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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冯密的堂妹春翠要从老家来北京,说是农活忙完了,想趁年前找点事儿做。春翠没读过几年书,也过了当服务员的年龄,我趴在网上给她淘了几百个网页,最后给她定了一户人家当保姆。春翠将打好的谷在稻场上晒了几天,干透了,这才收拾收拾,来北京了。据春翠说坐的是慢车,到北京要二十多个小时;平素我和冯密回一趟老家也是坐火车,Z字头的,不到十个小时。春翠说,乡下人没钱,有的是时间,在慢车上耗得起。
春翠的男人杜建国在北京天通苑的建筑工地上打工。这一趟,也算夫妻团聚吧。一出北京西站,春翠就被我介绍的那户吴姓人家接走了,杜建国倒像个局外人。雇主吴夫人年近40才怀孕,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说活儿不多,主要是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原以为将春翠安排好了保姆工作,我这个嫂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月后,吴夫人怀的小孩掉了。据说,吴夫人是一个特别娇贵的人,有天早晨开窗迎面一阵风,她打了个喷嚏,孩子就掉了。吴夫人满月后,说想和老公出外旅游一段日子,散散心。人家不养闲人,这样,春翠失了业。杜建国和工友们住的是地下室集体宿舍,寒冬腊月的,连暖气都没有。我和冯密商量,将春翠暂时安置在我家,等到过年了,再让她和杜建国一起回去。为了让她心安,我说我们家正好缺保姆,外面怎么给你钱,我们也怎么给你钱,一个月1200。
春翠来的那天,我顶着寒风骑车去市场买了一只羊腿,又买了几斤白萝卜,在煤气灶上煨着。一进屋,春翠就闻到了香味,说:嫂子,好香啊!唉呀,屋子里就是暖和。
我比春翠年纪小,但随着冯密叫,就比她大了。春翠的行李和大多数农村人的行李没什么区别,一个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塞了不少东西,她手上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个西瓜,瓜把上还缠着一根红线。冯密看见西瓜,责怪说:大冬天的,买什么西瓜!
春翠说:哥,你不是喜欢吃吗?
冯密凑近审视了瓜皮,说:这瓜皮薄,我看,不见得好吃。冬天买瓜呀,要买皮厚的。
听冯密这么说,春翠一脸懊悔,说:啊,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买苹果了。
冯密叹了口气,说:你见外了,为什么一定要买东西呢?
我已盛了一大碗羊肉萝卜汤放在桌上,叫她吃。春翠的脸红扑扑的,看着碗,并不动筷子,说:嫂子,这么一大碗,怎么吃得完?拿个碗来赶一些出来。
碗拿来了。我见春翠夹出的都是萝卜,没羊肉。过了一会儿,她端起那碗没有羊肉的萝卜汤,喝了起来。我问她怎么不吃羊肉,她说:留给哥吃,我不吃。春翠一口一个哥,我看,没叫几十年的人不可能有这么自然和顺溜。
冯密站在旁边,说:我天天吃肉,哪里要你让给我吃?你吃吧。
春翠热乎乎喝着汤的时候,我和冯密坐在一边看着。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春翠的一句“留着哥吃”透着一股亲人味儿,听着很舒服。
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在老家见的她。春翠不胖不瘦,或者说,苗条中带着点消瘦,皮肤微黑,所以,那瘦中便带出点倔强和精明来。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油亮油亮的,眉目之间能看出她做姑娘时的俊俏。
我们家是个两室一厅,卧室通着客厅。书房里书太多,搬起来麻烦,而且,书房也是我的工作地,不可能作为卧室。我和冯密为春翠在客厅里搭了一个铺,红白方块格子床单,鸳鸯戏水的新软缎面枕头。春翠喝完汤,坐在上面闪了几闪,说:这床是新的吧?
冯密说:旧货市场买的,九成新。
春翠说:我看就是新的。哥,真是麻烦你们了,还买床。
我想,不买床在哪儿睡呢?不能说睡沙发吧。再说了,那沙发也是不经睡的。米色的灯芯绒,小毛儿根根个性十足,我们平素看着都不好意思拿屁股在上面坐,都是坐硬板凳。何况是睡上面了。春翠脚上的旧皮鞋我有些面熟,陡然想起来了,那鞋,还是我去年给她的。没想到这次穿到北京来了。我问春翠见到杜建国没有,春翠说没有。我说:这就怪了,你来北京都两个月了,这么长日子都没见到他?这种事我还真是少见。
春翠说:这些天他要赶着贴瓷砖呢。从天通苑到这边,来的话,就费了一天工夫,老板是不得答应的。我在小吴家那些天也忙,成天关在家里,十七楼,没出门。
我说哦。
冯密打了个呵欠,说:你们聊着,我上班了。
春翠抬头看了看冯密,笑起来:唉哟,一说起话来,把哥上班的正事都给忘了。我也该干活了。
冯密换鞋,出门,春翠跟在他身后,左手扶在半开的门上,笑盈盈地看着冯密出去,说,哥慢走。然后,轻轻关上门。
春翠开始忙活起来。首先是收拾碗筷、擦桌子,再就是猫在厨房里洗碗。我连忙进去叫她看电视,说歇会儿,活儿是干不完的。春翠不听,拿着抹布的手在灶台上像木匠刨刨花似的,刨个不停,幸亏是块大理石。她把酱油瓶、醋瓶、料酒瓶等上面的油污擦拭得干干净净,弄得好像化妆台。等我给阳台上的花浇了水再进去,她竟然将抽油烟机拆了下来,把浸满油的过滤纱网浸在盆里用洗衣粉洗,唰唰地响。洗完了,春翠还不罢休,蹲在地上擦地,拿着抹布,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擦,把它们的脸洗得白亮白亮的,就差涂雪花膏了。春翠做事很有窍门,她是往门边退着擦的,这样,就不会在洁白的瓷砖上留下脚印。
厨房在春翠的手下很快变得亮堂起来,从上到下,竟然有点儿晃眼。看春翠做事,我算明白了,她手狠。呼呼啦啦风风火火的。我原以为这下可以歇着了,没有,她又从卫生间到阳台,把家里的角角落落翻了个遍,扫出一大堆垃圾来。扫帚把上沾着我的长头发、一枚烂掉的山楂果,甚至还有我和冯密做爱后擦身用过的皱巴巴的纸巾。我有些脸红。春翠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们哪有时间做家务!
