼其意,于章节或结尾处,并且努力赋以华彩的总结。我就在想,这是否与他多年从事的新闻写作有关系呢?其实这种努力对于散文而言,并非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散文的妙境是散,是隐,是曲,真正高级的散文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直来直去的那是木匠。既然古人这么说了,那么我们就听古人言吧,除了多读一些古人山水人物的小品,还要多读一些今人历史文化的散文,腹有诗书,文气自华。
   固然,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的,但那妙不可言的神采荡漾在九曲回肠的文字中,如天上的云,水中的盐,人之面部迷人的微笑,可以将这些好东西们抽出它们的载体,硬生生地摆放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吗?新闻可以,文学却不可以。因此我寄希望,我们的喻泉源宁可一分为二,做一员文学与新闻的双枪将,也不可合二为一,将五要素溶进我们纯粹的文学。哪怕一点,也不行。
   喻泉源说,他从天堂走过,他却没说自己每个白天公事罢了,每个夜晚都在天堂徜徉。文学何尝不是天堂一般的精神圣地,与之有缘者在这里纵情纵性,自由自在,意马心猿,恣肆汪洋,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事,爱世上所有应爱之人。问苍生万物,门庭洞开,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这里呢?
  
  关于换届的联想
  
  与本书作者的相识,始自他的一次胆大之为。那时他好像还是一个官儿,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又兼县报社的社长,日子应该好过得很。忽然他给我寄来一封信,打开看了,内有两份,薄的是写给我的,厚的是写给李长春的,他请我把写给李长春的这份设法转寄本人,要求他不要撤了县一级的报纸。我乃一介书生,除却读书写字,百无一用,不大具备跟中央首长面晤的可能,幸而却有一位极好的朋友,在中央外宣办里供职,我遂顺手将此事委托于他。这位朋友极其的负责,赶在李长春出国访问之际,以内部信函交换的方式,迅速为我代办了此事。然而办则办了,县报却仍没能保住。
  从此我记住了明扬的名字,窃以为这是一位勇敢的公务员,同时对新闻文化工作有着深厚的感情。时过一年,又是一个忽然,忽然他又给我寄来一宗邮件,厚达上次的百倍不止,为了省钱,用的是包裹,取来打开,信上说是长篇小说,务必要请我看一眼。这一次我不仅大惊,而且简直有些失色,因为依着我的揣测,宣传部及其下属报社既称喉舌,正副头目想必都是制造文牍的好手,上司年底要做报告,三个月前他们就得备足纸烟,准备熬穿头夜,那些东西则与文学无涉。如今这个明扬却能写出小说,它还是个长篇,此人又一次让我始料未及。
  
