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颜色

2011-01-01 00:00:00冯慧
长江文艺 2011年5期


  一
  
  崔灯儿在后面看绝对是标致的,长条条的个子,凸凹有形的身材,乌黑的长发用一只萝花发卡绾成了一只高高的发髻,露出白净净的细颈,衣着时尚又鲜丽。身后看她走路的样子也很特别,傍依着同行的伙伴步子迈得谨慎而小心。从她身后走过的男人,常常禁不住回头再望一眼。这一眼却让他们很失望,女人带着一副水晶色的墨镜,双目无光,背影婀娜多姿的女人竟然是个盲人。
  崔灯儿姊妹两个,只有崔灯儿是盲人。姐俩给老父亲过寿时,老父亲看着小女儿怜悯地说,小时候灯儿最漂亮,两只眼睛亮得像灯,所以就给她起了灯儿做名字,可惜灯儿后来生病……崔灯儿打断老父亲的话说,爸,都怪您把名字起错了。老话说,吹灯拔蜡。我的灯儿是被吹(崔)灭的。姐姐也说,灯儿说的有道理,兴许就是名字起错了,要不是一家人怎么就灯儿的眼睛坏了呢。父亲听了长叹一声说,灯儿,爸爸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崔灯儿却呵呵一笑说,老爸,你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以后多留些遗产给我哟。灯儿不喜欢人家怜悯她。
  崔灯儿虽然眼睛不好,但内心却是极爱热闹的。她喜欢逛街,隔三差五地就找个理由去逛街。虽然大街上什么热闹的景致崔灯儿都看不见,但她就是喜欢逛街。她喜欢外边植物的清香,太阳的暖香,商业街上女人的肉香和男人的汗香。她喜欢与人摩肩接踵的感觉,喜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喧闹,她是用听觉嗅觉来感知这个世界的。从崔灯儿记事起,她就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她的人生犹如走不完的夜路。但每个盲人的心里都有盏灯,照亮她们永远黑暗的生活。
  崔灯儿是个按摩师,自己开了间盲人按摩院。崔灯儿虽然是个盲人但衣着却非常讲究,几乎是每日一款,比如长靴短裤,长毛衫短外套,崔灯儿绝不落在时尚的后面。有客人私底下说,这女老板要是眼睛看见不得了的。崔灯儿听了笑吟吟地说,我的眼睛看不见,我的心看得见。你们眼睛看见的东西太多了会像水流走,我是心看得见就印在心里了。再说,虽然我看不见,可是你们看得见,我不能以瞎卖瞎给盲人丢脸。
  有一天,一位女顾客来按摩,说崔灯儿的身材是穿旗袍的坯子。又说起电影《花样年华》中张曼玉的几十款各式旗袍来,感慨地说,其实女人最美的衣服就是旗袍,可惜旗袍挑人呀!于是,崔灯儿的心里便有了旗袍。
  改天,崔灯儿拉着姐姐陪她去逛胭脂路,胭脂路是著名的布料服装市场,长长的一条街什么面料都有卖的,而且家家都有裁缝。什么样的款式,只要你能说出来他们就做得出来。布料店的老板听说崔灯儿想做旗袍就介绍说,我们这里有雪纺、真丝、闪光绒,都是做旗袍的上好料子,一边说一边拿出好几段料子让崔灯儿选。崔灯儿摸索了一番摇摇头。老板和裁缝又换了几块料子让崔灯儿挑,崔灯儿又摸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说颜色不好。老板看了看崔灯儿不由问,大姐,你到底想要什么颜色?崔灯儿的大姐在一边抿着嘴笑说,我这个妹妹虽说眼睛看不见,却是最会挑剔的。崔灯儿说,老板,你给我找彩虹色。那老板看着眼前的这位盲姐,用几分戏谑的口气说,我倒不知道什么是彩虹色,你告诉我咧。崔灯儿举着一根手指头比划着说,是那种似红非红多种色彩重叠的朦胧色。老板听了和裁缝面面相觑,裁缝不由小声问崔灯儿的姐姐,她到底看不看得见?
  
  二
  
  崔灯儿的丈夫也是位盲人按摩师,姓毛,人们都叫他老猫。老猫不喜欢出门,除了有事非去不可,很少出按摩屋,用现在流行的叫法,宅男。店里没有顾客时,老猫就猫在屋里读书,厚厚的盲文书摞在按摩床上,老猫正襟危坐地摸着盲文嘴里念念有词地读着。老猫还喜欢听电视新闻,天上地下的事知道不少。老猫喜欢给文化人顾客按摩,他可以一边跟顾客按摩一边聊天,从国际国内到热点新闻,比如钓鱼岛事件、海湾战争、朝韩关系,都是老猫喜欢的话题。一次,有位军人来按摩,老猫问,韩国的天安号到底是不是朝鲜人打沉的?客人笑着说,这个问题联合国都没调查清楚,中国政府也没表态,我更搞不清楚。有次一位银行的职员来按摩,老猫问,高利贷是不是不超过四倍就不算犯法?老猫的问题绝对新潮,别看老猫足不出户,国内国际的大事都在他心里装着呢。
  老猫跟崔灯儿不一样,崔灯儿是一岁多的时候发高烧烧盲的,对色彩没有一丁点记忆。而老猫是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视网膜脱落多次治疗无效而逐渐成为盲人的。为此老猫常常跟崔灯儿炫耀看到过的世界。老猫跟崔灯儿说他十五岁那年,父亲带他到上海去治眼疾,在外白渡桥附近,他看见有位少女像朵云彩从远处飘来,远远地望着他笑,老猫觉得自己恍如梦境。那少女的裙子像一片彩虹从他身边飘然而去。这是老猫一生中看到的最美颜色,也是最后的颜色。因为那次手术失败,老猫的眨巴眼被治成了瞎子彻底失明了。
  崔灯儿问过老猫彩虹是什么样的颜色。老猫得意地说,彩虹的颜色具体说不清,它若隐若现泛着奇异的光芒,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
  崔灯儿和老猫有个儿子叫小初,刚二十出头,小初两岁多的时候街道发预防小儿麻痹症的药丸,崔灯儿喂小初吃药的时候,小初哭着把药从嘴里吐出来了,崔灯儿看不见以为小初把药吃了。很不幸的是,后来小初患了小儿麻痹症。尽管崔灯儿夫妻俩抱着小初跑了无数个医院,夫妻俩换班天天给小初按摩,长大的小初两只脚尖朝里,走路摇摇摆摆,一只脚拖着另一脚整个身子趔趄着像只鸭子,眼睛也不大好。因为小初残疾,学许多东西都受限制,初中一毕业他便跟着父母学起了按摩,做了按摩师。小初因为出生在残疾人家,自己也残疾,心里很自卑,始终有阴影,平时说话总带着怨气,个性执拗而固执。
  因为生意有父母罩着,小初也不大上心,每天泡在网上跟朋友网聊。网上的朋友不见面没有歧视,因此上网成了小初的精神寄托。小初晚上聊晚了,白天干活就打哈欠没有精神。老猫不喜欢儿子上网,因为他经常从电视里听到网上的各种负面新闻,便认定上网不是件好事。他说小初,网上都是虚拟的世界,是雾里看花,隔靴挠痒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是虚度时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书读多了,老猫说话,文白相加喜欢拽词,有时用的也不那么恰当,小初最烦他啰嗦,因此父子俩经常有战争摩擦。小初呲了老猫一句,虚度时光?我这个样子你还指望我能成比尔•盖茨。崔灯儿悄悄地说过老猫,儿子腿不好,你让他跟你一样连个朋友都没有?
  小初的网聊空间有十来个网友。有网友发起网友聚会,小初特别兴奋。因为腿不好,小初很少出去。要聚会的这天,小初起得特别早,他特意穿上了白色的高头套衫外罩蓝色带白筋的夹克,头上也特意喷上许多摩丝,人看着顿时清爽了许多。聚会的时间是中午,从早晨起来,小初就心乱地坐不住了。一个人捋着头在屋里转八圈念念叨叨地讲,第一次聚会买什么东西好呢?老猫平时节俭惯了,听说要花钱就紧张。连忙给儿子推荐说,家里还有你大伯过年送的酒。小初一听就烦了说,那酒才二十多元一瓶,我拿得出手?老猫不以为然地说,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礼物嘛就是个意思。也许大家以后一拍二散再也不见面了,花那么多冤枉钱是个苕!小初讥笑他说,我还不晓得你,最小气!老猫也不恼说,有酒有肉多朋友,急难何曾见一人?你出门少,不晓得现在社会有多复杂。小初不耐烦了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老猫继续说,钱不要带得太多,吃饭的时候不要争面子抢着花钱,最好大家打平伙AA制,也许大家就是一面的缘分,这样对谁都公平,并不是花钱越多越有面子……
  小初终于忍不住叫道,妈,你看老爸又啰嗦起来了。
  
