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棵什么苗在心底疯长

2011-01-01 00:00:00八月天
长江文艺 2011年3期


  1
  
   我具有荡妇的潜质。尽管到目前我还没有一个情人。
  虽然,我很排斥做一个荡妇,而且长着一张朴实而本分的脸,性格内向得犹如不敢舒展的含羞草,但我内心不得不承认,我具有荡妇的潜质。
  倘若不是我残酷地扼制那棵不知道是什么的苗子,那棵突然疯长的苗子,那棵把我折磨得近乎发疯的苗子,我想我早就变成了一个荡妇。我害怕自己成为一个荡妇,我的丈夫不希望我成为一个荡妇,我的儿子更不愿意让我成为一个荡妇。可我的心地,那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疯长的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我推到荡妇的崖边,一不留神,我就会沉陷其中。
  此时,我半躺在省城一个宾馆的床上,手拿电话犹豫不决。我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我不想月亮与行人看见房间里的我徘徊与不安。我犹豫地拿起电话,多次拨到最后一个号码,又匆匆放下,手都潮湿了。是紧张吗?我拉住被子蒙住头,我在黑暗中审视我的灵魂,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想干什么?从来到的第一天,我已经是第六次拿着号码坐在床头举棋不定了。打,还是不打?两种声音在我脑海里争斗。一个声音说:不能打,你已经戒了他五六年,一打电话肯定会死灰复燃,前功尽弃,也许今晚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荡妇,背叛你的丈夫,背叛你的家庭,成为一个与人偷情的小三儿。另一个声音说:打吧,同室的女伴外出与情人同住了,漫漫长夜,你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有多寂寞,你不是早就想过拥有他吗,你不是迷恋他怀抱中的温存与爱抚吗,你不是很多年前就渴望闭上眼睛被他亲吻吗?
  每天吃过晚饭,同室的女伴一出去,我就半躺在床头拿着电话号码发呆。两种声音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交战,不打的声音始终占着上风。偶尔也有打的声音占上风,甚至有一次拨通了号码,《童话》铃声悠扬地传来,接下来是那个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我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像小女孩那样沉不住气,我随便说了一句慌乱地挂了。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也不会想到我在省城。我看着电话发呆,然后把自己的头很大幅度地摆动无数次,嘴里默默念叨着:不不不,我不要成为一个荡妇,我要做一个贤妻良母,我不要做一个荡妇……
  来省城学习的时候,初中同学紫嫣把写着他电话号码的纸条拍在桌上说:去看看倪老师吧,他现在都是黄河大学的博导了,那时候对咱几个多好,代我问个好。
  紫嫣当然不知道我的秘密。那个被她称作倪老师的人,我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喜欢,也说不清是排斥还是吸引;我渴望听到他的消息,还会为他的消息或兴奋,或烦恼;我想接近他,又想远离他。
  这个我生命中给过我最多折磨的男人,在心里我早就不叫他老师了,我叫他的名字,倪谭。我在心里骂过他无数次,他真是个泥潭,让我陷进去不能自拔。
  紫嫣走后我曾经把那个纸条揉成团扔进垃圾篓,可没过多大会我又不顾垃圾篓里肮脏不堪,小心翼翼地把它扒拉出来,最后不光把号码存到手机里,还抄在笔记本上。
  真不该要这个号码。我想,因为这个号码,让我六天里寝食不安。一点都不夸张,寝食不安。几天里,那棵冬眠了好久的苗子突然萌动了,它的疯长使我心起波浪,搅得我痛苦不堪。
  我气急败坏地把笔记本扔出去好远,恶狠狠地说,去他妈的泥潭吧,我不要陷入泥潭!然后打开电视,不停地翻台,却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天花板上没有风景,不时闪现的,却是他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而高挑的眉毛,细长深邃的眼睛,山峰般耸立的鼻梁,两角上翘的嘴巴,平直方正的下巴。
  我忽地坐起来,拾起笔记本,拨通了他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他很绅士的普通话,你好,哪位?
