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乡间的说法,李传诚是横站着离开自家小院的,差点成为烈士。
一连几天阴雨不断,冷风呼啸,似乎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土坯屋顶覆盖的瓦片松动,雨水乘虚而入,耳房出现好几处雨漏。
李传诚翻箱倒柜,把家里的盆搜罗出来,就像卖盆的开展览会,一字排开,接漏水。
好不容易盼来雨过天晴,李传诚抬起他那张老脸,眯缝眼对着太阳报以感激的微笑。待阳光烘干泥泞的地面,李传诚也像钻出洞穴的动物恢复元气,扭一扭腰胯活过来。眼下,当务之急得采取措施堵漏,难说老天爷什么时候变脸。
以前村里上房捡瓦的活计交与李光大包办,可李光大去年就带着他的手艺入土为安了。如今的年轻人争先恐后告别土地,出远门打工谋生路,剩下妇女、儿童、老人留守村庄,简称386199部队。请谁帮忙都不合适,看来只能亲自出马。
村子的房屋布局统一,三间带一偏,偏厦也叫耳房。耳房偎依在正房旁边,从远处望,恰似高大的壮汉伸胳膊挽住小孩的肩膀。李传诚自然没有蜻蜓点水的本领,像李光大那样在正房屋顶行走如飞,但对于低矮的耳房可以凑合应付。办任何事情首先要在思想上武装自己。
说干就干。李传诚搬架木梯,一头搭住房檐,噌噌噌爬上耳房,开始工作。瓦片破裂损坏的地方得重新布瓦。瓦片压瓦片,瓦片搭瓦片,瓦片扣瓦片,一丝也不能含糊。
忙碌半天,只剩下最后一处环形雨漏,接漏的是一只杀猪用的大腰盆,想必面积不小。李传诚决定歇口气再啃这块硬骨头。
腰酸背疼,身体弯得像张弓,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脊梁拉直,拉成一根扁担。放眼望去,树木、山峦和远处的小溪都沐浴在蓬松的阳光中,神圣而安祥。李传诚第一次站在屋顶观察村庄,角度转换使他觉得眼前自己生活了七十年的家乡显得有些陌生和虚幻。
李传诚思想开了小差,神情恍惚,趔趄着失去重心,脚板踏空踩断一块朽坏的椽子,来不及喊叫就成为一名跳水运动员。应该说他在空中的姿态是比较优雅的,甚至还完成转体一周半的高难动作。所幸腰盆里的水没倒,哗啦,水花四溅,向上的浮力抵消一部分体重和冲击力。李传诚与死神擦肩而过。渴望氧气的本能促使他从水中艰难地抬起头颅,背靠盆壁发愣。
朦胧中他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老太太大喊大叫向他扑来,李传诚头昏脑胀,听任老太太费劲地翻弄他的身体,就像杀猪佬翻弄腰盆里的猪。附近出坡劳动的男人听到呼救,慌忙丢下手中的锄头肩头的竹筐,回家增援。如果他们不及时赶到,李传诚不被摔死也要被淹死。老太太势单力薄,刚把他提离水面,一懈劲他又咕咚栽进腰盆,呛了好几口水。
几个男人卸块门板,垫床棉絮权当担架。李传诚躺在门板上浑身哆嗦,这时别人才发现他的腿肿得有桶粗,鲜血染红裤子。大伙解开他的皮带,试图帮他脱掉裤子,可裤管绷得太紧,没有成功。老太太急中生智,抓起剪刀咔嚓咔嚓剪掉裤管,刮墨鱼骨头撒于患处止血,找干净透气的布片简单包扎。
农村单开的老式门板比门框宽两寸,倾斜才能过去。经过门槛时李传诚感觉门框挂住他的脚背,似乎在挽留主人别走。出了大门大伙一阵小跑,朝村口公路直奔。一群热气腾腾的人搭乘一辆热气腾腾的东风卡车赶到县医院。
李传诚左腿肌肉组织损伤,失血过多,大胯粉碎性骨折,伤势严重马上动手术。当他从麻醉中慢慢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躺在外科病房。床号倒是特别吉祥,6床,像个皮猴倒挂在墙头翻斤斗。
五六张皱巴巴的脸凑到跟前,嘴巴依次开合,露出参差不齐的门牙询问他,老李,你醒过来了?伤口还痛吗?李传诚答非所问,咱要回家!说完他双臂用劲一撑准备下床。那些人慌忙按住他说,老李,别动,医生特别交代咱们的,千万别动!
