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温柔

2011-01-01 00:00:00凌可新
长江文艺 2011年3期


  事情过去了很久,唐小梅才知道,那次史青山不是冲着她来的。他的目标另有其人。那个人在原本应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然后史青山的目标就有了。只是那个人出了一点小小差错,一错就不可挽回。结果照前面的思路来定位,唐小梅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地点。
  那天唐小梅去赶赴一个约会。同事老马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临近更年期的中年妇女老马把对方夸得天花乱坠。开始唐小梅一副事不关已的表情,可等老马说到这小子长得跟姚明一个样的时候,唐小梅恍惚了一下。因为她特别喜欢姚明的嘴巴。她觉得一个男人,若是长有那样一个嘴巴,则必定撞得开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芳心。这一恍惚,她就问了一下对方的身高。老马说,想要求身高也跟姚明一个样,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了。唐小梅也认为这是痴心妄想。但她还是执意问下去。老马说,你看不看吧。反正他的身高绝对对得起任何一个女孩子。不信你准备一把尺子带着。
  唐小梅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从她的家到他们约会的咖啡屋之间,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这是一个被称作黑三角的地方,据说经常发生一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前她曾把本市的地图找出来,查准了咖啡屋到自己家的最近线路,相对来说,并不远。打车的话,十来分钟准到;走路呢,扣除打车可能堵车的时间,二十分钟也差不多了。唐小梅一般不喜欢打车。主要是出租车里面的味道复杂,容易给人不洁的联想。再者,因为去见一个类似于姚明的人,她得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因为毕竟姚明不是一般的人。即使类似于,也应该不会是一般的人。所以她决定走路。
  如果这算是犯错误的话,这是她所有错误里面最大的一个。如果不计较出租车的味道,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纵使发生,也决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除此,她对时间的选择,也是众多错误中的一个,属于次重要。因为假如她对自己行走的速度相当自信的话,她有可能拖延十分钟出门。那样,事情也可能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另外还有,她衣着的选择也出现了偏差。平常日子,她喜欢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衣,和一条浅绿色的裙子。但在当天,临出门前,她突然把上衣更换了。把月白色更换成浅红色。白和红,尤其是浅红,原本差不多少。但因为现场灯光的因素,这浅红竟然分外显眼了。而史青山的目标,就是穿着红色上衣的女人。
  黑三角并非真的就叫黑三角。之前唐小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之后一段时间也没听说过。在这座半大不小的城市里,这里是一个人烟相对稀疏的地段。唐小梅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前后都没有人。也不是绝对没有,但感觉中都影影绰绰,看着就有点恍惚的意思。所以当时她恍惚了一下。这种心境,与听老马说那小子长得跟姚明一个样的时候有几分雷同,都属于恍惚。正恍惚着,史青山突然出现了。
  史青山一出现,就把他的一条胳膊放在唐小梅的脖子上。他的动作麻利,像是一个惯犯。但他并没有用上力气,他虚着胳膊,却也牢牢地控制住了她的脖子。然后他说,老老实实跟我走吧。否则你肯定没有任何好果子吃。
  脑子里短暂的空白之后,唐小梅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绑架了。她说,我不认识你。史青山说,我也不认识你。她说,我是去赴约的。正好经过这里。史青山说,我也是来赴约的,正好碰上了你。她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史青山说,我没有认错人。即使我认错了人,可是现在的技术手段认不错人。她说,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史青山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承认她就是。
  黑三角地带的灯光昏暗。唐小梅想转过脸看看这个人的面目,但史青山说,你最好不要回头看我。一旦看见了我的面孔,你就再也不可能逃脱我的魔掌了。唐小梅不敢回头,可是她真的不服气,说,你怎么给自己用魔掌这个贬意词啊?史青山说,你是语文老师。唐小梅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史青山说,你告诉我的。唐小梅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她什么时候告诉过他自己是语文老师的。
  史青山对唐小梅说,你最好不要反抗,因为反抗只能自取灭亡。唐小梅说,你想怎么了我?我跟你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史青山说,这跟冤仇无关。唐小梅说,那跟什么有关?史青山说,你肯定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的女人,我不喜欢。唐小梅说,我也没敢奢望被你喜欢啊。史青山笑起来,这就对了。