  我没有叫他老师,淡淡地说,我是梦心怡,我在省城。
  
  2
   他说马上来见我。
  我没有把见面安排在房间,我约他去宾馆对面的“浪漫”咖啡厅。在房间见面,我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飞蛾扑火般主动投入他的泥潭。不用猜想,我确信,我刹那就会原形毕露,一副荡妇的嘴脸就会呈现在他面前。也许,他是喜欢荡妇的,他会很老练地迎合我;也许,他是不喜欢荡妇的,但他肯定抵不住我的火热,被动地任我摆布(他招架不住的狼狈模样肯定很可爱了?);也许,他会很理智(毕竟四十多岁,不是激情燃烧的年龄了),很优雅地扶我坐起来,然后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冲动,你会后悔的。
  想起他拍我的肩膀,我的肩上有一股热流涌过。二十年前,他的手轻轻地拍在一个十五六岁女孩肩上的时候,他不知道会给一个女孩带来什么样的心理反应。我无数次回忆起那个下午,那个炎热的夏季的下午——再有一个星期,我们即将毕业离校,教室里乱哄哄的,有些人心惶惶。我独自一人去他办公室,找跟他同室的数学老师问问题(那时候的我很少找老师问问题)。门半掩着,我打过报告之后,他说进来吧。我推开门,一下子愣住了:数学老师不在,他赤着上身坐在办公桌前看什么书(记不清是什么书了,好像是一本小说吧)。
  我本来想走,他扭头看见是我,温和地笑笑,说,梦心怡啊,进来吧。我乖乖地进屋了,还神使鬼差地顺手把门给掩上了。后来我反复想,那天我之所以把门掩上,大概就是不想让人看到他赤裸上身的不雅。十五六岁的我对男性的身体已经有了些抵触,或是向往。
  初中三年,因为我的普通和庸常,加之学习成绩平平,我清楚自己在众多老师眼中微不足道。作为班主任的倪谭,也没有怎么关注过我。可那天下午,他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我站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闻见了他浓浓的酒味),竟然把我让到办公室,做出关心的样子。
  他站起来,很慈祥地说:怎么样,复习得差不多了吧?你的志愿报得实际,考上高中应该没问题。
  接下来,他看到了我的窘迫(因为他赤裸的上身),看到了我不敢看他的怯怯的眼神,自己往自己身上一看,大惊失色,慌乱地穿上白衬衣,尴尬地说,忘了,喝点酒,忘了没穿衣服。
  我把头低下来,吃吃地笑了。他上半身的身体我是熟悉的。我无数次看过他穿着短裤、背心在篮球场上打球的英姿,洒脱的动作,高超的技术,高而壮实的身体,让众多学生羡慕不已,尤其是女生,把他当做异性偶像,甚至不亚于电影明星。在球场上,他出汗的时候,就会撩起背心擦汗,上身大部暴露出来。他的皮肤很白,肌肉很结实,看起来有一种硬邦邦的感觉,胸前隆起的两块肌肉,有一种雄性美(雄性美是现在的评价,那时候看起来只是感觉很舒服)。但面对他全裸的上身,我还是有些惊慌。他穿上衬衣的时候,我有点失落。后来还想过为什么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让他不至于发觉,可以多看看他的身体。
  我平静下来回答他关于复习的问题时候,他走得离我很近,做出了一个令我出其不意的动作: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他手的温热,透过一层薄薄的针织面料,传递到我的身上。我感觉我的身子一颤,那股热流便在我全身涌动。
  拍完我的肩膀,他说的一句话更让我心跳:心怡啊,你很踏实,我很喜欢你。
  那个动作,那句话,让我激动了很多日子,而且影响了我二十多年。我曾经反复揣度过他说喜欢我的真实含义:是酒后吐真言,真喜欢?是酒后胡言乱语,说过去就算?还是老师对学生的那种喜欢,为了考前鼓励我?但我确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在涌动,我能感觉到那是一个男人对异性的表达。那眼神,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令我温暖。
  这句话,让我在毕业前后的几天里发疯般地想他。从此,一棵种子在我心地埋下。
  你个泥潭,随便的一句话,让我折磨了二十多年。我回忆着往事,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个想起来就会心痛的人。
  
