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猪

　　“今天又喊了一个猪。”家兴子一进门就望着老婆吴小娥说。吴小娥正剁一把枯苕藤，苕藤末子在屋里蹦出一种杂乱的声音，屋里像下雪籽。吴小娥把头一扬，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剁苕藤了。
　　家兴子说的“又喊了一头猪”，意思是又一头猪被杀了。他是个杀猪佬，这样表述，让人感觉很职业。杀猪这样血淋淋的事，被一个“喊”字弄得轻巧好玩起来。
　　已经是腊月初二了，正是梨树垭大杀年猪的季节，可他今年还没试刀。他刚才去刘老三家里了。刘老三的婆娘曾答应让他杀她们家年猪，并要他去帮忙办屠宰证，他今天一早就跑到乡上办证，可刘老三婆娘拿了屠宰证又改变主意了，说刘老三打电话来了，猪要等他回家后再杀。
　　他的深筒胶鞋上粘了很多烂泥，蓬乱的头发上挑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他没把脚上的泥跺去，也没管头上那些无关紧要的水珠。天有些冷，火垅里没有火，屋里冷水泼皮的。他用脚把落在火坑边的断柴往火坑中间扒拉，准备把火点燃，可从衣袋里摸出了手机。
　　“四婶子，今年我给您杀吧，”他对着手机喊起来，“我保证把肠子拆干净，把肉砍得四棱方正的，什么？保证一刀，戳第二刀不要钱。手续？我给您去跑，人？我给你找，保证您不操心。”他的声音很大，颈脖上的几条蓝筋跳跃着，像蚯蚓被开水淋了。
　　可是叫四婶子的显然没有让他杀猪的意思。
　　家兴子的猪确实杀得不够水平。一个猪，要杀三四个小时，慢，而且弄得脏兮兮的。肉也砍不好，总是歪歪扭扭、弯里硌桨地。拆肠子的时候，常常把肠子拆穿了。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不讲卫生，给猪吹气之前，别的屠夫会让东家端一盆清水把猪蹄淋一下，把裹在猪蹄上的猪屎淋一淋，可他不讲究，揪了猪蹄往嘴上一按就吹。给猪开膛，从里拿内脏，他把刀往嘴里一咬，双手就在膛里刨起来，要知道那刀是在褪猪毛的水里拿起来的呀，就咬在嘴里，哎。更让人恶心的是，东家叫吃饭的时候，见他手上、嘴上血糊糊的，要他把嘴和手洗一下，给他舀水拿肥皂去了，他倒好，躬在汤猪盆上，捞起一把猪毛，往嘴上几擦，这就妥了。闹得东家请来吃年猪的客人，筷子就怕往他夹过菜的碗里伸。
　　这是他生意不好的原因，另外，就是他个头小，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没有五十公斤。这样的身板，力气差，猪上了三百斤，他就奈何不了。
　　要说村上杀猪，东家往往会请几个人帮忙，譬如捉猪，褪毛，翻小肠等等，打打下手，即使力气小，也并无多大妨碍。问题是现在村上青壮男人一般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多是老人、女人，再就是村主任、文书和几个手艺人。帮忙的人不好请。这就麻烦。无论怎么说，女人再有劳力，不会帮忙杀猪吧。
　　可偏偏，家家户户的猪是越喂越大。这样，家兴子就有些吃不消了。一个三百斤的猪，就说有人帮忙将其拖上案板，放血了，褪毛的时候，家兴子没得力量让它在盆里打翻。好几回，他烫猪的时候，猪没搬动，自己差点一头栽到盆里。