  谁都知道老猫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滔滔不绝,堵都堵不住。崔灯儿说小初,你走就是了,然后又说老猫,你让他去,他那么大了,这点事让他自己做主好了。老猫抄着手说,我是怕他吃亏上当。崔灯儿咦了一声说,难道你还要管他一辈子?
  叮铃铃,小狗蹦豆脖子上的铃铛声传来,随后进来帮佣的许阿姨。许阿姨抱着收回来的按摩床单抱怨着说,刚才还好好的天,一会儿说下就下起来了,收都收不及。崔灯儿自言自语地说,我说今天的客人怎么这样少,又下雨了。老猫在一边说,许阿姨,中午少做一碗米,小初不回来吃饭,免得剩下来。
  下雨了,空气湿漉漉的。崔灯儿觉得很寂寞,一寂寞她就想打瞌睡。许阿姨过来问,今天中午买什么菜?因为天气不好店里也没有客人,崔灯儿觉得无聊就跟许阿姨说,外边雨大不大?我跟你一道去吧。说着,崔灯儿半依着许阿姨出了门。
  木槿园小区新开了一家美容院,几个穿着粉红色美容服的小姑娘正在给过路的女人们发优惠卡。崔灯儿和许阿姨路过时,发卡的小姑娘只递给了许阿姨一张。许阿姨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卡揉巴了,她可不会花几十元钱去美容院做美容,四十元钱可以买好几斤猪肉和十斤鸡蛋呢。崔灯儿在一边问,发的什么东西?许阿姨说,美容卡。说着便顺手把卡丢到了路边的垃圾箱里。崔灯儿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不高兴地问小姑娘,你们为什么不发给我呢?小姑娘们吃惊地看着她不做声,然后相互伸伸舌头。崔灯儿说,你不用这样惊讶,盲人也是女人。发卡的小姑娘吓了一跳,她真以为眼前这个女人看见了她刚才的举动,吓得赶紧把手中的优惠卡递给崔灯儿一张,崔灯儿对许阿姨说,许阿姨,你自己去买菜吧,一会儿来接我,我去美容院。
  木槿园的新美容院,新开张的第一天,迎进来的第一位客人竟然是一位盲人。
  
  三
  
  小初参加网友聚会带回来了一个女孩,名字叫况兰,也是学按摩的。况兰长得白白净净,一头清汤挂面的发型像个中学生,况兰是先天性白内障的患者,眼睛里飘着白色的翳子视力低下属于半盲。小初告诉母亲况兰想来咱们店打工。崔灯儿问况兰在哪里干过,况兰说自己才从按摩学校毕业不久。崔灯儿让况兰在自己身上试试身手,当下况兰就试着给崔灯儿按摩了颈椎和腰,虽说手艺还稚嫩但手法还好,就说,愿干就先留下吧。跛腿的小初高兴地围着母亲身边转几圈。
  崔灯儿问况兰家里还有什么人?况兰有些腼腆地说,就一个老娘,我出来了老娘跟着哥哥嫂嫂过。吃饭时,小初常把好菜挟到况兰的碗里。没人的时候老猫说小初,你吃饭的时候不要总给别人夹菜,这样不卫生。再说你喜欢吃的菜未必别人也喜欢吃,你夹到别人碗里别人不吃丢了多浪费呀。小初翻着白眼说,你看见我给别人夹菜了?老猫说,许阿姨说,每天中午况兰碗里要倒半碗菜,都是好菜,你说是不是浪费!父子俩叮铃咣啷又开始了战争。
  崔灯儿没说话,她知道小初对况兰感了兴趣。
  况兰很勤快,只要有客人进店马上就迎上去,说话脆生生的嘴又甜,顾客都喜欢她。没有顾客时就陪着小初聊天,小初和况兰在一起说话,总能听见小初乐呵呵的笑声。遇上小初跟老猫呛呛时,她还会轻言细语地劝小初,别跟老人争。况兰没来之前,小初很懒惰,每天要吸两包烟,顾客来了喊他几声都懒得动。小初的脾气不好,说话口气很冲,有时弄得顾客都不高兴来了。况兰来了以后小初变了许多,常常抢着上钟(盲人按摩的俗称),对顾客殷勤多了。烟戒了,对父亲的顶撞也少多了。况兰像给小初这头蛮牛戴上笼口。渐渐地连老猫都喜欢况兰了,只要小初跟他犯犟他就会说,你去问问况兰,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况兰跟老猫父子俩的关系非常融洽,她常常是哄着老的让着小的。让这对针尖对麦芒的父子俩少了不少战争。
  但不知为什么,况兰对崔灯儿却敬而远之。
  有天况兰接待一位顾客,那位顾客点着要用弹指法,弹指法是把穴位上的皮肉捏起来拨动穴位。因为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手法,况兰从来没有学过。最后是崔灯儿来接待的。等顾客走后,崔灯儿对况兰说,想不想学弹指法,况兰说,想。崔灯儿说,你趴到床上,我教你。况兰迟疑了一下,还是趴在了按摩床上,崔灯儿在况兰身上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讲着手法的要领。老猫在一边笑眯眯地说,况兰,你阿姨这弹指法一般是不教外人的。
  私底下老猫对崔灯儿说,况兰这姑娘还蛮灵光,小初也喜欢,干脆给咱们做儿媳妇吧。崔灯儿撇了一下嘴说,你是个苕吧,况兰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老猫听了吃惊地说,真的?崔灯儿说,我说的绝对没有错!
  小初听父母说况兰是个生过小孩的女人,一点也不相信。小初哂笑着说,妈,不可能,你看不见,况兰蛮年轻根本不可能生过小孩的。崔灯儿冷冷一笑说,儿子,妈阅人无数,我说的绝对不会错。小初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母亲,墨镜遮盖着脸部的三分之一,嘴角微微下撇着,有种神秘的巫气。母亲虽然是盲人,小初总觉得母亲有第三只眼睛可以看见世间的一切,他不管干什么永远别想瞒过母亲。只是这次他不相信母亲的判断,况兰那么年轻她怎么会有小孩呢。小初的心里像钻进千百只蚂蚁,蜇得他烦躁不堪。
  有只流浪狗从按摩店的玻璃门前溜达着,蹦豆看见了兴奋地狂吠起来。小初无处撒气,朝蹦豆使劲踹了一脚,蹦豆委屈地狺狺叫了几声,然后夹着尾巴躲到崔灯儿的脚下。崔灯儿一边抚摸着蹦豆一边责备小初说,你踢它做什么?小初没回答,拉开门一跛一跛地走出去,蹲在大门外吸烟去了。
  因为天气炎热,白天来按摩的客人不多。崔灯儿寂寞地坐在店里,想打瞌睡。老猫又坐在床前念念有词地读他的盲文厚书,老猫跟崔灯儿正好相反,他永远不知道寂寞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崔灯儿嗔怪地叫道,哎,你能不能不读出声来,像念经似的听着心烦。老猫说,烦什么,心静自然凉,你那颗心太热烈了,总想蹦出胸膛。崔灯儿分辩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心太热了。老猫嘿嘿一笑说,你跟我过了几十年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幸亏是盲人,要不是这个家都盛不下你的。崔灯儿斗嘴地说,我要不盲,才不会嫁给你,鬼知道你长得什么丑模样,配不配得上我。老猫得意地说,我长的是浓眉大眼……
  两人正斗嘴,门一响,进来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飘逸的白色纱质上衣,窄窄的石磨蓝牛仔裤磨着时髦的挑纱。一进店她就笑呵呵地说,你俩好闲呀!
  崔灯儿听见这声音立刻兴奋地叫道,管风,你好久没来了,又跑到哪里去潇洒了?管风笑着说,想我了吧。我到湘西凤凰去了才回来。边说边脱鞋趴在按摩床上道,快点给我松松筋骨吧,这段时间我都快累死了。
  管风是个画家,崔灯儿的老顾客,她的脊椎不好,常到崔灯儿的店里来按摩。崔灯儿每次都特别盼望管风来,她喜欢跟管风说话,与管风谈话如同嚼新鲜的莲米有股透心的清雅。让她觉得自己通身都轻松愉悦。
  崔灯儿用手轻轻地按着管风的太阳穴说,我真羡慕死你了,能到处走到处看,不像我们永远憋屈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管风半闭着眼睛享受着说,你不知道这次出去有多累呀!吃不好睡不好的,颈椎病又犯了。但收获也不小,出版社看了我的画立刻跟我签约,下半年就要出画册了。崔灯儿听了连忙拍了拍管风的额头说,哎,到时候你一定要送给我一本画册呦。管风缩了缩脖子笑着说,你看不见要画册干嘛。崔灯儿停住了按摩说,我看不见我让看得见的人给我讲。管风叫道,我的姐,色彩怎么讲呀!崔灯儿自信地说,当然可以讲,其实我心里也有色彩的,红色就是热烈的,黑色是神秘的,白色是宁静的,绿色是生长的,黄色是青春的……当你告诉我一片油菜开着灿烂的黄花,我就想象着大地上亮丽的一片,当你告诉我有一池荷花时,我就彷佛嗅到藕荷的清香,心里就有了自己的荷叶荷花的色彩……
  
