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含量

2011-01-01 00:00:00尹德朝
长江文艺 2011年3期


  一
  
  凌晨2点,眼见就要下班了,值班领导突然发出指示:“……接班人员临时有了新的安排,随市领导去牡垒县,抽不出人员接替你们。”陈修禄大声问我们还要挺到何时?他满腹怨言:“我们也不是铁打的,十几个小时了,连一顿正经饭都还没吃呢。”值班领导是中队长卢淮亦,他们的顶头上司,叹息道:“再干两小时吧,待车少人稀时,自行解散。”
  身边的麻育拿过对讲机匆忙接话:“卢中队,牡垒县不会发生什么事吧,深更半夜的……”
  “具体不太清楚,好像是县农机场的下岗工人闹点事……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好好干你的工作吧。”卢淮亦不想细说,麻育便不再追问。麻育和卢淮亦都是从牡垒县过来的人,对那里感情很深。牡垒县属翔城市管辖,上世纪中期,国家在那里投资建设了一家农机制造厂,改革开放以后,经不起市场经济的冲击都关了门。卢淮亦在牡垒当民警的时候,麻育还在县里上中学。麻育考上了大学,因为没钱进不了校门,是卢淮亦帮着找了县委一个领导才得以解决。麻育进公安,卢淮亦也帮了不少忙,两人很亲密。
  大约凌晨4点左右,老陈说收队。麻育就关了车顶上的警灯,把方向盘打向了回大队的路上。正值“十一”黄金周,翔城市民都忙着度假,团聚的团聚,旅游的旅游,而他们已在岗十几个小时了,疏通道路、解释、争吵、处理一个接一个大小事故,铁哨子吹得两个腮帮子疼……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很累,身体累,心也累。
  关了警灯的车就和其他车子没什么区别了,至少两人不再用警觉的眼神看路上的车辆和城市了。夜深,车少人少,城市里的灯火依旧亮堂。麻育摇下车窗,夜风吹进来,新鲜凉爽,白天的燥热恍若隔世。转眼,老陈就在副驾座上打起鼾来。
   蒙眬中,陈修禄隐约听到麻育正在用车载话筒喊话:“B50002,靠边停车。”他还以为是在做梦,睁眼,他看到麻育正在大角度掉头,警灯也被重新开启,连警笛也拉响了。这是到哪了?他一时有点蒙,定神看,他们已驶入街区的车子正在朝外环路调头,“怎么了?”陈修禄睡眼惺忪地问。麻育说:“前面那辆车高速逆道,还在路上打‘S’。”
   老陈举目,见一辆黑色轿车正以百公里的时速逆道行驶,对交警的喊话置若惘闻,像是在有意逃避处置,麻育毫不迟疑地加速追了过去。操,事又来了,老陈想。按照他眼下疲惫的状态,点一下油门也就过去了,可是方向盘在麻育手里,年轻人争强好胜……
  麻育一遍一遍地喊:“B50002请靠边停车,B50002请靠边停车……”
  他们把违章车辆拦截下来,一辆崭新的奥迪A6。老陈一看车子和车牌,操,麻烦来了。
  
  二
  
  陈修禄知道,这种数字的车牌号大多属于政府机关。黑夜中,坐在驾驶位置上的人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隐隐看上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戴一副眼镜,很文雅。男子给他们递出了行车照和驾驶证,并向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啊,辛苦了。”男人的舌头有点硬,显然是喝了酒。他以为,警察们看了他的驾驶证后就会放他走。麻育没有把驾照还给他,要驾驶人从车里出来测验酒精含量。尽管驾驶人身体有些摇晃,但还是很从容地下了车。老陈一惊,他认识这个人,市委政研室主任蔡常林。他又核实了一下驾照,没错,是他。
  陈修禄知道此人的分量,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此人很活跃,无论是在每晚九点半的市电视新闻里,还是在日常迎送宾客的路上,时常都能看到蔡主任年轻的身影。市领导们的出行和对宾客的迎来送往,交警们都是要参与进来的,护卫开道是他们必不可少的重要任务,因此他们时常见面。蔡常林主任的出场和出镜频率都很高,虽然只是领导身边的陪衬,但他那高大年轻的身材和适度的举止都很抢镜,特别是那预示仕途潜力的准确站位,颇有亲和力的微笑以及与高官们如影随行的身份,无不闪烁着他前程似锦的光芒。
  老陈一时有点慌神,感到棘手得要死。
  此人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尴尬,不像通常人,开始忙着打电话找关系。他既没有任何抱怨,也不做什么解释,超凡脱俗地自顾点起一支烟沉稳地吸着,惜字如金地注视着夜空,到底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喝醉了酒还自信得很。自信什么?自信小警察们不会不懂事,不会把他怎么样。
  不过,借着昏暗的街灯,只要细一观察,还是能够发现这种沉稳是伪装的。如果说刚才那疯狂醉驾的一幕也算是一个沉稳的人干的话,那么,他在警察面前的真实面孔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是故作镇定。难怪有人说,“秀”惯了的官员们,一般兜里都揣有多张假面孔,哪张合适,就掏出来贴哪张。
  麻育正欲上前使用检测仪,酒驾者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萧书记,是我,蔡常林。”他的说话声很大,分明是有意说给两个警察听。对方问他走哪了?夜深人静,对方说的话老陈隐隐听得清楚。“大概在西环路上。”
  “你在半小时后一定要赶到。这里的老百姓只说要见你。”
  “是,不过,萧书记,遇到一点麻烦。两个交警可能不太认识我……我看是不是给他们支队打个电话……”
  “是你开的车?你喝酒了。这节骨眼上我要用你的时候,你给我闯祸……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对方脾气很大,很干脆地把电话挂了。酒驾者提到的那个萧书记应该是本市刚到任的一把手萧鼎成。在这座城市里,人人都知道这位萧书记为市民办了不少实事。一年来,他首先对中小学校的老旧校舍重新加固修建,大搞居民小区绿化建设,治理脏乱差,更换老旧公交车,增加车次和数量,取缔事故率高涨不下的私人小中巴,建了不少不锈钢站台,搞了不少绿地喷泉……另外还给职工长了一级工资(包括离退休人员)。市民们都说他好,日子有盼头。
  黑暗中,老陈发现酒驾者的脑袋不像刚才昂得那么高了,他夹烟的左手在发抖。刚才书记的态度很强硬:不关他的事儿。这就是说,在今晚这件事情上他是不是失去了一半的靠山?他怕了吧?怕不知深浅的小警察们认真,怕潮水般挡不住的网民舆论。如今成心与官过不去的人很多。加之整治酒驾的风潮在全国如火如荼……风口浪尖上,难道真不知道错误深重?他知道,丢乌纱帽的可能性都有。但见他低下头,开始翻找手机里的号码,不停地翻。老陈知道他想给谁打电话,但他一定打不通,支队领导的手机24小时都关着,只打不接,另一部电话直接连着市局一把手和值勤民警。老陈暗想,你蔡主任能有多少招你就使吧,你能通天,我老陈也省事了,不耽搁回家冲热水澡,搂着老婆睡觉,充实的一天就算过去了。
  老陈偷看一眼麻育,见他提着酒精检测仪器站在一边等,他和平常一样,耐心地等待违章者把手里该做的事都做完。这副样子让老陈很难过,麻育你初生牛犊不怕虎,想怎么做你尽管做,年轻人不闯不碰哪里知道头破血流是什么滋味?可问题是,我得陪着呀。心里话,老陈是不情愿处罚这个人的,他很想套他的近乎,让这个官欠他小警察一个人情,这样,在他儿子的就业问题上也算是多了一条路,儿子要考公务员,正愁求人无门。我要是放他走,这人情岂不是做定了?不仅没有得罪人,还应该是今晚一笔不小的收获。
  不过“近乎”是万万不能主动去套的,这是规矩,特别是执行“严打酒驾”以来,交警们都是立下军令状的,面对违章者,任何交警都是不能主动表明他们之间的个人关系的,擅自徇私情者,对不起,脱衣服走人。
  此时此刻,老陈这才意识到,上级让麻育和他寸步不离,把监督功能显示在彼此行为中的分分秒秒,何止是监督彼此易碎的饭碗,分明是灵魂的折磨嘛。
  酒驾者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打出去。这样,两个交警只好照章办事了。
  