  如今,年过不惑的倪谭,会变老、变丑吗?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感兴趣吗?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和他对我的态度,眼光一直盯着进口,心里竟有些迫不及待。
  
  3
  他跨入咖啡厅的那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竟然穿着红色的夹克,火一样的红夹克。那一团红色飘进门的时候,我一时没有反映过来。确认是他之后,我站了起来,向他摆摆手,喊了一声,在这。
  他依然那么挺拔,体型几乎没变;头发梳得看似很随意,却很有造型;最大的变化在脸上,没有以前光滑、水灵了,似乎有了一些细密的皱纹,尤其明显的,是成熟的气质。感觉,他变得更加有魅力了。
  我不由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部与小腹,它们确实太不争气,被儿子残酷吸过近两年的乳房已经没了模样,松软而下垂,尽管托收的胸罩很紧,它们却还是挺不起来;小腹却是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任我天天做五十个仰卧起坐,照样下不去。这一刻,自卑不觉汹涌而至,叫我突然有些失落。他会嫌弃我吗?
  他笑着向我走来。我真想跑过去扑在他怀里,久久地拥抱着他不松开。可我只是想了想,站在那里一动没动。身体里蛰伏的那个苗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我说,咋来的?够快的。
  开车,这会高峰过了,不堵车很快。他说。他看了看大厅,还算清静,他却说,去包间吧,大厅有点乱。
  他一边说着一边跟在服务员后边走向包间,我没客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那一刻,我想,他愿意与我独处在封闭的空间里,或暧昧,或浪漫,我喜欢。那棵苗子又开始疯长,不觉间,自卑也远遁而去,我浑身有些燥热。
  我们相对而坐,中间是一个长方的茶几,上边摆着一个投币星座测算仪,他顺手拿起那个测算仪,一边投进一个硬币,一边说,记得你的生日是12月23日,应该是摩羯座吧,我看看,摩羯座女性,个性保守,比较固执,对再琐碎的事也不会疏忽大意,心地诚实善良……你对异性的好奇心远远超出常人,但内心冷静,无法尝试惯常的恋爱游戏……
  我有点感动,他竟然记得我的生日。我打断他,说,一点都不准,我才不会对异性有好奇心呢。
  他很绅士地笑笑,问,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晚上了,喝咖啡容易睡不着,我建议喝红茶,这里有一款清秀佳人,感觉挺适合你的。
  我点点头,他按下服务灯,又问,吃点啥?晚饭没吃吧?要不给你点份牛排?我喜欢吃他们这的牛肉面,我要碗面。
  我说,在宾馆吃过了,我们下课就吃饭,你点吃的吧,我不要了。
  他说你不要主食就点份水果拼盘吧。
  服务员敲门进来,他看了一眼服务员,说,丫头你刚大学毕业吧?我看挺成熟的。
  服务员抿着嘴笑,笑得很雅致,似乎有一些遗憾,说,我有那么成熟吗?我才二十岁,才大三。嘴上虽这么说,却有一丝得意从脸上掠过。
  我有点酸溜溜的,当着我的面还讨好小女人,真是色狼本色,秉性难改。曾经听说过他的一些绯闻,特别是到了省城,他离婚后找了个小他十多岁的学生,当时我对他的看法大打折扣,甚至下决心不再理他。
  点完单服务员出去,我说,你真会说话,见了小女人说成熟,见了老女人就该说年轻了吧,娶了个小师母,还这么喜欢四处播撒爱情啊。
  他很放肆地大笑起来,说,你这是讨伐我啊?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很不咋样啊。
  我心里突然一动,感觉他是那么的优雅与潇洒。那一刻,他真是魅力四射。