这时李传诚才觉得左腿硬邦邦的,敷了石膏。小腿垫高,脚脖子吊一块砖头,模样滑稽不像住院倒像练杂技。李传诚骂道,他奶奶的,咱庄户人家又不是模特,老胳膊老腿的,还摆什么造型!
大伙背过脸去,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肚子有文墨的老李就是骂人也比别人骂得有水平。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二十天,医生劝他把医院当成自己的家,配合治疗安心养病。
家中只有李传诚一人,唢呐李代替家属签字,办理手术协议及相关手续。唢呐李也是传字辈,与李传诚同年同月生,只比后者小一天,但这一天他恐怕坐飞机也撵不上了,规规矩矩称李传诚为哥。唢呐李问他,老哥,需不需要咱给北京的嫂子打个电话?李传诚苦笑着摆摆手说,哎,算啦。
前年老伴发挥余热帮忙带孙子。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取北京大学的学生,毕业后留在北京从事新型分子材料研究,工作很忙,没精力料理孩子。老伴像沙田的萝卜,儿子头天晚上打个电话试探邀请,她的心马上插上翅膀飞到北京,第二天早晨就收拾行李出发了。
老伴在北京住得安心活得也开心,各种关系处理融洽,如鱼得水。老伴在北京学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参加社区老年人秧歌队,据说她翩翩的舞姿上了电视。这些李传诚都能理解接受,但她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波浪,他就难以容忍了。六十几岁的人,装嫩,还有点农村人朴素的本性吗?李传诚心里憋闷嘴上却不说,他不想和老伴吵架,在电话里吵架。李传诚与老伴性格不合,吵吵闹闹一辈子,吵腻了。
老伴刚到北京一天给他打一个长途,过段时间隔一个星期打次电话,后来是一个月打声招呼。看来老伴越来越懂得节约电话费了。
李传诚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固守村庄不愿挪窝。唢呐李理解他的心境,没有联系远方的嫂子,不过电话是要打的,打给李村响器队(简称李班)的成员。李传诚是李班的班主兼创始人,班主有难成员不能坐视不管。
农民不像城市人,有双休有法定节假日,农民一年四季修理地球,折腾不完的农活。大家轮流照应病人,陪李传诚跟医院打持久战。
唢呐李打头阵,嗓子张接班,大鼓王居中,腰鼓杜补充,镲子牛殿后。
值日表没排响锣向,他少年丧父、中年丧妇、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全撂在他身上,扛不住,精神崩溃,只能说两个眼睛在眨。响锣向是五保对象,干脆不通知他。
在医院这段日子,李传诚后背睡破了皮,酒精一擦钻心痛。他像牲口一样在床上吃喝拉撒,没一点人的尊严。解小便利索些,排大便非常麻烦,大腿吊着不敢撑劲,别人小心端起他的髋部抬起,坐稳便盆,一屋子的人跟着闻香。最难堪的是他正在排泄的关口,青春甜美的护士突然闯进来给他量体温什么的,他恨不得让雷公把自己劈成两半省事。
李传诚在6号病床躺了两个月,这是他一生最灰暗的日子,比孤独和衰老更加糟糕。他终于可以自己上厕所,脚板接触地气他就不想再躺下,不顾医生反对坚决要求出院。当然唢呐李与院方交涉时态度委婉侧面一些,他说,医生,对不住,咱们的盘缠花光了。其实光乡亲们探望的情钱住院费都用不完。
上车,下车,李传诚依靠三条腿走进自家大门,回到李村他就踏实了。他在李村出生,也将在李村死去,叶落归根化为泥土。再说,他害怕火葬,不愿随老婆去北京。
