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地

2011-01-01 00:00:00召唤
长江文艺 2011年5期


  悠来一阵风。滩地越发显得阔野起来。
  风,是斜着身子来的,徐而轻,蹑了手脚,在棉地里穿行,棉叶就翻卷起一片片的阳光,在玉叶心头渐次泛亮。
  一片阴凉罩下来,遮住了毒辣的日头。风再悠来时,玉叶心头的枝呀蔓的就往绿地里曳了几下。
  阴凉像长了脚,往前挪移开去。
  有阴凉护着多好啊,就像男人厚实的胸膛,枕上去,特别的踏实受用。可是,阴凉到底是走了,就跟男人走了一样。
  玉叶看着远去的阴凉,心里陡生一抹惆怅。
  玉叶在剪枝。棉叶密实得针也漏不下,枝桠上开满了红的白的花,花有实花,也有谎花。实花结桃儿,终究要吐出一朵朵雪白的棉花;而谎花呢,光会抢实花的养料,只开花不结果。这样,就得把多余的枝蔓剪掉,谎花抹去,保证地力和养料,一门心思地让棉棵子和实花,吃饱喝足,然后攒了劲儿地开花结桃。没了那些枝蔓和谎花抢食,棉棵子自然就会往旺里蹿,实花呢,也会往鲜里开,几场透雨过后,再去看,枝枝桠桠的,尽是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棉桃哩。
  风似乎打了结,不肯散去。玉叶冷不丁在右手腕上捏了一把,咦,怎么就没感到一丝异样呢?她纳闷儿,刚才自己明明使了猛劲的这一捏,怎么就……毫无知觉呢?而那个人轻轻地一捏,至今却还在手腕上电着,心里头酥着哩!
  玉叶一剪刀下去,剪断了枝蔓,也剪断了风,可心头的枝蔓,仍盘根错节地往旺势里蹿。唉,要是心头的枝蔓,也能咔嚓一下剪掉就好了。玉叶这么想着,不由手搭凉棚,瞭了一眼滩地。
  滩地其实就在东荆河堤脚下,是带了沙性的那种滩田,有了庄稼的覆盖,风一吹,滩地就阔了,野了。前些年,滩地上,零星地种着一些花生、黄豆,或芝麻,稀稀拉拉的,东一块,西一地,像癞痢头,不成体统,更谈不上规模,结果产量上不去,效益也不好。去年,村上实行了“农户+公司”的集约化规模经营模式,就是农户出土地,公司出种子和技术,统产统销。这样一来,效益明显上升,比各家各户单打独敲翻了好几番。
  去年冬播前夕,村上通知开会,各家各户去一位当家理事的,说是要按指印。分责任田都三十年了,这是村上头一回开会呢。男人不在家,玉叶就顶上,去了村部,作为当家的按了指印。在玉叶的心目中,按指印是最神圣的事,就跟上了铜版册一样,不得更改。玉叶活了三十岁,一共按了两次指印。头一次是跟男人到镇上的民政办,在那红得要多喜气就有多喜气的结婚证上按了一下指印。拿上证,准备离开的当儿,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妇,脸上都写着忧悒。原来中年夫妇是来打离婚的。当那女人在绿本本上按指印的一刹那,一颗晶莹的泪珠“叭”地落在了红红的指印上,玉叶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返回的路上,玉叶对男人说,不是当初两人都按了指印么,还兴反悔呀?男人一笑,说都这个年代了,离婚很正常的。玉叶一惊,离婚还正常呀?要是你……男人回头,掐断了她的话头子,要是往后你敢背叛我,我就要……玉叶立马伸出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堵住了男人的嘴巴,怨道:看你嚼蛆,看你嚼蛆!捂得男人透不过气儿来。再一次,就是这回在合同上按指印了。
  当然,两次按指印有着明显的区别,头一次是夫跟妻;这一次是私人对公家。但都是一种承诺,一种信任和担当。
  这次来村部按指印的尽是像她这样的女当家。用隔壁春英的话说,男人不在,我们娘们照样当家。玉叶当时按指印,不前也不后,算是中不溜。她想,既然上头有这个政策,你不按是不行的。再说,吃亏享福又不是我一户,按就按呗,指头只需涂个红,又不是剁了你的指头。
