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2011-01-01 00:00:00刘雯君
长江文艺 2011年5期


  一
  
  父亲在七十岁生日之后的某一天,从围棋桌上颓然倒下。那一刻他手里高举着一枚棋子,正准备落子,这关键的一步预示着又一次大获全胜,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等到胜利的一刻就被送进医院,诊断为脑梗阻。再想站起来已经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早晨还能在街头自由行走的人,在同一天的午后却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可他的精神还活在这一天清晨的时光里。父亲开始了内心最痛苦的挣扎。
  我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是脸部线条僵硬,目光无神的父亲。母亲说他一天都没有开口讲话了,不是不能讲而是拒绝与人交流。因为不交流让事情变得很糟糕,口渴了他不说,要大小便了他依然不说,看护的人就需要不停地给他换裤子和床单,折腾来折腾去很累很麻烦。
  一间病房有三个病人,空间很小,我内心焦灼不安,希望姐姐和哥哥们快点来。天已经黑透了,大姐、二姐和三哥才走进病房,母亲正低头给父亲擦洗,她抬起头来,说,你们姊妹终于到齐了,大家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吧。
  于是大家跟着母亲到了走廊上。哥哥姐姐都说了自家的一大堆困难,言外之意不外乎照料父亲,母亲和我是主力军,他们只能搭把手。因为我三十出头了还待嫁闺中,父母曾说过家里的房子是我的,谁也不许争。谁受益谁出力天经地义,我无话可说,只有叹气。
  三天之后,家里的矛盾初露端倪。大姐夫在给父亲洗澡时态度有些烦躁,语言不尊重。二姐夫在探望的亲戚面前说父亲的大脑不行了。他指着父亲的脑袋比划时,我看见父亲侧过头去,眼里有泪滑落。要知道,父亲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骄傲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父亲是八级钳工,有技术能吃苦,先进标兵的奖状一大摞。退休以后,开始下围棋和象棋。他很擅于学习,买来书一点点研究,跟着电视里的围棋讲座学,棋艺突飞猛进,居然代表这个城市的老年队,参加了数届比赛,都有奖状拿回来。而说父亲脑子不行了的二姐夫,只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建筑工人。曾经二姐夫见了父亲就像见了国家领导人一样,毕恭毕敬,一副无限崇拜和敬仰的样子,恨不能把自己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两个姐夫看是不经意的悄然转变,使我们姐弟还有母亲在情感上产生了不适应。
  我提出请护工,母亲坚决反对,她说,生了这么多儿女,病倒了身边居然没有个亲人照顾,亲戚邻居还不笑死!姐姐、哥哥保持沉默。我烦了,说父亲是大家的父亲,照料父亲人人有责,房子我可以不要。大姐马上说,那就排个值班表,母亲负责一日三餐,哥哥负责夜班,姐姐妹妹负责白班,一人一天轮流来。
  我虽说30岁了,可还没有结婚呀!给父亲接尿接屎,心理上这道坎怎么也过不去。忍不住跟大姐提出来的时候,被她狠狠地讥讽了一顿。没结婚是你不想结,又不代表你没见过男人的那东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是很有人缘吗?那些死心踏地追求你的傻帽们,给他们机会呀!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这一试不就试出来了,叫他们来帮忙呀!大姐出的主意,居然让我的心动了那么一下,只一下。是哪个作家说过,人性是不可以考验的,结果的残忍和血腥会让人失去相信的本能,使生活从此没有了希望。我始终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只会为了爱情而结婚。只可惜我遭遇过无数次爱情,却没有一次让我走上红地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能成为梦想。当我开始放弃,百无聊赖地混日子的时候,一个叫刘淳的人出现了。他是搞摄影的,在春天的植物园,不经意间我走进了他的镜头,而且是在不同的时间段的两次闯入。一次是傍晚,一次是清晨,在樱花盛开的树下,我们微笑了。交换QQ号时我们惊喜地发现网名叫“若愚”和“若水”的两个人,已经沉默对望了好多年,QQ上的偶尔对话时断时续,却从来没有停止,原来我们并不陌生。喜欢佛文化的我们相信这一定是“缘”,于是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现在提出来请他帮忙照顾我父亲,我开不了这个口,这个试验我也不能做,我不能拿爱情开玩笑。
  