  唐小梅不知道他说的这就对了是什么意思。她说,既然如此,你就放了我吧。我得去赴约啊。史青山说,我胳膊都这么着你了,就像警察的铐子都铐着你的手脚了,今天的约会干脆就取消了吧。以后如果有可能,你再去赴约。唐小梅说,这怎么可能?有些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天下的姚明只有一个,长相跟姚明一样的,也不会太多吧?史青山说,你说你是去跟姚明约会?唐小梅说,是山寨的。史青山说,这个就比较辣手了。唐小梅咯地一笑,说,不是辣手,是棘手。ji,三声。棘刺的棘。史青山说,差不多吧。棘刺刺破了手,不也火辣辣地疼吗?唐小梅说,你这样解释倒也不全是牵强附会。史青山说,你这样跟我说话,倒也有趣。唐小梅说,既然有趣,你就松开胳膊嘛。史青山笑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靠在一边的人行道上,一侧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建筑,另一侧则是马路。马路两边都是树木,大街上倒是偶尔有慢腾腾的车子驶过。但人行道上却没有人。也不是绝对没有。只是眼前没有。史青山虚着胳膊,慢慢把唐小梅推离开人行道,进到建筑物里面。唐小梅能够感受得到史青山胳膊生发出来的力量,有折颈破颅之能,就不敢随便反抗。史青山说,这里正在拆迁,拆得一塌糊涂,没有人居住。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什么用处。最好的方法是,你不要高声。这样说话倒可以。我不反对。唐小梅说,可是你胳膊放这里,我说话会不舒服的。史青山说,正好你就不要说话了。唐小梅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不说话了。
  唐小梅不说,史青山到是耐不住,过了片刻,他说,你还是说话吧。一不说话,这里就静得跟死了一样。唐小梅说,我这样说话真的很不舒服。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的一条胳膊里面说话。况且还是个男人的呢。史青山说,我也从来没让一个人在我的胳膊底下说这么多话。况且还是个女人呢。唐小梅说,那我还是不说了吧。静就静吧。反正静也不是我的错。
  停了一会儿,史青山说,如果现在我让你自由了,你不会迟到了吧?唐小梅说,这得看刚才我耗费了多少时间。史青山看了一下另一只手脖子上的手表,说,现在是晚上九点过三分了。唐小梅说,晚了。我们约定的时间就是晚上九点。
  史青山把胳膊从唐小梅的脖子上取下来,但并没有离开。他说,你还想过去吗?唐小梅说,如果迟到了,我宁可不去。史青山说,这是一个你能够逃脱的机会。如果你不说晚了,说可以赶到,我会放你走。唐小梅说,可是我不会说谎啊,如果连一个老师都说谎,那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
  史青山说,如果这么耗下去,有可能我就不会让你走了。唐小梅说,我知道的。我也知道过了今天,我可能再也碰不到一个长相跟姚明一样的人了。史青山说,姚明很了不起吗?唐小梅说,也不是有多了不起。就是当初同事老马一说,我突然有点恍惚。史青山说,现在你恍惚了没有?唐小梅想了想,说,还是有一点,不过不是因为姚明。史青山说,你回家吧,我放过你了。
  唐小梅迟疑了,说,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过我?史青山说,我不知道,也许仔细想想就会知道了,可是我很忙,懒得想过多的事情。唐小梅说,我走了,你不会后悔吧?史青山笑起来,说,说不准会的,所以你要赶紧走。走到我捉不到你的地方,我后悔也没用了。唐小梅说,我刚才用一个姿势站了这么久,关节都有点僵了。她活动了一下,说,我还是不能看你的脸吧?史青山说,这里这么黑,你看了又能怎样?唐小梅说,也不用怎样,人总是好奇,看不清楚也想看看。史青山说,你随便吧。
  
  唐小梅就转过身来。这里真的很黑,周围都是。如史青山所言,正在拆迁的地方,四处也零乱得很。她凝了神,也只能看见史青山的轮廓。他显得高大结实。他的头发似乎长长的,风一吹有点飘逸欲飞的意思。她只能看到这些。还有,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是亮亮的两点。唐小梅笑了一下,说,我真的很想看清你的脸。史青山说,以后再说吧。唐小梅奇怪地说,还有以后吗?史青山点点头,说,当然有以后了,难道会没有吗?唐小梅说,这个在你的把握之中呢。史青山想了想,说,那就是有了。
  活动了片刻,唐小梅说,要是你不反对,我这就回家了啊。史青山说,我没反对啊。唐小梅就跳起来,说,我走了啊。史青山没说话,她就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地面上不时有破砖头磕碰脚,她走得就有几分踉跄。走出十几步回头看,只见史青山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就冲他摆摆手,说,谢谢你啊。
  走出这片废墟,走到大街中央,走出黑三角地带,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唐小梅恍惚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不真实,好像根本就是一个梦。仔细想想,真的就是一个梦啊。
  在人流里流连了一会儿,唐小梅回家了。
  
  过后唐小梅就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其实就算是不忘记了又能怎样呢?她出门去赴一个约会,结果在途中被一个面目不详的人劫持了。但这个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什么也没要她的,人没要,钱没要,连一片纸都没要,只是用胳膊圈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放她回家了。这可能吗?世界上有这样绑架人的吗?跟别人说,谁又会相信呢?