  就这样,玉叶就在“农户+公司”的合同上,签了名,按了指印。合同一式两份,村上存一份,她留一份。接着,村上请来的也是上头派来的刘技术就现场上了一堂农技课:麦套棉的种植技术。
  刘技术四十来岁,中等个头,衣着朴素,咋看都不像城里人,唯一洋气的是他戴的那副眼镜,透过镜片,射出来的光,在玉叶看来,尽是学问哩。刘技术讲课,她不光听,还要用眼睛看,看得她心里头热乎乎的,就觉得刘技术是那么的斯文、儒雅,啧啧,跟自家的男人比起来,就是两重天哪!玉叶看得入迷,也想得入迷。春英用肘拐了她一下,惊了她一跳。春英就跟她耳语了一句:你到底是在听课,还是在看人?羞得她脸红心跳的。
  村长“哼哼”两声,起身,作最后讲话。村长有个习惯,就是讲话时总要时不时哼哼两声,好像哼哼两下,才能显出村长的派头。尤其是现在,村上很少开这样的大会了,逮上一次机会不容易,所以村长要大显一番身手:哼哼,村长说,刚才刘技术把麦套棉的技术和好处讲了个明明白白。哼哼,什么是麦套棉呢,哼哼,说白了,就是在麦垄上套种棉花。哼哼,这个麦套棉嘛,就是好。哼哼,好在哪呢?哼哼,一句话,产量高,收入多,哼哼。
  下面也响起了清一色娘儿们的“哼哼”声。
  村长说,哼哼,看你们这些娘们,男人不在家,就胡哼哼!
  就逗来了更亮更浪的笑声,震得村部的天花板也嗑嗑直响。
  玉叶发现,刘技术的脸上飞起了两片红晕。
  按说,刘技术是见了女人脸都红的人,怎么那天,那天,就握了她的手呢?不,不是握,确切地说,是捏,是那种说轻也重,说松也紧的捏,抖抖地,汗浸浸地,捏。捏的是手,可疼的是心。那疼,像过电一样,麻,酥,怕让她受用一辈子哩。
  也就是说,玉叶心头葱茏着的枝蔓,尽是那一捏给蓬勃起来的。就像一场春雨过后,地里的禾苗不疯长也不行。
  打结的风终究散了开去,玉叶跟着缓了一下神,开始一垄一垄地望过去,希望那个人影从棉地里冒出来,再生生地捏她一把,最好是,一生一世,也不松开。
  一片阴凉罩下来,玉叶恍惚了一下,又回到了春上。
  那天,玉叶在麦垄上薅草。说是薅草,其实是刨行间苗。
  麦苗已没齐了膝盖,麦行间种的棉花也攒足了劲儿往上蹿。玉叶刚下锄,不由想起儿时娘在棉地里教给她的《种棉谣》,就悠了嗓子边薅边唱:棉花要长好,间苗要赶早。早间、匀苗、晚定苗,密间稀,稀间密,不稀不密留大的。要想产量高,棉锄七道结好桃,一道似跑马,二道像绣花,三道四道用锄挖,五道暗蔸用手扒,六道锄草像抓痒,七道跑行快拣花……歌子尽管是老歌,可歌里唱的那些道道仍管用。玉叶没想到,自己一开唱,心绪竟好了许多。可不,有了歌子伴着,手里的活路就成了一种享受;那种琐碎、忙碌中的单调与无聊,也就有了别样的韵味。
  在乡下,所有的农活中,要属种棉花最烦琐,最忙人了。且不说剪枝掐花加打药,光锄地薅草就得七道工夫。玉叶家的三亩棉花全靠她一人伺候,不像春英和别的人家,还有个姑啊嫂的做个帮手。为了解乏,也是排除内心的那份孤寂,玉叶只得让歌子伴她一道打发这比日子还要漫长的孤寂。
  刘技术就是被这好听的歌子牵来的。先是呆呆地听了一阵,听着听着,心就怦然动了一下。那一动,是莫名的,潮润的,也是美妙的。于是,刘技术就踩着三月有些微寒的风,和风里悠着的歌子,一步一步地挨近了玉叶。
  玉叶一惊,说刘技术你来了。
  刘技术脸一红,你家的麦子和棉花长势喜人啊!
  玉叶说,托刘技术的福哩。
  刘技术答非所问,庄稼喜人,歌子也喜人哟。
  玉叶脸也红了,心想文化人说话就是喜人。
  两人“喜人”了一会子,开始说正事儿,是地里庄稼上的事,可说着说着,又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家长里短起来。话头子自然是刘技术扯起来的:
  怎没个帮手啊?