　　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给猪“递刀”不利索。梨树垭的人很讲究递刀，一是要一刀毙命，不能来二刀；二是猪血从杀口里冲出来时，不能乱溅，要冲到早已放了桔子皮辣椒面的血盆里，三是杀猪佬甩刀时刀尖对的方位。说这可以是家的运程。如果杀二刀，明年不顺；血乱溅，家里有凶事。现在，外出打工的人多起来，出事的也多，人就特在乎这个。家兴子自然是知道的，但没得法，有时候就是一刀搞不死，要戳第二刀；血冲出来时也落不到血盆里。杀年猪，算得上一件高兴事，谁不希望有个好兆头？但要是家兴子这一刀下去，搞不好就让别人心上苦兮兮的了。特别是海棠子出事之后，人们更加相信了。海棠子在外面挖煤塌方死了。老婆去收尸，回来时只提了一个骨灰盒。这时人们就想起了家兴子给海棠子杀猪的事，说那时就感觉不对哩，杀了三刀，人一松手，猪还从案板上爬起来跑了，血呀洒得到处都是，看那点血刀尖呢，正对着大门的。
　　去年，吴小娥就劝他不杀猪了，挣不到钱，还吃亏。可是家兴子不干。家兴子说我不杀猪能做什么？家兴子人笨，而且又不长个头。用梨树垭人的话说，人没长开。爹先是要他学学篾匠，可学了半年，还只能削个锁口篾，师傅怎么说也不带了。爹后来就想让他学杀猪，问他愿不愿意，家兴子想都没想答应了。爹犹豫了一会儿，说，杀猪要力气呢。家兴子说，王老八子今天杀的个猪，我抱起试了，抱得起。
　　家兴子没有撒谎。那个时候，村的男人多，而且猪都小。一般百八十斤。爹想一想就同意了。那就学杀猪吧，不管社会怎么变，家家户户要喂猪，有喂猪的就要杀猪的，比学木匠、篾匠靠得牢呢。想不到社会一变，猪也变大了，帮忙的人也变没了。
　　当然，家兴子不愿意去干别的，也确实是他干不了别的。出门打工，不识字。而帮别人出栏粪、犁田，或者王老八子杀猪的时候，去打打下手，又没得面子。杀猪就不一样了，总归是一门手艺，自己好歹是个“佬”、是个“匠”、是个师傅吧？
　　吴小娥的书读得比他高一级，人也灵动些。每年乡上开屠宰会，搞屠工年审之类的都是吴小娥代他去的。因为要在一张表格上签字，还要交钱。吴小娥见家兴子不同意，就算账给他听：“杀一头猪，七块刀把子钱，你连早带夜忙一整天杀三个，二十一块钱。现在村上做上工是二十五块，还一包烟。而且每年还要跑去开会，交管理费，二三百块，你说到底哪样划算？”家兴子说，“还有猪鬃呢？”吴小娥说，“猪鬃你去年卖了好多钱，三百块钱。只抵得住开会，交管理费。”家兴子说话算账当然算不过吴小娥，最后只好说，“反正我喜欢，我就是喜欢。”
　　去年过年的时候，村上一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差不多个个腰里别个手机。他就要买手机。吴小娥说，“你买个手机起什么作用，又不出门？”家兴子说，“他们这些在外头打工的就有了，我不该有？王老八子有，我不该有？”吴小娥说，“钱呢？而且每个月还要交话费的。不打也要交的。”家兴子不耐烦了，“你晓不晓得我怎的硬是杀不赢王老八子，就是没得手机，别人找不到我。”吴小娥没管他了。想必没得钱，他只念叨念叨吧。想不到下午他就把手机买回来了。吴小娥问哪来的，家兴子说，“三一子卖给我的，七百，明年杀猪还。”
　　可是今年，村上早几天就已经有猪喊了，还是没有人来请他，手机也像一个死老鼠。
　　四婶子推三阻四不想请他杀猪，他就开始想别的人了。从一组到二组，到十组，一户一户地想，想哪些人可以去试一试。
　　
　　想到金狗子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因为金狗子和王老八子有矛盾。
　　他们的矛盾就是去年杀猪杀出来的。金狗子去年在外面打工。婆娘小玲子请王老八子杀，杀猪水没烧开，王老八子这个该杀的就把小玲子摁在灶门口弄了。金狗子怎么知道了？清避孕套。金狗子是个有心人，出门时把数字记在手机上，当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存着。回来过年，一清账，差了一个，就审问小玲子。这个东西不能吃不能穿，还搁在床架子上，娃子拿不到，老鼠子凿不到，未必还飞了？小玲子没得犟，只好把王老八子供了出来。金狗子找王老八子敲了一千块钱，就把事情闹得村上的人都知道了。