  二十年前那个傍晚,考试回来的第二天,我去他从学校到家的必经之路的一个破窑里等他,从晚霞绚烂等到夜幕降临。傍晚的清风梳弄着庄稼的秀发,我静静地站在虫鸣如琴的破窑里,从窑门注视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当他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视野的时候,我却没敢出来。看着他悠闲地骑着车,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过去,我却没有勇气跟他说话。我不知道给他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找他是为了什么。我悄悄地跟在他后边,用心地听着他哼抒情的小曲,听着他自行车链哗哗的响声,听着庄稼在夜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懵懂的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在冲撞。我现在知道那是青春期的躁动所致。他不经意间在我心里丢下的这粒种子,再次膨胀地疯长,蛮横地向我展示沉默多年的生命力。它在黑暗中蛰伏,即使我有意遏制它,不给它阳光、空气和水,它依然存在,等待着时机破土而出。
  他给我倒茶,那茶颜色红中泛黄,看起来温润而厚重。
  这清秀佳人特别适合你,柔情而恬淡,香甜而味醇。他说,这么多年不见,你更加有风韵了。
  我都胖得没样了,别忽悠俺了,倪老师。我说着,然后站起来走出房间。
  
  4
  我在洗手间的水池前把冷水不住地往脸上撩。脸一直发热,是因为我的血液在沸腾吗?为什么见到他总是这么躁动?不见他的时候,想见他;见了他的时候,却又恐惧他。
  应该说,高中三年我是努力的。因此,尽管那粒种子会时不时地在我心里萌动,但始终未成气候。我的努力最终白费,到底没有考上大学。我幸运地参加了父亲厂里的内招,成了一名工人,去了现在我所在的城市——洹滨。
  临走,在一个下午我去母校找他。那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外边白雪茫茫;他的办公室里却暖意浓浓。刚进屋,我的衣服上还保留着冰雪的痕迹——我特别喜欢闻那种冰冷的味道。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冬天的早晨出去,进到屋里坐在炕上取暖,我都会在她身边缠一会,她的衣服上有一种我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味道,触摸是冰冷的,那种彻骨的寒冷在温暖的炉火旁,有一种在我来说摄魂的香味。记不清那天何以跟他同室的数学老师不在,我和他围着一个圆形的绿铁皮煤球炉,烤着手,说着话。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反正一直到很晚。最后,他掠走了我的初吻。
  他看见我的时候,一脸的惊喜。他说,怎么是你?你还记得老师啊。
  我木讷地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想来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茫然不知所措,或是尴尬不安?我说我没考上大学。他说我知道啊,想着你去复读了。我说我没复读,要去洹滨了。他说那也挺好的,能进城就好。
  记忆中,他就是从我说了去洹滨之后,开始有些躁动起来。他说,从今你就走向社会了,不是学生了。我说是。我们在炉子上边的手这时候碰在了一起,我躲闪了一下。
  他突然站起来,来回走动了几次,说,时间真快啊,你都成大姑娘了。
  这时候,外边的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他拉上窗帘,拉开灯泡,屋里被白炽灯照得一片昏黄。他坐下来,再站起来,站起来,再坐下来,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安。
  我说,我走吧,天黑了。他说一会我们去街上吃过饭再走,我送你。
  他抓住我的手,我的心跳加快。他突然把我拉起来,说,你不是学生了,我可以对你好了。
  他就那么轻易地一拉,我们就变成了面对面而站,他又把我往怀里一揽,伏在我耳朵上轻轻地说,我盼你不当学生好久了。他呼出的气息,掠过我的耳朵,温热而舒服。我一阵眩晕,接下来我的嘴就被他吻住。他的这个动作连续而迅速,我没有来得及判断与选择,就成了他怀中的小绵羊。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分半钟,我突然推开他,挣脱他的手臂,拉开门就走。他愣在那里,好大一会才出来撵上我,把我送回家里。