  我得承认我对这部小说的重视不够,他请我看一眼,我也就只看了一眼,然后就把它弃置墙角一堆未曾拆封的杂志上,那里事先已码了不少作者的打印稿。如果明扬不再来信,或者信中不再执著,这部稿子的命运,极有可能是在这个墙角安度一生。但是明扬执著的来信终究还是放在了我的桌上,这就逼得我不得不关闭电脑,正式开始看他的小说。我用刀子削尖了一支铅笔,在他书稿的天庭地廓,左空右白,随手写下我的意见,这些意见多半都是严格的批评,表扬的句子微乎其微,我觉得倘若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抑或沽名钓誉之徒,他将对我的意见心生仇恨,那么正好,我至多只会付出一周的牺牲,从此又可以专心致志写自己的。
  这个名叫明扬的作者没有,他却遵照我的意见,兢兢业业,从头到尾地修改了一遍,打印好了再次寄来,又附一封长信,说他最近读了哪些好书,哪些地方作了哪些加强,哪些地方做了哪些删处,请我务必再看一遍。于是我只好没有了话说,边看边拿铅笔在书稿上写出新的意见,然后再寄还他。如此反复,我总共看了三遍,他也总共改了三遍,还差两遍就是增删五次了,书稿终于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想起我们共同的家乡有一句俗话,说是井淘三遍出好水,米淘三遍煮好饭,明扬是个听话且有悟性的青年,下过三番功夫之后,做出的茶饭自然就不一样。圣诞节的深夜零点,我的手机一阵乱响,全世界有一半人早已睡了,另一半人正在狂欢,我们却还在分头做着第三件事,他给我发来圣诞快乐的短信,并说他倾全力又干了十多个日夜,最后一遍稿子明天就能发到我的邮箱。此时圣诞快过完了,我的心里仍然快乐,为了家乡作者的勤劳和刻苦,以及终于取得的收获。
  就是这部《换届》,这部原名叫做《青山红尘》的长篇小说。它写的是青山县的领导班子换届前后的故事,属于官场现形一类。但他书中所现的也有好形,那个欧阳一川就是一个好的形象,不说是一心为公与为民,至少那颗心的很大一部分是装着老百姓的。小说原来的结尾是一首颂歌,我觉得有粉饰太平之嫌,建议他忍痛删去,县长欧阳一川与县委书记成臣的斗争,虽以前者的正义取得胜利,但就整个官场斗争而言,这只是过程,并非结果,一切都还在往下进行着。好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敢于直面真正的现实,为了善良人类的心理承受,可以适度添加一丝理想的亮色,然而一味高唱颂歌,则只会减轻了文学作品自身的分量。
  在欧阳一川与成臣之间,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喻琴,这个女人的形象一如她本人丰满的肌肤。我认为这个人物写得不错,她姓喻,她诱人的身体我们可以看作是一种隐喻,她所在的青峰乡,这个乡名我们也可以看作是一种隐喻,官场斗争宛如山川竞秀,山外有山,山上有峰,看似山重水复,眨眼峰回路转。
  青山县的成、欧两座权力高峰,在青峰乡的女党委书记喻琴面前,一下子就显出了他们灵魂的高低。同时当那位几度遭到困厄的,名叫一川的县长在残酷的权利斗争中,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憎恶成臣的县乡干部们却寄希望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唤起他继续斗争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基于这些考虑,那个被我一贯称为的乌山,在作者的这本书中就变成了青山。
  作者身在官场,这为他写官场小说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即便是用虚构的艺术,读者的眼前偶尔也会闪烁出几个熟悉的身影。看着他笔下的那个成臣,我依稀想起十五年前,听说我们共同的家乡的确有过一个遭到百姓诅咒,甚至当街挨掌,狼狈逃走之后,检举频仍不绝,从而无颜再回这片土地的赃官。这就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魅力之一,作者自己是从生活中来,又通过读者回到生活之中。
  官场几年一次换届,新人倍出的文坛亦当如是,不过不是换官,而是新陈代谢,汹涌奔腾的后浪要把前浪推走。这是一个从小说《换届》中产生的联想,说受它的启示也行,总之十分希望这位初闯文坛的作者今后站得更高,也更牢靠一些,再写这类题材的小说,多从体制上进行思考,多从人性上深入挖掘,多从必然上设置结局,不要仅仅讲述一个官场权钱情色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要写出它的背后,它的脚下,它的内在,写出使它之所以成为这样的那个东西。
  多少年来,我读家乡作者寄来的文稿,可以说是不计其数,兴致所至,奋不顾身,回函往往比原著要长。甚而至于乍看与写作无关的事,有托也必有应,或帮忙上一个学,我就觉得上了这学会成作家,帮忙购一本书,我就觉得读了这书会做文章,帮忙买一双牛皮鞋,我就觉得穿了这双鞋子也许会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踢瓜踢瓜,人也变得牛皮起来。
  几年以前,有个副科级的金融干部,打电话说是痔疮把他整得很惨,请我帮他打听一种从德国进口的膏药。我并没有嫌他官如芥子,觉得男儿当有志,因为有志而发愤坐读,于是又有了痔,为了尽快结束乡亲的痛苦,也曾积极地替他咨询。然而风闻一次微官会餐,有人提起我的拙名,这位有痔之士语惊四座,那个什么某某某吗?哦哟嘿,我还叫他给我买过痔疮膏的!
  虽则如此,我仍不能学会拒绝,私心惟愿家乡文学创作上的人材辈出,多写佳作,少患恶疾,从心理到生理,健康活泼地走向文坛。至于官场上的换来换去,我是没有能力去关心的,也没有点滴的兴趣。我关心的只是《换届》的作者,过个几年,在他写作的岗位上最好不要被换下去了,刚刚上来,换了怪可惜的。他是长在青山的一株小树,应该再给我一个忽然,给我一个始料未及。
  
  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有年冬天我回老家,与人逛街,听得背后一阵喇叭,两边行人迅速闪开,只见八辆小汽车从中劈出一条道路轰轰烈烈飚将过去,车主是某村一位在外挖煤窑发了大财的人,回家过完正月初五就得重返遥远的黑色阵地,但他绝对不坐火车,绝对要率领一支车队打马游街,让乡亲们看看这家伙比拖拉机哪个厉害。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首歌,其中有一句说,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这个爱人是广义的,除了妻子和女朋友,还有家乡的父老兄弟。我就在想,同样是回老家,除了暴发户的汽车和现金,我们这些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拿什么奉献给你呢,我的爱人?
  这本书的作者势必也是这么想的。很早以前,他的父亲是我的朋友,多年以后,他又加入了我的朋友的行列,因为读类似的书和写类似的文章。这个类似的书是什么书呢?是《竹溪县志》;类似的文章又是什么文章呢?是关于《竹溪县志》中记载的山水城寨、兵事艺文、人物典故、风情民俗,只不过我把它们演绎成了客观的方志小说,存心不将自己暴露出来,他却一手揭开史料的锅盖一手兑进自己的随想和散悟,兑进一个远方游子的浓浓乡情,淡淡哀愁。
  他用沉稳的文字写画屏山,用流淌的语言写竹溪河,试图用结结实实的砖木土石一般的句子码出一座仿制的千年古城,留给现在的家乡人去检阅、怀想、凭吊和叹息。而其中那座被县志称作竹溪八景之一画屏烟雨的画屏山正好长在他家的窗框里,又被他的画家父亲从十多岁时就开始画起,迄今已画了近半个世纪。这样一座溶入了他们父子两代,同时也溶入了家乡世代人民的深情目光的山岭,他怎么可能不去写呢?
  而且,他怎么可能不写得这样饱满而动人呢?
  通过文章我才知道,这个名叫阚韶辉的青年,他有许多与我相近的经历与性情。譬如不喜欢做一名足可以令家乡人敬重与妒羡的笔吏,手捧一只金属饭钵盯着别人的脸色把食物小心地往自己嘴巴里喂,于是后来,他就赤手空拳地走了。只不过我们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他跟我一样走过一条与书有缘的长长的路:天性爱书,因而见书就读,教书为业,间或拔笔来写,要写就写家乡的千年旧事。也只不过,由于求生,由于年少,目前他得多费一些心力来做喧嚣红尘中的无奈的消费。然而人在最终获得自由之前大抵总会这样,只要他的心灵还有自由的空间,在这片刻的自由中还会记得要做的事。
  