  “看着眼熟,你们好像是市大队的吧。”蔡常林到底开口说话了。老陈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确实不认识他们。在官们的眼里,穿了制服的警察差不多都长得一个模样。“你们的支队长我认识,姓霍,新调过去的,你们公安内部调整的那个会议,我也列席参加了。中队长我也认识,叫卢淮亦对吧?”他显然是在套近乎,以大气势压人。
  没错,那个会议精神传达到了公安各基层单位,萧书记还做了重要指示:打击酒驾,是那次会议一个最重要的内容。
  麻育和蔼地对他说:“你与他们相不相识,这跟我们没有多少关系,我们只知道自己应尽的职责,维护交通秩序,保正国家财产和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来,配合一下吧。”麻育举起酒精检测仪。酒驾者在原地愣了几秒种。他可能没有想到小警察的口气会这么坚决,他居然呵呵笑道:“好同志,你说得好,做得也好,照章办事,我配合,来吧。”
  这让老陈心里咯噔了一下,真能装事,一个喝醉的人,笑得还是那样明明朗朗的,就像一个革命者面对屠刀,娘的。
  
  三
  
   暗中,老陈在警员小麻的胳膊上掐了一把。麻育就小声对他说:“没事的,这事我来办吧。”小麻摆出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让陈修禄松了一口气,心想,麻育你公事公办也好,网开一面也罢,你自己拿捏吧,反正我陈修禄这把年记了,实在是得罪不起人了。也真是的,一个在马路上摔打了大半辈子,快要退休的人,还要锋芒到何时?如今儿子还没有工作,正处在求人的节骨眼上,再加上这如履薄冰的职业,稍不谨慎你就会脱制服走人……此时,他从心里感谢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同事了,就让年轻人大胆地闯去吧。妈的,这样一个不知道深浅的官儿,收拾他一下,接受点教训,对他以后的人生发展也是有一定好处的。
   老陈顺势后退了两步,急促而又从容地朝马路中间走过去,他做出一副繁忙的样子,观察过往的车辆,他挥舞着交警非常规整的手势,让见到警车便放慢了速度的车辆迅速通过,他那频繁挥动着的手臂似乎显得有些亢奋。仿佛隐隐地流露出好戏就要开场的某种激动。
   陈修禄一边疏导车辆,一边暗暗观察着路边麻育对那辆奥迪车的处理情况。为了防止小麻不会突然喊他过去,他煞有介事地拦下一辆载满货物的老旧货车。敬礼,让人家出示驾照及相关证件,翻看完证件之后,又检查货车的左右转向灯,刹车灯。做这一切看似认真,却很是心不在焉,他不停地朝他的年轻同事那边张望,借路灯那点光亮,希望能看到小麻脸上的一些松动和自信。但让陈修禄看到的却是同事对他的无视。也许,他早已经察觉到了老陈的圆滑,不过一个快走到岗位尽头的人,谁都会宽容他这种“圆滑”的,善解人意的麻育在大包大揽中,也是将“圆滑”的老陈安放在了更为安全的位置上的。
   老陈在心存感激的同时,又为麻育捏了一把汗,沉沉地叹息,年轻人呀,你真要公事公办,可霍支队那里公不公办?要是上面“不公办”你又怎么下台?官官总是相护的,替罪羊的角色都是咱当兵的在扮演。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到你真怕的时候,“老虎”早就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麻育政法干校毕业,80后,比陈修禄的儿子大不了两岁,有礼貌,懂规矩,身材高大,三十还没有出头,却没有一点小青年“夹着尾巴做人”的懦弱相,自信之中带着平定自然和谦和,特别是在处理一系列交通问题上,小麻一点也不比陈修禄差,果敢、利落令老陈暗自钦佩。听说他已经被列为市公安系统的重点培养对象了。人们都以为他有背景,其实他家境贫寒,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了市交警支队,很多警校毕业的人都被他挤到了身后,如今的社会也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浑浊不堪。老陈也承认,在任何时代,但凡有能力和志向的人,都会像江河流水一样,河道再怎么弯曲终归要到大海的。唉——我陈修禄的儿子要是能有麻育的十分之一,也就不用发愁喽,他不只一次地在心里这样想。当然,要说麻育一点靠山都没有也不真实,听说中队长卢淮亦也还是帮过他不少忙的。
   麻育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下岗了,与老陈的年龄差不多。麻育说他读书那几年,父母整天泡在满是蚊虫的臭水沟子里,打捞那些小金鱼食用的红色小蛆虫,拿到花鸟宠物市场上去卖,一毛一毛地挣钱供儿子上大学。“……那些小红蛆都是蚊子的卵,蚊子们为了捍卫自己的子孙,常常发起更加疯狂的进攻,把他的父母咬得浑身腐烂。他们躲了蚊虫,还要躲城管,提着一个破铁罐子满街跑……”小麻一说起这个眼圈就发红,强忍着泪水不让掉下来。三十还没冒头,稳重劲儿反把陈修禄衬托得像个没心没肺的老顽童了。
  