忙呢,确实有点忙。最近我在写一个30集的电视连续剧,没在影视公司坐班,每天在家写。但要说是忙到没时间做家务,那也是个托词。
我和冯密是二婚,典型的丁克家庭。经春翠一收拾,家里确实没什么活儿干。春翠终于歇了下来,她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大概实在找不出可做的事,便来到书房。我见她站着,忙从笔记本电脑旁离开,和她拉家常。此刻,我也想换换脑,乐得搜集一些写作素材。
我说:很长时间没见着杜建国吧?
春翠整个身上有一股子热乎乎的气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她想了想,说:快一年了吧。
我说:那可真够长的。你……不想他?
春翠有些害羞,很快,又变得坦然,说:老夫老妻,有什么可想的?不过,我寻思着,也该给他洗洗床单什么的。你要是不洗,他一年都不得换。
我陡然想起杜建国好像是上门女婿,便对春翠的婚姻有了兴趣,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他给你们家做上门女婿?
春翠说:你别看杜建国人不怎么样,那个时候,追的人可多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春翠顿了顿,眼睛看着墙壁,好像那里面放映的就是她过去的事情:也是巧,我有天走亲戚,在亲戚家的村子里和他认识了,他说……
我追问道:说什么?
春翠说:他说……对我一见钟情。
没想到没多少文化的春翠还懂得这个词,不过,对于一见钟情的话,我是相信的。如果不是一见钟情,杜建国绝不会追随春翠到她家。
幸福的回忆过后,春翠的话头一转,说:嫂子,我们差点离婚了的。
我不解,忙问:怎么回事?
春翠说:完全是我惯坏的。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做过一次饭,没打过一次洗脚水。我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田里插秧。那天夜里,不知什么原因,和他吵起来了,他一脚把我踹到床底下。孩子就是被他踹出来的!
后来呢?
后来?春翠想了想,说,后来还不是过日子。也说过离婚,有什么用?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放不下孩子。嫂子,说来也许你不相信,我们到现在还没拿结婚证呢。
我说:没想到你们这么新潮。不过,是事实婚姻。你就不怕杜建国把你踹了?
春翠说:巴不得呢。要踹早点踹,省得给他当牛做马。她突然转移了话题,说:上个星期,小吴把我骂了一顿。
为啥?我问,她说的是她的前雇主。
她说我把她老公的衬衫洗坏了。说那件衬衫六千块一件。洗衣粉洗褪色了。我哪里知道一件衬衫要那么多钱?要是知道那件衣服要六千块,我洗都不敢洗。那天,我一天都没和她说话,关在房里哭。嫂子,放牛娃赔不起牛啊。六千块买一件衬衣,还不如把我杀了。
我有些为她担心起来:那后来……?
后来,她倒没要我陪。
想想也是。我不语。
你说她讲究吧,其实一点也不讲究,自己的内裤一放几天,还是我从枕头下翻出来给她洗的,上面血迹斑斑的。
你还洗内裤?我下意识地看看春翠的那双手,骨节分明,她可能注意到我的眼神,手,下意识地动了动。
洗呀,我是保姆,哪里讲那么多!
我这才想起我随手丢在洗衣机里的内裤,起身去看,果真没有了,再扫一眼阳台,那儿晾着呢。春翠见了,笑起来,说:嫂子,我早就洗了,晒着呢。
没听见洗衣机响。我问:你没用洗衣机?
几件衣服,用什么洗衣机?费电又费水。春翠给我讲起道理来:城里人哪,什么都图方便。觉得洗衣机快,其实,还是手洗得快,也干净。
我没吭声,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总之,有点难为情。从高中住读之后,我的内裤就从没要家人洗过了,觉得内裤是很私密的东西。春翠看看我,发现我不打算往下说了,又看见我的笔记本电脑开着,上面有几行字,忙起身,说:你写字吧,我做我的事。说着,带上了书房门。我看着书房门,心想:春翠说做她的事,家里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2
住了些天,问题出现了。
春翠买的那个西瓜一直没吃呢。那天,冯密将西瓜切开后,自己先尝了一小块,很快,吐了出来,然后,将整个西瓜扔在了垃圾桶里。我和春翠自然连西瓜的影子都没见着。不知怎么的,倒垃圾的春翠发现了自己买的西瓜,她认得的,瓜把上有根红线。她的泪,无声流了下来。也许,她不质问冯密,我们永远不知道这件事。春翠颤抖着声音问冯密说:哥,那么好的西瓜,你干嘛丢了呀,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
冯密说:多少钱?花多少钱也要丢,坏了!