  我实在是敬重这样的人,如同别样的人敬重他们的同类。
  韶辉的这本关于家乡的书,就是累积了无数个自由的片刻,一篇一篇,一段一段,一句一句写出来的。我知道他所栖身的温州是新时期中国最先富起来的小家电之都,若把人生成功的目标锁定在发财购买汽车之后衣锦还乡,那是相当的可以指日以待。这人不是,我收到他从网上给我发来的一张照片,站在竹溪第一中学那棵有五百多岁的老柏树下,他要是穿上一件袍子,搭上一条围巾,再把长长的头发蓄成往两边倒的样式,那他就是一个五四青年学生或者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热血教员。只有这种在别人眼中或许有些迂腐的人,才会逃离灯红酒绿歌舞狂欢的夜总会,躲进小楼,掩上窗帘,孤灯下默默书写他千里之外的家乡。
  他是想让更多的人为他的文字所指引,于重重迭迭的大山皱褶处看见一片如今已鲜为人知的地域,那却是两千六百年前一个赫赫有名的古国,它曾经作为西部诸侯之首,率领庸、卢、濮、蜀、羌、髦、微、彭八国联军,会同周武王逼死了荒淫无道的商天子,建立了人心所向的周王朝;又曾经联合蜀、麇两国,差点儿兼并了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楚国,结果因蜀、麇的背叛反被楚、秦、巴三国联军所灭。悲壮、屈辱、隐忍、凄凉,沦为楚地之后朝秦暮楚的史实使这片特异的土地更加富于悲剧和传奇的色彩。其次还有它的山水人物,城堡寨落,无一不留下历史的残痕。他想让人知道,那就是他的家,是他梦中常回的天堂。
  他的文字是诚实的,相比那些离大海还有八百丈远就啊的一声尖叫,当晚能够泪水汪汪写出一万个字的才子,他的诚实近乎笨拙。品读他的文章不会感到一句无病的呻吟,倒能发现他硬着心肠,从古庸国坚挺的遗体上咬牙揭下千年陈痂,展示给活着的人看,他用手指着志书史籍中的记载,慢慢讲说这一块是因为什么,那一块则有可能是因为什么。“文章不写半句空”,这些文字是可以做讲义的,它的作者兼有教师与学究的风范,但是,它却分明又焕发出了斐然的文采。
  有一天,我的手机里突然来了一封不短的短信,仿佛一篇微型小说,内容提要是清初顺治年间,一个名叫孟述尧的浙江人在竹溪任典史之职,某日为贼人追杀,孤身骑马从县城逃至小坝子时被贼追上,一刀砍去身首异处,土人怜之葬于当地。短信是韶辉从温州发过来的,他困惑地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说他看到的孟氏家谱上记载着孟典史死于三藩之乱,而他当年在小坝子见到的碑文所刻,三藩之乱已是康熙初年,竹溪知县叫曹席珍,典史叫沈应凤,到底孰是孰非呢他要请教于我。
  最后我在家谱和碑刻之外又重考县志,回信说孟典史很可能是为李自成生前的大将,投明后改名郝永忠的郝摇旗部所杀。此时的县城已被李自成和张献忠部焚毁,政府办公迁移到去城三十里的敖家寨,知县叫张问善,典史才叫孟述尧。韶辉大喜,来信称是,排除了孟氏家谱的误记,文章写下去就合情合理了。
  读着韶辉的文章,我感觉他应该是世代居住在这方古老土地上的赤子,然而不是。据说竹溪只有两户姓阚的人家,他们这一家子的来历,原是二十世纪中叶一个姓阚的四川汉子为避兵荒越过蜀道,用自己的手艺在这里剪裁出一个寄居之所,自此成为竹溪第一代阚氏移民,这便是韶辉有胆有识又有眼力的祖父。他的一门心思为竹溪作传,使我想起清康熙年间的竹溪文人张懋勋,那位也是幼年随qcbIgYmENZad/TJ907bpYw==同祖父从陕西迁入此地,得悉这样一个已被湮灭的古国,数千年的史籍文献毁于战乱,竟无一部方志可供后人考阅,于是终生不仕,埋首著书,穷六年寒暑之期,写出了长二十二卷的《竹溪志稿》,成为现世仅存的同治版《竹溪县志》的蓝本。
  那么,还有那些真正土著的文官、学子,特别是以研究史书方志为业的竹溪的太史公们,如果放弃一些于小己或有功利,于历史和大社会却根本无用的书写,也来挖一挖埋在脚下的庸国之谜,如《诗经•鄘风》里庸国的男子所唱:“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思念和关爱自己美丽的家园,那当是何等有意思的一件事啊!
  