  管风感动地说,你放心吧,画册出来我第一个送给你,你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你心里对色彩是很敏感的。崔灯儿仰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憧憬着说,如果我不盲的话,也许也会成为画家。唉,这个愿望也只能下辈子完成了。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管风在崔灯儿的按摩下渐渐地睡着了,不久响起了轻轻的鼻息声,她太累了。
  崔灯儿手法娴熟地在管风的背上按摩着,她的那双手准确地游走在管风的各个穴位,让她酸胀让她舒展让她恢复。有人说盲人按摩比正常人效果更佳,因为正常人过分地相信眼睛,而冲淡了手的感觉,而盲人更注重手的感觉。管风每次采风回来,疲惫的身体总是在崔灯儿的手下得到恢复和调整。
  一个小时后,管风从按摩床上跳下来时,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崔灯儿悄悄拉了拉管风的袖管说,哎,别慌着走,帮我看件衣服吧。说着转身进了屋。一会儿崔灯儿拿出一件新作的旗袍问管风,你看这旗袍是不是彩虹色?管风抖着衣服疑惑地问,什么彩虹色?老猫在一边偷笑着说,她得了彩虹病。崔灯儿说,老猫告诉我,彩虹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你是画家,能告诉我什么颜色才是彩虹色。
  管风沉吟了一下说,嗯,彩虹的颜色是这样的,它说不清什么是主色调,每种颜色都似是而非。是多彩的,梦幻般的颜色。哦,对了,有位伟人很形象地说过,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崔灯儿沉哦了一下说,这样说我好像明白了,彩虹是把许多美好的颜色放到一起,这种色彩只有天上才有。管风赞许地说,你真聪明,当然也有人把它比作生活的多样性。
  