春翠说:哥,你变了,小时候,多坏的西瓜你也吃。你不记得吗?我们到村东头癞痢家偷瓜,那个西瓜烂得流水,我们几个分着吃了,你吃得最多呢。
听春翠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冯d62a5b1badc17b35f5f31d51e2d83fa7密有些恼,看看春翠,又不好说什么,不吭声。
春翠还没有住口的意思,接着说:我站在垃圾箱前真想把西瓜从里面扒出来吃掉。
冯密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我对他眨眨眼,又对春翠说:算了,你哥呀,可能是怕吃了拉肚子。去年他吃坏东西拉过一次,三天里瘦了四五斤。我把“瘦”字咬得重重的。
春翠立马不做声了,脸上和缓了许多。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至于春翠买西瓜到底花了多少钱,我没问。不过,我能猜得到,大概一二十块吧。想起冯密被春翠抢白时的窘样儿,我又有些好笑。
春翠没来之前,我和冯密每天睡觉之前都要在床上疯逗打闹。现在呢,规规矩矩的。春翠和我们一墙之隔。好几次我从卧室去卫生间,看见客厅里的小床上,春翠睁着眼睛。问她怎么不睡觉,她说睡不着。好多年了,一直是这样。我叹了口气,回到床上。冯密一把搂过我,喘着粗气,我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又指指外面。他点点头,松开我,直挺挺地躺好。
我是在家里上班,过去冯密一出门去单位,家里就我一个人,现在多出一个春翠,总觉得心有些静不下来。正在书房里写剧本的时候,春翠拿着拖把进来了,她弯着腰拖地,然后蹲在地上用毛巾擦地,在我的书房里,又扫出一些细小的东西来。
我看见地上有个小玩意,眼睛一亮,说:春翠,你这是哪儿淘出来的?我的U盘,找了几个月了!
春翠说:沙发底下。
我拿过U盘,说:沙发底下我也找过啊?谢谢,谢谢。
虽然春翠做清洁弄出了很大的响声,我也就原谅她了,我还递过桌上的开心果,叫她在卧室里边看电视边吃。春翠倒很明白事理,说:哪能看电视,那不是吵着你?
听她这么说,我也就不坚持了。
春翠拿着拖把出了书房后,我以为她不会进来了,便再次沉浸在剧本情节里,继续写作。没想到,不出三分钟,春翠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另一块抹布,她蹲在我书桌旁边的地下擦了起来,可能是刚才没有擦到的死角。我瞥了她一眼,觉得有点烦,我眼里晃悠的只是她乌黑黑的头发。书桌底下是一堆电源线,电话的、电脑的、加湿器的……突然,我打开的电脑文档黑了屏。
我低头一看,插座被春翠弄掉了线。忍无可忍,我大声吼道:你是不是动插座了?
电源插座就在春翠的左手上,她的右手拿着抹布。很明显,她在擦上面的灰尘。听我吼叫,她有些茫然。
我说:看你怎么办?你把我的电脑弄没了,上面写的30几万字都没保存。
其实,最多也就一两百字没保存,我心里有底。
春翠满脸惊恐地站起来,看着黑魆魆的电脑,嘴唇翕动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在春翠面前发发飙,我变得有些歇斯底里,说:你给我赔,赔!我写了30万字,没保存,你给我弄没啦,看怎么办?
春翠可怜巴巴的,声音也小得可怜,说:嫂子,我不是故意的。
我心里浮起一丝快感,心想,你不就是会做家务吗?不就是勤快吗?不就是一刻也不闲着吗?让人看着都累。我撅着嘴,说:那我不管,我就要你赔。
春翠的脸有些僵硬,低着头,差点哭起来,说:嫂子,我不会写字。
我心里一阵冷笑:不会写字?你就是会写字又怎样?能写出30集的电视剧剧本?说实话,我随便在家鼓捣那么一两个月就能弄出一部电视剧,就要你冯春翠在电视机前哭得一塌糊涂!
不知什么时候,春翠悄悄出去了,客厅里没有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门响。我也懒得理,管她呢。我重新检查了一下插座,将松动的插头插紧,打开电脑,上面出现恢复文档的问题,我点了“是”。我心里稍稍放松了些,站起来看春翠在干嘛,见她背对着我站在阳台上,肩膀一颤一颤的,我走过去,说:哭什么哭?我修好了。
春翠扭头时,眼里有一丝惊喜,破涕为笑,说:嫂子,真的好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是。以后你记着,不要到我书房里随便乱动,知道吗?
春翠点点头,说:知道了。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六千块的衬衫我砸锅卖铁还可以赔,嫂子,你写的字我真的赔不出来。
回到书房,想起春翠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我寻思着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春翠是一个做事做惯了的人,根本原因还是在我们家太闲了。我考虑是不是在我家附近替春翠找个钟点工或者保姆之类的活儿干,这样,我们自由一点,也让春翠充实起来,多赚点钱。周五下午,我对春翠说:你把身份证带着,我们去家政公司看看。春翠不解,我解释说,我们家没什么活儿,你同时做两份事情,提高收入有什么不好?春翠明白了,从蛇皮袋里的小布包里找出身份证,穿上鞋,顺手关上灯,就和我出发了。
我和春翠在路上慢慢走着,小巷一直通向前面的京客隆,我说:你什么时候在北京盘下一个店铺做生意就好了。
春翠说:哪里还敢想门面?我倒想找个市场看能不能卖菜,卖菜的摊位都不好找。我有点鄙视春翠,觉得她的理想太渺小了。春翠大概看见我的表情,说:十年前,我和杜建国在北京卖过菜呢!
哦?没想到春翠早就是个北漂,十年前,我还不认识冯密呢,当然不知道春翠的事儿。
走路的时候,春翠的背挺得直直的,寒风中一点儿也不含糊,她走到我的前面了,回过头,说:在海淀那一块儿,我们卖豆腐,卖了好几年。后来,那个市场拆迁,没地方做,就回老家了。唉,那个时候,确实苦。家里穷、底子薄,孩子小,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你们赚了钱没有呢?