  马路上的女歌手
  
   这个说法其实算不得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夜晚的书斋里热烈赞美马路的女歌手,简称马路歌手。因为这条从外面世界曲折且跌宕地伸进大山深处,如今已经不再跑马的马路,是这位名叫朱彩兰的散文作者的工作单位,许多年来,她用许多文字一遍一遍地歌唱着它。现在这些散漫的文字已荟萃成了一本集子,名字叫做《心路思语》,我就在猜,作者可能是这么一个意思:她总在想,她的心中总是有一条路,是通往地理世界的公路也是通往精神世界的心路,二者相兼,算得上是人生的双轨吧。
   书编好了,她发给我,希望我为之作一篇序。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得起我来,原因是我对公路管理的外行程度,不亚于对时下散文的研究。我想她的理由要有也无非只有一条,那就是我们生于一个共同的家乡,为歌唱我们共同家乡的歌手报一个幕,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既然可以,那我就得积极地响应,忙罢手上正干的活儿,我试着看她发来的文字。看完几篇,我的顾虑消失了,这位作者原来是会写文章的,她可不单是狭隘地写路,地理的路和心理的路,更多的她是在写路边的红尘世界,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的感悟。路要穿山越岭,跨涧过河,她就写路边的山水林木;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她就写走路的人;路上的人有悲欢离合,好比天上的月有阴晴圆缺,她就写人的情感和命运。
   前年夏天我回老家,老家的一些作者要陪我登老家那座最高的山,说是那山原本叫昂首山,比五岳朝尊的武当山还要高,不敢为天下先的老子来到此山隐居之后,一脚踩偏了它高昂的头,致使它反而比武当山矮了三尺三寸,从此改名叫偏头山。我记得在那次登山中,这位管理公路的才女是穿着裙子和高跟皮鞋的,有人想乘机把她背在背上而没有取得她的许可,后来她居然亲自登上去了。
  回京不久,我偶尔从网上看到了她写的登山记,其中有些句子我是喜欢的,譬如她说:“偏头山如一叶停泊的孤舟,亘古至今,独在茫茫林海里固守沉寂。多少个日出日落,多少个月圆月缺,它始终保持着那无风无雨也无泪的宁静。任凭旁边的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生活只是整齐和杂乱的组合,历史只是每天必然的光明和黑暗,它习惯了,不会在乎太多。”
  我喜欢“它习惯了,不会在乎太多”。不光是它被锤炼得那么干净,结实,光亮,更有它所表达出来的登山者对山的思考。其实如果把偏头山比作老子的化身,“太多”二字还嫌多了,无论是句子的本身还是山的哲学,它应该是根本“不会在乎”。甚至它对沉寂不是固守,而是追求,因此“无泪”二字也属多余。不过我喜欢的是作者对偏头山的喜欢,她在上山的路上寻寻觅觅,总算是觅得了自己对于生活和写作的理论。可惜的是登山记中有一个细节她忘了写,她穿着高跟皮鞋上到山顶,下山时终于把鞋子脱了拎在手上,拜谒一次老子,有了进步,似乎也到达了“不会在乎”的境界。
  读这本散文集,我发现作者往往会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来充分发表对于人生与世界的感慨。这里的山水草木可以是自己家乡的,也可以是旅行途中的,可以是黄河长江,也可以是苍松翠竹,在实在没有风物可借的时候,她还可以拿出直抒胸臆的勇气,独自对着天说。从这些借景和直抒的文字里,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去我从小女子文学中习惯听到的浅唱和低吟,有的是男人一般的潇洒慷慨,心雄万夫,豪情千丈,此时的作者是站在霹雳闪电之中的高山顶上,脚下有席卷而来的滚滚惊涛,却一点儿也不是在黄昏后的小花园里,墙外的一弯月儿挂上了柳梢。
  
  这样的文字免不了泥沙俱下,由于紧张匆忙,要趁着激情汪洋一口气地将它呵成,有时就让人听到因过于恣肆而显得稍微有些嘈杂的声音。这当然也是散文中的一体,气势磅礴,战马嘶鸣,兴许在交响乐的大厅和话剧舞台以及烽火战地更能赢得暴风雨般的掌声。然而就我个人对于散文但愿不是偏颇的审美,较之干净、结实、光亮的“它习惯了,不会在乎太多”,好像我更情愿享受后者的宁静。
  据我所知,除写散文,她还写诗,为了证实自己的综合素质,还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简水的化名发表柏拉图式爱情的中篇小说。她是读过一些书的,因而作品里不时的会散发出一些书卷之气,这又好又不好,主要看她写的什么。在一般的情况下,我认为最好还是少用一些美丽的诗词,如果实在心痒难禁,可以委托作品中配得上的人物适时而言,即便这样也得尽量节制,而自己是绝对不能任性挥霍的。
  同时,也要在另一端克服新闻的倾向,如同不把白天的工地搬到夜晚的书房,不把优秀的通讯寄给文学的期刊。这里的道理非常简单,因为写的是思语,而不是思寓,是心路,而不是修路。所幸作者是虚心的,听了我的这些意见,她在书稿付梓之前,又从头到尾认真地修改了一遍,告诉我说,她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一块玉与一峡风光
  