  倒是第二天老马有点不高兴,说是都约好时间了,再高傲,再公主,你尽可不答应啊,怎么可以爽约呢?唐小梅解释说不是她的原因。她跟老马的关系不错,就说她在赴约的途中被人劫持了。老马根本就没相信,说她是在编造理由推脱责任呢。唐小梅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我哪里敢奢望你相信呢?老马说,这就是了。那你还这么说干嘛?唐小梅说,我从不说谎的。老马笑起来,说,你这不是说了嘛。
  唐小梅遇到史青山是在夏天。很快夏天就过去了。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的时候,老马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其实唐小梅才二十三岁,长相也不难看,不急着找的。只是老马这人忒热心,总是说现在的小伙子啊,就像刚摘下来的黄瓜似的,得趁早抢一根掖怀里,否则到时就只能随便抓一条老黄瓜了。唐小梅说老黄瓜不好吗?老马说,傻瓜,老牛还惦记着吃嫩草呢!唐小梅就不说了。
  老马虽说也是教语文的,但她说出来的比喻经常不伦不类。唐小梅替她纠正过不知多少回了,也还是没用。这倒叫她想起了上回用胳膊劫持过她的那个男人。只是一恍惚,就跟在梦里一样。唐小梅这次倒答应得痛快。反正也没多少事情,看看没关系的。老马相当高兴,用了一堆形容词把对方夸了一通,甚至把玉树临风都用上了。可是等见了面,对方却是个潘长江第二。不仅身高,连长相都类似。唐小梅就捂着嘴巴笑。喝咖啡的时候,把咖啡都喝进鼻孔里去了。
  唐小梅的表现让老马非常不满。潘长江第二倒是眼睛亮亮地跟唐小梅找话题聊。唐小梅嗯嗯啊啊,最后还是老马说,行了,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这都万家灯火夜深人静了。送走潘长江第二,老马气哼哼地说,小梅啊,你可是有点失态了。唐小梅咯咯笑,刚才我脑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光想着你说的那个形容词了。老马问她哪个,唐小梅说,玉树临风啊。
  老马家的方向正好跟唐小梅家相反。两个人在咖啡屋门口就分了手。这一次唐小梅决定乘车回家。但碰巧的是眼前一直没有出租车经过。站了十几分钟,她只能往回走了。因为咖啡屋是上回说过的那个,走路还是要经过黑三角的。上回她在那里被人劫持或者是绑架过。这一次,在时间上,比上次更晚。大街边是一种叫法国梧桐的树,叶子大,落在地上,风一吹,哗哗啦啦响。踩上去,声音也脆脆的。
  走了一会儿,唐小梅回头看,后面没有车,前面同样也没有。其实唐小梅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不那么了解。因为黑三角地带一拆迁,连街面都被破坏了几处,一般的车原本想从这里走,也要绕着了。唐小梅有点害怕,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的一把水果刀。刀子小巧,三寸长吧。不过握在手里还是起到了一些稳定情结的作用。有片刻时间,她心里不那么忐忑了。但风吹着树叶的响声,总是让她感觉有人跟随着,妄想伺机而动。
  到了上回的那个地方,唐小梅突然想起她在这里曾经的经历,眼睛往边上看的时候,竟然真的就听见有人在黑暗里哼哼着笑。唐小梅哆嗦了一下,想跑,再一想,自己要是跑,根本就不可能是人家的对手。可是再一想,不跑怎么办?不跑,难道还跟上次一样任人宰割?上回那个人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劫持了她又放过了她,她哪里总会有好运气?所以稍一权衡,她还是决定跑。如果有人追上来了,就动刀子吧。
  唐小梅的日常生活,晚上自己出来的时候非常之少。她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女孩子。喜欢待在家里读书上网,走夜路基本上没有经验可言。现在一旦做出决定,她就拉开架势。可是刚刚跑出去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这人抱得很有水平,并非拦腰,而是连唐小梅的身体带胳膊一起抱在里面。唐小梅的体重大约在九十来斤,一个身体强壮一点的男人,非常容易把她抱起来。所以唐小梅的脚马上就离开了地面。她不由地啊呀了一声。抱她的人说,别叫,叫的话老子就灭了你!唐小梅说,我手里有刀子的。那人哼了哼,说,我连你手里的刀子也一起灭了。