赚得不多,钱都花在家里的房子上了。还有老三,也不听话。为他打架赔人家的钱,我都卖过好几次血。
春翠生了三个,这我知道。儿多母苦。卖血?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真想不到这个春翠什么都敢做。我将语气里的惊讶平复下来,就好像问她吃了几个馒头喝了几碗水那样自然:你卖过多少次血?
春翠说:十几次吧。
那杜建国呢?也卖过?我问道。
我才不让他卖呢。男人的血,比女人精贵。家里都指着他呢。我们冯家台好多人家的房子都是卖血盖上的。春翠说着,闷闷地走,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里泛出光亮,说:十年前,我们还差点发了财。
哦?我发现,春翠很会讲故事,一个桥段接着一个桥段。
那天,杜建国推着三轮车卖豆腐,不知道是谁,将一个黑塑料袋挂在他的车把上,杜建国推车要走,发现了,喊了半天也没人要,卖完豆腐,就骑车回家吃饭。回家一看,乖乖,吓坏了,你猜,塑料袋里是什么?
什么?我有些紧张。潜意识里,我想到的是炸弹。
春翠说:要是看到炸弹,我们还没那么吃惊。是一袋子钱!拿着钱,我的手直哆嗦。从小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多钱。钱不是我的,数数总可以吧,我和杜建国关上门,一张一张地数,乖乖,十四万。
天哪!这么多钱!那你们怎么办?很明显,我是关心这一大笔钱的去向。
第二天找到失主,还给别人了。春翠淡淡地说,我们还要卖豆腐呢,不能在家看着这些钱哪,也过不踏实。
没想到春翠的思想境界这么高,我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春翠长舒一口气,说:那个时候真的挺难的,我们还带着老三,当时差点把老三给别人了,养不活。
我知道老三是她的闺女,说:亏你想得出!
春翠说:后来我妈说,你们要是把老三给别人,就别再回来!我们就没再给了。你说巧不巧,有一天,老三在市场玩的时候,差点被人拐走了,幸好有一个卖咸菜的告诉我们,说一个穿西服的大胡子男人拿着棒棒糖哄老三。我吓坏了,忙扔下豆腐把老三给追回来了。
我长舒一口气,同时又叹了口气,但是,这两口气还不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听着春翠说这些,觉得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3
我们去的一家中介公司是新开的,居民楼的一楼,外墙刷了亮黄的油漆。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烫发女人,问明情况后,烫发女人热情地为我们介绍,说双井附近有一家公司想找一个做饭的,要女的,不包住,包吃,每个月1400,早九晚七。我听着觉得不错,看春翠的反应,春翠倒不动声色,像见过大世面的,不说好也不说坏。她问老板钟点工的情况,老板说现在钟点工不是很多,一般都是保姆。做钟点工的人一般不会做饭,会做饭的基本都发展成做保姆了,而且,做钟点工,收入也不稳定。我对春翠说你先把身份证拿出来登记,我们回去商量商量,明天再联系。
外面寒风呼呼的,天,阴着脸,好像要下雪。这时,冯密从学校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哪儿。我说我和春翠在外面。冯密说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干什么,我说在中介,想给春翠找个事做。
冯密说:玉林宾馆不是在招清洁工吗?你们可以去看看。我想起冯密每天骑车上下班是要经过玉林宾馆的,这个主意不错。
玉林宾馆的门口果然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招两名清洁工。我们进去了说明来意,领班是个精明的女人,头发卷卷的,高高堆在头顶上,像一团乌云,我暗叫她乌云领班。
乌云领班一看到春翠,眼睛就有点挪不开了。也许是春翠浑身透着的那股子精明能干劲儿,不同于她看到的一般的疏懒北京人。乌云领班对春翠说:是你应聘吧?
春翠的言辞比我短,我替春翠答道:是,是她。
我又问什么待遇,乌云领班说:每天早上12点到晚上9点。服务员是每个人收拾16个客房,每月工资900,饭补100,不办保险工资再加一百,加班的话还可以赚到一百,大概每个月1200。
我看了看春翠,她脸上没有特别的欣喜,我又叫春翠把身份证拿出来登记,她便从荷包里拿出来给服务员登记。乌云领班问春翠是否决定做这份工作,如果决定了,明天中午就来上班。不知道是春翠言辞短还是没想好,她没做声。我环顾了一下玉林的环境,还不错,又看看春翠,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然后打电话告诉你。
路上,我对春翠说:谁说不好找工作?
春翠不以为然,说:这种工作当然好找,我在武汉擦皮鞋的时候,有个家政公司的老板要培养我当月嫂,说结业后每个月可以赚几千。
没想到春翠的心还挺大的。我说我信。难怪春翠在外面不动声色,原来还真见过世面。一路说着话,觉得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沉重。和春翠提着菜回来,冯密已经到家了。冯密在网上斗地主,问我们去玉林宾馆没有,我把情况说了一下,问冯密的意见,冯密说可以去试试。我又问春翠这件事告不告诉杜建国,春翠说先不告诉,杜建国知道了会骂她的。因为杜建国曾在电话里说叫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在我们家帮我们做事。
第二天一大早,春翠在我们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在厨房里煮粥。听见抽油烟机响,冯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说,春翠起来了。
我说天哪她真勤快。
冯密说,该起来了,等会她的早餐弄熟了我们还在床上不像话。
我们还是磨蹭了一会儿。冯密要小便,有点来不及的意思,但还是飞快地穿着衣服。要是过去,他肯定光着身子去卫生间了。冯密推门,见卫生间地上蹲着一个人,春翠在里面擦地,抬头见冯密,忙站起身退了出来。我也起来了,呵欠连天地见春翠已经将面条端了出来,嗅觉灵敏的我嗅到一丝我特别不愿意闻的气息:白醋。
冯密和我先后坐下,我拿起筷子挑着面条,春翠已经大口大口地吃了。冯密皱了皱眉,看着面条说:是不是放了白醋?