  命该孤哩。
  你家男人呢?
  打工唦。
  娃儿呢?
  
  没。
  哦。
  那你家媳妇呢?
  没。
  哦。
  两人都在那声“哦”里尴尬着。
  玉叶慌了神,一锄下去,落了空儿,薅到了脚背上。
  刘技术赶紧扯一把止痛草,用双掌揉烂,敷在玉叶流血的伤口处,然后又夺过她手中的薅锄,说,玉叶,你歇会子,我来。
  就是这当儿,慌乱中,他的手触到了她的手,那一触,真有触电的感觉,很快,两只手又倏地闪开了。
  玉叶说,没事,还是我来薅。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捏了捏,双眼望定她,说,玉叶,听我的。
  玉叶心里一潮,稀里糊涂地流了一脸泪……
  风把日子从春分拽到了处暑。那一捏,还存有体温,留有暖意,不时地在她的体内温润、潮起,唤起她久违了的欲念。她生生地将这欲火摁灭,可很快又腾起,且越腾越旺,几乎将她焚为灰烬。有一回夜里,她竟梦见了他,先是捏了她的手,进而又搂住了她,接着把她抱起,放在了他的身子下……待她醒来时,身子湿了、软了,恍惚像真做了那事一样。她呆呆地坐起,望着窗外的孤月,任凄清的月光把她淹没。突然,她猛地给了自己一耳光,为自己的梦后悔、内疚。她真不明白,男人外出好几年了,那种事儿,几乎都给忘了,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真丢人!还有一点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那就是梦着的人,怎么偏偏就是刘技术呢?人家城里人,能看得上你这乡巴佬?哼,羞自己不说,不该羞了刘技术啊!
  有一点,是玉叶怎么也想不通的:刘技术怎会没媳妇呢?想到这里,她的心一悸,接着是凄,好半天的凄,就跟她身边没个男人一样的凄。好几回,她觉得自己为刘技术“凄”得好荒唐,好没来由。是啊,你是咸菜吃多了操淡心,人家有媳妇没媳妇关你屁事啊?
  风再悠来时,玉叶踮起脚,巴心巴肝地又朝远处瞭,一片阴凉恰好罩下来,就阴来了一溜五句子:
  
  太阳落土满坡黄,踮起脚来望情郎,
  手拿绣鞋做补丁,一块阴来一块阳,
  情哥到了半路上……
  
  歌子倒是蛮吻合玉叶此刻的心绪,她瞭了一眼四周,只见歌子不见人。唱歌的人呢?玉叶这么思忖着,邻田的田边上,厚实透密的棉叶猛地一摇,就摇出了一个人影。
  呀!春英。
  春英像一溜风儿刮过来,说,我唱得正遂你意吧?
  玉叶扬起手,说你死不正经!
  两个女人疯了一会子,春英就自怨自艾地伤感起来:唉,妹子,你的那点心思姐早就看出来了。人啊,谁心头没个念想呢?这些年,我们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啊,你说有男人吧,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个人影子,跟没有一个样;你说没男人吧,又明明有家有室的。唉唉,这日子,就是大活人守活寡,难熬啊!春英说着又长叹了一133f48121cb5a5edc9574437f78d744015a0052eb864a857815fc70f498e6b1b声。
  玉叶正在春英的长叹里恍惚着,春英突然换了一种语气说,玉叶,我好羡慕你哟。玉叶一惊,我有么好羡慕的,不跟你一样在熬?春英说,不一样,我是枯熬,可你心里有念想啊!玉叶说,你难道就不想狗娃?狗娃是春英的男人。春英鼻子一哼,说不想是假的,可想又有什么用呢,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有时,我真想、真想把自己作践了算了。说着说着,春英流下了泪。
  静。静得只有蛐蛐儿有一下无一下的叫声;静得只有风儿悠来荡去的影子。
  玉叶是跟春英一前一后嫁到牛轭湾的,六年了,春英的女儿都能打酱油了,可玉叶还没开胎。男人石头说,不急哩,等我在外挣够了钱,再要娃也不迟啊。玉叶说,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啊,你听外人是怎么嚼我舌头的。石头说,嚼什么哪?玉叶说,谎花。大前年,玉叶为了怀上娃,曾跑到石头打工的广东,跟男人待了半年,可还是没动静,就催石头到医院去检查,结果问题竟出在石头身上。石头回到出租屋,痛哭不已,我怎该绝后呢?我怎该绝后呢?男人哭,玉叶也哭,哭着劝男人回家。男人说,我回去做什么?玉叶说,我们在一起不好吗?男人说,在一起反正也没有娃。玉叶听了,伤心极了。玉叶回到牛轭湾,把这事说给了春英,春英“嘘”地一声,制止了她,说,妹啊,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石头知,再不能让第四个人知了。玉叶说,知道怎么了?春英说,嘁,听我的就是吔!