  过后,我多次回味我的初吻,并企图从中品尝到甜蜜。但每次回忆都是徒劳的,除了惊恐与不安,连一丝甜蜜也没有感到。因为我动作的激烈,也许他认为我生气了,在送我的路上始终没敢再有行动。一路上,我们相随而走,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临分手他说了三个字,你走吧。我想停下来,却不知为什么,匆匆地走向家里。
  我确信那天我真的没生气,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示爱。那时候,他甚至吓住了我,让我好久都不敢见他。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每当无聊的时候,便想去母校找他。其实,自己心里清楚,那里并不安全。有时不由自主地想去那个有他的地方。欢迎?也许他是真的欢迎;但也许他是有目的的寻求自我的快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美丽的话他可以说上一万遍,但也许那只是一个骗局。而我,却又为何执迷不悟,拔不出来呢?那时候,我真的说不清我自己。我并不想做一个放荡的水性杨花的女孩。那时,我经常思来想去。找他,好像是一种寄托,但又感到恐惧,我应该明白,千万不能办错事!——我一定得把我的处女之身留在新婚之夜。
  在来到洹滨的两三年时间里,我对他的态度一直举棋不定。一会想他,想得入心入肺,一会排斥他,对他强盗式的夺去我的初吻非常反感,生怕他再强盗般地夺去我的初夜。
  在无数次的不眠之夜,我仰躺在被窝里想他。你个泥潭,真是个大流氓,你明明有一个温柔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学生如此不轨?
  在那两三年里,我把对他的思念克制到冬眠状态,总是在企图向有他的地方迈出步伐的时候改变主意。
  
  5
  想什么呢?他把那个测算仪晃得叮当作响。我回过神来,朝他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想啥。
  他说,我刚学的看手相,想不想让我看一看?要是愿意,就把你的手伸给我。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还是这么拙劣的手段,没一点创意。但手还是伸过去了。他捧着我的手仔细观看,翻过来,翻过去,用手捏捏,再轻轻抚摸。他用手指轻轻划过我手心的一道纹线,说,你的感情挺专一的啊,这线几乎没有一点分叉。
  我抽回手,说那当然,我可不跟你这个风流才子一样,感情到处泛滥。
  我定定与他对视了足有一分钟,恶狠狠地说,我恨你那年强吻我。
  他的笑在脸上凝固,接着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向后仰,双手抱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那神情,简直就是一个不成熟的男生。我心里暗暗得意。哼,打中你的要害了吧。
  在忏悔吧?我挑衅似地问,是不是后悔了?
  沉默良久,他说,我知道我不该碰你,可你太让我喜欢了。再说,那时候你已经确定不上学了,你不是一个学生了,我没害你。
  你怎么知道没害我?你以为不影响我学习就是没害我?我有点咄咄逼人,说,你害得我还不够啊,我找的男朋友长得都像你,我连逛公园谈恋爱时候想的都是你,结婚前几年我在老公怀里还忍不住想起你。你还想把我害成什么样……
  突然一阵委屈袭向我的心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鼻子一酸,哗哗的泪水倾盆而下。他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用一只胳膊揽住我的肩膀,动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转身扑在他怀里,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的脖子,嘤嘤地哭起来。
  你不知道你是有老婆的人,不能随便对女孩说喜欢?你不知道你会让我着迷,让我不能自拔?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么不安分,常常折磨得我彻夜难眠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我心中多年的块垒瞬间释放。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也在克制。你还记得那次我去洹滨看你吗?