春翠很自然地说:放了。在老家,都这样放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撅着嘴,说:我最不喜欢吃白醋了。
冯密说:我也是,以后你就别放白醋了。
春翠看了看我俩,说:嗯。
我硬着头皮将放了白醋的面条吃完,冯密将面条也一言不发地吃完了。吃完后,春翠收拾碗筷,冯密上班,我在书房里开始写剧本。春翠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说:嫂子,我中午去玉林宾馆上班。
我说好,你想好了就去吧。看来,春翠决定一件事还是比较慎重的,起码经过了一晚上的思考。
我沉浸在艺术创作的快乐之中时,不知道春翠在家里做了些什么,比如,她是怎么擦洗卫生间的,怎么擦地板的,怎么擦窗台的,等等,反正,春翠走的时候像个屎壳郎,左右手提着她清理的垃圾。从窗口看春翠将垃圾袋放进垃圾箱里的样子,很是笨重。垃圾箱边沿挂了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装了一口袋风。
春翠去玉林宾馆上班后,我虽然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不知为什么,倒静不下来了。看着地板光洁如新,我打起了赤脚,很是惬意。春翠来我家之前,我是绝对不敢打赤脚走路的,地板很脏,而且,怕上面落有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我和冯密就像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家里疯逗打闹。我从不洗碗,如果要做饭,都是等冯密回来洗碗我才做饭。冯密从来不说我,他嫌麻烦。现在,因为春翠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竟有了想享受一下的冲动,我跳上我的大床,打开电视,看起综艺节目来。
虽然我写电视剧,但很少看电视。
春翠来过,帮我安排好一切,但她又消失在我的视线,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上班,真好。
春翠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一头牛牵到水田里被人家结结实实使唤了一整天一样。她最先去的是厨房,见锅灶冰凉,忙挽起袖子开始忙活起来。这个时候的我刚离开电视机不久,在电脑上大概写了一百多字。见春翠烧了一壶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我的书桌上沏了一杯茶,悄悄退了出去。
冯密回家的时候买了一大袋苹果香蕉之类的,闻着有股子清香味儿。系着围裙的春翠从厨房里出来打招呼,说:哥,怎么买这么多水果?吃得完吗?
冯密说:你嫂子把水果当饭吃。
春翠说:哦。然后再没有说话,进厨房忙去了。
不一会,三个人坐下来吃饭。吃了几口,春翠说:哥,我不想去玉林做了。
我问:为啥?
春翠说:他们压半个月的工资。
我说:压就压呗。又不是不给你。
春翠说:我马上要回家过年呢。过年之后,不知道还来不来北京。今天做了半天才知道要压工资。
冯密说:不去就不去呗。
春翠说:我还是一心一意帮你们吧。
一心一意帮我们?说得好听,钱还能少你一分?我说:杜建国打电话你了吧?
春翠自从来北京后,还没有和杜建国见上一面。杜建国在高楼上贴瓷砖,老板不让开手机,怕分散注意力出安全问题。下班后,杜建国回地下室,地下室信号不好,所以,很多时候联系不上。联系不上就可以装马虎,春翠好像是我们家的人,与她男人杜建国完全不相干一样。
打了。今天联系上了。他叫我一心一意帮你们。春翠说。
然后说到春翠在玉林宾馆的半天工资问题。我说,你当牛做马在玉林宾馆干了半天,得向他们要报酬。
春翠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说:算了,就当我帮他们半天忙。
我说:凭什么?说起来你在我们家帮忙,我们也没有打算要你免费呢,你还是我堂妹。他们,凭什么?
春翠平淡地说:算了。农村人做半天事,算不了么事。
4
日子一天天冷起来。春翠忙完家务活之后,喜欢站在窗前看外面摇动的树枝。不知怎么的,她的话,少了。
春翠洗衣服时,无意中,我看见她从兜里面拿出来放在桌上的身份证,她的生日竟然就在这个星期天。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之后,我有些兴奋,决定为春翠做点什么。晚上,我关上房门小声和冯密商量。
冯密说:送戒指什么的我们送不起,她也不实用,还是给她买一件棉袄吧。你看她穿的那袄子,我看至少穿了七八年。
我说行。
冯密上班之后,我哄春翠说想让她陪我上街逛逛,她答应了,有些高兴的样子。
见我带着她来到京客隆,春翠便问我要买什么。我说,上楼就知道了。在服装区,我拿着一个浅红色的羽绒袄子递给她,说:你试试。
春翠说:我不买,你瞧我这个,30块,穿了四年,挺好的。
我看了她那个咖啡色的沾了许多油污的薄羽绒服,不屑地说:哪里好?要是我,早给收破烂的了。
快试吧。旁边的服务员也在劝着。
春翠禁不住,终于将她的旧袄脱了,穿上了新的。我的眼前一亮,春翠立马变得漂亮和年轻了。
在我的坚持下,那件新羽绒服终于被我买了下来。其实也不贵,150多元,去年卖300多,我对春翠说:这也算你的运气,人家打五折呢。
春翠说:我们老家,这样的袄子也就30元。
我说:那是什么玩意?地摊货,这个,不一样的。
春翠说:我看不出来有啥不一样。对了,给我哥也买件吧。
我说:你还挺心疼你哥的,你哥的衣服呀,都是在秀水街买。40块。
见我这么说,春翠不说什么了。春翠大概怕我再给她买东西,推说要上厕所,来不及,催我早点回家,我只好从了她一回。
杜建国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书房里,我听见春翠站在阳台上焦急地打电话,好像联系上了工头,那边说杜建国这几天没上班,睡在地下室里。春翠的语气有点慌,问杜建国怎么不上班睡在地下室里,那边大概说了些什么,只听春翠哦了一声,然后没有了声音。
我从书房里出来问春翠杜建国的事儿,春翠说:杜建国烧电焊伤了眼睛。我大吃一惊,忙问要不要紧,春翠倒是没事人一般,说:又不是第一回,以前也烧过,眼睛肿得像猴子屁股,看不得。
我说,烧电焊怎么会烧伤眼睛呢?