经过人生这一劫,李传诚开始思索以前从未关注的问题,比如人活着到底为了啥?除开吃喝人还能为后世留下点什么?一个问号接一个问号。那几天村民听见如泣如诉的笛声随炊烟飘荡。
李传诚心情沉重时习惯吹笛子,他精通演奏各种乐器,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笛子,他觉得笛声里氤氲着华夏民族的性格和气节。悠扬的笛声使他安静下来,与天空和大地融为一体。李传诚猛然醒悟,他唯一拥有的只是音符,被情感赋予形状、颜色和温度的音符。
但民间音乐还能原汁原味流传下去吗?没有新成员加入,李班解体的局势已定。现在村子谁家过红白喜事去镇上请响器队。多半是丧事,喜事只与年轻人有关。
镇上两家响器队自诩为专业组合,不种地不做工,以盈利为目的。他们的能耐称得上专业水平吗?三脚猫功夫。他们的响器队完全靠西洋乐器架子鼓撑腰,哗众取宠滥竽充数,首先在气势和分贝上镇住群众。神气自傲的架子鼓手敲来敲去就一个节奏,呆板,大鼓王敲掉的鼓点他们都捡不起来。
前两天李村的老支书死了,李传诚见识了镇上响器队的整套表演,不敢恭维,他们糟蹋了民间艺术。他李传诚死了是决不会请他们来闹夜的。
老支书比他大一岁,先走一步。一到冬季凛冽的风霜压迫老人呼吸困难,死亡就像流行感冒迅速传播,老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跟山坡倒根木桩一模一样。李传诚预感自己来日不多,出院后他经常感冒,胸闷乏力气虚血淤,身体每况愈下。他老了,的确是老了。
李传诚拄着拐杖,脚步蹒跚绕村子行走。天空下着入冬的第一场雪,他深深浅浅地走去,一步一个脚印。经过路旁那些坟墓他停下来,辨认坟墓的主人,在雪花的映衬下死亡显得肃穆静谧。他感觉死者从坟墓里伸出枯瘦的手臂挥舞,似乎想拉他进去作伴,李传诚一点都不害怕,微笑着点头回应那些手臂。
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听任命运的安排。李传诚只是有些遗憾,他率领李班送别无数亡人,却没为自己打一场丧鼓,难道就不能自己送自己黄泉路上走一程?他把这个新鲜的想法对唢呐李讲了,唢呐李搓着颌下一撮山羊胡说,老哥,你说的是活丧鼓吧?
给活人奏哀乐,这种奇思妙想据说古人曾经付诸实践,但从未亲眼见过。作为李班领头人,李传诚提这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唢呐李下去准备布置,了却他一桩心愿。
转眼已是腊月中旬,李传诚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去世。既然是死就应死得有板有眼,死得像模像样。李传诚穿上寿衣寿鞋,全身放松,在意念中舍弃呼吸、心跳和脉搏等生命体征。他的躯体轻飘飘的,被大伙儿抬进棺材。棺材盖让白蚁蛀穿,木匠尚在修理补漆,暂且用块黑布代替。
李班成员全部到齐,约定村口会合。
响锣向正在镇政府申请入住福利院的批文,听到消息丢下没盖公章的介绍信,扭头往李村赶。从迈步的积极态度推测他走得挺匆忙,其实行进速度很慢,腿子像把剪刀连剪直剪,可步幅只相当别人的三分之一。响锣向又气又急,扶着村口的歪脖子树劈头盖脸指责唢呐李,连带其他人一通骂。
咱一没聋二没哑,老李住院两个月你们为啥不告诉咱一声?床前床尾给他端杯水,或者帮忙去药房拿回药什么的,咱心中也不愧呀!
那五人微笑着任他骂。骂着骂着响锣向咳嗽起来,又是鼻涕又是眼泪,那五人给他捶背的捶背擦脸的擦脸,劝他说,老向,是兄弟们的不是,你消消气儿,咱们给你道歉,写封检讨行不?