   许多年前,家乡一位青年应征入伍,他的父亲手牵了他来,请我写一句可作勉励的话。听说他的名字叫做璞玉,我便信笔写了,意思大抵是祝他早经琢磨,得遇慧眼,辉光出世。然后他身着戎装去往部队,如一颗绿色的苗种撒入旷野,究竟怎样地成长与怎样地成熟我就再也不知晓了。
   丁亥年夏,我应家乡感召,随中国作家采风团赴竹溪采风,所行之处,有历史遗迹,如关垭子、楚长城;有绿色生态,如梅子垭、龙王垭;有自然山水,如偏头山、十八里长峡。所有这些地方,几乎都与我结过善缘,楚长城距我的祖籍,也是我的父亲成为牛鬼蛇神之后劳动改造的一个名叫黄土岭的乡村,不过三十华里,龙王垭是我因父亲的缘故沦为一名老知识青年二次插队的茶场,而那个名字长长,峡也长长的十八里长峡,我曾迎着本世纪的曙光两度重游,并且在五卷本的方志小说《庸国》中深情写到,庸国灭亡之前自毁其容的三王子子蕙凭着天险,在此领导过一次精彩的自卫反击战。
   清同治本的《竹溪县志》记载,此峡原名母猪峡,又名妖怪峡,因无释义,不知此名何来。我曾试忖,喻其母猪,是否峡之两侧每有异峰突起,如肥壮母猪那两列饱满高挺性感诱人的乳头;喻其妖怪,是否峡之深处凉风飕飕,寒雾阵阵,俗说妖风迷雾,于是冠名。此峡尽头是古之巴蜀,今之重庆,重庆乃称中国的雾都,那举世闻名的雾气原来是被一阵凉风顺着这条峡谷吹过去的。至于峡长够不够十八里抑或多不多出几十丈,我想甚至连它的更名者也未必真用皮尺量过,如同表扬十八岁的姑娘青春美丽,其实她从十七岁半到十九岁零三个月的时候,模样同样是好看的。
   第三次去十八里长峡,忽然得知,随着重庆从四川的划出,此地亦从与重庆接壤的竹溪最边远的向坝划分出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行政管理区,长官是一名解甲还乡的军人,叫赵璞玉。这个名字,让我突然记起这篇文章的开头,许多年前家乡一位青年应征入伍,他的父亲手牵了他来请我写一句可作勉励的话。采风团的作家于林间小憩饮茶,飞步赶来握见的赵长官让我对上了号,果然就是这个璞玉,果然他已辉光出世。他还手牵着他的儿子,一如当年他的父亲手牵着他,请我又给他的儿子写一句可作勉励的话。我心感慨,家风使然,这样的孩子真是可爱得很。
   此番意外相逢,璞玉为我拍了一堆照片,在他的旖旎领地,用他的高级相机以及技术。回京以后,他从网上打包发来,我发现有的照得真还不错,其中一张,我上着T恤下着牛仔整步疾行于长峡青山之间,浑然似他离乡从军新兵期的威武教官。我回信夸他相照得好,想不到他却瞧照相二字不起,自诩这是摄影,疾行者是他的作品之一,应该取个一石三鸟的题目参加全国影展。
  更想不到,一年多后,他要出一本摄影集了,又从网上传来图片与文字,林林总总的内容全都是关于十八里长峡,承蒙错爱,请我为之作序一篇。此时我刚从城内搬到五环城外,隐藏在我的新宅全力以赴撰写《庸国》的续书,闻讯紧急停下,研读他的图文。我感觉出来这是一本不无意义的书,无论风景、风俗,无论人物、人文,他都拍得新鲜生动,写得活蹦乱跳,尤其反映长峡山民生活的部分,让我玩味再三,不忍释卷,譬如那位憨笑的寿者,譬如那件将绝的农具,譬如那种饥馑年代活人性命,采山中树叶磨制而成名曰神仙豆腐的,许多地域似乎闻所未闻也因此而尝所未尝的神奇食品。
  从这些精美的图片与文字中,人们可以读出作者对他朝夕相伴、日夜厮守的长峡的热爱,如若没有这份深情,也便没有这般兴致。相对于桂林山水,西湖风光,摄影集里的十八里长峡美景虽然令人惊羡,但却除去那些哥伦布式的幸运先躯,目前尚未能让全地球的旅游者闻之如雷,趋之若鹜。正如养在深闺人暂不识的秀女,藏在大山未经雕琢的美玉,正如摄影者的父亲很早为他制订的名字,其意义与价值,也正在默默地等待着来自山外世界的更多人的认识。
  或许,我想,这也恰是摄影者的苦心所在。
  璞玉早年学过写作,学过书法,到了部队庶几还学过射击,学过骑马,然而当他得知这条峡谷行将成为他十八里长的书斋、案桌、靶台、疆场的时候,他想了一想,就转而端起了能把镜头伸得老远的武器。这仿佛是个聪明的选择,较之用文之地,用武之地,这片神奇的地方可以用机,相机,自然也要心机,时机。因为我为摄影试下的定义,是身背相机者费尽心机掌握时机按动快门将世界缩成方寸把瞬间留给永远的艺术。
  