  风再悠来时,春英抹了把泪说,难道你想石头么?
  玉叶迟疑了一下,想……
  哼,就是你想他,他不一定想你呢,这号人有么子想头的?
  你——
  哼,这些狠心的男人,不知又搂上哪个骚娘们了呢。
  唉——
  我说妹子,你就一心一意想那个人好了。
  哪个人呀?玉叶一惊。
  嗬,还跟我打哑谜?就、就那个眼镜唦。
  玉叶的脸一下红了,风也羞得钻进棉叶,伏了起来。
  呀,不许瞎嚼蛆!
  放心,这事到了我这里,比进了保险柜还保险哩。春英又说,那刘技术还是单身呢。就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刘技术的事。
  原来,刘技术是有家室的,媳妇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就是去年刘技术到村上指导麦套棉技术那阵,舞蹈演员跳着舞着,竟跟一个男人跳到了一起,再以后,就跟那男人跳到了上海的大都市。
  你么晓得的?
  村长说的。
  就不兴村长瞎嚼么?
  我当初也这样想呢,要真是村长瞎嚼该多好啊。
  这么说,那不是我们村害了人家?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春英说,说是呢,是刘技术为了帮我们整整两个月没回家,让那野男人钻了空子;说不是呢,就是刘技术跟那女人缘分到了头。
  玉叶不再吱声,只是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春英佯装没看见,心里不由感叹:唉唉,女人啊,心头难得有这分念想哟!
  日子照样熬着。风照样悠着。那天,好像是一阵风把刘技术刮到玉叶跟前的。
  日夜念想的人真来了,玉叶反倒不自在了。眼下正是棉花虫口季节,刘技术是来帮助棉农防虫治病的。
  全村的几千亩棉田,在刘技术的指挥下,统一机械打药。这样既免除了人工打药的劳苦,又增加了功效。
  刘技术头戴一顶麦黄色的草帽,在田垄上走来走去,玉叶远远地望着。喷雾机终于开进了她家的棉田,刘技术也走近了她。不,是一阵风把他刮来的。一见刘技术,玉叶下意识地感到手腕生生地被捏了一把,身跟心,都电了、酥了……这种本能的生理反应,让她温暖、甜蜜,但最终落下的是无尽的伤感和心酸。怪谁呢?怪自己太自作多情。
  药水呈雾状喷射出去,风一吹,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刘技术摘下草帽,朝玉叶看了一眼,就到了旁边春英的棉田里。玉叶只跟他对了一眼,就不再打照面了。她看见他只是个背影。药香时不时飘过来,令她沉醉、迷离,也怅然。
  妹子,你就一心一意想那个人好了。夜里,春英白天说的话,又在玉叶的心里潮起。她推开窗子,月光漫了进来。哼,就是你想他,他却不想你,这号人有么子想头的?春英这话显然是说她男人的,可此刻搁在她念想的那人身上也是蛮适合的。
  唉——玉叶彻底灰心了。两行泪就跟两条蚯蚓似的爬了出来,让她久久不能释怀。
  月亮躲进了云层,她闭上眼,任蚯蚓似的泪一溜一溜地爬出来……
  玉叶是被梦惊醒的。这个梦跟上回的梦一模一样,她搞不懂,怎么还会做那样的梦呢?这不是犯贱么?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玉叶被那个梦一直纠缠着,纠缠得她神志恍恍惚惚的。可地里的活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恍惚,还有一垄棉等着她剪枝呢。
  玉叶一剪下去,却是一根开满了实花的枝桠。她心痛得不行,痛得就像在自己的心尖上剜了一块肉似的。
  风,不紧不慢地悠了来,阴凉又遮住了一片毒辣的阳光。她的心头却没有凉意,而是久久地布满阴霾。
  就在这时,一声咳嗽把她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两束光狠狠地刺了她一下。那是眼镜片反射过来的光。
  
  哎呀,你怎么把结桃的枝剪了?刘技术心疼地拾起那根枝桠,还要说什么,只听“嚓”地一声,一根结满了花蕾的枝桠又落了地。
  我就要剪,就要剪!我自己的棉花你管得着吗?哼!玉叶气呼呼地边说边剪。
  你疯啦!刘技术去夺剪刀,剪刀僵持在两只互不相让的手中。
  放开。他捏住了她的手。应该说,是再一次地捏住了她的手。
