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坑

2011-01-01 00:00:00邓中善
长江文艺 2011年5期


  进入腊月,冷风更加猖獗起来,它们不分白天和黑夜在枯树中、巷子间、屋檐下穿来穿去,弄得路边的茅草和竹篱上的藤萝瑟瑟作响。这时候大人们都闲着,白天为队里做些无关紧要的散活,晚上就围在一处向火。多年以后,我参加工作,改变了许多家乡的土话或方言,但我没有将“向火”改成“烤火,”我觉得烤字所带来的靠近和炙热之感了无向火时随意而又温暖的情趣。向火是在晚上,不定谁家,点一盏油灯,在屋当中生一堆柴火,女人们凑在一处纳鞋底,男人们围在一起说闲话。我们放学了,就喜欢往男人堆里赶热闹,这除了能吃到闷在火中香喷喷的红苕和炸得噼啪作响的蚕豆以外,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想打听到队里“干坑”的消息。
   “干坑”是我们乡下的一个土话,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与之对应的现代汉语词汇。坑是队里的池塘,到了春天,大人们就去洪湖的鱼种场买回鱼苗,放到坑里,然后在塘的中央插一把小红旗,表示是集体的渔塘,还要在塘的四周丢些树杈,称为“压栅枝,”以防偷窃。到了夏天,各家各户就轮流着割青草喂鱼。那时多数村人,一是没有钱买鱼,二是鱼市也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取消了,无鱼可买,农家的餐桌上,一年到头,少见荤腥。只有到了腊月,队里才把坑干了,不论大鱼小鱼全部捡上来,分作过年鱼;只有分了过年鱼,我们也才多了一些吃鱼的机会,因此“干坑”对于我们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和期待。比如,在某一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向火”的大人们却还在净说些闲话,我们之中也有人犯迷糊回家睡觉了,但是就在快要散场的时候,队长坤来哥说明天干坑吧,我们之中坚守的伙伴们也会使这消息不胫而走,让我们兴奋得夜半不眠。
   第二天清晨,我们早就起床了,背着书包,不是立即去学校,而是去侦察后亮哥的动静,他是队里的机务员。他如果也像我们一样早起收拾家什,这说明干坑的事是定下来了。有一年,我们候在他家门外,直到太阳升起一树多高,村人称为太阳都要晒屁股的时候,后亮哥才懒洋洋地趿着个烂棉鞋走出家门。他的迟缓颇让我们狐疑和失望,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和队长闹了别扭,说发腰痛而故意拖延干坑的日期,果然三天以后队里才开始干坑。
   我们听到后亮哥的家里传出清理抽水要用的搬手、钳子、摇把的声响以后,就踏踏实实地去上学了,因为再接下来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在学校里上课也能知道大人们在做什么:七点钟他们要用八个青壮劳力分成四对,排成两排从队屋里将一台山东产的卧式十二匹抽水机抬到机墩上,再用四个中等劳力抬水泵,用几个一般劳力抬机筒、连接机筒的弯管、伸向水里的莲蓬头。九点钟开始安装。十点钟上皮带进行调试,再打木桩将抽水机和水泵铆在固定好的位置上。十一点钟五个人手持两个小桶从塘里起串向出水筒子灌引水。只有灌了引水,才算是万事俱备,只欠开机了。正式抽水的时候要到晌午,各家各户的女人把饭也做熟了,我们也该放午学回家吃饭了,走到村口,就听到抽水机沉闷的轰隆声,我们觉得它是在欢快地歌唱,听着格外舒坦。