  四
  
  处理正在一步步进行。接下来就很要命了,他们要送酒驾者上就近的医院抽取血样。这是一个坎儿,不去迈它,蔡主任还会像往常一样该干啥干啥;迈进去了,将会立即进入网络程序,全国知晓,接下来社会舆论、党纪处分、行政拘留,甚至免职都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个接一个地被启动被叩开,毫无回天之力,一夜之间,这个官可能就完了。
  老陈想好了,要是麻育执意要带酒驾者去医院抽血,他就不去,他要找借口说家里有人突发急病,走着回去都行,对,就这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陈修禄的意料。很快,年轻人就做出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让他不佩服的决定,麻育开始喊他:“老陈,老陈呀。”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面前,麻育竟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以往,他都是喊陈师傅,陈警官的。他走过去,麻育说:“蔡主任开不了车了,您把他送回去吧。”
  他有点蒙,麻育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陈修禄一时有点找不着北,但此时他已顾不得多想,立刻顺水推舟,甚至还有些喜出望外地忙说:“好的好的,我来送,我来送。”说着话便一步上前,主动拉开了蔡常林的车门。心里想,好你个麻育,人小精明得很呀,我还以为你刚直不阿、铁面无私呢,原来你并不是抢着担重任,而是抢着溜须哩。年轻人啊真是聪明:你看,这样送酒驾者回家,比放掉他想得周全多了,既保证了他的个人安全,尽到了做警察的责任,也让领导享受到了警察们对他的关怀。只要上边领导不知道,他俩的口径一致,今晚这事就是一件好事,是一件让这个官欠下了他们一份人情的大好事。这情一定要算在他陈修禄的头上,不能让小麻再抢先沾光了,于是,他说我来送我来送。他要主动送领导回家。
  老陈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恭恭敬敬地扶着电话永远打不完的蔡主任坐进车里。然后,他很敏捷地钻进了主驾,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贴身保安。
   车内虽然充满了酒精气味,但还是压不住高档车里牛皮座椅及高级别公务职员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特有的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大众场合中是捕捉不到的。陈修禄一边等着车主人的指令,一边借着路灯斜瞄着身旁的人。这人眉清目秀,喝了酒,气色也真好得可以,这样一个带了如此气息风流倜傥的男人,驰骋于光辉无限的仕途之路,身边真不知会有多少女人对他垂涎三尺。这绝对是一个被官运冲昏了头,被女人宠坏了性格的男人,不然,谁敢在这风口浪尖上有恃无恐如此这般?这样一想,老陈又多了几分对他的厌恶,真要是把他“公办”一下,让他知道脑袋撞到南墙上也是很疼的,对他来讲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老陈要问清前往何处才能启程,可蔡常林目中无人地打电话,又不好打扰,他耐心地等着。听口气对方不再是萧书记,电话内容也与遭遇交警无关,当然也不是聊天,应该都是这座城市的一些大事,好像是与牡垒县有关,什么下岗职工的福利,大学生就业等问题。老陈竖着耳朵听,越听越觉得这个官所关心的事或主管的事情都与老陈家里的事很靠谱。
  