  二
  
  我是一家私企物业公司的职员,每天除了应付办公室进进出出对外事务,还兼任出纳的工作。每月有两天时间负责给近两千在各大商场院校做物业工作的员工发放工资。可想而知,我每天的8小时会是怎样脚不沾地地忙碌,否则一趟赶不上一趟,工作就要掉链子。我要按家庭值班表三天请一次假,工作就得有新人来顶,回家就是分分钟的事情。而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就像找心仪的男人一样困难。我不能为了照顾父亲,毁了我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去找了医院专管护工的中介,人家说请护工要连续用,没有一天工也没有小时工,因为护理病人不是做家政,护理病人需要了解病人的病情,还需要与病人建立情感的交流,正所谓三分治疗七分护理。
  刘淳打电话来,邀请我双休日去观看美术学院的摄影展。一句话还真提醒我了,我可以和大姐商量把我的看护时间定在双休日,可以连续看护两天,其他的时间要大姐、二姐她们自己去安排吧!但是,我该怎么告诉电话对面的人呢?我尽量压低音量,嗯,我也很想去,但是,但是,我爸爸突然中风,我需要在双休日的两天时间里照顾他。真不好意思!……
  “你一个女的怎么看护呀?你是抱得动还是抬得动呢?请护工呀!”我被刘淳的话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应。
  “哎,一言难尽啊!只是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看展览了。”我坚决地挂掉了电话。他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有自己的小小蜗居,和寡居的母亲各守一方。这样的男人大概从来不知道承担是什么。我也是一个不懂承担的人,和他一样。
  刘淳居然没去看摄影展。他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我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他礼貌地和父亲打招呼,父亲没有丝毫反应,父亲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已经没有心情做介绍了。父亲消沉到极点,上午10点钟我已经是第三次给他换裤子了。每天要吊七八瓶药水,尿特别多,每次我都是把尿壶对上去后马上用被子遮挡着尽量不看,结果是尿从来都没有准确地流进尿壶,一上午把我折腾得不行了。刘淳的出现,把我心头的乌云驱散了。
  
  三
  
  父亲的病情日趋严重,整个右边的躯体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左边肢体的力量感也在逐日减弱。医生说,如果能恢复到慢慢站起来移动脚步将是最好的效果。父亲高大俊朗健康,对子女威严、对母亲温和,对外人和蔼幽默风趣。感冒了从来都不吃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上医院。除了我,姐姐、哥哥们都很敬畏他,总是离他很远,我虽然和父亲亲近不起来但是从来都不畏惧他。
  父亲再高大再威严也抵不住母亲的娇嗔,母亲的一句吩咐,一声责怪,可以立刻让父亲行动起来,或是立即改变做事方式。母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会干部,家务活做得很一般,只能囫囵地将一大家子人的日子维持下去。看着父亲对母亲温顺的样子,我总也想不明白,母亲用了怎样的魔力让父亲乖巧听话,像一只动物园里被驯服过的狮子,威严的样子还在,却没有了森林之王的灵魂。正因为这样,父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打了折扣,对母亲老有一种隐隐的嫉妒。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娇弱的样子,例如生病喝药的时候常常要父亲为她准备一颗糖,父亲很乐意为母亲做这些事情。从我有记忆开始生病吃药的时候,母亲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块糖,包括我的姐姐、哥哥们也没有享受过喝药就有糖吃的待遇。
  从小我就感觉自己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不一样。高考失败,我是多么想复读一年再战一次,甚至都说服了父亲,母亲却反对。她说,女孩再怎么奔终归是要嫁人的,不必那么费劲。再然后,遇上国有企业最后一批顶职,母亲却为了她热爱的岗位,哪怕提前半年退休她也不愿意,让我白白错过了良机。最后我只有靠自己打拼,混进一家私企。30岁了还没有稳定的工作,寄人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老板开了。
  
  如果说母亲不太喜欢我,倒可以理解,因为我倔强而固执,言语犀利又刻薄,从来不懂得关心别人,确实不太可爱。但是,我的姐姐、哥哥可不是我这样的,他们比我乖巧温和孝顺多了。大姐的婆婆有精神分裂症,大姐生儿子时蛮指望母亲能帮上一把,可母亲很明确地说,一代人管一代人,每个人尽自己的义务,她没有精力管了一代又管一代。二姐和三哥的孩子,母亲同样没有带过一天。难道母亲就不知道,两个年轻人面对一个新的小生命,有多么的无助和惶恐?
  