  唐小梅想把手里的刀子转过来刺抱她的人,但那人抱得很紧,她的胳膊根本就无法正常活动。她只好憋了一口气,突然喊道,抢劫啦——可是她的声音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有多么高亢和嘹亮,反而有点沙哑,听上去倒像是跟朋友小声说话。旁边的那个人哈地一笑,说妹妹啊,你喊错了,不是抢劫,我们对抢劫没兴趣。唐小梅说,那你们想干什么?那人说,俺们是要强奸呢。唐小梅吓了一跳,说,强奸是犯法的。再说你们是两个人,那是轮奸呀。抱她的那个说,抢劫也是犯法的呢,再说轮奸也很不错啊。唐小梅央求说,放开我吧。你们不能做犯法的事情啊。一旁的那个说,别人都能做,凭什么俺们不能做?
  他们抱着唐小梅往那片废墟里走。唐小梅知道一旦被他们弄了进去,肯定马上就要失身了。但她挣扎和反抗的效果并不好,连手里的刀子都掉到地上去了。唐小梅猛然想起了史青山。尽管唐小梅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就是史青山。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的。上回你放了我我没忘记,一直记在心里呢。这回,你一定要出来救救我。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不想被这两个万恶的流氓轮奸了!
  空手的说,你跟谁说话呀这是?唐小梅说,跟我朋友。空手的说,你朋友?你朋友在哪里?唐小梅说,就在这里啊。抱着唐小梅的那个人有些累了,对空手的说,老三,你抱一会儿,甭跟她废话。她要是有朋友在这里,那她就是仙女下凡了。唐小梅说,你不信?不信你回头看看好了。空手的那个回头,还没看见什么,只听嘭地一声,眼前突然一黑,摇摇晃晃就跌倒在地上了。
  唐小梅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的。抱着唐小梅的那个人吃了一惊,脑袋不知被什么敲了一下,嘭地一声,也摇晃着软了下来。史青山把手里的一个什么东西砰地丢到地上,说,怎么又是你?唐小梅说,这很奇怪吗?史青山说,是很奇怪。因为我听说有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外国人说,一个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唐小梅哈了声,惊奇地说,你连名言都会背啊?史青山说,不就一句话嘛。
  唐小梅说,一句话想记着也不那么容易啊。而且使用得还比较恰当,这就更难了。史青山说,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呀?都这般紧急了,还笑得出来?唐小梅说,这不是没事了嘛。她用力踢地上倒着的两个流氓,踩他们,踹他们,他们却一声也不哼。唐小梅说,不是死了吧?史青山说,哪有那么容易死的。唐小梅说,那他俩不会又跳起来耍流氓吧?史青山哼了哼,说,经了我的手,他们想跳起来,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唐小梅说,你是怎么弄的他俩?史青山说,简单,一块板砖用了两次。唐小梅说,那得脑震荡了吧?史青山说,差不多吧。
  
  停顿了一下,唐小梅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上回是那样,这一回是这样。史青山说,这有什么不同吗?唐小梅说,当然不同了。上回你是想……了我,这一回呢,是你出手救了我呢。史青山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会放了你?唐小梅惊奇地问,难道你不会?想黑吃黑?史青山不说话,唐小梅想了想,说,就算是你不放了我,我也不怪你的。史青山哈哈一笑,说,那我还是放了你吧。省得你要说我乘人之危。唐小梅也笑,你不是那样的人。史青山说,也说不定呢。不过他还是说,你回家吧。这里黑着呢。而且,这条马路不适合你黑夜里走。
  唐小梅说,要不你送送我吧。省得前面再出现别的流氓。史青山说,不会那么巧吧,有限的几个流氓都让你一个人碰上了。唐小梅说,无巧不成书的事情这不是又发生了一回嘛。求求你了,好不好啊?史青山停了停,慢慢说,我还有别的事情。不过你放心回家吧,我保证不会让你再出事。唐小梅说,万一呢?史青山说,万一的话……你就喊一声老史,出来救我,这就成了。唐小梅惊讶地说,老师?你也是老师?史青山说,不像吗?唐小梅笑起来,是老师,那你是教什么的?史青山说,教体育,可不可以?