  四
  
  国际残疾人节快到的时候,区残联准备举办个残疾人运动会。据说今年的奖品挺丰厚,有微波炉电饭煲高压锅等奖品。
  崔灯儿报了个百米短跑项目。老猫听说崔灯儿报了名就开玩笑说,你争取给咱们家跑个微波炉回来。崔灯儿年轻的时候在盲校开运动会常常是可以拿名次的。崔灯儿一边穿着运动鞋一边说,你就在家等着来抬微波炉吧。其实,崔灯儿参加运动会并不完全是冲着奖去的,她是冲着快乐去的。崔灯儿想像正常人一样享受一切快乐的过程,给单调黑暗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
  可惜,运动会上崔灯儿一百米前半部一直领先,只是在最后五米时脚底下拌蒜摔了一个跟头,名落孙山了。
  老猫一边帮着崔灯儿揉着摔得青紫的膝盖,一边埋怨着说,你也不看自己什么年纪了,还跑步。崔灯儿笑着说,你是不是看我没有得到微波炉失望了。老猫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讽着说,你要能得到微波炉,我就能在手掌上煮饭。
  这时,屋里电脑上传来QQ呼叫声,崔灯儿赶紧推开老猫说,好了好了。然后跳着脚来到电脑前。跟小初一样,崔灯儿也有许多网友。发来QQ的是她的好友,秋叶。秋叶说,听说你在运动会上摔了跤,现在怎么样?崔灯儿赶紧回信说,没大碍。又问秋叶,吃饭了没有,秋叶说还没有,老公还没回来呢。
  老猫在一旁插嘴说,秋叶现在生活还不能自理?崔灯儿叹了口气说,其实像秋叶这样半路盲的人,比我们这些从小就盲的人生活更难自理。
  崔灯儿从记事起眼前就是黑暗的,从小母亲就教她该如何在黑暗中生活。崔灯儿记得,妈妈用温暖的手牵着她去厨房,告诉她什么是炉子有火不能随便碰,妈妈带着她出去告诉她走路的时候用脚轻轻地探着走,这样前面的路有危险就不会一脚踏进去。妈妈带着她触摸花朵和植物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还有动物植物;雨天,妈妈让她伸出手去接雨水告诉她这是老天下的水;雪天,妈妈让她伸出舌头去舔冰凉的雪花让她知道雪花是寒冷的。崔灯儿在妈妈的爱抚和教导下长大的,渐渐地她学会了洗菜择菜、煮饭、洗衣服,学会了一个女孩生存的基本技能。妈妈常说,灯儿,妈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学会自己生活的本领。妈妈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为她残缺的女儿展开庇护的翅膀。崔灯儿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把她喜欢吃的菜挟到她碗里,她不喜欢吃肥肉,妈妈总是先把肥肉咬下,把肉变成月牙儿再放在她的碗里,姐姐开玩笑说,灯儿吃的是月牙肉。妈妈在糖果厂上班,身上永远弥漫着孩子们喜欢的糖果香味。直到今天,每当崔灯儿嗅到水果饼干的香味就会想起母亲。
  在一个下雪天的早晨,雪花飘进了屋里,让崔灯儿感到特别的寒冷,她发现家里的玻璃窗没有关上。她去喊妈妈,妈妈没有起来,妈妈去了天堂。妈妈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
  以后崔灯儿上了盲校,在盲校又学了按摩的技能,再以后,崔灯儿又有了自己的店,有了自己的家,生意不错收入稳定,在盲人圈中她生活得还算比较成功的。
  而秋叶跟崔灯儿不一样,秋叶原本是个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人。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眼底清澈得如湖水般晶莹。她丈夫原本是她高中的同学,就是迷恋着她那美丽的眼睛,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了。秋叶眼盲之前在文化馆工作,生活清闲而优雅。她在外校读高中的儿子学习出类拔萃。她的丈夫在一家国企当财务总监事业有成。秋叶以为这样的生活会过到永远。有一日她忽然感觉视力上出了点问题,便到医院就诊。医生检查了她的眼底后问了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她的家族有没有遗传性家族病史,还找来她的丈夫背着她谈了很久。渐渐地,秋叶的视觉像一把渐渐收拢的折扇越来越窄,一年后她的视觉收拢得只剩下两指的缝隙了。秋叶的丈夫带着她四处求医,花钱无数,可检查的结果告诉她,她得的是家族性遗传病,上帝也没有办法。两年后,她视觉的那把折扇终于合拢了。那明亮而美丽的眼睛成了摆设。
  起初,她躲在屋里不肯见任何人,她跟所有的朋友断绝了来往。在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家里,她忽然感到陌生起来,走路跌跌撞撞。她在厨房摸索着打开煤气开关,却找不到油下锅,或是倒了油找不到菜,爆火把油变成浓烟从窗户里朝外逃窜,邻居把火警都叫来了。以后她就痴呆呆地坐在家里等丈夫回来给她烧饭,丈夫赶不回来她就整整地饿一天。她是从光明跌入黑暗的,她是从公主跌入深渊的。秋叶几乎崩溃了。
  秋叶跟崔灯儿是在网上认识的,秋叶的儿子怕母亲寂寞,把她引导到盲人的QQ群里。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秋叶认识了许多盲人朋友,其中她跟彩虹最谈的来,(彩虹是崔灯儿的网名)。盲人的QQ聊天是声讯的,崔灯儿的乐观热心感染着秋叶。当她知道崔灯儿夫妻都是盲人,唯一的儿子也是残疾人,可她依然那样乐观那样热爱生活。比起崔灯儿,秋叶觉得自己要幸运得多,起码自己已经看到过真正的世界,自己还有爱她的丈夫和健康的儿子。
  两人曾会过一次面,是在蓝调咖啡馆里,地方是秋叶选的。因为咖啡馆的灯光幽暗并相对安静些。这是秋叶失明后第一次出门,她用丝巾包裹着整个头,脸上带着硕大的墨镜,低着头由母亲牵着送到咖啡馆。而崔灯儿穿着漂亮的旗袍挽着许阿姨高调来到咖啡馆的。
  两人在咖啡馆的角落里落座,然后各自让送她们来的人回去,两个小时后再来接她们。
  咖啡送来时,侍应生把咖啡端到她们各自的面前,崔灯儿轻车熟路地就摸到了搅咖啡的勺,而秋叶却差点弄翻了糖罐。
  崔灯儿问秋叶,现在生活习惯了吗?秋叶搅着咖啡怏怏地说,唉,熟悉了几十年的家因为眼睛看不见,变得陌生了。生活更是跌跌撞撞离不开人,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总觉得眼睛盲了就低人一等了。怕别人笑话我怜悯我。说着秋叶用纱巾擦拭了一下那美丽无神的大眼睛。
  崔灯儿淡然地说,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像我们这样从记事起就已经是这样的了,倒不觉得特别的悲哀。我常想,假如能让我看这个世界十分钟就足够了,三分钟看看睡在我身边的丈夫到底长得什么摸样,三分钟看看我的儿子他到底长得像谁,帅不帅。四分钟走到屋外看看外边的世界,看看植物、看看花朵,看看满街漂亮的女人和帅气的男人,最幸运的是能让我看见天边的彩虹。等这一切都看完后,我就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无怨无悔了。海伦需要三天的光明,而我只祈求十分钟。说完自嘲地咯咯笑了。
  
  秋叶问,彩虹姐,你读过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崔灯儿说,当然读过,这是盲校的励志读物,许多盲人都读过。崔灯儿轻轻地背诵着,“有时我想到,过好每一天是个非常好的习惯,似乎我们明天就会死去。这种态度鲜明地强调了生命的价值。我们应该以优雅、精力充沛、善知乐趣的方式过好每一天。而当岁月推移,在经常瞻观未来之时日、未来之年月中,这些又常常失去……”
  秋叶惊奇地说,大姐,你都能背下来了。崔灯儿有些自我解嘲地笑着说,这些年,我就是牢记了海伦的话,让自己优雅地善知乐趣地活下去。秋叶低着头说,跟你比我忽然觉得自惭形秽。崔灯儿笑着说,你可别这样说,我真的非常羡慕你。崔灯儿呷了口咖啡问,现在你老公对你还一如既往吗?秋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可以,年轻的时候他追的我,追得天昏地暗的,满世界都知道。我突然盲的那年,整个人都崩溃了。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一直劝我说,科学在发展你一定会治好的。他是我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他我也活不到今天的。崔灯儿用咖啡勺敲着杯沿说,妹妹呀,你很幸运呀!
  秋叶笑了,问崔灯儿,你老公也是盲人吗?崔灯儿说,是呀,眼睛好的怎么会找我们这些眼睛不好的人。我老公跟我盲校的同学。秋叶也开玩笑地说,原来是同桌的你呀!崔灯儿笑着说,不是的,上学的时候倒没有谈,是实习的时候谈上的。那时我们工资少,想买大件常常几个人邀会。可是每次拈阄他总是能捻到第一个。我就想这个人手气怎么这么好。那时我正想买个录音机,就找到他说,你能不能把第一会让给我用呀,他立刻说,没问题,你先用,我不急。我就想,这个男人的手气好人也好,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他了。结婚以后才发现,他还有好多缺点我没看见,太啰嗦太喜欢较真,还不太会心疼人,结果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谁让我们眼睛不好呢。说着就笑了起来。秋叶感慨地说,彩虹姐,你总是这样乐观,跟你一起能让人忘记烦恼。
  崔灯儿说,烦恼怎么办,还是得过一生。其实正常人也有不及我们的地方。我一个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伦敦是著名的雾都,经常起大雾。每次起大雾的时候因为能见度低常常使伦敦的交通陷入拥堵或瘫痪。行人有时甚至辨不清前进的方向。有次大雾天,一位绅士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因为大雾让他陷入了雾都的迷茫中。正着急时,有个人说,请跟我来。只见他领着这位绅士熟练地穿过伦敦的大街小巷,很快把他领到了目的地。绅士不禁问,先生您是如何练就的在大雾中如此熟练自如?那人说,因为我是个盲人,每天上班都走在这条路上,任何天气变化对我来说都没有影响。这个故事是管风讲给崔灯儿的,崔灯儿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秋叶。崔灯儿说,我们盲人虽然看不见,但是我们心中有盏灯。秋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崔灯儿搅着咖啡忽然问,能告诉我咖啡是什么颜色的?秋叶说,哦,咖啡是深酱色,是由红黑二色调制而成的。刚说到这,秋叶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崔灯儿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任何色彩。秋叶忽然想起一句广告词改口说,浓浓的如丝般得光滑。崔灯儿说,哦,那我明白了。
  