  
  五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麻育突然偏离执法轨道变得有“人情”味了呢?这突然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似乎一点铺垫也没有,这让老陈觉得今晚太有意思了,他们简直就像是给老陈演了一出双簧戏,太搞笑了。但不管怎样,这样的结果让老陈是满意的。都活得不容易,搞那么僵干嘛?
   他抬头看一下后视镜,麻育并没有要跟他们同行的意思,一道灯光晃过去,麻育把警车开走了,老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小伙子真是太智慧了,既讨了官的好,讨了我老陈的好,还讨清闲,人家回家睡觉去了。也许,麻育早就看出我老陈想套此人的近乎,所以顺便给了自己一杯羹。
   这杯羹分得好,给老陈分到了一个与领导独处的好时机,好,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话题往儿子就业这张桌面上引。
   对方马上就明白了老陈不开车的意思,捂住电话亲切地说:“嘉和小区。”
   车子开动了,老陈稍稍有点遗憾,路程有点短,也许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可能就到他家门口了。他暗暗祈求他不要再接打电话了,趁他尚还欠着交警一份情这块“热铁”没凉下来,好好锤打一番。他已经想好了,一定要把他扶到家门口,有必要时,堵着他在楼道口里,把儿子就业之事娓娓道来,声泪俱下都不为过,对,就这样。车子不快也不慢地滑动起来,朝着一个顺畅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结局开去。
   蔡常林终于挂了电话。老陈小心翼翼问候了一句:“蔡主任,这么晚了您还在忙呀。”
   蔡常林冲他一笑道:“难为你们了呀。”
   舌头尽管还直着,话却很中听,笑容也很亲切,这让老陈一下放松下来。官员就是官员,喝了这么多酒,脑子一点也不糊涂。不过,他还是能从语气里感觉到一股官味的盛气。
   “哪里哪里,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老陈说,“应酬是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一处顾及不到都不行。”
   “是呀没错。你看今晚,南部沿海来了两个投资商,领导们又都不在,我就得陪着。本来已经没什么事了,我人都在宾馆里躺下了,萧书记的秘书小张突然打来电话,说牡垒县农机场一群买断工龄的下岗工人在那里闹事,跟县政府的保安打了起来,说政府要是再不解决他们的社保医保问题,就要在明天上午进城游行,到市政府门前静坐。眼见县政府压不住了,才向上面做了反映,萧书记很恼火,火速到场。对于牧垒我比较熟,我在那里蹲过点。所以萧书记让我立刻赶到……”
   老陈陪着笑脸恭恭敬敬地听着,这个官摆脱了处罚后,话多起来,老陈一点也插不上嘴说自己的事,时间正在一点又一点地流失掉,真可惜。老陈也去过牡垒县,是翔城市所辖的诸县之一,穷县,虽说那里不是很远,六十多公里路,但都是盘山小道,翻山越岭的。老陈暗想,幸亏我们把你拦下来了,你要是这样醉醺醺地走上了这趟山路,说不定就是你的不归路,这会儿也许你已经做了牡垒县的孔繁森第二了
   “……2006年我在那里蹲点,挂职副书记两年多,有很多疑难问题我也帮着马县长妥善处理过。”蔡常林依旧不停地说,“一切都很平稳了,我才回来的,你看,我刚走不久,那里又出事了。县长有点肉,拿自己很当回事,外面一直闹着,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对话,叫几个保安守住大门,矛盾激化了,门坏了,保安也伤了。听说工人们租了大巴车,凌晨6点就要到市政府静坐。你看,现在快凌晨3点了,你说急不急人。萧书记在昨晚11点就到现场了,催我快到,他也知道我对那里熟,非我到场不可,萧书记还特意强调,让我赶紧草拟一个如何解决工人再就业的方案,要当场兑现,你说我急不急?本来是准备打车的,可是出门后,站了很长时间,搭不上车,黄金周不好搭呀。一急,我这才开了车。”
   老陈一边开车一边恭敬地听着,很受感动,也很感慨:好领导,深更半夜不顾个人安危忙着解决群众疾苦,确保一方平安,心急火燎地往最困难最危急的地方赶,一不留神又犯了错误……唉,好官也真是不好当呀。老陈打心眼里为他叫好,也庆幸他今晚遇上了老陈他们。如果这么个好官真栽到山沟里,不仅是党的损失,也是老百姓的损失。但要是处罚了他,拘留免职一折腾,他也完了,断送了一个好官的前程,他老陈岂不就是一个罪人吗?谁能无过错,哪能一棍子打死?
   不过,老陈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悬,今晚这事神不知鬼不觉也就过了,这要是让上面知道,该负何罪他心里清楚,饭碗肯定是端到头了。还有一点他也很紧张,这个领导如此煞有介事地跟一个普通民警攀谈上面的大事,是不是太不合适?他酒醒以后会不会后悔自己的泄露?不会满世界找他给他塞封口费吧?但一细想,他说的那些事,也不外乎是在表明他是如何太忙太举足轻重。况且跟一个警察谈治安问题也算对路嘛。大官老陈也是时常见的,中央首长来本市视察时,他为他们鸣警笛开道,也跟他们合过影。官再大也是人,是人就有嘴不把门的时候。再看他思维正常、头脑清醒,能跟一个小警察说一些领导间的事,也许只是喝了酒有些兴奋而已,加上他多少欠了小警察们网开一面的情,又憋屈了好一段时间,就暂且拿他老陈当回小菜过过口,仅此而已。这样一想,老陈也就不再感慨,不再紧张了。
   “叫我看,让几个警察过去解决一下就行了。”老陈说。
   “那不行,万万要不得,警察那是对付犯罪分子的,都是一些下岗群众,弱势群体。要是那样做的话,不仅会使矛盾更加激化,党的威信,干部群众间的关系都会一落千丈。你不知道,一些看似简单的小问题,一旦处理不得当,那就要捅大篓子的呀。现在,咱们搞好警民关系可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呀,你说是不是呀?呵呵。”蔡主任爽朗地笑着说。
   “是是是,蔡主任说得对,呵呵呵。”陈修禄鸡啄米般点头称是。虽然不会说官话,也不会用官脑子,但听力还是可以的,他咂吧一下嘴,总觉得这番话的最后一句好像是说给他听的。
   蔡常林又说:“今晚多亏遇上了你们。车子要是开到了外地,谁还认识你是谁呀。我这样驾车确实也很危险,可是事关重大,我也只好这样铤而走险了。作为一个公职人员,真是不该这样违纪呀。”
  蔡常林作着自我批评,没有一点架子,话虽多,一句废话都没有,让人觉得他确实是一个当领导的好坯子。勇于承担错误的人,今后必干大事。老陈安慰他:“小错小错……人又不是神仙,错误谁都难免。”两人都呵呵笑,气氛很是融洽。可是接下来,蔡常林话语一转,就转到实际问题上来了。
   “我看这样吧……你叫什么?”蔡常林问他。
   “我叫陈修禄。耳东陈,修养的修,焦裕禄的禄……”
   “我看这样吧小陈……”老陈也匆忙纠正:“老陈,叫我老陈好了。”
   蔡主任还是坚持叫他小陈。“我说这样吧小陈,牡垒县离这里也不是很远,萧书记要我务必快点赶到,今晚我看你是不是辛苦一下,送我一程好不好?我的事……不,是咱们群众的事儿真的很急呀。关系到民生和安定问题,你说急不急,你看怎么样?”
   老陈一下明白过来,前面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原来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做的铺垫。此时此刻,这个要求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是恼还是乐,从生理角度上讲他很抵触,他实在是太累了,太想搂着老婆睡觉了,一想要翻山越岭地摸黑开车,心里不发毛才怪。不过,老陈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说行,没有问题。他是一定要答应下来的,暂且不管此事是否有些荒唐,首先决不能让他们刚刚预热的感情在半熟中夭折;其次是他们有了更加充裕的说话时间,时间充分了,两人的关系就会更加亲密,儿子的就业问题当然也会在不慌不忙的旅途中跟他慢慢道来。也许,老陈一直愁云密布在心田的这块心病,就要在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云消雾散春暖花开了,哈哈。什么是机会?这就是机会,机会这个东西一直都是存在的,但它是专为大脑灵敏的人而存在的,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一旦你反应缓慢它就会从你手里瞬间流逝,再也找不回来。牡垒县虽说有五十余公里的山路,但凭老陈几十年的车龄,顶多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在同老婆亲热和儿子前途的选择上,孰轻孰重还用掂量吗?这样一想,老陈简直都有点心花怒放了。
  
   “……领导们的工作就是我们的工作。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他答应得干练响亮,像一个军人。
   “哈哈……你真是一个爽快的人。那咱们这就上路?”蔡常林张着嘴笑,快乐无比地笑,并伸过手亲密无间地拍了拍老陈的肩膀,浓烈的酒味喷在老陈的半边脸上。
   老陈打转向灯,把车头重新调向了西环路,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地窜出去。好车就是好车,又快又稳。
   “真的是很感谢你呀。”蔡常林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点着的一支烟递过来。
   老陈接了烟说:“谢谢谢谢,应该的,应该的。”烟吸到嘴里很滑润,薄荷型的。
   “其实我知道,咱们公安干警很辛苦,别人放假游玩,你们劳神费力。明天,我回来就给你们局长书记通个电话,把你今晚的突出表现和作为节假日的特殊加班一并报上去,一定要让他报,这是正常要求,不过分,是你应该得的。”
   老陈嘴咧得很大,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谢谢,嘿嘿……谢谢领导的关心。”
   蔡主任又说:“小陈哪,今天咱们也算是认识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咱们共同努力解决,你看怎么样,呵呵。”
   一股暖流瞬间滋润了老陈的心田。别人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待何时?于是他一把抓住话头赶紧说:“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确实是一个大问题,金融危机,弄得咱们的孩子找不到工作。我的孩子毕业两年了,考了一次公务员,从他的复习情况来看,我认为还可以,他也觉得考得还行,可就是毫无把握,有人说,这是门路上的事,靠硬拼不行,拼不过人家有门路的人,你得找人。找人?你说我还能找谁呀……”
   老陈正说在这节骨眼上,电话响起来。
  