  
  回到家里,唐小梅还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真的就那么巧吗?那个人,真的就无巧不成书地站在那里,等着两个流氓抱了她要耍流氓的关键时刻,突然就出现了?然后英雄救美把她从虎口狼窝里救下来?这可能吗?如果不可能,那么,他跟两个流氓会不会是一伙的?那么,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唐小梅业余时间喜欢读小说,知道有的人追女孩子,会采取这种方式。可是,这多么地俗套啊!半点新意也没有。唐小梅想,假如他是想凭借这俗不可耐的手段,把她给攻下来,他真是打错了主意呢!
  想到后半夜,唐小梅还是没睡着。她睡不着。不过明天是星期天,不用给学生上课,就是再想想也没什么。只是想到这里,往下就不好想了。因为显然史青山并没有怎么了她,甚至连她叫什么也没问,自己叫什么也没说。如果前面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他应该直接把她送回家啊。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趁热打铁啊。只有趁热打铁了,才能成功啊。而史青山呢,上回劫持她,说了一会儿话,就那么放她走了。中间一隔好几个月没有踪影,这一次如果她不经过黑三角那里,同样还是不可能遇到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前面的想法有点问题。分析来分析去,真的没有任何头绪可言。她就用被子蒙了头,不想了。
  星期天过后,老马埋怨唐小梅对爱情没有自己的想法,唐小梅不承认,说自己还是有的。学校有些年轻教师也追求过她,但她总是弄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来。她实在不想找一个教师。自己是教师,再找一个教师,那不就成了教师之家了?工作性质相同的人组成家庭,肯定一潭死水,缤纷不起来。唐小梅喜欢五彩缤纷这个成语。
  老马是个热心肠,一堑是吃了,可这一智却总是不肯长出来。唐小梅乐呵呵的,只是再也不肯赴约了,说自己得了赴约恐惧症,尤其见不得那些用华丽的成语包装起来的男人。她跟老马说,语言朴实生动的有吗?身材高大结实的有吗?一块板砖同时拍倒两个流氓的有吗?得了手又舍得放弃的有吗?辣手的有吗?同一条河流的有吗?老马有些蒙,说,小梅你怎么了这是?是不是着魔了?唐小梅咯地一笑,说,没问题。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星期天没事,唐小梅就出去乱走,企图找到史青山。她得问问他,他之所以两次那么她,目的到底是什么,动机呢?人做任何事情,一定要有目的和动机的。连动物也是。她就不相信史青山是个无聊透顶的人,做这样的事情单纯是为了寻求刺激。而且就算是寻求刺激,后面还应该发生别的事情啊。但每一次都是虎头蛇尾。这样的事情哪个见到过?不过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人多了,但哪一个是史青山,她真的分辨不出来。其实即使对面碰上了,她也不可能认出他来啊。
  有一段日子,唐小梅感到非常压抑。沮丧。心绪零乱。与史青山的两次经历,都与她赴约有关。一次是去的途中,一次是回来的途中。而且都在几乎相同的一个地方。她在人群里找不出史青山,干脆就跑到那处拆得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去找。
  废墟很大一片。原先是个居民区,可能还包括一家工厂。现在拆是拆了,但赶上经济不景气,一时又修建不起来,就废墟在那里。唐小梅小心翼翼地在里面走来走去。除了有几个拣拾破烂儿的在不遗余力地抠弄外,唐小梅没有发现可能的史青山存在。最后一次进去,唐小梅调整了一下嗓子,把双手拢起来,放到嘴边,高声喊老师——史青山曾经让她这么喊的,老师。可是史青山真的会是一个老师吗?她不知道。
  唐小梅喊老师的时候,几个拣拾破烂儿的吓坏了,以为是来捉他们的。惊慌了片刻,他们才明白不是的,就又把头埋了下去。唐小梅把嗓子都喊哑了,也还是没有看见史青山出现在眼前。往回走的时候,她慢慢明白过来,眼前是白天。白天史青山不在这里,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来。但是,什么样的男人会在晚上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呢?她不知道。怎么想也不知道。不过要让她晚上再过来,她敢吗?她问自己,唐小梅,你敢吗?