春翠笑起来,说:亏你还是念书的,有辐射啊。
我说:电焊不是要戴眼镜吗?
春翠说:当然要戴眼镜,可自打会烧电焊,杜建国戴的都是几元钱的水货眼镜。老板哪里舍得给他买好的?
我说:你们这些人哪,难道自己不能给自己买个好一点的眼镜?
春翠说:只赚那么一点钱,买一副好眼镜要一两百,哪个舍得哦!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有点发酸,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觉得她和杜建国这一对,还真是守财奴。
春翠的三个孩子都大了。老大是个女儿,已经出嫁,嫁给一个大学生,但是个瘸子。对这一点,我们很不理解。春翠对她的女婿却很满意,说,要是女婿不是个瘸子,初中毕业脾气又坏的大女儿无论如何是嫁不了这个有文化的大学生的。她女婿现在经营一家小手机店,是个修手机的专家。老二是个儿子,春翠把他给宠坏了,有一年跟人打架,还赔了人家一笔钱,好像有好几万,当然,这件事,春翠一直瞒着杜建国。杜建国脾气很坏,要是知道这事儿,那会把老二打死。老三是个女孩,就是小时候在北京卖豆腐差点被她丢掉的那个,现在在深圳打工。
今年冬天,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春翠的新袄子一直被她放在她的塑料袋里。我叫她拿出来穿,她说留着过年穿。说了几次她不听,我也懒得说了。
春翠的生日静悄悄来到了,像她第一次来我们家一样,我熬了一锅羊肉萝卜汤,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板着脸叫她全部吃下,她顺从地吃了起来。冯密也大口大口地吃着。见我拿出一个蛋糕来,春翠吃了一惊,问是谁的生日。
我说:你的呀。
她翻起眼睛想了想,说出一句令我差点吐血的话来:我都不知道我的生日,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是看你的身份证上的日期的。
春翠看了看冯密,说:那不是我的生日,那是被抱到冯家台的日子。
我愣住了,看看冯密,冯密不做声,埋头喝汤,可能觉得自己一句两句说不清,还是由春翠自己说出来比较好。春翠说:我是我妈抱养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生的。
我愣了愣,说:哦,这样啊,我又看看冯密,说:不过,你可以把这个日子当作你的生日的。
春翠很快开心起来,说:谢谢嫂子。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
我忙拿过那把浅红的水果刀,将蛋糕上写的“春翠”的三个字切给她,说:现在,你把你自己吃掉。冯密吃“生日”,我来吃“快乐”。
冯密有些不满,说:怎么好事都给你占尽了?凭什么你吃“快乐”,我们不吃?
我说:好好好,我来吃“生日”,你吃“快乐”就是了,真是的!
冯密又问:那这个“感叹号”谁吃?
我还没接上话,春翠说:“感叹号”就留给杜建国吃吧。
收拾桌子之后,我给春翠发了一个月的工资,1200元。春翠不要,我发了脾气,说这是她应得的,她又抽出200元,说只要一千。我猜想她是还那件袄子的钱,打这些小算盘。我说你就别客气了,我赚钱比你要容易,我写剧本一集起码赚一万。春翠听了,眼里亮光一闪,也就不推诿了。
收拾桌子的时候,我这才想起忘了叫春翠吹生日蜡烛的时候许个愿。便问她有什么心愿。春翠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去,说:我呀,趁现在还行,多打几年工。等儿子结婚了,在家抱孙子。
我问:就这个?
春翠说:就这个。
我说:这个不算,要说自己的理想什么的。
春翠想了想,说:那我就办个养猪场。和杜建国在家里养猪。我们打工挣钱做的房子还没好好住呢。其他的,我就不想了,想多了也没有用。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听着春翠的这些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特别是她那句“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心里怪怪的。
这是杜建国和春翠夫妻俩的第一次见面。因眼睛红肿,算作工伤,杜建国勉强获得了一天的自由。
杜建国来到我家的时候见我在厨房里忙活,大声对春翠说:你怎么叫嫂子进厨房,你不是来做客的!
春翠说:我是在帮忙啊。
杜建国说:那嫂子怎么在厨房里?
听到他们一见面就为我争吵,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来厨房视察视察,不行啊?