  他提起的那次见面,如今仍令我脸热心跳。这是二十年来我思想开小差走得最远、唯一一次做好与他上床的心理准备的约会。那时候,他已经考上了黄河大学的研究生,我在工厂也离开了车间,进厂办做了文员。他趁星期天一大早从省城坐火车来到洹滨,我请了假去火车站接他。当他潇洒的身影在出站口出现的时候,我像那天春光明媚的天气,一脸灿烂地跑到他面前,亲热地拉起了他的手。
  那天,我带他在洹滨的公园和一个人文景点流连忘返。确切地说应该是他带着我。路上,他骑着车,我坐在后架上依偎在他背上。到了地方,他拉着我的手游玩。至如今,我仍然认为,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我肆无忌惮地大笑,做非常夸张的动作,脱离他牵引的时候还蹦蹦跳跳,像个在笼中关闭很久的小鸟飞回山林。
  他那天也很开心,陪着我笑,陪着我玩。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地一言不发,好像有什么心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一年之后我才知道,他那时候正在跟妻子闹离婚(据可靠信息,离婚原因是他有一天回到家里看到了有人在替他行使做丈夫的责任)。而我,那时也刚刚认识我现在的丈夫——那个脸盘有点与他相似的矮胖男孩(就是因为这个男孩脸盘像他,让我容忍了他相貌其他方面的缺陷,以至于我们的儿子体型惨不忍睹)。
  临近傍晚,我说我领你去宾馆住下。他点点头,然后骑车带我去宾馆。到了宾馆,我异常坚决地替他登记了一个单人房间。在电梯里,我已经决定,今晚我跟他同住,结束我的处女时代。要把自己的处女之身带到新婚之夜的想法,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那一刻,我想放纵自己。
  到了房间,门一关上,我就偎在他胸前,紧紧地抱住他,闭着眼睛等待他吻我。良久,我期待的那一刻却始终没有到来。他轻轻地捧起我的脸,说,你洗洗脸吧,跑一天全都是灰尘。我朝他做了个鬼脸,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但很快我就不再计较,我要跟他住在这里,漫漫长夜,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一边走向洗手间,说,我们洗洗去地摊吃小吃吧,有洹滨血肠,还有槐叶饭,都是洹滨特色,你肯定喜欢。
  下楼的时候,他把包背在肩上。我说你拿包干啥,吃完饭就回来了,这里很安全。
  他说带上吧,带上放心。
  我们没有骑车,在弥漫着泡桐花香的街道,我挽着他的手臂,斜靠在他身上,宛若一对情侣。走了一会,我踮起脚尖附在他耳旁柔情似水地说,今晚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一脸地木然,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羞涩地低下头,心里波涛汹涌。
  等到吃完饭他突然说要走,我才知道他拿包时候的心情和木然的表情的真正含义。面对一个女孩的大胆示爱,他莫名其妙地选择了退却。那一晚,从火车站送他回来,我没有退掉宾馆的房间回家,而是躲在那个房间里黯然神伤,伤心流泪。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他。
  
  6
  一汪温热的泪水滑过脸颊。我说,你还有脸提那天晚上,我现在才明白,那时候你已经确定离婚,你跑掉,就是怕我缠住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你。我一腔热血,把我最珍贵的贞操给你,是我自己愿意,我没有想过让你为我承诺什么,那天,我就是特别想给你。
  他叹了口气,问,可后来为什么联系不上你了?我往你办公室打电话,说你调走了,我想你会跟我联系的,可始终没有等到你的消息,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可每次都被退回来。后来才知道,你是故意在躲避我。
  你还找我干啥?你都拒绝我了还找我干啥?我气急败坏地说,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他站起来,拉了一下窗边的音响开关,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喷涌而出。
  那晚上我之所以决定走,就是想把我们的第一次放在未来的新婚之夜。那时候我即将离婚,离了婚我们就有希望走进婚姻殿堂,面对我有心娶她为妻的女孩,我会那么轻率地去占有她吗?我不会,我也不能。他的声音舒缓而忧伤,可我无法联系到你,后来我确认你是在拒绝我。这时候,薛莉走进我的生活,一个大三的女生,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能喜欢她,也是因为她的嘴和下巴跟你相似。
  我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说,你想过跟我结婚?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我苦笑了一下,故作镇定地说,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提了。这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苦辣酸甜一起涌上心头。在人生的轨道上,我们各自的列车擦肩而过,最终没能并行而驶。
  夜深了,我拉他站起来,在狭小的包间有限的空间,我与他拥抱在一起。然后,我用手捋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说咱走吧,你早点回家。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我看见他的眼中有一股柔情闪过,他按下服务灯,对服务员说,买单吧。
  在停车场,他上车时的眼神,我能读懂,有失望,有落寞,也有依恋,有爱。这些天,我辗转在床上彻夜难眠,心在放肆地充胀又猛力地紧缩,我就在这落差中挣扎,失眠,滴答的钟声推动着他的名字在深夜里旋转。我的心一直在痛,这痛,就是从那个他逃离的晚上开始。而今晚他的一番话,让我豁然开朗。
  如今,我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可爱的儿子(尽管他是个小胖墩),有非常爱我的丈夫(尽管他身材有些缺陷)。我的心还有什么理由这样的放肆,灵魂还有什么理由不安?