　　家兴子想起金狗子，就把手机装进口袋里去了。站了起来，朝吴小娥喊了一声：“我到金狗子那儿看下子。”吴小娥手中的刀停下来了，“金狗子？你不要去得。金狗子今年没出门，在屋里帮小玲子喂了一个大猪，起码有四百斤，让你杀你也驾不活。”家兴子说：“什么？四百斤？”“只有不止的，像个门板。”
　　家兴子心里有点怕了，可心不甘。他觉得现在——不能再怕大猪了，他的力气应该可以搬动再大的猪。“大猪才好，脊毛多，起码有三斤脊毛。三斤脊毛好多钱？”说着就往外走了。
　　
　　梨树垭这个季节因为杀年猪，变得有几分活泼气。在山坳坳里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猪喊：“咹——，咹——”一声赶一声，山的回音一传，山就像活了。
　　家兴子刚爬到山包上，就又听到哪里猪喊了。这时心里就有些复杂。好像这头猪是他杀的，好像猪叫声就像是他弄出来的音乐。可是一想肯定是王老八子在杀，心里又觉得不怎么好受。停下脚步，朝一个屋场望。妈的，这不是刘老三家里吗？狗日的婆娘，哄起老子把宰杀证办来了，却请了王老八子！这时心里就来气，骂王老八子，“你个狗日的，骑老子头上拉屎呢，老子这回杀给你看看！”
　　金狗子在山边边上，步行要三个钟头。本来准备喊个摩的，可是一想至少要三块钱，算了。看看天色不早，脚下不自觉地紧了。
　　天撒麻眼儿之际，到了金狗子家。狗望着家兴子乱咬。小玲子的脑袋在门口一晃，矮门子吱啦一声，就站到门外了。她喝斥几声，狗住了咬。
　　金狗子坐在火垅边上看电视，看到家兴子，说，“家兴子，是你？几个了？”
　　家兴子把金狗子旁边一把木椅子往后一提，坐了下来，“你的几时杀？”
　　金狗子把自己的坐椅往开闪了一下，拿手在鼻子前扇几下，“这是个什么臊气味儿？家兴子，要说你也是做艺的，什么时候都像是从猪栏屋里出来的，臭烘烘的。”
　　家兴子说：“我们——一个杀猪的嘛。”
　　家兴子一点也不在意金狗子这样作践他，自己把椅子往开闪，“你的猪准备请哪个？”金狗子说，“你呀！”
　　几只狗钻进屋里来了，在家兴子手上、脚上、腿上嗅着，似乎在辨别这是不是一堆食物，家兴子让狗在身上嗅着，不理，“几时？”
　　小玲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家兴子，然后坐下来，拿火钳捡火，又往火里加几根柴。火一下子就大起来了。家兴子脚上和腿上都冒出了热气，屋里的臊气味这时就更浓了。
　　家兴子想不到金狗子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有点激动，没等金狗子回话，就说，“那最好就是明天，我明天一早就给你们把证跑回来，中午猪就喊了。”金狗子说，“明天？我翻了农历了，日期不好。”家兴子生怕金狗子变卦，“那就是后天。你们天不亮爬起来烧水，天开亮口喊猪。”金狗子把嘴往开咧了一下，“要不要请人？”
　　这话把家兴子问住了。金狗子的猪圈在路边上。来的时候，家兴子有意瞟了猪圈里一眼。那是头花猪，侧卧着，肚子宽得可以睡两个人，像猪栏里开了一间铺。要把这个猪放倒，他和金狗子两个人是不行的。可如说要请人，金狗子会不会变卦？
　　家兴子正为难，小玲子说话了：“你莫哄人家，家兴子是个实诚人。这头猪他杀得了啊？”
　　家兴子听小玲子这么说，才知道金狗子原来是在哄他。他站起来，大声地说，“金狗子，我是好心为你杀猪的，你，你……这样的事你也哄，你不让我杀也就算了，何必——”金狗子声音也一大，“哪个和你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杀了？”小玲子拿眼瞪着金狗子，“不是说请勇子的？我看还是请勇子。猪太大了。”金狗子说，“你给我闭嘴，给老子滚开！”