  冬天很快就来到了。冬天的雪下得很猛,往往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天地就一片白。白得耀眼,白得让人恍惚,让人无所适从。但唐小梅喜欢雪。不上课的时候经常出去,专门找雪厚的地方踩踏,雪在脚下吱吱作响,人呢,则恍惚着,很有几分被陶醉的味道。有一个星期天,唐小梅沿着马路,慢慢走到了黑三角那里。废墟现在基本上被埋在雪里了,显得非常安静,也不像过去那么扎眼了。但里面显然一个人也没有。只是白,厚厚的白,铺展的白,无声无息的白。唐小梅想,如果他在这里,他会不会认出她来呢?也许他真的会在这里呢。她倚着路边的一棵树,等了好一会儿,也还是没有看见人影。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由她自己冥想出来的。
   临近放寒假的时候,有人来学校找唐小梅。唐小梅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一时很茫然。她不认识他。他却说认识她。他说,我叫史青山,你叫唐小梅。唐小梅说,我叫唐小梅是没错,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史青山啊。史青山说,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一天晚上,九点前后,你在黑三角那里,被一个男人用胳膊劫持了?唐小梅说,黑三角在哪里?史青山说,就是你被人劫持的地方啊。唐小梅说,你的声音也不像啊。史青山笑起来,说,我现在说话的声音好听呢,还是那个人的声音好听?唐小梅想了想,说,那个人的声音好听。史青山说,那么就是说,我嗓子没发炎时的声音好听了。
  唐小梅定定地看着史青山。他长相并不特别英俊,但却非常有棱角,像是被哪个工匠用刀斧故意砍削出来的。唐小梅一阵恍惚,说,你真是那个人啊?史青山说,这个假得了嘛。再说那件事情,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再一个知道的,肯定就是那个人了嘛。唐小梅说,既然如此,你还敢来找我啊?史青山轻轻一笑,说,不是后来又发生过一件事吗。如果说前面那件对你有什么伤害的话,后面的不正好弥补过来了嘛。
  唐小梅心里轰地热了一下,真的是你啊!史青山说,怎么不是。别人就是想冒充,他也得把两件事都说准确了不是?唐小梅说,白天我去找过你,你知道吗?史青山说,知道。不过我那时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让你也知道。唐小梅说,这有什么关系吗?史青山说,有的。唐小梅说,那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啊?史青山有点迷惘,此地无银是什么意思?唐小梅说,后面还有三百两啊。史青山突然笑起来,说,你真的非常有趣。唐小梅说,你才真的有趣呢。史青山说,现在我的事情做完了,可以过来找你了。
  
  唐小梅让史青山坐下。史青山不坐,说自己习惯站着。可到底还是坐下来了。唐小梅也坐下来,说,你要是不来,我都以为那是我做的梦呢。要是梦,也不可能两个梦都梦见了相同的一个人啊。史青山说,我也常有这种感觉。我过来见你,就是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不是两个梦。唐小梅说,看来不是了。史青山说,我还想问你,你和那个长相跟姚明一样的人后来见面了吗?唐小梅说,没有,迟到了还见什么。史青山说,从那天到现在,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呢。唐小梅说,我都不去想他了。