  四
  
  看护父亲成了我们姊妹生活中的重负,大姐为此和姐夫闹翻了,因为照顾父亲,他们准备高考的儿子被忽略了,成绩下降不说,已经病了两场,大姐夫表示了严重的不满。二姐因为长期不请假就开溜,被公司劳资部门记了两次名,被扣了奖金。三哥也因为连续的夜班看护,白天还要上班,一口气瘦了10斤,他本来就没有堆头的身体,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即便这样,我们每个人还要留一副假面来安慰父亲,为他做心理疏导。父亲开始变得喜怒无常,那只能动的左手常常会在看护人稍一疏忽之间掀了床头上的热水瓶,或是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我们要像警察一样看着他,怕他伤了自己或者别人。
  母亲再次做出决定,看护工作主要由我承担,理由是我没有家庭孩子的拖累,这种时候理所当然地应该多付出一些。我对刘淳传达了母亲的指示,我们的关系已经被父亲母亲默认了,这种时候刘淳当然是我的依靠。刘淳的态度很明确:这种时候,谁也耗不起,找护工吧!我去找。母亲说,护工的费用由你们姊妹四个平摊。三哥说,你们两老的退休工资加起来有四千多元……母亲打断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要让亲戚和街坊邻居知道你们姊妹几个是孝顺的。
  护工是来自红安县的一个残疾男子,刘淳说是他们家亲戚介绍的,人很可靠。那人看上去很老实,父亲好像也很快接受他了。这一段时间父亲也改变很多,不再故意和我们作对,大小便都能及时准确地告知护工。吃东西也比先前强了很多,开口讲话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虽然半边脸已经歪斜,有时还会对人笑一笑,偶尔还可以捕捉到一丝慈祥。
  护工是24小时工作制,夜里睡在我们租的躺椅上。我们姊妹几个基本恢复了各自的生活,只在下班后,家里事情安排停当了才去医院看看。这样一来,母亲的事情就繁重多了,每天要跑三次医院,午睡时间被占用了,母亲越来越烦躁。本来中午给护工1个半小时吃饭,母亲要求只能用30分钟解决午餐。这其实是不可能的,那些穿着蓝色背心的护工,只有每天晚上21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才能乘电梯。父亲住在高高的17层楼,护工又是一个残疾人,30分钟怎么够用呢?护工的抵触情绪可想而知。
  公司周末加班,我打电话给刘淳,让他抽空到医院看看。刘淳和哥们吃完宵夜,一起到医院看父亲。到了病房,看到父亲躺在尿湿的床上唉声叹气,护工却酒气熏天在躺椅上睡得正酣。刘淳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去的哥们,一把揪起熟睡的护工,顺手操起热水瓶将开水全部浇在躺椅的棉被上,然后恶狠狠地说:你把它给我睡干了,否则明天你可能就不仅仅只瘸一条腿!护工有些傻了,半天也没能反应过来。等弄清楚自己做得确实不太妥当时,刘淳已经请护士换好了床单,把父亲也弄干净了。安静的医院走道上是两个男人离去时铿锵的脚步。护工慌乱地到处打电话,向他的老乡求援。
  早上八点,医生护士有条不紊地做完交接班工作,却发现过道上挤满了穿着不太齐整的农民工。父亲也开始慌乱,请护士给三哥打电话,三哥赶过来才知道,这个老实的红安人把刘淳哥们说的一句气话当了真。已经这样了,三哥觉得就此妥协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两拨人在医院里挽起袖子就要发生冲突了。母亲及时赶到:“都给我滚蛋,走人!”母亲的声音尖细刺耳,大家一下子鸦雀无声。“我这就出院,不治了。”父亲很坚决地说,“我不连累你们了!”
  