  
  7
  我回到宾馆,站在黑暗的房间久久地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花在空中舞蹈,从另一个世界飘然而至,像是与大地酝酿了多日的约会,那么急切地钻进他的怀抱,缠绵得把自己都融化了。我喜欢雪,胜于喜欢名贵的花。相比起来,我更喜欢东北的雪,因为它从不张扬,从不搅合得昏天地暗,在你睡觉时的夜色里无声无息,没什么迹象,次日清晨,家里的门被雪封得推都推不开。它们轻轻的,怕惊扰了人们的梦。寒风嚎叫,才吝啬地在墙角抿上一点白,这是中原雪的作风。看见了雪,我总会感慨雪的那份柔情。
  在这白雪狂舞的凌晨,他是不是与我一样,也凭窗而望,在回忆过去的人生呢?写点东西给他吧。
  该称呼你什么呢?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在稿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这么多年,你的名字在我心里一直窝藏着,如此真实,难以泯灭。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在心里埋久了,可能就长在了肉里。醒来,与你对话;入眠,你又在梦里出现。我喜欢看周润发的片子,虽你不及他帅,但总感觉他身上有你的影子;以前,总想你的人生理念是从容的,是可以随便挥洒浪漫的,你人生的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景。即使那样想,你在我的心里生命力仍然那样顽强!说不清楚,又忘不掉,不敢距你太近,又想走近你窥视。现在,你的揭秘,让我重新认识了你,心中的怨气也烟消云散。突然感觉,你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值得我去爱,值得我珍惜。
  我确信,今天的见面,已经让我从感情的泥潭中走出来。我曾经为我们之间的暧昧疯狂过。今后,我不希望你与我从前的状态一样——那的确是件很苦的事情。莎士比亚说过,恋爱中的人都是疯子。可我们恋爱过吗?你无意中埋在我心地的那粒种子,究竟是什么种子呢?凭着三十多年的生命经验,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我多么想,你能视我为你的小妹,有种至近的亲情,一位无话不说的朋友,坦坦荡荡。我们能否把握我们的距离?即使我的内心留存着对你的暧昧,但我并不愿做你生命中的一只彩蝶,我宁愿是你心灵沃土的一株小草,平凡地存在,在绚烂的季节过后,鲜艳的花谢了,连一丝花香也不残留,那株小草却依然摇曳,发出淡淡的气息,萦绕于你的身边。我知道,太热烈了会把自己烧掉,淡淡的也许能持久。
  无论对与错,真情没有罪。但感情需要约束和修剪。所以,我必须收敛思想,与你保持距离……
  就让这些文字作为那棵疯长的苗子的挽歌吧!我想我对你的暧昧从此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哪怕,我仍然把你收藏在心底。
  我在信的末尾署上我的姓——梦。这些纠结的情感,不正是一场梦吗?天亮了,梦也该醒了。此时,我的心里异常的敞亮。
  责任编辑 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