　　金狗子也许此时想起了去年杀猪的事，火气特别足。家兴子想，都是自己撩出来的呢，要是为这个事，他们两口子打了架，那就不好了。心里似有点愧意。可是他现在不知怎么办好。
　　小玲子站起来，往灶屋那边走去了。
　　家兴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金狗子说：“你愣着做什么，问你话忘了，到底要不要请人？我好安置。”家兴子心里矛盾，不想杀这头猪了，怕杀出矛盾来。可是又不想今年第一单生意跑了，“我……只……只要有人帮忙把猪拖上案板就行了。”金狗子说，“好，那就不找人。我们这猪熟混，壮得走不动了，我们两口子，加上你就可以弄上案板。”又问：“刀把子还是七块？”家兴子说，“七块。”家兴子这时就高兴了。“那你后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烧水啊。”
　　家兴子说完要走，金狗子说，“我话还没说完呢。猪鬃、汤毛是要作价的呢，猪鬃三块，汤毛五角。”
　　金狗子真比鬼都精。杀大猪费的工夫顶得杀几个小猪，王老八子和其他所有的人都按猪的大小收刀把子，只有家兴子不分大小。他的想法是，大猪鬃多，毛多，这就是赚了。想不到金狗子把这个也算进去了。
　　真想不杀算了。正犹豫的时候，金狗子问道：“你到底杀不杀？”
　　
　　杀猪的工具很简单：前几年是不同长度的点血刀、砍骨刀、薄刀、镣环、刮子、梃撞。梃撞是拇指粗的一根铁棍，用来给死猪通气路，让死猪鼓胀起来，便于褪毛的。现在时兴软褪，就是说，不用吹气了，也就用不上了。但增加了一个工具：挠钩。挠钩作什么用？就是用它把躲在猪栏里瑟瑟发抖的猪钩出来。为什么现在增加了？现在村上没有人从猪栏里往外拖猪了。这挠钩厉害，前端是一锋利的铁钩，后面是一截竹杆，人站在猪栏外头，把挠钩伸过去，钩在猪的耳朵里，嘴里，猪就乖乖地从猪栏里被拉出来也。
　　家兴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装工具的背栏子提出来，挑了最长的一把点血刀来磨。几把短点血刀他是早磨过了，想到不会杀大猪，这把最长的点血刀也用不上，就没磨，想不到今年要拿这把长点血刀试刀。
　　这把长点血刀将近两尺长，家兴子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就蹲在磨刀石前霍霍磨起来。吴小娥说，“你不能去杀金狗子那头猪，太大了。”
　　“你莫管！”
　　家兴子把话说得齐抖抖地，神态异常坚决，好像十分有把握。其实心里虚着。回来的路上，动了好几次打退堂鼓的念头。
　　“那个猪比你四个大不止，就说你能把它杀倒，那烫呢？纹就纹不动。”
　　“你怎的这裹连！活人还让尿胀死哒。”家兴子用刀背敲一下磨刀石，“那杀牛的呢？牛有几个大？这个猪不杀，我就不要再杀猪了。我把金狗子这个杀了，就再不怕大猪了。”
　　家兴子很少有这种态度的。吴小娥不再说了，去灶房忙去了。
　　
　　和金狗子约的时间是天开亮口喊猪，从屋里出发到金狗子那儿要走三个钟头，他在手机上设了闹铃：四点。
　　还只两点，家兴子就醒了，想再眯一会儿，可睡不着。索性起床，在屋里转悠。天是真冷，转着转着，身上的一点热乎气就一丝儿一丝儿地跑干净了。想，不如走，干脆走。在路上走还暖和些，就背上家伙，持了梃撞和挠钩，拿起火把出了门。
　　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一件事：忘了带香纸。
　　每年喊第一头猪，家兴子总要在递刀之前，在血盆之前烧几张纸、燃几炷香。这是师傅教的。他问师傅为什么要这样，师傅说，“罪孽。”家兴子不懂什么是罪孽，可师傅叫他这样做，他就这样做了。每年都没忘记。
　　看看时间，估计还来得及，立马就转身往回走。心上咕了一句：幸亏早点走哦。
　　家兴子脚步快，一会儿就回家把香纸拿上了。到金狗子家，天边有了鱼肚白。