  走出心灵的暗夜
  
  这本书的名字叫《点亮心烛》,非常的美妙,它使我瞬间也想起了一个点亮心烛的故事。在俄罗斯一座古老的森林里,有一族人被他们的敌人所追杀,迁徙的路途中迷失了方向,暴雨来了,黑夜将至,他们怨恨起了带领他们走到这里的一个名叫丹柯的青年,他们愿意回去投降,甚至扬言要杀死他们的领路人。丹柯就用手撕开自己的胸膛,掏出一颗心来举在头顶,照耀着族人走出了迷途。
  故事中的丹柯是一位勇士,但我认为他同时也是一位以身殉职的青年教师,黑暗中的烛光是他一颗燃烧的心,他用这个点亮了族人。
  书的主编王玺,是我家乡的一位朋友,有意味的是他并非文学界人,他曾经做过文化局长,教育局长却是他现行的职衔。一年到头,忙罢老师的教学又忙学生的考试,同级别的学官们早已习惯做出日理万机、枕戈待旦的姿势,而他为什么还要编这样一本书,还要像丹柯一样点亮别人的心烛呢?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至少还有着森林中的族人的迷惘。
  这年六月我回老家,听他热火朝天地说起这事,我在点头赞扬的同时,内在的忧虑却是他未必会编得好,因为狩猎与捕鼠原本是两个专科,安分守己是聪明的选择。不料八月底我刚到北京,就收到了这本书的清样,当时我手里正捧着另一本书,我立刻把它换了下来,一鼓作气读了十几篇后,这次我是真的点头了。想不到他编得这样好,几乎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让我陷入愉快的思索。
  作者中有一些是我的朋友,在他们讲述的故事中,包含着他们自己生命的成长,思想以及事业的进步,走罢一段长长短短的路,回眸再看自己的脚印,他们感谢当初照亮自己心智的那一株金贵的烛光。走出黑暗,走过迷途,走到今天,这才有了此时要讲述如烟往事的美丽心情和欲望。由于是烛光的赐予,他们特别不想独自吞下这笔财富,而存心把它写成几百个字,留给后来的行路人,惟愿能带给他们同样的好运。
  
  编者说这本书的读者是中学生,我为我的中学文化感到难过,因为我从这本书中学得了太多的知识。我把这本书借给我的孩子去读,问他上小学时能不能读懂,他说小学四年级就行;我又把这本书借给我的妻子去读,问她上大学时会不会还读这个,她说不仅是大学生,大学教授、硕导博导读了也有很大的收益;最后我又问我自己,以写书为业的作家自己读不读呢?回答是这个作家只要诚实,也会承认读了这本书后,自己的下一本书可能写得更好。原因乃在于人的道德修养和品行质量,与人的学历证书和社会身份,并不是一件事。
  老子说“富贵者赠人以物,有德者赠人以言”,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这本书恰好就是德者的赠言,君子的课本。当破四旧、批孔子的疯狂已成过去,心智未灭的世人蓦然回首,终于发现了绝人书香者品性的险恶和面目的狰狞。孔子“述而不作”,却能“诲人不倦”,编诗、书、礼、乐、易、春秋传世教人,为本书的编者做了两千五百年前的表率,王玺步其后尘,才有了这一柱点亮人之心灵的烛光。
  人人都在追求光明,人人的心里却都有着随时可能不期而降的黑暗,能够用烛光照亮心扉,用明智融化暗影,这样的人,是足可令同类羡慕与祝福的幸运者,而获得如此幸运的密码,就藏在这本小小的书中。于是王玺精心主编的这本书,竟能意外地突破他预先设定的地理范围,人群界线,读者数字,而让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汉语人类共同热爱的读物。
  可是我依然难过,我想起了多少年前,当我还在家乡一所没有球场的中学读书的时候,假如有一位主管教育的官员编了这样一本书,又有一位教育工作者出身的儒商踊跃相助,还有一家与教育有关的出版社有良心并有责任地将它公开发行,其中有一本居然来到了受教育的我的手里,它的烛光也一下子照亮了我那颗少年求知的心灵,那么,我将省去多少黑暗里的栽倒,享受多少思考中的快乐!
  