   六
  
  老陈以为是老婆打来的。一看号码,心里一紧,怎么是霍支队长的电话?
   “是陈师傅吧。”霍支队长的声音很年轻也很洪亮,平和之中透着一种锐利。老陈一般很少直接接听他的电话,中队长卢淮亦打过来传达的比较多。
   “是我,老陈。霍支队,您还没休息呀?”
   “你们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需要帮助吗?”
   “您说的是……什么处理得怎么样了?”陈修禄有些胆怯地反问了一句,他心里有点慌。
   “你们刚才不是截住一个酒后驾车的吗?还能有什么?”霍支队一下提高了嗓门,语气冰冷起来,仿佛预感到对方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陈修禄脑子一炸,一脚刹住正在行驶的车。他赶紧开门下了车。心想糟了,上面知道了。他忙说:“是的是的,我们是截了一辆。不过……”
   “处理得怎么样?到哪一步了?人呢?”霍支队打断他。
   “麻育已用酒精检测仪进行了检测,是酒驾,人还在车上,不过……”
  “好,很好,还没有抽血取证吧?”霍支队再一次打断他,分明就是成心不想让他说出那个“不过”的内容。老陈憋得很难受,如骨梗在喉。
   “你们速到就近医院,提取血样……”
   “他是蔡常林,霍支队,市委政研室主任蔡常林……”老陈还是大胆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不管他是谁!”霍支队突然大喊起来,很暴躁,记忆中他很少这样。“你是不是不行?你要是不行我过去……”
   “我行我行。”老陈忙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老陈憋足了劲表达决心,他顿时觉得自己太傻,听领导的口气分明是知道酒驾者的身份,也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怕他们扛不住,才特意打来电话叮嘱。
   “好的,你是老同志,我放心你,你和麻育要好好盯住他,千万别再跑人了。提取血样后,立刻送往技术科,那里有值班。还有,一定要把酒驾者护送好,车子就暂不扣他的了,那是公车。”老陈暗叹,领导连是不是公车都清楚,还能有啥不知道?
   上回跑人的事老陈记忆犹新,那是去年临近元旦某一天,不是他的班。同事傍晚截住一个酒驾的,一看那装疯卖傻的神态就是一个醉人,可人家人醉心不醉,刚到医院门口,推开车门撒腿就跑,跌跌撞撞地横穿马路,弄得路上刹车声一片,有辆车还追了尾。为避免不测,同事不敢再追下去,醉驾者消失在巷子里。但上面还是决定对此人按醉驾处理,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在执行拘留的同时,人家一纸诉状把交警大队告上了法庭,“凭什么说我是酒驾,证据呢?”疑罪从无,交警败诉,上下都很是尴尬。
   “……驾照你先装着。”霍支队说,“任务完成后,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你还有新任务。另外,给你私下透露一点消息,鉴于我市近一年事故伤亡率大幅下降,市局两级党委对咱们的工作都做了充分的肯定,年底咱们要重奖一批有突出表现的同志,好好努力吧。对了,顺便我也代表党总支向你和麻育表示亲切的节日问候。单位的节日补助和慰问品还没拿吧,要不要我派人送到你家去?”
   “不用不用,谢谢领导关怀,昨天我已经让爱人过去拿了。”
   “那好,就这样,明天下午见,2点钟你可要准时到。”眼见要结束通话,霍支队又突然问起麻育,说他的对讲机刚才还通着,怎么突然就关了,电话也打不通,是没电了吗?让他听电话。
   陈修禄回答说,麻育下班先走了一步。说他们都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他一个人能行。
   领导说:“人力不够,你们也确实辛苦,我心里有数,刚才我也都说了,应得的一个也少不了你们的。”领导对麻育便不再追问。
   挂了手机。老陈的头上出了一层汗水,风一吹凉飕飕的,他拿手机的手一直在发抖。大脑里一片空白,可明显又有一个硬物在里边晃荡,一摇叮当响。那硬物是什么?那是一个铁做的问号,冰凉冰凉地搅动着他糊状的脑髓:领导是怎么知道的呢?怎么知道得这么细呢?难道是麻育?里外做好人,让他当炮灰?领导说麻育的对讲机刚才还通着,这说明他们通过话。麻育不会这么卑鄙吧?绝对不会,他不会是这种人,可这事只有他知我知还能有谁知道呢?今晚到底是遇到神了还是出了鬼了?这些问号一经跳出,老陈便再也压不住,它们在脑子不停地晃动翻滚,叮叮咚咚地响。
   说来老陈也算万幸,幸好是送蔡常林走在去牡垒的路上,假如要是送他回家,这阵他也进家门了,那时要是再接到霍支队的电话,他可就惨啦,总不能把人家从被窝老婆怀里拖出来吧?此时的老陈有点欲哭无泪,他多想左绕右绕,帮助这个贵人绕开法律,眼见就要绕到儿子的好前景上来了,可最后还是绕到了从严执法的轨道上。抬头望一眼苍茫夜空,月朗星稀。借着月光,似有黑云从西边压过来,像是要起风的样子。
   老陈也不知在路边站了多久,直到蔡常林按响了车里的喇叭,他才如梦方醒地走过去,坐进了车里。
   “我都眯了一觉了,醒来怎么看你还站在路边,也没打电话,发愣是不是?”蔡常林不慌不忙地问他。
   老陈哭丧着脸说:“对不起了蔡主任,送不了你了,咱们今晚这事让上面知道了。”他启动车,也不敢看蔡常林的脸。车头往回调。
   “我们现在去哪儿?”蔡常林问。
   现实无法回避。老陈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果断地回答他:“去医院,抽血。”说完这句话后,他突然就觉得浑身无力,想睡觉,太想睡觉了,眼皮沉得要死。
   蔡常林眯着醉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车里静极了。之后,他淡然一笑:“其实,你的电话一响,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既然我做错了事,该来的都来吧。你也不要太背包袱了小陈。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话说得老陈都想掉泪。这人真是太善解人意了,胸怀太宽广了,不仅是一个好领导,还是一个好爷们。
   但蔡常林到底不是神仙,他是仕途之人,大话谁都可以说,但心里也一定清楚会是个什么结局,一旦每百毫升血液中酒精含量超过80毫克,他是要行政拘留的。走在去医院的路上,两人谁都没再说什么话,彼此的距离突然拉开了,像是都在掩饰着各自的尴尬和不幸,想尽快从某种困境中解脱出来,老陈尤为如此。
  