李传诚门前的场坝已搭好帐篷,李班人马出现在门前拐角处,早有人上前燃放爆竹迎接。爆竹停息,嘹亮的唢呐响起,随后镲子、马锣、响锣、腰鼓加入,协奏一段小曲,相当于跟东家打声招呼。大鼓沉默,被大鼓王背在肩头。
虽然只是热热身,小试牛刀,但附近的乡亲们已被打动,张大耳朵倾听,他们知道李班神奇现身了,乡亲们好久没欣赏纯正的民间音乐了。
这场丧事的管家由村长担任,他是唢呐李的儿子,本着简朴而不失礼仪的原则操办。只通知本村的乡亲晚上来坐坐,喝杯茶抽支烟吃顿饭。
灵堂设在堂屋,摆盆土窑闷的白炭火,只有尊贵的宾客才享受如此待遇,门外帐篷烧蜂窝煤取暖。李班成员围住一盆白炭火坐定,喝杯茶润润喉咙提提神。响锣向悄悄抬脚把火盆往棺材那边蹬,让李传诚也暖和暖和。
正式演奏开始。大鼓上阵气势恢宏,嘭,嘭嘭,嘭嘭嘭,地面跟着美妙震动。李传诚感觉身体陷进松软的云朵,挂在空中晃呀晃。
大鼓王是个绝顶聪明的奇人,九佬十八匠,似乎没他不会的手艺。
各种东西大鼓王瞧两眼,脑子转两圈就明白其工艺原理。让大鼓王远近闻名的是那面大鼓。原先寺庙里有面鼓,放在高台佛像旁供祭祀用。破四旧时那面鼓被掀下来砸坏。大鼓王捡起鼓皮和鼓坯斟酌,心中有谱。恰逢村里(那时叫生产队)宰头牛打牙祭,牛皮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鼓王鞘牛皮箍鼓坯,削一百多根经盐炒的篾签把牛皮绷在鼓坯上,艳阳天拿出来敲打,再收紧牛皮。这面鼓音色明亮纯正,跟了大鼓王几十年,别人开价五万(相当于十面架子鼓的价格)他都不卖,人在鼓在。
今晚大鼓王要施展他的独门绝技,抛鼓槌敲鼓,一直没摸鼓他的手都痒了,一下子拿出四根鼓槌,也就是说始终有两根鼓槌悬在空中循环,看得一旁的群众忘记眨眼。
毕竟年纪大了,手腕跟得上力气追不上。棺材左侧裂条缝,李传诚望见大鼓王额头大汗淋漓,恨不得伸长袖口帮他擦一擦。一旁的唢呐李吹串滑音变调,大鼓王见好就收借梯下台,先减掉一根鼓槌,再减掉一根,恢复常态敲鼓。
敲敲打打半个时辰,休息,开饭。
接下来是转丧表演,主角换成嘴巴。乐队围绕棺材转圈,孝子和死者生前的朋友知己,握炷香陪他们转。
转也有章法,按逆时针方向,一般人都会,可对于镲子牛却是难事。他是左撇子,方向老错,常常与身后的人撞个满怀。李传诚给他支招,拿根麻绳拴住自己的腰,绳子另一端套驴脖子,跟驴一起推磨,转半年硬把生物钟颠倒过来。
李班还有个左撇子大鼓王,他不用跟驴当徒弟学推磨,不管转丧坐丧大鼓放在地面敲,庞然大物腾挪麻烦。
刚开始转丧的人稀稀落落,不断有群众加入,首尾衔接圆圈渐渐增大。一个人生前人气指数高低,接人待物品德人格如何,圆圈半径可以衡量。透过细缝,李传诚看见已经扩展到门槛的圆圈,感到心满意足。
打发漫漫长夜全凭嗓子张一张铁嘴。嗓子张的口才扎根于古籍,《封神榜》、《说岳》、《薛仁贵征西》、《聊斋》、《三国》等等。今夜,岳飞、罗成、周瑜、姜子牙、霍去病、项羽这些古代的英雄都将在他的嘴巴里神奇复活,披荆斩棘叱咤风云。
同样的段子经嗓子张一唱味道大不一样,他的声音具有磁性,音域宽广,擅长颤音和拖腔。
嗓子张演唱时,后面的腰鼓杜和响锣向为他敲出节奏。打转丧响锣向搁下响锣拿起马锣,响锣和马锣其实就是大锣小锣,表面看体积不同而已,但二者的敲法完全不同。响锣震动时间长,靠手指触碰锣面控制发音,适合慢板旋律,在民间响锣属于驱鬼避邪的乐器。马锣轻巧灵便,音色脆爽短促,敲打时锣面被手心挑拨主动迎向锣槌。如果响锣向敲响锣,马锣交与唢呐李代劳。
唱歌总得换气,调整呼吸获得短暂的休息,这段空白时间由唢呐李和大鼓王填充,嘴住合弦不停。
李传诚替古人担忧,在嗓子张的歌声中迷恋忘返。经历战火纷飞,经历山河破碎,也经历破镜重圆。这一夜他的生命无限拉长,穿越若干朝代,拥有历史一样的高龄。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下巴,感觉胡须像河流一样绵延伸展。
拂晓时嗓子张的话题从远古拉回现实,高潮由即兴演唱推出。