杜建国笑笑,说:嫂子真会开玩笑,视察当然可以,只是不要做事,让春翠做就可以了。
杜建国的眼睛还是红肿得厉害,我都不敢正面看。他的塑料袋里还有一瓶北京二锅头,简装的。春翠将热腾腾的菜端上桌时,家里显得暖洋洋的,有一股儿温馨的气氛。还是春翠记事,她没忘记从冰箱里拿出她过生日时的蛋糕,那个留给杜建国吃的“感叹号”。杜建国没吃过蛋糕,像小猫嗅鱼一样地看了个够,这才一口吃了。得知是我们给春翠过生日买的,连连表示感谢。
冯密坐在杜建国对面,和他喝酒。我给春翠倒上一杯可乐,也相互敬了起来。喝完酒吃完饭后,我见杜建国的手指裂开很吓人的口子,便从抽屉里找出一袋邦迪,撕了一张帮他贴上,其余的塞到他手里。杜建国说还是嫂子心细,他一直想这个东西没想着。
四个人坐着,说着话。杜建国从胸前掏出一叠钱来,他数了数,然后,悉数交给春翠,春翠理所当然地接过。我和冯密相视一笑,看来,春翠挺有权威的。看见杜建国穿得很是单薄,我从衣柜里找出冯密的一件厚运动裤给他,杜建国说,嫂子,我正想有个裤脚有皮筋的裤子呢。
我有些奇怪,问为什么。
杜建国说:我们站在楼房上贴瓷砖,那个冷风啊,从裤脚往上直灌,浑身没得一点热气。有了这个裤子,风就进不去了。嫂子,您的心就是细。
没想到我随意的一个举动,竟然得到杜建国如此赞扬,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叫杜建国今晚别回天通苑了,就在家里和春翠在小床上挤一晚。杜建国看了看春翠,没有反对。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不早了。于是给坐在旁边的冯密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去不去打麻将。冯密心有灵犀,很快就回复了我的短信,说去。于是我起身,说刚才来短信了,和冯密今晚还有一个朋友聚会,麻烦杜建国和春翠在家帮忙照看照看,大概今晚回得晚一些。
春翠满脸狐疑,正准备问,话被我堵回去了,我已站起身,说:我们走了,确实有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好好拉拉家常吧。
听我这么说,杜建国脸上一红。
5
天宝棋牌室里,我和冯密分开在两张麻将桌上。我打了三锅,他也打三锅。不过,因为他们桌上都是男的,又抽烟又侃大山的,打得慢。我打完后,他们还有一圈。于是我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冯密的左边,看他打。冯密侧头问我怎么样,我说赢了三百。冯密笑,说真他妈的邪门,你那个糙手艺竟还能赢钱。我也笑。我们都不是靠打牌为业的人,娱乐精神反倒使运气不错。冯密的牌看着舒服清爽,四五六七八条,三个九条,一二三万,三个四万,已经听和了。这个时候的冯密春风满面,他的上下嘴唇前凸,吹着口哨。那哨音里,我分明听出了对即将到来的麻将牌的呼唤。如果来“九条”和“四万”,那么,就能开杠了。四张牌一倒下来,每个人就要给十元钱冯密。看着冯密胜券在握的样子,我有些担心。事实上,在牌场上,有些事是无法预料的,有时越好和的牌,越不好和。只有人家的牌打到场子里,下家伸手去摸牌了,这才算自己真正和了。果然,冯密的对家“大胡子”打出一张“九条”来,冯密的口哨声戛然而止准备推牌的时候,冯密的上家“小四川”说:我和了。冯密把牌焖进去推进麻将机中间的小孔里。也许受到打击,冯密不再吹口哨也不再说话,闷闷不乐地打完这圈告退。有人喊了一声结账,冯密交了十元钱的锅钱,拿起茶杯,和我一前一后地出门,下楼。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看见天地一片白。
在空旷的街上走着,有点风雪夜归人的意思。冯密问我冷不冷,我说冷。他将手臂弯出一个洞,让我的胳膊钻进去。冯密问我饿不饿,我说饿,饿得发慌。前方有片灯光,是烤串的,每天营业到后半夜。
冯密说,吃羊肉串?
我说,好是好,就是怕长胖。
冯密说,两个都胖,怕啥?你不说我我不说你,你不嫌我我不嫌你。
我说行,那就吃吧。
冯密说:要不要给春翠他们带点儿?
我说:算了吧,他们从来只吃饭。弄不好还白话一顿我们,说我们瞎花钱不会过日子。
冯密笑着摇摇头,说:也是。
冯密要了十个板筋十个肉串,当他还在点大腰的时候,我拦住了。我说大腰就别点了,有股儿臊味儿。冯密说行。那就十个板筋十个肉串吧,还节点约,一个大腰五块钱呢。冯密就是这样,什么都依着我,顺着我,我呢,也喜欢当他的跟屁虫,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他睡觉我睡觉,他上网我上网,他打麻将我打麻将,他吃饭我吃饭,他伸懒腰我伸懒腰,他嗑瓜子我嗑瓜子。他呢,也不知道到底嫌不嫌我烦,但至少目前还没看出他嫌弃我的迹象。确实,世界上像我们这样的夫妻真的不多了。烤串的伙计问要不要辣椒,我说要,冯密也说要,伙计就洒了辣椒粉在上面,说,不辣不好吃。烤好了,又问我们用不用塑料袋包起来,我说不用,包起来不好吃,塑料袋遇热有毒。伙计也说,包起来不好吃。于是我和冯密一把抓过,一个人捏了几串,边走边吃。
半夜走在雪地里,有一种踏入他人梦境的感觉,我和冯密都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感动。我们一边吃肉串,一边慢慢踱着步,走得很慢。自从嫁给冯密,我好久没这样了。走了没几步,冯密将手中的肉串塞到我手里,说要撒尿。
没听见冯密撒尿的声响,我觉得奇怪。等我慢慢走近,冯密已经在抖落自己的上身了。我问冯密尿了没有,他说尿了。我说我怎么没看见,他说没多少,就那么一根短棉线似的,总想着抽出来,可真正想抽的时候,线头不知道塞哪儿了。我寻思着是不是冯密年纪来了,或者得了前列腺之类的,但终究没问出口。男人忌讳这个,还是不说的好。一边将肉串还给冯密,心里有些暗暗后悔,烤两个大腰也不错,既然冯密想吃。
肉串吃得已经差不多了,回家的路还有一段儿。我腾出一只手来又挽住冯密,他比我高,我几乎是拽着他的,他的胳肢窝里很暖和。冯密是个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威武,高大,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任何时候走在任何地方都不怕。雪在我们脚下,发出屁啊屁啊的声音,很亮的夜,我侧面看冯密,觉得他虎里虎气的,很有男人魅力。我心里突然有种冲动,说:老公,今天不回去,就在外面睡吧!