  
  七
  
   从医院的急诊室出来,蔡常林上车就睡了,扯着高亢的鼾声酣畅淋漓地睡了。老陈斜看他一眼,一下觉得他的样子很难看,昔日的潇洒荡然无存。也不过是抽了点血而已,就好像跟抽了骨髓似的样子。不过,话要说回来,身为一个年富力强的官员,想一想这抽血的严重后果,其实跟抽了骨髓也差不多少了。
   蔡常林的几毫升血液灌注在一个食指粗的管状小玻璃容器里,容器装在老陈的上衣口袋里,血液的余热感触在他的胸前,温暖着他冰凉的身体。它将被送往刑警队技术科接受更细化的检验,这样的送检,老陈有过很多次,却从来都没有像今夜这样沉重。血液的余温久久不愿散去,如泣如诉似一个正在押赴刑场的死囚,传递着噩运的到来。之后,一切都结束了。老陈会像往常一样,回家搂老婆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也不知为什么,老陈与蔡常林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弥留感,总想和他多待一会了,只因为他是一个在今后能给他帮上大忙的官吗?当然不是,如果站在百姓的角度讲,官者理应惩处更甚。是因为他深夜冒险奔赴牡垒解决群众疾苦(如今的好官实在难得)?是因为他面对处罚所表现出的那种勇于承担,善解人意?好像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到了嘉和小区,老陈半天才喊醒他。问他住在几楼。
   蔡常林说了楼号后,老陈把车摆正说:“蔡主任,我扶您上楼吧。”
   “不用不用,其实今晚我并没喝多少酒。不用,不用搀我。”
   老陈也就不再勉强。对喝多酒的人来讲,执意搀他会伤他的自尊。“那您保重,这是您的车钥匙,您拿好。”
   蔡常林接过来一笑,问:“没扣车?”
   老陈拍拍胸脯做豁出去状,大声说:“这事我做主了。”
   蔡常林忙说谢谢谢谢:“这是公车,千万不能因为我再耽误公事。”又半自嘲半幽默地说:“看来对我这个政策研究室主任还是有一些特殊待遇的嘛,呵呵。”老陈也跟着干笑了两声。
   蔡常林又说:“不打不骂不成交,好,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居然伸出手来。老陈握住,握得很紧,压抑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真的非常对不起……”
   “不能这么说嘛,这是你的工作,工作做不好那就是失职呀,谁都不例外,应该说我这样被处理是对的,是一次严重的教训,对我以后也是有好处的。哦,对了,你刚才在车上说什么?大学生就业是吧,你说你儿子还没有工作?想考公务员是吧,这事我装下了,只要我还在职,只要他的考试成绩能过关,我看应该没有问题,重要的是他的成绩。不过,要是我被罢免了,那就另说喽,呵呵。好,就这样吧。”
   老陈僵硬地立在原地,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咸的液体在肚子里翻滚不停。他看着蔡常林掏钥匙开楼道的防盗门,他不按门铃,大概不想惊扰家人,但终究是一个喝醉的人,半天打不开,老陈又忙走过去。
   “不用不用。我能行。”
   没等老陈插上手,门就开了。灯下,蔡常林冲他又是一笑,掩入门里。他喝了那么多的酒,可是他笑得那么干净,就像一个高中的学生。
   老陈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从楼道的窗户里,他还能看到蔡常林,这个被他处罚了的人正在一步一个脚印地上楼。
   这是一幢普通的五层盒式住宅楼,从样式和墙壁上看,有年头了,四周的亭子、花坛、健身设施等也都很过时,远不如新建的小区那么时尚。老陈想不到这个正处级(享受副厅待遇)干部会住在这里。从停放着为数不多的车辆上看,这个小区居民的人均收入不是很高。不过,小区环境还是蛮干净的,花池边的固定靠椅是那种少有的条木式,均被人的屁股磨得油亮油亮,与路灯遥相辉映;垃圾桶也很亮,上面还有盖儿;宣传栏上的天气预报荧光闪闪;草木修剪得方是方圆是圆,整体看上去有点刻意。一切都无不显示着小区物业的尽职尽责,这也许都要归功于有政府官员住在这里的缘故吧。
   蔡常林攀爬得很缓慢,脚步声先是把一楼的感应廊灯震亮了,接着是二楼,三楼,四楼……就好像他是在一路陡峭的山崖上精心播撒光亮的种子。他的脚步声长短不均,似乎停停走走,他终于在五层停下来,门轻轻开了。准确说,他还没有到达五层门就开了。屋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飘逸的睡衣:“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牡垒了吗……”夜深人静,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柔润甜美,“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这时,老陈亲眼看到蔡常林扑在(也许是倒在)女人的怀里,接着他又亲耳听到,蔡常林在低泣。楼道里有共鸣,加重了低泣的声音。“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快进屋吧……”女人的惊讶中带有母性心疼的语气。后半句被女人关在了门里。
  