   抽完鱼塘的水,要两天半的时间。第二天下午,大水已经排完,塘里就呈露出了四尺多高的泥坡,春天丢下已经浑身黝黑的“栅枝”和鳝蟹龟鳖们在树根下经营的大大小小的洞穴。这时,我们也和大人们一起袖着手在塘埂上观看。忽然见水面闪过一条青梗,随后拖出一条浑浊的水团,有人就说这家伙不下于五斤多重吧,有人就反对说至少有八斤;忽然又有沉不住气的麻鳞胖头和鲛白嗖地一声跃出水面,又有人就说今年大概比去年多个三百斤是没有问题的,又有人就附和那是那是,并伸出四个指头说我家今年就要分这个数了;又有人就打趣这伸手指头的说是的够你家老大娶个媳妇还有多的。这样说话打闹,直到暮色四合,各家的女人喊吃饭的时候,我们和大人们才记起是该回家吃饭了。
   晚上不抽水,却要派人守夜。有一年,邻村五队也是把鱼塘的水干到了这般深浅,以为都在搞阶级斗争,没人敢偷鱼;即使偷,鱼网撒下去,“扑通”一响,也要惊醒村人,因此没派人守夜。可是在捡鱼的时候才发现预料之中的几个大鱼不翼而飞,后来一致认为是被人用带有倒挂须的鱼叉胡乱捅走了。队长坤来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派人守夜牢靠些。守夜是邓三爹和张四爷的事,因为他们品行方正,深受村人信赖。我们回家的时候,就见到他们两人在准备木柱、草绳、麻梗编的帘子、谷草和马灯,这是搭窝棚用的。冬冷夜长,人不能一宿在寒风里蹲着。他们把窝棚搭在靠近抽水机的避风处,铺上厚厚的谷草和棉被,暖暖地在里面和衣躺一整夜。晚上,我们把家庭作业做完了,睡觉之前要上茅房小便,能望见他们守夜的马灯,像天上的寒星一样眨着眼睛,在朝我们微笑。
   鱼塘的水抽到最后会越抽越慢。早晨抽水机就开始似抽非抽了,男人们要不时下到塘里将莲蓬头前的淤泥用木锹掀开。等到掀出一条小沟的时候,还得在沟前拦一个“撮子”,防止小鱼顺水向下逃窜,被抽水机绞死。早饭过后,男人们就开始捡鱼了,碰巧学校放假,我们也可以和妇人一样挤在坡上看热闹。捡鱼有顺序:先泥里,后水里;先大鱼,后小鱼。不知是狡猾还是懒惰,黑鱼和鲫鱼们多喜欢偎在泥里,一动不动,与稀泥巴浑然一体。男人们为了搜索它们,在泥里脚捅手扒的时候,偶尔也会搜出些鳝鱼乌龟,这些东西公家不要。男人们将鳝鱼随手放生,将乌龟则攥在手里,朝坡上看热闹的妇人和小孩喊道谁要乌龟。是小孩喊我要男人们则不理不睬,是妇人喊我要男人们则一边把乌龟朝妇人用力甩去,一边逗妇人说你要呀你男人同意吗?妇人自知失言,满脸飞红,于是坡上塘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在那时村人认为冬天的鳝鱼身上有毛,吃了生病,而乌龟则一身骚气,只有“叫化子”们才不嫌忌,捡了在火堆上生烧活剥用于充肌。现在时过境迁,鳝鱼成了四季可食的寻常美味,乌龟这家伙更成了稀罕之物,一盘野生龟肉不啻山珍海味,只有大款和官员们一掷千金才敢享用。想到这些,每每令人感慨不已。
   说是干坑,其实塘里的水不可能完全抽干。男人们到水里捡鱼的时候,水还有膝盖上下,坡上的避风处早已用守夜人睡过的干草燃起了一堆细火,供在水里捡鱼的男人上岸炙烤。水里的鱼是用食指粗网眼的“撮子”撮的,不分大小,倒进木桶,提到坡上,拢入大堆。太阳略微偏西,男人们捡鱼结束,到坡上洗鱼,分类,抬到队屋里,准备分鱼。站在坡上一直看热闹的妇人和小孩则涌到塘里捡“干活”。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个词是该写作“干活”这是“干河”,前者可理解为干了的活鲜,后者可理解为干了的河塘,我这里权且称作“干活”。只有进入捡“干活”才算是进入了干坑的高潮。当其时也,男女老少济济一塘,笤箕撮子纵横交错。其实妇人和小孩都知道,男人们已经把塘里的鱼捡得所剩无几,只有些漏网的刁子虾子和泥鳅了,但他们却依然乐此不疲,他们图的是一份参与、一份拥挤、一份热闹乃至一份笑骂,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对一年一度终于干坑了的喜悦之情。
   太阳西斜,妇人和小孩闹够了,留在塘边的最后一个男人后亮哥开始往塘里放水。人们陆续上坡,队禾场里有人在喊分鱼啰,妇人和小孩才依依不舍地朝队屋走去。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