  停了停,史青山说,那你第二次是去做什么了?那天可是更晚啊。唐小梅想起潘长江第二来,忍不住吃地一笑,说,是见另外一个人。史青山说,结果如何?唐小梅看看坐在一边的老马,轻轻说,结果我差点把那人当成潘长江。史青山说,潘长江不挺好的嘛,一出来,大伙都乐。唐小梅说,可他是第二啊,就跟姚明第二的道理是一样的。史青山说,你倒是很幸运,两回都跟名人有关。唐小梅说,不是名人,是人名。见史青山一脸迷茫,就说,我说出来的不都是人名嘛。史青山想了半天才哈地笑起来。
  坐了一会儿,史青山起身要走。唐小梅说,不再聊聊呀?史青山说,这不聊过了吗。你还得上课,我呢,也有自己的事情。唐小梅说,还有些事情我没弄明白呢。史青山说,该你明白的,你总会明白的。你得上课了吧。唐小梅说,我今天没课了,全上完了。今年的课也上完了。下一回上,得过了年。史青山说,你不害怕我啊?唐小梅笑起来,我害怕你什么?你感觉你很可怕吗?史青山也笑。不过只笑了一下,就不笑了,说,我走了。
  唐小梅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外,史青山说,回去吧,外面冷。唐小梅说,我请你一回吧。史青山说,你请我干什么?唐小梅说,谢谢你从虎口狼窝里救了我呀。要是没有你,我早就完蛋了呀。史青山说,行啊。不过今天不行。唐小梅说,那哪天行?史青山说,过几天吧。唐小梅说,到时候我怎么找你?史青山说,我找你就是了。唐小梅有点恋恋不舍,说,你的头发怎么这么短啊?我记得你是一头飘逸的长发呀?史青山笑起来,这不是过来找你,提前处理了嘛。
  说着,史青山冲她摆了一下手,跳上旁边的一辆汽车就走了。唐小梅想,史青山说他来找她,学校后天就放假了,他上哪里找啊?想不明白。回到教研室,老马笑嘻嘻地说,难怪你对我的好心哼哼哈哈呢,原来已经找着啦。唐小梅脸红了红说,哪里呀,我也是今天才见到他的面目呢。老马说,这小伙子不错。有棱有角的。像……老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史青山像哪个。唐小梅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再说,他也就来坐了坐嘛。日后能不能再见到他也说不定的。
  唐小梅其实心里很想再见到史青山。她希望他能来找她。只是要放假了,他找得到她吗?
  
  寒假,唐小梅一直在等着史青山来找她。她说过要请他吃一顿的。但史青山到底能不能找到她,她没有把握。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也只知道她教书的学校而已。现在放假了,人去楼空,学校大门都关闭了。如果他到那里去找她,只能吃个闭门羹。白天她经常到学校那边走走。家离学校不远,十几分钟就走得到。但每一次都没能见到史青山。春节过去了,唐小梅也没能把史青山等来。
  正月过了初十,唐小梅知道史青山不会来了。现在,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史青山。当初他让她喊老师的。会不会他真的是个老师呢?城里的学校倒是不少,要想一个一个找也难。不过知道了他的名字,也许到网上查查能查出来吧。上网一查,叫史青山的不是没有,但身份是老师的没有。而另外几个叫这个名字的,都不是这个城市的。这说明史青山的信息网上没有。可能他不喜欢上网吧。也可能他根本就不叫史青山,他是随便编造了一个名字来糊弄她的吧?
  唐小梅感觉自己恋爱了。她爱上了史青山。这个年龄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却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不知不觉就进入到她的心里去了。这好像很不切实际。头一次他们见面,史青山是以一个劫匪的面目出现的。后来的那次,虽说是救了她,但谁也不敢担保那不是一个圈套。而他之所以过了好几个月才来学校找她,也可能是在放长线,想确保钓上她这条大鱼来吧。唐小梅看着镜子里面有些憔悴的自己,想,我是条大鱼吗?