  五
  
  大姐说,刘淳的表现太差了,正经忙没有帮,添乱算他一个。请的什么护工呀?还闹事!这种人应该从你的生活里立即删除。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大姐夫又做得怎样呢?我爸把人都嫁给他了,也不过如此。何况人家刘淳还没有得到什么,这样已经不错了。我能理解。
  大姐恶狠狠地说:你不听过来人的忠告,就等着吃亏吧!
  我反唇相讥:我有多少男朋友都被你忠告没了,谢谢你的好意,人不能太苛求。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没有对刘淳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他没有错,至少,他不虚伪。我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多了一份默契与和谐。我开始在心理上依赖刘淳,即便他从来没有提出来让我见他的家人,我依然会在每个周末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他,每次在他怀里我总有一种让生命就此停下来的渴望,我再也不想奔忙,再也不想游走了。每次都很想对他说去看看他母亲,话已经到嘴边,总是咽了回去。我一个女的总不能太主动了吧!何必那么自作多情呢!周末相聚时刘淳对我身体的狂热,本就不能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例假没来,试纸上显示的两条杠杠,证明我怀孕了。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不知道该怎样做出下一步决定了。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结婚的理由,我希望他不能舍弃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其他的任何外因。
  父亲出院了,我的担子却越来越重了:定期到医院排队拿药,每周给父亲做一次心理疏导,每天为他做护理。大姐要照料预备高考的儿子,暂时退出了照顾父亲的行列;二姐、三哥的孩子上小学,也需要照顾,也很少来照顾父亲了。
  我找到了一种据说疗效明显的中药——脑栓康复胶囊,每月要花费一千多元,效果依然不太明显,钱却像流水一样的流走了。三个月下来母亲开始心疼了,但是,停药肯定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安慰母亲说:再想办法找更适合的药,现在就当作是心理治疗,药停了父亲心里的希望就没有了。面对卧床瘫痪的父亲,母亲开始抱怨,她诉尽了这一生的不快乐。
   我在上班,父亲给我打电话,“水寒,今天星期一吧,下班别忘了给我带《体育周刊》。”
  “爸,今天是周二呀,我昨天才给您买的体育报呀!”
  “哎,早就看完了啊。”
  有时候,我真希望父亲的脑袋和他的身体一样坏掉,不是诅咒他,而是觉得一个头脑清醒而身体瘫痪的人是格外痛苦的。一直想给父亲请保姆,不能如愿。主要还是钱的问题,哥哥姐姐提出费用不能完全靠我们几个子女来承担了,父母也应该算一份,因为父母的退休工资加起来比大姐和三哥家里的收入还高,哥哥姐姐还需要还房贷、养孩子、要攒钱。母亲说,那我们老人还要子女干什么呀?三哥说,具体情况具体对待,你们二老如果没有收入,我们卖血也要养活你们。现在的情况是,你们二老的收入比我们还高,过生活请保姆完全够用。母亲的泪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说我们把钱都拿出来,到时候万一有个好歹的,你让我怎么办?二姐说,你还有我们呀!我们不是不愿意负担你们,而是因为我们做子女的现在的条件确实都不好。母亲的泪再一次铺天盖地地流下来,哭得呜呜的。
  
  六
  
  我在502的公交车开过南京路的时候,看到了刘淳,具体地说是看到了刘淳和另一个女子,他们步态悠闲地从江滩走出来,那一刻因为堵车,我透过车窗由远及近,由前至后仔细地观赏了一遍他们的远景、中景、近景,百分百确认那女子是我的好友石悦。
  我异常平静地拿起电话拨过去,“嗨,在哪里呢?我好想你。今天有空吗?”透过车窗我看到刘淳从口袋拿出电话,走到一边。
  “呵呵,我也想你!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歌舞剧吧!六点我去你们公司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吃饭。”
  