　　金狗子灶房那儿透着光，他想这是小玲子在烧水，就把家伙放下，把火把甩熄了，把梃撞和挠钩竖在门边，拍门。这时看见金狗子从茅房里出来，边走边搂裤子。
　　小玲子把灶屋门开了。他一脚跨进去，“水开了？”
　　灶门口火光亮堂，两口大锅里已飘出热气。“快了。”小玲子说。
　　小玲子再没有话了，只低着头往灶里塞柴。家兴子感到小玲子似有些不高兴。这就往堂屋里走去。
　　金狗子把灯拉亮，“搞烟！”递了一支烟在他面前。
　　小玲子这时站在过道门边说，“我给你说清楚啊，我是不得揪猪啊。你去喊人啊。”金狗子说，“又聒噪，你不揪哪个揪？这周围四转，有哪个来揪？”
　　小玲子说，“我要唤猪。”
　　“唤猪”是梨树垭的风俗。就是人把猪往屠案上拖去的时候，饲养它的家庭主妇就把食盆里倒上猪食，用和食铲敲着盆沿，长长地唤：“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按梨树垭的说法，杀猪时唤猪，明年就可以养出更大的猪。其实应该是心里难受吧。这是一条命啊，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一天天养大的猪要被杀掉，心里疼啊，而且又不能像模像样地哭一场。也就只能“唤”了。所谓唤猪，其实是哭的一种形式吧，是用这种特殊的形式为猪送行吧……
　　金狗子不耐烦，“唤什么唤，你以为猪是唤大的。唤得大，你莫喂，看它长不长。”
　　小玲子又说：“我可从来没看到过……给猪递刀的。”
　　金狗子声音大起来了，“那你说只有请王老八子那个骚狗子了？”
　　只这一句，小玲子身子一转去灶口加火去了。看来王老八子是小玲子这一辈子的疼指头儿了，金狗子只要一捏这儿，小玲子就哑口无言。
　　家兴子心里是越来越沉了。心想他们两口子这样拗着，这猪越是难杀了。可是他却找不到劝解的话。他拿眼在屋里扫了一下，站了起来，把竖在鸡圈边上的大腰盆往外滚，要金狗子去下一块门板。
　　山边一会儿就拉开了一道缝，亮光从那道缝里泼开来。天光下来了。
　　金狗子从灶房里端出血盆，摆在案板一端的下面，望着家兴子说，“搞！”
　　家兴子这时从背栏里拿出那把长点血刀，砍在腰盆上，再拿出线香和冥纸，蹲在案板前烧了。火光晃着家兴子的脸，金狗子看到家兴子脸上很肃穆。
　　“死出来！搞哒！”金狗子脸朝着灶房喊，一手薅住了挠钩，狗这时汪汪咬了两声。
　　猪都还憨睡着呢，两三只接槽贴着大猪的肚皮，有一只干脆睡在它肚子上。家兴子和金狗子站在栏门前，等着小玲子。
　　小玲子这才提着一桶猪食来了。她把猪食倒进盆里，用和食铲敲着盆沿，嘴里唤起来：“啦啦啦啦”。
　　猪们就醒了。几只接槽哼哼两声，一弹腿起来，跑过来围住了猪食盆；大猪先摆了一下头，才撑起前腿，再慢慢地站立起来，一步三摇地走拢了。
　　这个老态龙钟、笨手笨脚，没睡醒的样子，让家兴子心里停当了一些。
　　小玲子用和铲铲打着几个叭哒叭哒抢食的小猪，想让它们给大猪留一口。
　　大猪真的没睡醒哦，它走到盆边，嘴触到盆里咴了一咴，又摆开了，不像往常那样岔巴岔巴地吃。往常，那嘴就是一把撮瓢哦，这么点食，两下撮到肚里去了。小玲子焦急了，“吃呀！”用和铲铲敲盆沿，轻轻地打它脑袋。
　　金狗子顺着手里的挠钩，想把锋利的铁钩钩到它嘴里去。小玲子说，“你让它吃两口。”
　　金狗子说，“稀奇。”挠钩已经伸到大猪脑袋边上了。小玲子把挠钩往外推了一下。金狗子瞪她一眼，手里的挠钩横了一下，像是把挠钩顺过来打她的样子。小玲子没有管，只焦急地劝大猪：“吃呀，吃呀！”
　　家兴子听到小玲子喊得凄惨惨地。
　　大猪把头一扬，金狗子手里的挠钩就塞进猪嘴里去了。大猪“咹”地吼了一声。家兴子这时把栏门打开了，一手揪住了猪耳朵。
　　大猪懵懵懂懂地跟着出了栏门，小玲子眼里滚出豆大几颗泪，赶紧背过脸去揩。然后，又转过身来敲猪食盆，“啦啦啦啦……”