  五
  
  崔灯儿喜欢自然,只要天好,她常常愿意自己动手抱着被褥到小区的花园晒被子。崔灯儿对小区花园的路径烂熟于心,晾衣绳一头拴在棕榈树上,一头拴在丹桂树上,绳下有个石凳,站在石凳上刚好能摸到晾被子的绳子。晒东西时,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丹桂树的枝叶。有时晾完东西,崔灯儿就顺手摘一小枝丹桂儿,放在鼻子上嗅一嗅,然后再慢慢下石凳走回去。崔灯儿晾完被褥正摘丹桂的时候,好像听见有嘤嘤的啜泣声,她偏着脑袋仔细听了一下,有人正压低声音打手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小声抽泣着。她觉得声音有些熟就试探着叫了声,况兰!那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是窸窣的脚步声消失了。崔灯儿断定,这人一定是况兰。
  况兰这两天有些变化,话比以前少多了,给客人按摩时手法也有些乱了。小初跟她说话时她总是心不在焉。而且她的手机老响,一响她就跑到门外去接很长时间。每次况兰躲出去接电话时,小初心里就紧张,他也预感到况兰肯定有事。小初对况兰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内心喜欢况兰,但自从他听母亲说况兰生过小孩时,他就心烦意乱。母亲太诡异了,尽管她眼睛看不见,但很多时候她都能料事如神。小初的心里很矛盾,不见况兰时他渴望看到她,但看到她时又有一种无以言状的烦虑。
  中午,况兰跟崔灯儿请假说她母亲病了,她要赶回老家。况兰走的时候小初执意要去送,老猫心疼儿子的腿就说,你的腿不好怎么送况兰呢?况兰也眼睛红红地说,不用送。小初也不理老猫,拉着况兰身子一歪一歪地出了门。
  老猫听见他俩出去的声音对崔灯儿,况兰把你儿子的魂勾走了。
  小初去送况兰走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老猫心里一直惦记着儿子就跟崔灯儿说,小初会不会跟况兰私奔了?崔灯儿听了说,你儿子没有那么大的胆。她嘴上虽这样说心里也有些发憷,小初去的时间确实不短了,爱情这玩意也许会让人浑身是胆。
  正说着崔灯儿的手机响了,对方说是派出所的,问她是不是毛小初的家长,让她马上到东门派出所来一趟。放下电话崔灯儿嚇得心跳不止,小初到底出什么事了?崔灯儿知道老猫的心眼小,心里搁不住事,不敢跟他说实情,就跟老猫说有事要出去一趟,然后叫着许阿姨,陪着她直奔东门派出所去了。
  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小初曲蜷成一团蹲在墙角边。原来小初送况兰搭公汽时,许多司机看见他俩是残疾人都不愿搭。有的把车停得离车站远远的,等他俩跑到跟前车跑了,有的干脆就不停车。小初和况兰一连等了八辆车,最后好不容易才挤上车,司机看见他俩挤在门口就不耐烦地说,快点上车买票。小初平时说话就愣头愣脑的,再加上跑了半天才搭上车心情更糟就翻着白眼说,我买什么票?你看不到我是残疾人?司机讥讽地说,谁说残疾人不买票,你到餐馆吃饭你说你是残疾人就不给饭钱了?你去坐飞机坐火车说残疾人也不买票了?你以为残疾证是金派司呀!车上有乘客听了呵呵直笑。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小声嘟囔说,公交这么紧张,你们这些残疾人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跑出来凑什么热闹呦。小初的自尊心再也受不了了,他失去理智一拳头砸在司机的脸上,小初练过按摩出手很重,结果司机被他打成了乌眼鸡。小初被110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的警官见小初是个残疾人,就打电话让他家来领人。等崔灯儿赶到派出所,警官见小初的母亲也是个残疾人就教育了崔灯儿几句让她管好儿子,说了些现在提倡和谐社会做事不要太冲动之类的话。
  崔灯儿对警官说,我知道今天这件事肯定是我儿子不对,可是作为一个残疾人我也想说几句,我们残疾人最需要的是尊重。既然市里有给我们残疾人享受免费乘公汽的优惠,为什么有些司机一看见残疾人乘车就厌烦我们刁难我们?不错,我们是残疾人,可我们的心一点也不残缺,我们也有自尊心。社会给了我们残疾人这点温暖我们很感谢,可为什么总有些人搁不得这点温暖呢?
  警官说,你说的是有些道理,有许多人的素质还有待提高,但是武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小初倔强地不肯再坐公交车。他在地上蹒跚地走去,崔灯儿在后面跟着。崔灯儿理解小初的心情,身体有缺陷的人最怕受到歧视,谁歧视他们,他们连性命都敢拼上。
  母子俩回到店里,老猫正在给一位女客按摩。听见他俩回来,老猫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都跑了,刚才来了几个顾客见没有人都走了。老猫不喜欢给女客服务,因为他的力气大,女客不受力,常常在他的手下唧唧哇哇地叫。另外老猫喜欢跟顾客聊天,而且喜欢聊些时令新闻大事,而女人往往不关注这些。因此,老猫觉得做女客很乏味,所以女客只有崔灯儿不在的时候,老猫才不情愿地上手。老猫听见崔灯儿回来了,马上把女顾客让给她。闲下来又嘟嘟囔囔地说小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个人要这么长时间。小初没有理他进屋就躺在床上了。
  