  放——开!玉叶嘴上狠狠地说,可心早被那一捏,给酥软了。风再悠来时,她就像一棵摇曳着的软弱的小草,倒伏在了混合着汗味、男人气味的胸膛里了。她到底是没把持住自己,长久的思念和渴望,一下把她击倒了。她闭上眼,享受着这种久违了的气味,顷刻间她融化了。接下来的事,就跟她的那个梦一模一样了。
  棉苗倒了下去,一棵,又一棵,慌乱地倒伏在地上。她的身下是柔软的棉苗和结实的大地,身上,压着的仿佛是一个梦,不,是她梦着盼着的那个人,梦,终究真实地变成了现实。风一阵阵地拂来,棉苗纠结在一起,一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朵花蕾拂到了她的脸上,那是一朵实花,一朵注定要结果的花啊……
  头茬花开的时候,玉叶担心的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怀上了刘技术——那个城里人——的孩子!
  玉叶先是惊喜,希望这是真的;可惊喜像一道闪电划过,留下的,却是惶恐和悲凉,不时把她吓出一身身冷汗。
  玉叶去地里捡棉花是假,有话要跟春英说是真。玉叶牙一咬,脚一迈,就钻进了只隔着一条田埂的棉地里。
  春英下地时,见了玉叶就咋呼起来:哎呀,我看你是被眼镜勾走了魂吧,你这是偷花呢,还是帮我捡花啊?当地都把摘棉花叫捡花。玉叶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垂了头说,帮你还不行哪?
  哟,敢情好!怕是有事求姐呢。春英说着就把身子挨近了她。
  玉叶始终不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捡花,看样子就没上心。
  春英说,遇上么子事了?
  玉叶摇头。把一串清泪给摇了下来。
  春英一惊,妹子,到底出么子事了?
  玉叶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春英说,除了天和地,就是你跟我了,还信不过我?
  玉叶抹了一把泪,忽然声泪俱下地吐了三个字:我有了。
  春英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扳住玉叶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真——有——啦?!
  玉叶一下搂住了春英,放开嗓子号起来。风把哭声撕碎,然后又撒向空旷的田野。
  春英说,妹子,哭么子呢?这毕竟是好事啊!
  玉叶哭道,我这是作孽啊!
  春英心里清楚,玉叶怀上的无疑是刘技术的孩子。在牛轭湾,女人怀上别人的野种,是要被唾沫淹死的。好在这事只有她跟玉叶知道,当然,以后还会有两个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男人:一个是刘技术,一个是玉叶的男人石头。
  玉叶还在嘤嘤地啜泣,把酸楚和担忧化作了一滴滴清泪。
  春英又扳过玉叶的双肩,说莫哭了,哭,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也来帮你哭会子。玉叶就不再哭了,听春英拿主意。
  春英的主意是:这事儿,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头茬棉花刚捡完,就遇上了从未有过的好价格,一斤籽棉竟涨到了6元多。好价格喜坏了每一个棉农,棉农们自然免不了要夸奖刘技术是财神爷,给他们带来了财运。村长更是成天在广播里夸“农户+公司”的好处,夸刘技术千般万般的好。听到村人夸刘技术的一些“好”,玉叶的心头却“好”不起劲儿来,或者说压根儿就不知道刘技术的“好”在哪里。
  就在村人们对刘技术的一片叫“好”声中,春英怂恿着玉叶进城了。她们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刘技术的单位市农技推广站。
  她们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下班,才碰上刘技术。刘技术刚出大院,就被春英叫住了。
  刘技术看见了眼前的两个女人,自然有些意外,哟,今年棉花好价钱,你俩进城是来给我报喜的吧?
  春英说,是哩,是来报喜哩。
  刘技术说,快说,赚了多少钱呀?
  春英陡然压低了声音,刘技术,我是陪玉叶进城检查身体来了。
  刘技术把目光移到玉叶脸上,哦,你病了?
  玉叶“嗯”了一声,头就低了下去,心想,这咋是病呢?