冯密暧昧地笑了笑:有病啊,家里那么宽的床不睡,跑外面睡?
我说:很久都没……
冯密的头仰得高高的,好像陷入了沉思,又挠了挠头:哦,对,春翠来我们家一个多月了。
冯密说:委屈你了。
我心里突然犹如火山爆发,一股岩浆从裂缝里喷涌出来,我看着冯密,说:自从她来了,我们哪里有自由?你说,睡就睡吧,老虎都还打个盹呢,她倒好,得的病倒现代,什么抑郁症!整宿整宿不睡觉,睁着眼睛在床上,这不是监视器是什么?
冯密说:监视就监视,怎么啦?怕她?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她和杜建国就不那个了?
我说:这不是难为情吗?
冯密:难为情?有什么难为情的?我都不怕难为情,你怕什么?
这个场合变得非常适合共同讨伐春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声说:你知道春翠有多荒唐吗?
冯密来了精神,说:什么?
我说:春翠竟然叫我在网上找买肾的人,她说她要卖肾!
冯密吃了一惊,说:卖肾?
我心头掠过一丝快意,特意还用了几个形容词,说:是她主动提起来的,那天我在写字,她鬼鬼祟祟到书房,吓我一跳。看她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有事求我。她说你们老家有一个女的,卖肾赚了几十万。她眼红了,说她想把自己的肾卖了,如果谁出40万,她马上就卖。
冯密的脸都气白了,说:真是想钱想疯了!她卖肾到底想干啥?
我说:干啥?你发挥你的想象力吧,就是三天三夜也不会想到她的答案!她说她想用卖肾的钱在老家建个养猪场,这样,她和杜建国就都能呆家里,不出来打工了。
冯密用手捶了捶头,说:气死我了!这种人,简直不可救药。……还告诉你一件事,十几年前,为了要债,大年三十,她到人家家里喝过农药……
我的嘴巴张得简直合不拢了:人家欠多少钱?
冯密说:三百。……最后被抢救过来了。当然,人家怕她醒不过来,不仅钱没还,还全家都跑到外地去了。
我陡然明白,春翠晚上睡不着觉,是不是喝农药落下的病根。
话越说越多,春翠变得可恨起来。
我说:你怎么以前没说春翠不是你亲堂妹?
冯密说:忘了。没觉得这是个事儿,就当她是亲的了。
我有些酸溜溜的,说:看得出,春翠很喜欢你,一口一个我哥的。你们是不是从小青梅竹马?
冯密笑起来:算是吧,小时候她成天跟在我后面。我捉蜜蜂她捉蜜蜂,我捉知了她捉知了,我捉萤火虫她捉萤火虫。小时候我们还定过娃娃亲。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说:那你们……怎么?
冯密说:我在外地读大学之后,我妈和她妈为鸡吃园里的菜闹了点小矛盾,一气之下,就把972e670f0259fb598fa4dda6319746cd娃娃亲给退了。
我想起去年我们在老家过年时的一件事。大年三十,隔壁的春翠不知为什么和人吵架了,为一百元钱的事儿,好像是插秧的工钱什么的,和一个村妇彼此不相让,在稻场上差点大打出手。这事还是冯密出去解决的。他偷e59f33f9aad76c4e54172dc9ec374a3e偷塞了一百元钱给人家,叫人家不要吵架、快走。事后,春翠知道了,责怪冯密多管闲事,因为那一百元钱,她早给人家了。这相当于人家吵架赚了一百元钱。冯密笑笑,说:一百元算个屁啊,买个安宁,算了。吃亏是福。
看来,冯密还是挺心疼春翠的。我笑起来,说:要是你和春翠成了,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我又想起春翠跟我唠叨的话,说:春翠这人真的很烦,以为她生了三个,就成天劝我生。
冯密说:真是越穷越生,穷成那样,还没烦够。
我说:春翠还说,我要是生了,她就哪里也不去,也不想着养猪的事了,就在我们家当专职保姆,不要钱,帮我带孩子。
冯密顿了顿,说:要是还生得出来的话,就生吧。不过,我看,现在我们这个年纪生孩子,还不如和春翠一起投资办养猪场呢。你不觉得好笑吗?要是有孩子,我们的孩子和春翠的孙子一样大。
我说:一样大怎么啦?孙子就是孙子,儿子就是儿子。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站在了玉林宾馆的门口。鹅黄的灯光印着窗玻璃,在这冬夜,别有一番暖意。我说:我赢三百,就当没赢钱。
冯密说:OK,那你请客!……没带结婚证,不怕警察叔叔?
冯密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说:春翠和杜建国还没拿结婚证呢。警察到我们家查怎么办?
冯密说:要不,打个电话?
我说:真是的,别坏人家的好事了。
冯密坏笑起来,说:杜建国我还不知道?他们早完事了。
我还是往家里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
工资发了,男人也来了。看来,这一次,冯春翠是真的睡着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