  写给远去的大山之子
  
  这年十月,我回老家,为我大难不死的老父做八十大寿,年轻的朋友喻泉源到家里来,说是上次县委宣传部分兵南北的两路秀才,已把慰问采访的家乡人物全都写成文章,合并起来正好是一本书。其中有军旅将星,政坛精英,商界骄子,文化名人,更多的则是那些破山赴海,匹马单枪,以非凡的英勇历经人间传奇,创下惊人战绩的民营企业家们,这些人远去的足迹和颀长的身影,早已成为他们童年所在山村的老槐树下父老乡亲对儿孙讲述的榜样,致使方圆百里有志气的青年望其项背而又奋起追寻。
  宣传部授意我做一篇书首文字,并且抢在我回京之前v3QPA447feA37ieG0Ke3oA==,打印了一摞写好的文章给我送来,要我细读。在家读了三天,这些英雄的故事令我心潮难平,发乎真情,回京以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完成此任。
  良知让我不能忘怀,迄今三四十年前,历史上可谓特殊的二十世纪中叶,中国大地上像瘟疫一样漫延着一个下流的名词,叫做割资本主义尾巴。喂猪,种菜,贩运,建筑,为了活命一切外出挣钱的生机,在以粮为纲和农业学大寨,宁要社会主义草和不要资本主义苗的反人性口号下,统统被当作可耻的尾巴要从困窘农夫的屁股上割下来。稍有不驯,戴高帽,挂黑牌,绳捆索绑,打锣游乡,极尽折磨与羞辱,逼得家家断油,户户缺盐,成为西方世界嘲笑人平三人穿一条裤子的大国穷民。那时候,我们这本书中的英雄有的尚属年少,有的正值初生,如果身怀今天的野心,可想是断无活着的今天了。
  命中注定,必须要等到暴风雨夜过去以后,弓弩收尽,鹰犬缩头,拂晓到来晴空万里才能展翅飞出深山的凤凰。到天之涯,到地之角,到世世代代死守本土的先人梦中都未曾去过的地方。想到何处就到何处,想干何业就干何业,择梧而栖,时来即鸣,放心成就自己一番心仪的好事。可喜这些山人的后裔,飞了多高,飞了多远,飞了多少个岁月多少个时日,他们还记得此前的老巢,不忘归路,每当在异乡看见中秋的月亮,总能想起儿时在家乡见过的那一个,最大最白,而且最圆,永久地挂在柳梢,也永久地挂在心头,像一面钝银打制的避邪的护心镜。
  竹溪有一座龙王垭,竹溪还有一条汇湾河,竹溪人多半都知道当地民间曾有二十四个望娘滩的传说,美丽而又悲伤。说有一个穷人的孩子因误食一颗捡来的龙蛋,竟变成了一条龙,洪水滔天,巨浪翻卷,当那个即将永远离开自己瞎眼老母的早晨到来,这条龙游一步回头望一眼娘,一回头便是一个回水滩,二十四个望娘滩的典故遂缘于此。现在这本书中的远行者,他们却是自己要吃前人不敢吃的龙蛋,要变前人不敢变的龙形,要纵身到遥远的江洋湖海去兴风作浪,呼云唤雨了。
  听说有一句话,无论走了多远,也走不出母亲的眼睛,这话自然是对于母亲。对于儿子,则应该还有一句话,无论长成多大,也长不出母亲的怀抱。纵令是将军,文豪,高官,巨贾,依然出自母胎的肉身,因此除了孽子,人人都会像竹溪龙王垭下汇湾河边那条频频望娘的龙,怀一颗留恋报恩的拳拳之心,出门后仍不断地回头张望,张望故土,张望生了养了自己的母亲。
  还曾听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那么这些远行的儿子恰好便是各务其业,各领风骚,各自以乘风破浪的努力和超凡出众的业绩,为大山母亲多皱的脸上增添哪怕只有些许的光彩。有一天在母亲的确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把各样的奉献连同自己一起展示在她的面前。当然,真正懂得儿子的母亲并不希望他们风云气短,父母情长,反倒笃信男儿有志当在四方的千古格言,惟愿他们翅膀愈硬,远走高飞,成为扶摇九万里的遮天大鹏,报效家国,福荫乡里。在那时,在倚山相望的母亲眼里,便会又多了一份不必掩饰的骄傲。
  编写这一本书,在家乡竹溪是史无前例的,我说这话的依据,是我通读过以清朝康熙年间乡贤张懋勋的《竹溪志稿》为蓝本,同治年间整理重编的《竹溪县志》。志中虽有官宦、武功、烈女、善行各篇,却一未荟萃成书,二因资料所限,收入人物杂芜参差且少传记,多为名录。自清末至中华民国,战火频仍,县志不续,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又反资防修,破旧立新,焚圣贤书,革文化命,孰能成名成家,难保狗头不在。左祸过去,新时期始,三十年间也没人想起要做这件该做的事,迟至今夏,此风方渐。
  我有万千感慨,希望这样的书能不断地出下去,书中这样的人物能不断地生出来,长得越大,走得越远,爱乡越切。同时,家乡也越关爱他们。
  