  “你忙吗?在哪里呢?”
  “我,有点忙!我在外边拍摄一组照片呢。”
  “噢,是在风景秀丽的江边照美女吧?!照完了刚好一起吃个饭,再一起看歌舞剧?!”
  “你,你什么意思……”
  我挂断了电话,看着他茫然地挠着那长着粗硬头发的脑袋。
  一切似乎与我无关。生活就像一场戏,这是别人的舞台和故事,我大概曾经是其间的花絮。我对自己轻蔑地微笑。
  我绷着脸在家里进进出出,不想多说一句话。这段时间身体恶心呕吐、没有一点食欲,脾气坏极了,总是想找人吵架。我不断用试纸检测,渴望试纸上的两条红杠在一夜之间减少一条。母亲在卫生间的纸篓里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举着试纸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呆呆地定在那里等待她的嘲笑和训斥。她两眼发直地看着我,嘴嚅动着,然后背转身去,给了我一个背影。我们两个人僵持着,都等待对方先开口。
  “是——刘淳的吧?!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的声音带着负气的决断。
  “他知道吗?”
  “没打算告诉他。”
  “去,找他谈谈,让他拿主意。”
  “不,我不会和他谈什么了。”
  “为什么?你不准备结婚吗?”
  “他现在,也许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我不想结婚。”
  母亲沉默了,我知道她是不会真正为我担心的。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我极力保持内心的平和,依然和同事关系融洽,处理对外事物依然准确得体。我用所有的业余时间陪父亲,喂他吃饭,给他端屎端尿,给他擦洗换衣服。我不再挑剔,不再说男女有别。努力把父亲曾经在我年幼时候为我做的事情,认真地每天为他做一遍。我每天做大量的运动,希望腹部会突然剧痛,而不愿意自己走进医院,做出选择。我的变化,除了母亲了然于心,家里没有其他人看出来,我知道这世界没有人能懂我。
  夜里我被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弄醒。父亲为开床前的一盏小灯和母亲发生争执。父亲说,关了灯,他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很多梦魇,只要开了床前那盏小灯,他就感觉心里踏实多了。可母亲说,那样不但浪费电,而且也影响了她的睡眠。这样的吵闹已经无数次发生了,没有一个第三者能给他们评判,结局总是以母亲的胜利告终。
  我再也不能睡去。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烦心事,已经顾不上隔壁的两个“老活宝”了。刘淳这小子从上次通过电话被我戳穿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黑暗中,母亲站在我的床头:“我要去找刘淳谈谈。”
  
  七
  
  父亲可以试着站立了,父亲可以自己用尿壶单手端尿了,父亲可以自己吃饭了……这就是我在日子里的惊喜,像面对一个可以逐渐长大的孩子一样,我把每一个小小的期望寄托在父亲身上。爸,快点好呀,我们可以一起到公园散步呢!父亲兴奋地点头。我是多么想陪父亲走出那牢笼一样的屋子呀!可是我们住在老式楼的顶楼,没有电梯,我没有力量把父亲弄下楼去。看着父亲每天就像孩子一样趴在窗口看楼下的车来车往,我的眼里总是有不能抑制的泪水,为什么偏偏是我的父亲在晚年要遭遇这样的不幸?
  父亲主动提出把藏在书柜里的私房钱交给母亲。母亲按照父亲的指点,没有找到就开始着急,并说父亲骗人。于是,父亲说他自己来取那里的钱,结果母亲没能把父亲扶住,父亲歪下去的时候虽然是慢动作,但胸口还是磕在手杖上了。
  父亲再次被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肋骨骨折了三根。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胸口上插了管子,脸和胳膊像被打了气一样圆鼓鼓的。这一次父亲的病床在过道上,因为外科住院的病人很多,没有床位了。
  每天下班以后我就急急地往医院赶。元旦放假了,母亲每天就呆在医院陪父亲,由我送饭。休假的第二天老板通知加班,我托付二姐帮忙给医院的父母亲送饭。忙到下午,工作终于结束了。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医院里冷冷清清,行动方便的病人都回家过节去了,走廊尽头靠近厕所边上的那张床是父亲的,父亲病床前坐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我看到她在给父亲揉腿,一边还扭过头抹眼泪。
  看到我了,母亲大声斥责:真是指望不上呀!有儿有女的,老了病了一口饭都混不上嘴。
  什么意思,我不是让二姐送饭了吗?
  我掏出电话询问二姐,二姐在电话那头不急不慢地说,孩子今天参加作文比赛,我忙忘了。你赶紧给爸妈端盒饭去。我在这边哑然。
  “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办的事,根本不把我们两个老东西放在心上,真是没有意思!”母亲还在抱怨。
  我一肚子的委屈,哽咽着说,我忙了一天,别说晚饭,中饭都没吃……我去端盒饭。
  “慢着,你的事情我跟你爸爸讲了……”我停下脚步等待下文。“这件事情,刘淳必须做出选择,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我不饶他。”母亲继续。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管!”
  “你觉得我不该过问这件事情吗?我是母亲呢!”
  “你是个称职的母亲吗?哥哥姐姐的孩子你带过一天没有?现在你慈悲了,瞎掺和我的事情!”我气急。
  “你说什么?你们姊妹都怨恨我,是吗?”
  “难道我说错了吗?想想你是多么的自私,本来我复读再考一次,本来我可以顶你的职……”
  “混蛋!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医院,滚回家去!”这是父亲声嘶力竭的声音。
  我边抹泪边往电梯口跑去,外面大雨倾盆,我一下子清醒了,向餐馆走去,虽然是盒饭,都是挑父母喜欢的菜买的,香气扑鼻。回到病房时,父母背对着我坐着,母亲还在嘤嘤地哭泣,“要是知道他们都是这样,一个比一个不孝,当初我一定要你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你该有自己的孩子……”父亲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如惊雷般把我雷倒了:怎么会……不可能……我自言自语。
  母亲惊愕地转过头来,“水寒,你……”
  父亲示意我靠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生母去世的时候你不到两岁,我把你们从农村转进城的时候,都只有小名,连学名都是你母亲查字典起的。你三岁那年她意外地怀孕了,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本来她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想到家里孩子太多,生活质量会更差,想到你体弱多病需要照顾,需要营养,她硬是背着我偷偷到医院把孩子拿掉了,那是她生命中的唯一的孩子……父亲满脸是泪,嘶哑的声音在冷冷的空气中颤抖。
  母亲瘫软地靠在墙上,我的手一直在抖,热腾腾的饭菜撒了一地。
  