  开学前一天下午,天上飘下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唐小梅下了楼,出去踩雪。她也不理会雪往身上下,沿着大街慢慢走。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黑三角那里了。明明知道史青山不可能在那片废墟里藏身,她还是冲着里面大喊了几声史青山。然后就倚着路边的一棵树,静静地等待着。雪下起来很快,没多久就把她的身上下白了。看上去她像是堆出来的雪人。黄昏时分,天色暗下来了,她才踩着雪,慢慢回家。
  进了门,娘在厨房里做饭,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看见她,父亲说,下午你跑哪里去了?手机也不带。唐小梅说,就出去走走,哪里也没去。父亲帮她把身上的雪打扫干净,说,你喜欢雪,也不至于把自己也变成个雪人吧?唐小梅脱下外套,说,要是能变成个雪人倒好了,省得烦恼。父亲说,噢,对了,下午家里来了两个人找你,说他们是公安局的,受人委托,转交一样东西给你。唐小梅说,公安局的找我干什么?我也不认识那里的人。还转交东西,什么东西?父亲说,可他们说那个人你认得,叫史……唐小梅本来已经坐下来了,这时猛地跳起来,说,史青山!东西在哪里?父亲惊讶地看着她,在你书桌上。
  唐小梅跑进卧室,见书桌上果然有一个装着什么的信封。信封是牛皮纸的,跟一本书差不多。唐小梅看看口是封好的,急忙撕开,一掏,从里面掏出一把水果刀来。唐小梅认得这把刀子。上回她握在手里,企图与两个流氓搏斗时用过的。只是到底没用得上,后来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被史青山捡到了。把水果刀放一边,再掏,掏出来的则是几张写了字的纸。纸不是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唐小梅急急忙忙找出头绪,读起来。
  史青山的字写得并不好,文笔也不很流畅。不过读起来也很容易领会意思。读了一遍,唐小梅把意思理顺了。知道史青山第一次用胳膊劫持他的原因了。她一直都想问他的,只是还没有机会。史青山的解释是,那天晚上他正在黑三角执行公务。根据举报,那天晚上八点四十到九点之间,有一个携带毒品的年轻女性要经过那里。举报人给出的女性衣着特征正好与唐小梅的相符,因此史青山顺理成章地就把唐小梅当成目标了。可是在控制住唐小梅后,慢慢发现控制错了对象。因为唐小梅的言行根本就不像是个毒品携带者。结果就是那样,史青山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跟她赔礼了。回去后,心里老想着是个事儿,就把当时的过程写了下来。
  这是一个内容。
  第二个内容就是史青山第二次遇到唐小梅的经过。那天他同样是在那里埋伏。当时也是有人举报,说是贩毒分子要利用那片废墟交接货物。只不过时间在后半夜。史青山因为对地形熟悉,就提前埋伏进去了。巧的是,竟然又碰到了唐小梅。史青山用板砖制服了流氓,因为他们的目标是贩毒分子,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置流氓分子,也只能临时这样了。
  当天后半夜,他们果然把贩毒分子抓获。然后顺藤摸瓜,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贩毒网络给起出来了。剩下的,就是对他们进行最后一击了。史青山说,过后通过手段,他知道了唐小梅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可是这些情况一时也不能跟她说清楚。有可能造成唐小梅的误会。他把这些写在一个本子里,准备到时再说给唐小梅听。
  纸上,史青山不止三次写了“无巧不成书”这几个字,而且还不止十几次提到“唐小梅”。
  唐小梅坐在那里,心里一时混乱得很。事情的原委她是弄清楚了,史青山的身份她也弄清楚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纸不是史青山亲自交给她,或者为什么不是史青山亲口向她解释,而由他的同事转交。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她不知道的问题。她得弄明白。她出去问父亲那两个人还说了些什么。父亲说,他们也没多说,只是让你看看晚上七点半的本市新闻。唐小梅还是想不出来,史青山跟本市新闻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熬到七点半的本市新闻,唐小梅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屏幕。在新闻提要中,有一条是“我市破获特大贩毒团伙,贩毒分子被一网打尽”。唐小梅感觉这一条肯定与史青山有关。等这条新闻一播,唐小梅蒙了。因为她清清楚楚地听播音员说出了史青山的名字。播音员说,市刑警队副队长史青山在与贩毒分子搏斗时,不幸中弹,献出了年仅二十五岁的宝贵生命……
  唐小梅默默算了一下史青山牺牲的日子,正是他到学校找她的那一天午夜。唐小梅的泪水突然哗啦一下流了出来。原来他答应过,要她请他吃一顿饭的。他没过来,竟然是这样的,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回到卧室,唐小梅再看那几张纸,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分明,史青山写“无巧不成书”,写她的名字,是在表达着心里的一种情感。其中应该还有“缘分”两个字。可是回头想想,唐小梅爱上他了吗?仅仅的,就那么两次,一次他误会了她,一次他碰巧救了她,就这么两次,她就能爱上一个人了吗?如果……如果史青山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他们之间会不会真的成为现实?
  一个男人如此容易地就撞进了她的生活,却又如此轻易地离她而去。上天啊,你这是做了怎样的安排!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唐小梅的泪水无休无止,她把多少年额定的泪水都提前预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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