  春英冷不丁插了一句,不是病,是玉叶有、有喜了!
  刘技术纳闷儿,说有了什么喜呀?
  春英说,不关我的事,你俩聊吧。就溜到了一边。
  玉叶把刘技术叫到了路边公园的椅子上,一五一十地把她怀孕的事告诉了刘技术。
  刘技术说,不会吧?
  玉叶说,是真的。就把化验单递给他。
  刘技术手一抖,接着是把化验单用手背拨了一把,我看这干吗?
  玉叶攥紧化验单,手抖,心抖,声音也抖:孩子是你的!
  刘技术霍地站起身,哼,想讹我!
  站在不远处的春英见到这一幕,立即冲了过来。她戳起一根指头,指着刘技术的脸说,姓刘的,谁讹你了,啊?!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别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等着瞧吧!
  刘技术支吾着要说什么,春英一把拽着玉叶,走,不理他!
  返回的路上,玉叶和春英都生着闷气,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刘技术竟是个偷食不认账的野猫子。失望和怨恨像铅一样灌满了她俩的双腿,步子怎么也迈不开。
  一阵热浪扑了过来。风,是从田野涌过来的,带着泥土的清香,生生地向她们扑来。
  玉叶被扑来的热风绊了一下脚,一个踉跄,顺势扑进了春英的怀里。
  玉叶说,天啊,我该么办哪!
  春英搂了搂玉叶,斩钉截铁地说,把那个孽种——打掉!
  不——!玉叶一惊,推开春英,本能地护住腹部。
  春英诧异地盯着她,莫非你真要生?
  要生。玉叶十分平静地说,我这回豁出去了。孩子没有错。我要把孩子生出来。我要做一个完整的女人,真真切切地当一回孩子的妈。玉叶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春英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晓得生下孩子的后果么?
  可你晓得剥夺一个女人做妈的权利的残忍和痛苦么?玉叶又追了一句,而且是自己剥夺自己的这份应有的权利。
  春英定定地望着玉叶,突然一把搂住她,从心窝子里抽出了一声:妹子啊——!
  不久,玉叶像被一阵龙卷风给刮走似的,从村子里消失了。玉叶家的棉花全是春英帮忙打理的。有人问春英,玉叶去了哪里。春英说,还能去哪里呀,找男人去了唦。有人就说,瞧,熬不住了吧。春英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拖儿带女的一大串,人家玉叶就该孤呀?人们这时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说是哩是哩,玉叶是该有个一男半女了。
  春英又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哪天玉叶真抱回来一个胖小子,我们可都要去送恭贺哩。
  村人们齐声响应:要去哩,要去哩。
  
  一年后,玉叶回到了牛轭湾。
  玉叶搂着襁褓中的婴儿,走在前头。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是男人石头。
  傍晚的炊烟正在晚霞中一缕缕地升腾起来。晚风拂来,炊烟由着性子自由自在地袅娜。暮归的黑水牛在村头悠着嗓子“哞——”了一声。有人看见了玉叶,热情地打招呼:
  哟,玉叶回来哒!
  好啊,恭喜你添了一口人哩。
  真该恭喜啊,玉叶总算开胎哒哩!
  玉叶一边跟村人招呼,一边疼爱地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
  春英从人墙外挤了进来,声音却飞过人墙,飘到了村子的上空:哎哟,我说石头呀,不像个大男人,自己的娃儿不抱,要女人家抱。快,让玉叶歇把手。春英说着朝玉叶使了个眼神,玉叶心领神会,就把孩子塞给了石头。石头在接孩子的一刹那,猛劲儿地掐了玉叶一把,那一掐,生生的,尽是无奈与妥协。玉叶忍着,倒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春英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石头,你说怪不,我家婆婆五年前上城里的医院诊断得了癌症,可大前天我带她去复查,医生说是误诊了,么子病都没的,这下可好,老太婆又活蹦乱跳了。
  石头一惊,医院真有误诊的?
  嘿,春英说,鬼走夜路还摔跤呢!
  说话间,晚风真像摔了一跤似的,跌跌撞撞地悠了来。石头突然没来由地说,但愿那也是误诊。说着,又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呜哇——呜哇——”地哭起来。风把哭声搅起来,又撕碎,传得要多远有多远。
  听,这娃儿的哭声就是个胯下带把的。
  可不,小石头一个哩!
  晚风徐徐。春英一把攥紧了玉叶的手说,走——回家!
  玉叶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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