  印象中的竹溪
  
  没有比竹溪更美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名字恰是一幅半卷的画轴,丹青高手酒后的妙品。画里有竹,有溪,小写意的,为它命名的人看一眼画,再看一眼此地的山水,颔一颔首,于是便有了这个风雅的名字。命名者大抵生于东汉末年,因为方志有载,魏置竹溪邑,竹溪二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史家的丝帛竹简。魏晋是诗的时代和酒的时代,诗酒风流的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对酒当歌的三曹父子,都应该听说过这个地方的吧,未及踏莎而行,那在当时或是囿于车马不通。
  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据认真者考,无论在今湖南的常德,无论在今湖北的竹山,远的相距竹溪不远,近的就与竹溪邻近。而且,竹溪本身也有一个桃花源,它是南接巴蜀的边陲之乡,名叫桃园,春天灼灼其华,秋来有蕡其实。桃园人不会因了发展本土经济的愿望,妄称陶令笔下的世外之人系自己的晋代先祖,然而这里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以及对外来者“设酒杀鸡作食”的古道热肠,确乎与《桃花源记》中的描写不差几许。
   正式将这诗情画意的名字定为县名,是在明成化间,它与竹山分疆而治,同是“桑竹之属”,一方在山,一方在水,清清溪水之畔的青青竹林,自然比长在山上的更加好看。许多美丽的民间传说也就缘此而生,譬如,双竹园的故事,塔儿湾竹人竹马谋朝的故事,湘子溪的故事,汇湾河二十四个望娘滩的故事,这些关于竹子和溪水的故事满足着老翁老妪们难能可贵的想象与口才,也滋润着童男童女们人生最初的文化与精神,入夜时便常常入侵他们的梦,以至于当他们长大成年,纵使浪迹天涯,记忆里的家乡也永远是如梦如画的一片翠竹,山村半掩,一汪碧溪,潺潺而流。
  
   作罢了一个梦,美景只好又收起去,然而看罢了一遍画,却还可以再看一遍,再看一遍,人世间真有百看不厌的好东西,那便首先是天下的美景。竹溪县宣传部人深谙此道,他们把竹溪的山峰、峡谷、雄关、险寨、旧城、古楼、寺观、津渡、奇木、异草,尤其还有标志着这片土地的竹林和溪流,以及独有的乡风村俗,鲜明的地域特色,从自然和人文的多个角度拍摄,编排,配文,让家乡人收藏一份熟悉的档案,外地人看到一方奇妙的世界。它们往往从历史和神话的纵向走来,飞扬着千秋乃至万年的尘土,为远方来客披露它们的深邃和神秘。
   除却桃园,竹溪还有无数个好听的乡镇和景区,青坪、花桥、水坪、汇湾、泉溪、天宝、双竹、梅子、十八里长峡,它们一幅一幅的也都是画,彼此相连组成一条蜿蜒的画廊,沿一旋一旋盘山的公路婀娜地展现给世人。在这些好听的名字后面,人们会听到比名字更加好听的松间流水,石上飞瀑,花开果落,鱼飞鸟叫的声音,看到此前在更大的名胜之地未必能够看到的天然景致。
  说到景致,翻开清同治版的《竹溪县志》,《舆地》篇中本土最美景色共有八处,它们各自或寄托一座奇山,或倚靠一孔异洞,与天光水色,与云波雾气,与中国历史上最爱旅游的神仙和名人结合起来,如吕洞宾,如李白,再让几位受人尊敬的圣贤和佛祖修炼于山上,隐居于洞中,留下许多迷人的故事世代相传,如老子,如观音大士。自从被人取名竹溪,竹溪人也学会了取名,明成化以后的竹溪人,他们为本地八处最有画意的景点取了八个最有诗情的名字,每一个都四字成句,顿挫抑扬,隐真洞叫古洞隐真,白云岩叫云崖剑迹,文笔峰叫文笔晴岚,诰轴山叫龙山横诰,画屏山叫画屏烟雨,五星山叫五凤飞云,独松山叫独松栖鹤,仙人寨叫仙刹棋廊,汇总起来,是谓竹溪八景。每一景,县志的《艺文》篇中,都录有名士们的赞美的诗文。
  可惜在这本制作精美的书中,这八处清朝的景致都没有罗列进去,是来不及,竹溪的美景太多了,比自然山水更美的人文风光尤其的多,得排好队,依照秩序,一个一个地娓娓道来。这本书的名字与竹溪一样的好,叫《竹溪印象》,它是一张印有近影的名片,它想让竹溪给人——特别是初次踏访的远方来客——留下一些好的印象。这印象第一是真,第二是美,第三是真实的美丽。接下来它要求客人们将它复印在自己的心中,终生莫忘。
  三十岁前,我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自从那个冬天离别家乡,再见竹溪只有在秋天的假日和春天的梦中,想起来只怨那时司空见惯,全未珍惜。不过,好在,这个万夫耕耘的牛年竟然有了《竹溪印象》,我心欢然,将它置于寝室的床头,枕边,书房的案几上,何时想看,何时翻开,让家乡的竹子摇曳在我的眼前,溪水流淌在我的脚边。
  无溪的北京是我的遗憾,然而我的新寓可以栽竹,我已有了一份野心,秋天到来的时候,在我的私家花园里,沿边界栽上九十九株竹子,作为久久思乡的暗语。我会把《竹溪印象》中的竹溪,印象在我记忆之外的现实之中。
  这本书,真的是本好书。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