  八
  
  老陈轻手轻脚回到家里,老婆和儿子都睡得很香。他先急着撒了一泡尿,简单冲了个澡后,觉得肚子有一点空,就进了厨房找东西吃。洗碗池边放了一堆油、米、水果之类的食品,还有两瓶酒,这应该是单位分给他的节假日补助。白天是他让老婆拿回来的。他从冰箱里找到了半块面包和一小袋榨菜,想了想又把酒提过一瓶,拧开盖喝了一口,酒如火流一般顺畅地往下滚,他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他有前列腺炎,医生曾嘱咐过他严禁饮酒。可是今夜他想喝。
  他喝着想着,霍支队到底是怎么知道他们拦下这辆车的呢?麻育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放了酒驾者呢?他为什么要关机?明天下午,应该说今天下午了,霍支队叫他去他的办公室有何事?蔡常林说,只要还在职就会帮助解决他儿子的工作。这可能吗?这是不是反话?意思一定是你好好等着吧,你儿子就是考上了,我也要把他拿下来……他这样喝着,想着,脑子都要想炸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老陈掏出手机,拨麻育的号码,手机依然关着。对讲机也关着。麻育应该比老陈更清楚关机的严重性,警察这个职业是要随时等待召唤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必须开着,一旦有紧急任务上面联系不上你,误了事是要受处分的。然而,麻育却关了手机,麻育一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今晚怎么如此鬼鬼祟祟?难道真的是他两头讨巧,把事情上报给领导,拿他老陈当枪使?他不会这么卑鄙吧。
  蔡常林低泣的那一刻让老陈很震撼,仿佛让他突然找到了一个幸福男人的准确位置。一个幸福的男人就应该是一个既刚强又脆弱的人才对,有一个恩爱得能够接受他放声哭诉的女人才对,不然的话,这个男人就一定很假很累。老陈就认为自己活得很假很累。幸福的男人在外面很刚强,宽容大度,统领全局,潇洒自如,而在家里在老婆面前他就变成了一个孩子,撒娇哭泣任性一样都不少地折腾着这个女人。女人成了母亲,心甘情愿地随他折腾,把这个大孩子搂着抱着亲着……蔡常林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可老陈却恰恰相反,外面受再大的挫折和屈辱,回到家里,在老婆的面前,他是一定要充当男子汉的,绝对不能让老婆看到他懦弱的那一面的,哪怕在家里接到同事或领导的电话,与在外面的表情也是不一样的。老陈老婆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整整小17岁,在年轻老婆看他的每一个眼神里,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健美表演者,无一遗漏地展示出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总之,他怕老婆说他不行说他老,没有阳刚之气,在谁的面前都可以诉苦流泪,唯独在老婆面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家庭,当然是前者。蔡常林的家庭只是隐约露出一个小角,就让老陈羡慕得要死。人跟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在老陈的第一任老婆身上,他也还是能找到一点把自己当“儿子”的感觉的,可那时他不知道珍惜这些。在他们的儿子八岁时,那个春天的某日,老婆带着儿子去市郊的白杨河郊游,本来说好一家三口一起去的,可是他说他忙,其实那天只是有人请他去喝酒而已。老婆带着孩子自己去了,这一去,老婆再也没有回来,把儿子孤零零地扔在河岸上。听人说是儿子的一个塑料水枪落到了水里,她不知深浅地下去捞。那是初春,博达山上的雪水就像是一个被严冬关了许久的疯子,汹涌澎湃地流下来,把他的老婆和那支塑料水枪像羽毛似的卷走了。那支水枪是他给儿子买的,儿子喜欢得要命,灌满了水滋他的大沿帽,滋他的警车,滋门上的猫眼儿。小坏蛋,他笑着摸一把满是水珠的脸追儿子,儿子笑,老婆也笑,多美的一幅合家欢乐图,然而只是瞬间,笑声再也没有了……陈修禄总觉得是他害死了老婆,假如那天他要是不贪杯,跟了去,老婆就不会死;假如他给儿子买的是一支铝合金的仿真玩具枪,儿子就不会拿一支能发弹丸的枪去河边灌水(当时儿子很想要这种样子的,可是他嫌太贵,买了塑料水枪),就算儿子到了河边,铝合金的仿真枪质量重会沉到水里,不会漂起来,老婆也就不会顺水去追。塑料水枪越漂越远,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大,老婆被儿子的哭声弄得心急火燎,她一步步走到河中央……
  
  老陈对不起老婆,愧疚了大半辈子。也对不起儿子,为了儿子,他没有很快再婚,一年又一年地把儿子拉扯成人,考上了大学,他才怯生生地走进了一家婚介所,碰到了在油田工作的女人小魏。小魏内退了,没小孩。两人一来二往两年就过去了。等他和小魏领了证,儿子也大学毕业了。见到父亲娶了一个年轻女人住在家里,儿子就很少跟他说话了,儿子一直认为他是有预谋的,巴不得妈妈死,好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自享其乐。
  
  九
  
  “你怎么睡在沙发上?”小魏把他推醒时,窗外天已放亮。“又馋酒,你不要命了。你的那个病是不能喝酒的。”老婆不满的语气里透着关心,麻利地收拾茶几上的花生壳榨菜袋,叮叮咚咚地把酒瓶搁到厨房里,想想干脆把另几瓶酒都藏到了壁柜里。待她端着一杯热茶出来时,老陈已跑到床上去睡了。老陈上床后,又睡不着了,小魏在他的身边躺下来,挨得很近,体香味很浓烈地飘入鼻孔。
  睡足了觉的小魏在端详老陈,这个老男人啥都好就是形象差了一点点。不过,这个男人要是穿了警服,肩章胸牌大盖帽这样撑着也算完美,可就是回到家里一脱衣服,那一高一低的溜肩膀便会趿拉在眼前。身体虽然不胖,可肚腩却高高地鼓出来,这个样子是要在她的眼前晃动一辈子的,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还会每况愈下。不过扬长避短,老陈还是很优秀的,一个硬邦邦的公务员,这样想着,小魏就温柔地脱了睡衣贴到老陈身上,她知道他没有睡,睡着了他是要扯鼾的。她把手伸到了老陈的身上,老陈睁开眼,看到小魏姜芽似的兰花指攥着自己,这个时候他要是再不作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儿子就在隔间,他听到儿子已经起床了,正在叮叮咚咚地洗漱,声音的节奏很快,这应该是忙着赶时间的节奏。他们一边慢慢地做着一边等待着儿子出门。两人正在快乐时,突然m5XNczI26FGnrKW6dB+jEw==,老陈的手机响了。小魏一惊说:“门。”老陈一下从小魏的身上翻下来,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响着,小魏说门,是因为他们LnNNdJ8aaNsFySUxL25q8w==忘了关门,怕儿子拿了他的手机冒失走进来,但是这个时候再去关门,显然欲盖弥彰。好在儿子到底是一个大人了,不会贸然进来,儿子自己接了电话:“您好,您找我爸,他睡着呢,您事急吗?要是急事我就给您叫,不急呀……”
  老陈匆忙穿了汗衫出来,接过电话,一看是麻育打过来的。
  