  况兰走了,小初又开始吸烟了。对店里的生意又恢复的往日的懒散。最近他老跟许阿姨闹别扭,嫌她的饭菜做得没有味道,衣服洗得不亮。闹得许阿姨几次跟崔灯儿说,老板娘我做不下去了,小初老找我的碴子。崔灯儿安抚许阿姨说,小初说到底还是个伢,你看在我的面子不要跟他计较。
  崔灯儿看见小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说他,小初,你对况兰了解多少呢?小初抢白道,我跟她在网上认识两年了,怎么说不了解呢。我就想不通,你凭什么说她生过小孩?崔灯儿耐心地说,小初,你妈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我是按摩师,我只要一摸她的腰身盆骨就知道她生过小孩没。我还敢打赌,况兰这次回去一定跟她的小孩有关。小初翻着白眼说,你是神仙?
  管风来给崔灯心送画轴,她把新出的画册拿出来递给了崔灯儿,崔灯儿捧着画册爱不释手地说,如果我能看见这本画册该多好哇!
  老猫笑眯眯地插嘴道,如果让你看见画册你就又想看其他的东西了。崔灯儿说,我就是想看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管风安慰她说,假如让你能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也会有许多让你感到失望的东西,你在看到美丽世界的同时,也会看到许多丑陋不堪的东西。老猫说,管老师说的对,眼睛能看见好的,也能看见不好的。
  正说着,小初高喊,老爸,你的客人来了。老猫一边摸索着迎上去一边问,是哪位?进来的是位中年男人,身材不高刀把子形的长脸,一口北方口音说,是我,老吕。老猫一听是老吕连忙热情地招呼道,老吕来了,快坐。
  老吕是老猫才结识不久的新朋友,老吕上个月才搬到这里,据他自己说他是个剧作家,租了木槿苑的房子来搞创作的。老猫喜欢有文化的人,听说老吕是个作家便很看重他,只要是老吕来,老猫便热情的不得了。上次老吕来悄悄跟老猫说,他想找个女人,一个人生活太冷清了。老猫问,你要什么条件?老吕吞吞吐吐地说,想找个丰腴些的活泼些的年轻些的不要年龄太大的女人。
  老猫觉得一个作家能找他这样一个盲人来帮忙很荣幸,便当了个正事来办。老吕一来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老吕讲了起来。崔灯儿低声问管风,这个老吕长得怎么样?管风幽默地说,跟他的姓很相符,一张驴脸。崔灯儿小声说,他来了几次,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他说话我都感到不舒服。
  老猫拉着老吕热情地说,我正说要找你嘞,有个黄女士非常合适你,她是我们这里的老顾客。说到这里老猫又赶紧解释着说,她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得了肩周炎。黄女士就一个女儿已经出嫁,自己有房子单独住。她女婿在公安厅给领导开车,但不是公安厅的编制,是聘用的。她女儿在南山商场内衣柜买内衣,是厂家的柜台。他们有一个女儿在中山路小学读二年级,每个星期二学吉他,星期六学舞蹈……
  老猫啰嗦得让崔灯儿受不了,她大声说,哎,老猫,你给人家介绍女朋友把人家姑娘的家底抖那么清楚干什么?老猫也不理崔灯儿,继续说,黄女士的丈夫是得胃癌去世的,已经死了三年。她现在一个人在家很寂寞也很无奈,也需要有位男士能陪她走过人生寂寞的时光,我跟黄女士说你是个作家,黄女士很感兴趣。黄女士身材丰腴且多才多艺,喜欢唱歌,尤其是喜欢唱京戏。作家赶紧插话说,我就是创作戏曲剧本的。老猫以为自己办了件天大的好事越说越得意,那你们有曲异同工郎才女貌之美,希望你们能够相互了解,增进感情,举案齐眉,取长补短,相敬如宾相伴走完人生的旅程……老猫嘴里各式各样如婚庆的祝辞从口中喷涌而出,热闹的不得了。管风笑得岔了气说,哎哟哟,老猫,你太有才了!崔灯儿笑得无可奈何地说,我真受不了,老猫,有你这样介绍朋友的吗?你把别人双方的电话号码留给别人,让他们自己去聊呀!
  老猫得意的把胸挺得老高,觉得自己办了件天大的好事。老吕却把老猫悄悄地拉到一边。
  老吕低着头跟老猫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话后,只见老猫的脸色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立刻变得很难看。他正色地对老吕说,老吕,如果你没有别的事那就请走吧,我这里生意忙,没有时间接待你了。老吕的脸上有些尴尬,赶紧说,老猫,你听我解释,我是来按摩的,你怎么让我走。老猫说,你的业务我们不做!老吕耷拉着一张驴脸讪讪说,唉,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老猫黑着脸说,我不想跟你多说,你慢走吧!老吕只好无趣地朝门外走,狗糖糖大概也看出主人对他不感冒,也朝他的背影狂吠了一通。
  老吕走后,崔灯儿问老猫,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刚才还妙语连珠的老猫低着头忿忿地说,他跟我说,他有老婆,只想找个情人。崔灯儿气恼地说,他把我们这里当什么了,拉皮条的?这让黄女士知道了不骂死我们才怪呢。看你以后还管闲事!老猫讪讪地低着头不做声了。有按摩的顾客说,你们看不见,那个家伙的鬼样子蛮恶心,什么作家,肯定是个骗子!
  老猫做的好事就这样流产了。
  
  六
  
  盲校五十年校庆。崔灯儿和她的同学们商量着一起给学校送个匾。崔灯儿是同学中的头,做匾的事责无旁贷地又落在了崔灯儿身上。先一天崔灯儿在网上寻找到专做这类会议纪念品的商店,第二天一大早就让许阿姨领着她去做庆匾。
  老猫是不喜欢出门的,他是典型的宅男,情愿留守在店里接待客人。
  老黑来按摩了,老黑是老吕的房东。老猫说,老黑你知道吗,你那个房客不是什么好鸟,他让我给他找情人,差点让我掉了底子!老黑摇着头说,莫提他了,什么狗屁作家完全是个拆白党,整天搞些老女人,到现在我的房钱还没有给我呢。我把他赶走了!
  老黑是开出租车的,因为长期坐着开车有严重的腰脊椎病,老猫一边给老黑按摩一边跟老黑聊天说,听说现在油价又涨了咧。老黑说,什么不涨?养路费过桥费都涨了,开个车也赚不到什么钱。哪像那些当官的来钱容易呀!你没听老百姓说,一盒烟一壶油,一餐饭一头牛,屁股底下一层楼。老猫不解地问,别的我好理解,只是屁股底下一层楼我就不大明白。老黑笑着说,一辆好车不就是一套房的价钱吗?老猫恍然大悟地说,哦,那是的!老黑说,你们还算安定的。老猫说,我们也是赚个辛苦钱。老黑长叹一声说,这倒是,你们更不容易,眼睛好的还是活路多些。
  小初从屋里拖拖地走出来说,我去买包烟。老猫嘟囔着说,你少抽一点烟吧,又费钱又影响身体,你看你的牙齿都熏黑了,哪个姑娘能看上你。小初也不理他,自从况兰走后小初又回到了从前,而且性子变得更古怪,不是不理人,就是呛死人。小初拉开玻璃缩门朝外走,蹦豆兴奋地从小初脚边朝外挤,它脖子上系的狗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随着小初的脚步渐行渐远。
  老黑按摩完走了,屋里就剩下老猫一个人。
  老猫习惯地用脚驱出按摩床下的凳子坐下。然后又拿出他厚厚的盲文书,平摊在床上用手指摸索着盲文念念叨叨地读着书。不一会儿,老猫感觉到有轻微的响声,就习惯地站起来问,您是来按摩的吗?没有人回答,老猫又大声叫道,按摩的吗,先生?还是没有人回答,老猫想,莫不是蹦豆回来了。老猫不放心又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动静,想可能是隔壁美容院拉门的声音听岔了,就放心地又坐下,嘴里念念叨叨地继续读书。
  小初回来了对老猫说,老爸,门怎么没关,有人进来?老猫懵懵地说没有人进来呀,小初说,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从我们屋里鬼鬼祟祟地跑出去了。老猫一听赶紧说,快看看抽屉里的钱还在不在。小初一看装营业款的抽屉大开着,里面光光的。老猫一听立刻惊叫道,天哪!今天有几个办卡的,抽屉里有一二千元现金咧。天杀的!连我们这些可怜的盲人都偷,要遭雷劈呀!
  中午,崔灯儿回来听见老猫失魂落魄地坐在店里大喘气。问小初,出了什么事?小初说,今天老爸坐在店里让人家把抽屉里的钱都搞跑了。中午饭老猫也不吃,蜷曲成一团地躺在床上生闷气。崔灯儿知道他心疼钱就劝他说,你不吃饭就能把钱找回来,我也不吃。自古说舍财免灾。你不吃不喝地把自己再怄病了,我还去了更多的。老猫翻个身激动地说,我是恨自己没有一双好眼睛,坐在屋里在眼皮底下让别人把钱给搞跑了。我们这些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呦!说着用手使劲地打自己的脸。崔灯儿拉着他的手说,你不能这样想,别人好眼睛的人还不是照样被偷。以后我们自己小心一点算了,快吃饭吧。
  