今晚大家为作别亡人而来,棺材里躺着他们的兄弟,一定有一肚子的话要吐,不吐不快。李传诚率领的李班获得许多荣誉,参加市腰鼓比赛勇夺第一名,深山飞出金凤凰。民间音乐使李班每个成员头顶戴上光环,神秘的光环。
当然也有响器队想代替李班的霸主地位。那年五十里外的响龙大队组建的龙班要和李班一决雄雌。
龙班主唱苏明亮嘲笑嗓子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扁担大的一字识得一箩筐,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下去找把椅子听我苏明亮唱吧!那时嗓子张刚入班,艺尚不精,强敌兵临城下,李班主帅李传诚披挂上阵应战。实际披的只是一件七成新的军大衣,找身旁一位退伍军人借穿的。李传诚出口成章:响龙来了个苏明亮,草鞋葛藤绑,裤子没连裆,只剩两个卵蛋打乒乓,妇女同胞不敢把你望,还好意思上台出洋相。
嗓子张的回忆使棺材里的李传诚忍俊不止,想到死应当严肃些,他咬住牙齿不出声。其实那个年代人人都穷,身上穿的衣服没有吊的布片多,穷快活。他三言两语打败苏明亮,龙班夹着尾巴狼狈逃跑。
嗓子张天生一副好嗓门,可惜没进过学堂,他的文化知识均来自李传诚。李传诚念过初中,乡间的秀才,熟读四书五经,家中藏书丰富。农闲时节,嗓子张喜欢听李传诚讲述古书中的故事,讲到紧要关头李传诚故意卖关子,摇头晃脑说,老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环套一环的故事引人入胜,欲罢不能。嗓子张记忆力惊人,听李传诚讲两遍就可复述。在乡间,历史和文化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延续传承,从这个角度说,农村的文盲都是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李班主唱高歌一夜,早已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响器队实际只有六人忙碌,李传诚的任务就是依次提醒班员休息。今夜李班个个精神抖擞,拿出看家本领表演,把蓄储一冬的能量全释放出来。但人毕竟不是机器,嗓子张用嘶哑的嗓子邀请唢呐李也唱几句,他下去喝杯香喷喷的姜茶,慰劳一下嗓子的辛苦。
唢呐李接住嗓子张的调门表白一番,咱不会唱只会吹,就为亡人吹支曲子吧。他拿起唢呐,其他人都放下乐器,听他独奏。唢呐李吹的是《梁祝》,李传诚年轻时最喜欢这曲调,原本是小提琴曲,李传诚用笛子演奏得同样出色,天籁之音。唢呐李乐感好,却不会识谱,遇到新曲谱李传诚捏笛一吹,他马上让音符在唢呐里流淌。唢呐已和主人合二为一,难分难舍,也只有他能用唢呐演奏《梁祝》。
唢呐李调整气息,乐声起伏像山峦一样从容舒缓,忧郁的情绪一波一波袭上听众心头。原来唢呐也可以表达大海一般的宽广和宁静。声音的丰富是语言无法比拟的。李传诚感觉自己的头发一根接一根变黑,一绺接一绺变黑,唢呐李把他从七十岁吹回二十岁。
那时他偷偷爱上邻村的姑娘小凤,对方也喜欢他。小凤脑后留一根亮闪闪的长辫子,说话脸就红,两个酒窝蓄满柔情,一笑单眼皮便成为双眼皮。最终他没能与贤慧、体贴、善良,美丽的小凤成为眷属。小凤家是地主成份,家里都反对,小凤含泪远嫁外省,李传诚遵从包办婚姻娶了现在的老婆。有些人有缘相爱却无缘相守,有些人只能放在心底却不能表露丝毫。也不知小凤是否尚在人间。
李传诚似乎进入缥缈的天堂,直到腰鼓杜的唱腔响起他才睁开眼睛。透过那条细缝,腰鼓杜头上那顶棉帽显得特别醒目。在李传诚的印象中,除了夏天腰鼓杜一直戴着帽子。现在已买不到这种老掉牙的解放军棉帽,那是古董。
棉帽臃肿但实用,放下帽帮可罩住耳朵。一般人戴帽为了御寒,腰鼓杜另有用途,天再冷他也让耳朵露在外面。帽帮收起来方便插烟,一支接一支竖立插进去,像一排排子弹。
东家一夜要给客人装几十次烟,客人手中有支烟或者嘴抽麻木,说声谢谢客套过去,腰鼓杜来者不拒,他始终两手空空。东家大方不大方,只要瞅瞅腰鼓杜头顶的帽子便一目了然。吝啬又狡猾的东家叮嘱装烟人特别关注腰鼓杜,勤加伺候。