　　猪的喊声是更大了，几只狗也狂吠起来。
　　家兴子想不到这个庞然大物有这么老实，正得意呢，猪摆了一下头，耳朵从他手里滑走了，家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家兴子双手一撑从地上爬起来，向猪扑过去。可这时猪退远了。望金狗子，金狗子被猪拉着在院坝子打转转儿，金狗子像挥着篙杆在激流中驶一条船。家兴子心想完了。金狗子虽然个子不高，劳力却是不错的。现在大猪居然把他当成手中的一个纸人儿在耍了。
　　家兴子跑过去，手向它肉瘤瘤的耳朵伸去。却抓不住猪耳朵，猪的脑袋摆去摆来，家兴子的手像一只麻雀在猪脊毛上、猪头上、猪耳朵上扑棱。他明显地感到猪的脊毛硬了，像钢针一样竖起来了，而那扇子般的猪耳朵朝他的手拍过来时，他有一种被抽打的痛感。
　　“还在这儿流猫儿尿！来帮忙！”金狗子吼道。
　　金狗子这是吼小玲子的。家兴子朝小玲子飞了一眼。他看到小玲子背对着他们一边抹泪，一边敲盆，嘴里的“啦啦啦啦”已经变成了一种地地道道的哭泣。
　　他很希望小玲子过来帮一把，可是他又害怕她过来。他想，猪在逃命的时候会变得凶起来。只有豁出去了。他提了提劲，纵身一跃，双臂箍住了猪的颈脖。猪“嗷”了一声，跳起来，像一匹受惊的野马。
　　家兴子被甩下来了。猪腿踩在家兴子臂上、腿上，家兴子听到哪里有撕裂的声音。他翻身起来，跑了几步，跃到猪背上，朝金狗子喊，“刀！刀！”
　　不知什么时候，猪已经把他和金狗子拖到离案板很远的地方了。金狗子慌忙中冲向家兴子的背栏，抽出一把刀递过去。家兴子接过刀，往猪身上乱捅起来。
　　猪带着挠杆在院坝里奔跑起来。狗汪汪叫喊，在后面追逐。
　　家兴子仍在朝猪颈子里捅着，想不到猪竟然狂奔到院坝边上了。院坝下面是一道高坎，这一下去，猪要完蛋，家兴子也要完蛋。金狗子和小玲子吓得大叫，喊家兴子快跳，快跳。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飘了出来。黑影弯腰抽出腰盆上的长点血刀，像一朵乌云一样飘到大猪前头，一手提挠钩，一手将那把长点血刀送进了大猪胸腔里。
　　
　　大猪终于放倒了。家兴子也倒在了地上。两只狗跑过来，在家兴子身上嗅着，扬起头咬。金狗子和小玲子这时也跑了过来，喊着：“家兴子，家兴子！”
　　家兴子从地上爬起来，说“刚才……刚才——”
　　才刚的那朵乌云正是王老八子。他一刀把猪放滚，啥话没说就走了。金狗子和小玲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这时，他们都没说出王老八子来。
　　小玲子问道：“你还好吧？伤着没？”家兴子说，“刚才好像有个人……”金狗子说，“你是被猪转晕了，哪有人？”
　　金狗子这一说，家兴子就相信了，以为自己刚才真是眼花了。这时吼了起来：“扯脊毛！”
　　天已大亮，院坝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小玲子看到家兴子裤腿上湿漉漉的，看到手臂和脚上都红糊糊地，惊叫起来：“家兴子，你伤了！”
　　家兴子把裤腿提起来，一看，腿已变成了红色，小腿上有个血洞，汩汩地往外流血。小玲子这时就转身进屋去了。家兴子很爽朗地吼一声：“抓把锅灰来！”
　　小玲子一会儿找了几块布条过来，给家兴子揩腿上的血。家兴子说，“锅灰呢？锅灰止血。”金狗子站起来，一会儿弄了一把锅灰，摁在血洞上，然后用一布条缠住。手上也有血滴下来，家兴子把流血的那只手举起来，这才看到袄袖都被血濡湿了。他把袄袖往上掀了掀，看到伤口了，两寸长一道口，一块肉吊在一边，家兴子说，“还有锅灰没得？把这儿也摁一点儿。”小玲子和金狗子一起又把臂上的伤口缠住了。