  吃饭时崔灯儿对儿子说,小初,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你找媳妇我只要求一条,必须是好眼睛的!
  老猫因为心情不好连校庆都不愿去参加了,虽说老猫平时看着乐呵呵的挺随和,但这样的人一旦犯起犟来,谁也没有办法。
  崔灯儿只好带着新做的匾自己去了。同学一见面,大家就告诉了崔灯儿一个无比惊愕的消息,他们的同学蔡子望昨晚用菜刀割腕自杀了。蔡子望跟崔灯儿是同班同学,上学的时候蔡子望最聪明,他按摩的手法好穴位准,老师都很喜欢他。据说他还找了个好眼睛的老婆,这在盲人同学中应该是相当不错的。谁知道他竟然会走到这一步。有知道情况的同学说,其实这些年蔡子望过得并不如意,毕业后给别人打了几年工,但由于蔡子望心高气傲跟几任老板的关系都没搞好,后来自己开了个店生意又不好,人很郁闷得了肺病。身体不好就不能像往日那样干活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工作,连生活都很困难,只是蔡子望爱面子不愿意跟同学说罢了。
  毕竟是同学一场,崔灯儿和几个同学当下就商量着一起去蔡子望的家里去看看他老婆。十几个盲人同学你手搭在我肩地很自然地排成了一个纵队,在热闹的街上鱼贯而行,朝着蔡子望的家里走去。
  蔡子望家真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屋里只有一张旧沙发和一张吃饭的桌子。蔡子望的老婆见丈夫的老同学们都来了便哭诉着说,这些年蔡子望有病不能赚钱,他们家桌子上从来没有摆过两碗菜,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一点肉腥味。蔡子望的老婆说,没有办法只有她出去打点零工养家糊口,可是干不了几天蔡子望就不让她出去了。蔡子望的眼睛不好很自卑,总怕老婆在外边跟别的男人搞上了。只要老婆回去晚一点他就在家破口大骂,骂的不堪入耳。老婆只好什么也不干,一家完全靠低保混日子。可怜蔡子望的的女儿呀,小小年纪跟着一起受罪!蔡子望的老婆说到伤心处嚎啕大哭。崔灯儿摸了摸蔡子望女儿的手细得像根竹竿。几位来的女同学都陪着流泪。蔡子望的老婆用毛巾拧了一把揪红的鼻子又说,昨天他还跟我说,同学们邀他一起参加校庆,他说不想去,过的不如人,不想见人。我说,你出去转转,兴许同学还能帮帮你呢。他摇了摇头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哪知道他会想不开,抛下我们娘俩自己走了。他一辈子就是死要面子。说着又大哭不止。兔死狐悲,所有来的同学都心里酸酸的。据说蔡子望死得很惨,血流成河,场景很瘆人,但万幸的是,他的同学们永远看不到这样凄惨的场景。
  临走时,几个同学商量着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给了蔡子望的老婆。
  从蔡子望家里出来已经过了吃中午饭的点了,大家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吃个饭再散吧。同学们都说把老猫也叫出来一起吃,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崔灯儿说,我们那个伙计这两天心情不好,谁知他愿不愿意出来。有几个同学打电话叫老猫出来,老猫碍不住同学的情面终于还是来了。
  同学们已经听说老猫心情不好的原因便都极力劝他。大家刚吊唁完了蔡子望都感慨不已,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人生常有不如意,可是真一闭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看看蔡子望就像一面镜子,人生如草芥死如黄土,一个人才能活多少年呀,什么都看开点。可是老猫对大家的劝说仍不以为然说,赵本山说,人最大的痛苦是人没死,钱没了。大家都说,老猫,舍财免灾,你怎么是一条筋绕不出来呀!正说着菜上来了,大家都倒上酒说,为咱们能好好活着干杯吧!酒过一巡,大家一边吃一边聊着同学往事。
  牛腩煲端上来了,老猫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觉得不对,牛腩怎么出来骨头了。吐出来竟然是鸭脖子。老猫愤怒地把筷子朝桌上一拍大声喊,服务员,服务员。一个穿着中式服装的小姑娘赶紧跑过来问,您有什么事?老猫大声说,去,去把你老板叫来。我要问他,牛腩煲里怎么会有鸭脖子,欺负我们瞎?小姑娘吓得赶紧跑去把老板找来。老板看了看桌子上的鸭骨头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又对小姑娘说,赶紧让厨房重做一个。老猫不依不饶地说,你们是不是欺负我们瞎,把别人吃剩的菜都倒到我们菜里了。老板连忙发誓说,绝对没有。老猫说,那样我问你,牛腩煲怎么会吃出鸭脖子呢?老板息事宁人地说,这样好吧,这个菜算我送给你们的好不好!老猫不依不饶地吵说,这不是菜的问题是你们黑良心欺负盲人的问题。老板听了黑了脸说,你要是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许多人劝,老猫就是不下台阶,闹到最后把110都叫来了。
  回到家崔灯儿说老猫,这下子气出了吧,闹得蛮开心吧。我跟你一起出去都嫌丢人。老猫说,这有什么丢人的,我是在维护盲人的尊严!然后得意地哼着小曲去前面接待顾客去了。
  