抽了一辈子香烟的腰鼓杜晚年遇到麻烦,他儿子好不容易处个对象,女朋友是非农户口,城市姑娘讨厌烟民,闻到香烟就掩嘴呕吐。她柳眉一竖给男友亮底牌,小杜,你给我张大耳朵听着,如果我再看见你老爹腾云驾雾抽大烟,我立马给别人暖被窝去,你信不信?小杜,你应该明白,这世上只少四条腿的驴子,不差两条腿的男人!女友说话刻薄,却也是实情。
腰鼓杜没预料自己抽烟竟然威胁儿子的婚姻大事,影响杜家香火得延续,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权衡得失,腰鼓杜狠狠心当众宣布吸烟有害健康。
戒又戒不彻底,偷偷摸摸地抽。家里的香烟被未来的儿媳没收清空,实在熬不住去李传诚家串门,抽两支过过烟瘾。
他已让李传诚破费很多,不好意思再让他花销,但习惯形成条件反射,他不戴棉帽手就发抖,敲不成腰鼓,所以提前掏私房钱买两条香烟交给管家。
未来的儿媳不在现场,腰鼓杜尽情用歌声缅怀他和李传诚坐在义笼前抽烟闲聊的神仙日子。人生如抽烟,点燃时太阳刚刚升起,放下烟斗太阳已落西山沟。
其实只要有决心和毅力,毒瘾也可以戒掉,唯独病戒不了。左撇子镲子牛回应腰鼓杜的感叹,他吃了五年中药也没把锥肩盘突出和关节炎甩掉,几乎丧失劳动能力。李传诚仰脖侧脸,看着镲子牛弓腰虾背,似乎在地上找针,原本一米八的大高个,现在却成为李班的矮子。
这也许是镲子牛最后一次与大伙合作。远在浙江余姚的女儿孝顺,年前将接镲子牛到身边居住,这一去恐怕就是永别。将来客死他乡,他的灵魂还是会飞回李村,跟李传诚作伴,跟牛家祖宗作伴。
在浙江人生地不熟,除了呆在家里也只能去附近一个公园散散心。不晓得城市人围绕花坛转悠按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别人怎样转你就怎样转,步调一致。但愿左撇子镲子牛别转错与别人撞车,农村人身上有股泥土气,城市人不喜欢。
镲子牛的眼泪尚在眼眶转圈,响锣向已满脸泪花,他是拖着哭腔唱的。他这一生命运多舛,虽说家破人亡,但他觉得乡亲们就是他的亲人。许多村民都帮助过他,下辈子他托胎做牛做马报答大家。尤其是李传诚。
从小响锣向家境贫寒,村子庄稼受灾那年,李传诚上学时绕道经过他家,把钵里的饭菜匀一些给他充饥。那时李传诚的父亲在煤矿上班,勉强可以解决肚皮问题。结婚后响锣向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老婆突然生病危在旦夕,李传诚不顾家人反对,拿出全部积蓄二十元钱借给他送老婆住院,虽然没能救活她,但他已尽了心,坦然。
儿子去世他万念俱灰喝农药自杀,李传诚背他去村卫生室找医生洗胃,把他医活。李传诚劝他,老向,生死由天,你还没到见阎王爷的时候,年头年节你老婆和儿子坟头总归有个人点盏灯笼,你说是吧!这句话让响锣向活下来,活到现在。
唱着唱着响锣向突然哽咽发不出声。照计划接下来轮到大鼓王登台亮相,见此情形不敢再唱,担忧响锣向伤心过度危及生命。
天寒夜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奔丧的队伍,山梁那边邻村的人家也被惊动,打着手电举起火把前来凭吊亡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棺材前磕头、烧纸、焚香。李传诚虽然看不见脚头供桌上的一对红烛,但他根据墙面的反光明确感知烛光的摇晃,想必是人们鞠躬很认真,下腰的幅度大所致。
人死后人们就会忽略他生前的缺点和污点,放大优点。在哀乐的诱惑渲染下,人们怀念亡人的千般好,称赞李传诚是个本色的农民出色的艺人,一辈子坦坦荡荡。
群众的情绪反过来也感染李班的成员,渐渐地乐手们忘记他们打的是活丧鼓,开始确信他们的班主已故,驾鹤西去。大家抱在一起互相捶打,外围几个拳头不小心捶在棺材板上,碰落李传诚头顶那块黑布。
几张熟悉的面孔惊异地围拢过来,李传诚已被自己的死打动。死真幸福,他对他们说,伙计们,木匠帮我把棺材盖修好了吗?
责任编辑 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