  十
  
  “你为何要关机?”老陈一开口便劈头质问,他从来都没有跟麻育这样说过话。麻育在那头沉默,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心里有鬼,这让老陈更加怀疑昨夜私下通报霍支队的人非他莫属,麻育呀麻育我对你不错,你却拿我当老猴子耍。他穷追不舍,大声道:“我在问你哪,为什么关机?”麻育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叹气道:“陈师傅您在找我是吧?昨晚让你受累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你干得好,我打心里敬佩你……”
  “演戏是不是?糟践我是不是?你年轻,拿我当老猴子耍是不是?你别打岔,我就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要关机!”
  麻育说:“电话里说不清楚。陈师傅,我准备辞职……”
  “什么?”老陈吃了一惊,“你再说一遍?你有病。干得好好的瞎说什么你?”
  “是真的,陈师傅,这个工作我不太合适。辞职报告我已经递上去了。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有时间咱们再聊吧。今天我要回牡垒看看父母,听说我同学的父亲昨晚被保安打伤了,也要我过去看看。”
  麻育挂了电话。这一下弄得老陈一头雾水,听麻育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心思很重。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可思议,你说多好的工作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看来昨夜的事情,麻育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麻育一点也不像是做卑鄙事情的人。老陈迷惑地坐在沙发上。
  “老陈,你不冷啊,快进来,别感冒了。”屋里的小魏喊,她还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等他,想把中断了的事情再续上。儿子已经走了。屋里一下显得空荡荡的。老陈重新躺到小魏的身边,他很免强,兴趣全无了,变得有小又软,但是对小魏的要求他是怠慢不得的。
  
  十一
  
  天刚蒙蒙亮,蔡常林就来到了办公室。这是十一长假过后的第一天上班。出事以后,他的心里一直很乱,夜不能寐,多梦。最不能忍受的是周围异常平静,首先是他的电话很少了,这让他在极端的不适应中感到了处境的不妙,并夹带着某种恐惧。难道自己的这个事上下周围的人都知道了吗(此时他还不知道,也就在今晚的黄金时段,电视台将对他的酒后驾车事件进行全面曝光)?就算是都知道了也不至于成心把他冷落成这样吧,他还在职不说,酒驾这事跟贪赃受贿渎职嫖娼比起来这还能算个事吗?况且事情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还要等公安根据他血液里的酒精含量来定,谁说了都不算。酒精含量要是在红线以内,不也就是罚点款暂扣几个月的驾照而已的事吗?尽管他撞在风口浪尖上,量执法人也不会越过交通法规胡来吧。不过,那晚他确实喝了不少,要是超过红线,性质就起变化了。拘留是个什么概念?就是蹲监狱,蹲监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一个国家干部要承受尊严和皮肉双重之苦,意味着十几天的人生自由将被剥夺,意味着一个曾为党和人民做过贡献,有才干有潜质的年轻干部将威信扫地,光明的政治前途将涂上一个永远也抹不去的黑点子……
  他曾给萧书记打过电话,鉴于他目前的位置和个人前途,能否恳请公安交警部门酌情考虑这件事情。他坚信萧书记是爱惜他的,重用他的,他曾对他这样说过:“……我们都老了,这座城市早晚是你们年轻人的,好好干吧。”
  书记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很是生硬地说:“你一定要有一个正确认识的态度,错了就要面对。上班再说吧。”
  所以今天他早早就上了班,他要主动找萧书记,先交出一份书面检讨,再仔细听一听萧书记到底是什么态度,此事的大与小都决定着他的态度。身为市委政研室主任,对领导意图的把握应该是他的强项,可是在今天这个问题上,他有点把握不准了。
  办公楼的长廊安静无比,他的脚步声乃至他的喘息回声都很大。窗外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整个机关轮廓暗淡,仿佛还没有从长假中苏醒,这个让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仿佛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长吸一口气,准备迎接萧书记最严厉的批评。
  钥匙刚拧开门锁,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他的心跳突然加速,十有八九是公安部门打过来的,是向他通报检测结果的。拿起听筒,传过来的却是萧书记的声音:“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想不到萧书记比他来得还要早。
  让他想不到的是,萧书记不仅没有用严厉的态度对待他,反而异常和蔼。他站在书记办公室中央不敢抬头。萧书记让他坐下,语气很轻也很亲切:“你的气色太不好呀,这样不好,一个肚子里盛不下事的人是做不好事的。”
  书记从座椅上站起来,给他亲自沏了一杯茶,端过来,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他忙站起来:“我来,我自己来。”书记只顾做他的,又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帮他点着。这一切都让他有些诚惶诚恐。他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把一份检查双手递上去。书记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清了一下嗓门道:“小蔡呀,交警那边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酒精浓度已经远远超过了红线,你是醉酒驾车。”书记停下来,看了蔡常林一眼。见他两眼无神,表情有点扭曲,拿烟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大口大口地吸着。萧书记似受了条件反射,也忍不住点了一根,他平时不抽烟,戒了好几年了。此时,他们都大口大口地吸着。
  萧书记继续说:“在全国范围内严厉惩治酒驾,这不仅是公安战线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整治交通道路秩序的行动,也是全国人民的一致呼声,血的教训太多太多。记不记得我还领着你参加过公安部门有关交通秩序方面的会议?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谁都帮不了你,媒体也将要针对你的酒后驾车行为找交警做采访,他们要安排在今晚播出……”
  
  一根烟经不起蔡常林大口地吸,他把烟头捻在茶几的烟缸里,又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支,点着。
  “……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有责任的,前天夜里,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让你往牡垒赶,这也是对你不负责任的一种表现啊。小蔡呀,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应该正确面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后面的这几句话蔡常林听着心里暖暖的:“牧垒那边还好吧?”他问。
  书记说:“还行,幸好我到得及时。”
  蔡常林说:“其时,那里的下岗工人还是很有觉悟的,都是国营企业的老同志,对党有感情。”
  书记说:“那里的人都对你挺熟,给我提建议要求你回去,所以我才打电话叫你过去。那里的领导班子很有问题,老是跟群众搞对立,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关大门动警察,我要是再去晚点,县政府大楼就要被人推倒了。”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萧书记拿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大地传过来,是交警部门打过来的,大概是说他们还要不要亲自通知蔡常林主任,并动用警车送他去看守所,还请示书记要不要再请电视台来等等。
  萧书记略显反感地说:“不用了,我已经通知本人了,警车和记者都不必了,太过了点,今后还得让人活嘛。就这样吧。”书记挂了电话,见坐在沙发上的蔡常林正悄悄抹泪。
  萧书记反感的表情更加明显:“多大点事,至于这样哭鼻子?”萧书记又站起来,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