  八
  
   父亲再次出院,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回到他的小小的窗台边,继续用渴望的眼神看楼下的车来车往,回到母亲的唠叨和抱怨中,回到和母亲没有结局的争执中,回到《体育周刊》给他的小小快乐中,回到他的沉郁和沉默里。
  终于可以拄着拐杖靠左腿的力量一瘸一拐走路的时候,父亲开心了许多,家里又可以听到两个老人的笑声了。
  刘淳出事了,消息是由我的同事传过来的,她的男朋友是刘淳的邻居。刘淳骑摩托车和一辆商务车相撞,大腿骨折,命根子也受伤了。
  全家一致要求我做出选择,要不和刘淳结婚,要不立即做掉肚子里的孩子。母亲完全不顾及我的面子,让家里老老少少都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了。我上网一遍遍地查了人流手术的相关资料,过了四个月想做掉孩子就需要引产,那比生一个孩子还要痛苦。时间一天天逼近,我依然无法做出任何选择,既没有勇气去找消失了很久的刘淳,又没有勇气到医院去一了百了。
  我已经怀孕80天的时候,终于在母亲的陪同下走进了医院,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医生说我各方面状况正常,建议我留下这个孩子,因为我已经属于大龄产妇了,如果做掉,随着年龄的增大,以后受孕的几率会降低,结果很难说。
  刘淳终于在病床上给我打来电话,“是我,你妈找过我……”我在电话这头沉默。“我们还可以继续吗?我想我们该给彼此一个机会,更何况……”我猛地丢下电话,泪水流了一脸,母亲悄悄走到我身边,用餐巾纸慢慢地帮我擦掉。
  “妈,对不起,我以前说的那些话太过分了。这一段时间心里乱极了……”
  “水寒,结婚吧,也许,有了孩子刘淳就有了定性,会做一个好父亲呢!但是,也不排除另外一种结果,婚姻有时候就是赌博,是不是一个好丈夫只有结婚后才能知道,或是欢欢喜喜过日子,或是忍耐一生。”
  女友石悦打来电话:那次你告诉我怀孕的事,我自作主张找了刘淳,就是想让他主动向你求婚。那天在江滩,我们谈了好久,他想不通你怀孕了为什么要隐瞒。刚好,那时候他接了你的电话,感觉你情绪不对劲,就要我陪他来找你,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出事了,我就在他的摩托上,我们都受伤了……
  我终于决定还是和刘淳结婚,因为我需要有个孩子,而我的孩子需要有个父亲,事情就这么简单。
  天暖起来的时候,我们姊妹为父亲买了轮椅,推着他到公园散步。母亲却从来不参与到我们的队伍中,总是离得远远的,常常混在一群闹哄哄的老太太中间拉家常,时常有人会提醒她,“嗨,你们家老易的腿怎么了?”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噢,不小心摔了,没事,没事!”父亲总是提醒我们绕开走,“嗨,她就是好强,不想人家笑他男人中风残疾了。其实,这个年龄了,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笑话的呢?随她吧!”于是,我们远远地推着轮椅绕开母亲。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一如我的父亲和母亲。
  责任编辑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