　　这就算拾掇好了。家兴子把裤腿放下来，说，“狗日的真厉害，就像一把钢钎朝下夺。嘿嘿，他妈的，把裤子也夺穿了？”又看腿上，怎么还有血呢？重又把裤腿提起来，绑的那个洞没有血流出来呀，再过细看，血是从上头下来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好像它在大腿上也钻了一个洞。”这时就解裤子，把裤子褪下来一看，果然一个洞。家兴子说，“小玲子，那还要搞点布片子来。”
　　小玲子找来布片和锅灰，把大腿上的一个洞缠住了。家兴子就站起来了。“金狗子，我们把腰盆和案板搞到这边来，免得搬猪。这个大家伙我们两个是搬不动的。”
　　小玲子说，“家兴子，你休息吧，去医院打一针，怕发炎，我们叫勇子来。”家兴子大声吼起来：“你说什么，叫勇子？”小玲子说，“你这像癞蛤蟆遭牛踩了，浑身是伤，我怕——”家兴子说，“我就是个癞蛤蟆，可我今天把牛放倒了。我把牛放倒了。”金狗子说，“你也不疼？”
　　家兴子这时才感觉到了疼。可是嘴上却说，“我从生下来，就不晓得什么是疼！”
　　
　　小玲子和金狗子又劝了几句，可是家兴子执意要把猪搞清楚了再走。金狗子只好去滚腰盆，并要小玲子往灶里添一把火。
　　猪真大啊，死猪倒栽在腰盆里，有一大半翘在腰盆外面。家兴子笑着说，“真像一块门板。”拿来小刀和梃撞，在猪蹄上割了口子，给大猪捅气路。然后揪起猪蹄，躬在腰盆前面吹起来。一会儿，大猪被吹鼓了起来，肚子慢慢变圆，四只腿叉开了。
　　家兴子嘴上又有了一道血圈。他提着猪腿，用根细绳扎着气口子，喊道：“上水！”这时感到头晕了一下。
　　金狗子和小玲子就提着滚开的水朝腰盆里倒。家兴子手拿一把葫芦瓢，把开水往猪身上浇着，浇着。蒸气一下子就把腰盆罩住了，像一片浓浓的雾。
　　家兴子躬下身子拿刮子在烫好的那个地方刨，猪身上一下子现出白白的一片。不一会烫好的地方，毛就褪净了。家兴子想把猪打个翻。
　　站在猪屁股后头，揪住猪的两支后脚，用力，想翻滚过来，可是猪纹丝不动。家兴子就朝屋里喊，“来，出来搭个手！”
　　金狗子还在提水。他舀了一桶水提出来，就看见了家兴子卷起的裤腿上，有血往下流，“家兴子，是不是缠的布散了，看地上的血。”
　　家兴子把裤腿提了一下，看到血是从上面流下来的，解开衣服，才看到腰上有个窟窿。“妈的，它狗日的，还在老子肚子上钻了一下呢。”
　　金狗子发现不对，说这像是刀子戳的呢。家兴子也知道这是他骑在猪身上捅猪时，捅了自己的肚子，可嘴里说，“没得事，再找点布片子来缠一下，趁水开，烫猪。”
　　金狗子把一桶开水冲进腰盆，和家兴子两个人揪住猪后腿，想把猪翻过来，可还是不行。
　　家兴子说，“你揪后头，我揪它耳朵去。”弯下腰，一只手撑住盆沿，一只手伸进开水里去揪猪耳朵。
　　家兴子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手伸下去的时候，脑壳也跟着栽下去了。
　　
　　谁也不清楚家兴子究竟是太用力了，还是脚下滑了，流血太多人晕了。好在金狗子反应快，甩了手里的猪腿，一手把家兴子拎了起来。
　　金狗子这才赶紧张罗把家兴子往乡卫生院里送。
　　刘老三的婆娘刘四婶子两个人约了去卫生院看家兴子。路上，刘老三的婆娘说，其实家兴子这回失事，我心里真是难过。不该耍他一个老实人。四婶子说，还是劝他不要杀猪吧。他吃不了这碗饭了。刘老三的婆娘叹一口气，他不吃这碗饭，吃什么？
　　到了医院，刘老三婆娘和四婶子才知道家兴子已经死了。他慌忙中自己戳到肚子上的一刀，把肝脏戳破了。
　　她们到停尸间里，一定要吴小娥把单子拉开她们看家兴子一眼。
　　家兴子脸上的绷带拆了，吴小娥拉开罩在家兴子身上的单子时，刘老三婆娘和四婶子吓一大跳：家兴子竟然笑眯眯地，就像睡着了在做一个好梦。
　　刘老三婆娘和四婶子这时哇地一声哭了。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