  七
  
  半夜,崔灯儿被手机短信铃吵醒,老猫听见了吧嗒着嘴说,你比国务院总理都忙。说完翻过身又睡了。崔灯儿摸索着打开手机竟是一条彩信,一个女人用无比凄楚的声音说,彩虹,永别了!崔灯儿听了有些发瘆,想谁会半夜三更开这样的玩笑。突然,她反应过来,是秋叶!她一定出什么事了!崔灯儿赶紧给秋叶家打电话,手机座机都没有人接。崔灯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秋叶一定出事了。崔灯儿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拨通了110报警,某小区某栋有人自杀,请他们赶快去救人。很快110警车开到秋叶的家,撬开了秋叶家的大门,煤气味已经弥漫了全屋,秋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如果再晚五分种,秋叶的生命就完了。
  原来就在昨天,秋叶得到一个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她的丈夫席卷了公司一千多万元的现金带着一个小蜜秘密逃往国外了。秋叶彻底崩溃了,这一夜她想的太多太多,人生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她失去了活着的勇气。
  第二天崔灯儿就带着一束香水百合来看秋叶,她伏在秋叶的耳边说,秋叶你太傻了,你太傻了。你怎么能这样呢。秋叶一脸绝望地说,彩虹,我的眼睛看不见世界了,我坚持了下来,因为我还有爱我的丈夫,他是我的顶梁柱。可是他也抛弃了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吗?我还如何活下去。崔灯儿轻声说,秋叶,我在想,如果你因为眼睛失明了就丧失了生活的信心,那么中国有几百万盲人该如何活着。如果你是因为丈夫抛弃了自己就失去了生的欲望,那么,全国每天有一百多万对夫妻因婚姻不如意而离婚。如果都像你这样,那么每天有多少人要放弃生命?秋叶哭着说,彩虹,我和他们不一样的,我原本有双明亮的眼睛生活幸福感情甚笃,而现在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眼睛,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都失去了,我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崔灯儿拉着秋叶的手说,秋叶,灾难是不可以叠加的,灾难是可以分解的。秋叶,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吗?你虽然失明了,可是你的眼睛毕竟看了三十多年,你的脑袋里储备了人一生的画面,即使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你有记忆。寂寞时,你可以把那些美丽的画面一张一张地翻过去,一张一张地欣赏。而我从有记忆开始,这个世界就是黑暗的。我凭着想象和触摸在黑暗中生活,我不知道眼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的丈夫长得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的儿子长得的什么样。我不知道花儿是如何美丽的,我不知道树是怎样潇洒的。我只想要五分种的光明就好了,让我知道我的亲人长得什么样,让我知道彩虹是什么颜色。可这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注定要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我们的内心深处虽然痛苦可是我们心里要点燃自己的灯。你的丈夫抛弃了你,并不完全是因为你失明了,而是他内心深处已经不爱你了,既然他不爱你了还留在身边有什么意义呢?秋叶,你还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也是我羡慕的原因。他学习好将来是要读大学的,他的前途很光明。孩子有一个不负责的父亲已经够痛苦了,你让他再失去母亲,他还有未来吗?崔灯儿说着攥了攥秋叶的手又说,人不能太自私,你撒手去了简简单单,可你把痛苦留给了你的儿子和母亲。我知道,你活着很艰难,但活着是有灵魂的,死了就没有灵魂了。说到这里,崔灯儿攥紧了秋叶的手背诵着,“过好每一天是个非常好的习惯,似乎我们明天就会死去。这种态度鲜明地强调了生命的价值。我们应该以优雅、精力充沛、善知乐趣的方式过好每一天。”秋叶紧紧地攥着崔灯儿的手抽泣起来。崔灯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家老猫常说,我们眼睛看不见也许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们可以不看世上许多龌龊的东西,少了常人的许多欲望也少了许多的烦恼,我们的心灵是平静的,生活也是平静的。
  
  屋里静静的,香水百合的馨香在秋叶的床头淡淡地飘浮着。秋叶拉着崔灯儿的手啜泣着说,彩虹,可我该如何生活下去呢?崔灯儿用手抚摸着秋叶的额头说,别着急,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介绍你到按摩学校去学按摩,将来学会了手艺也能开个店,就像我一样,照样能生活下去。秋叶抱着崔灯儿的胳膊摇着说,大姐,你真是一盏灯儿呀!
  从秋叶家回来,崔灯儿觉得特别的疲惫,一进屋就瘫坐在椅子上,老猫端着一杯水递过来说,英雄回来了。崔灯儿接过水咕隆咕隆地喝完把杯子还给了老猫,然后把鞋一脱,缩成一团蜷在椅子里说,老猫,你说人的心为什么那么黑?人家漂亮的时候就爱人家追人家,等人家瞎了盲了就抛弃人家,还躲到远远的国外去,让人找都找不到!老猫捧着杯子很正经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崔灯儿质问着说,哦,如果你的眼睛好了,也会飞?老猫说,那不好说,黑白好比是两个世界,因为看到的不同所以想的也不同,想的不同思想就会有距离,有距离就会有分歧,有分歧就会有隔阂,有隔阂就会有……崔灯儿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你又啰嗦起来了。你讲了这么一大堆,难道说秋叶的老公还有道理吗?老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秋叶从失明后就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人心好坏不是个定数,谁也不要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灾难,你首先要想的是自己如何面对,千万不要指望任何人。崔灯儿插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有灾难连你也靠不住?老猫说,看看,你又胡搅蛮缠了吧。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崔灯儿叫道,老猫,我也是女人,难道你就不能哄哄我,说点让我心里舒服的话吗?老猫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话,好话是让你上当的!崔灯儿气恼地捂着耳朵叫道,不听不听,你们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心里细想想,老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秋叶终于出院了,她给崔灯儿打来电话,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到深圳去学按摩,她要在深圳重新开始生活。崔灯儿不舍地说,秋叶,你为什么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那里没有朋友谁能帮你。秋叶哀哀地说,彩虹,我嗅到这个城市的一切气息都是伤感无奈的,我害怕触摸到曾经的生活,我害怕人们怜悯的目光,而这个城市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无法忘记过去,永远驱散不了心中的阴霾。我只有把过去都埋葬了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到另一个城市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犹重生。只有重生,我才能按照盲人的方式慢慢地活着。彩虹姐,我不会忘记咱们的约定,我将在另一个城市以优雅、精力充沛、善知乐趣的方式过好每一天。
  秋叶走了,崔灯儿有些欣慰地想,秋叶终于走出自己心底的阴霾。
  
  八
  
  许阿姨来请假,她的儿媳妇要生孩子,让她去医院照顾几天。
  崔灯儿的大姐刚好退休在家也无事,听见妹妹有难处就自告奋勇地来帮几天忙。姐姐是什么,姐姐是妹妹的梳子,小时给妹妹梳头,长大给妹妹盘头。妹妹有挠头的事出来帮忙,无事时给妹妹刮刮头让妹妹舒心。
  姐姐来了,崔灯儿很高兴,店里闲的时候,崔灯儿就把管风送给她的画册拿出来让大姐给她讲画册。大姐便一边翻着画册一边给崔灯儿描述,这张是《烟雾雾蒙蒙中的吊脚楼》,崔灯儿问什么是吊脚楼?姐姐说,就是房子长了脚,离地面有几尺高。一般吊脚楼都盖在南方水比较多的地方,主要是为了防水防潮气的。这张是《小镇•石桥•水乡》,就是有条小河从小镇中穿过,河中有个石桥,桥上有个打着红伞的女人走过。崔灯儿连忙拉了拉姐姐的衣袖问,那女人是不是穿着旗袍?姐姐惊叫道,哎呀呀,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女人果然穿着旗袍的。崔灯儿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当然知道的。姐姐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崔灯儿的额头继续往下讲,这张是《彩虹中的红蜻蜓》。崔灯儿拉了拉大姐的衣袖问,彩虹中的红蜻蜓?蜻蜓能飞到彩虹上吗?大姐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呢。是雨过天晴的彩虹透过红蜻蜓透明的羽翼折射出美丽的光晕,非常漂亮。崔灯儿用手抚摸着画面问,彩虹是什么颜色的?大姐笑着说,彩虹是五彩缤纷的,是光折射出的色彩。崔灯儿痴痴地问,彩虹为什么会那么漂亮?大姐开玩笑地说,老天爷掌管颜色当然漂亮的颜色都在天上,比如朝霞晚霞彩虹,世上什么颜色都比不了天上的颜色漂亮。崔灯儿摇着头说,不对,天上也有黑暗乌云,也有刮风下雨闪电雷鸣。怎么能说天上的颜色都漂亮呢。大姐没话说了,就打趣她说,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刮风下雨天上的颜色就不好看了呢?崔灯儿说,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这个世上丑恶的东西它能美丽吗?姐姐点头说,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老猫插嘴道,大姐,灯儿是个彩虹迷。
  崔灯儿说,其实我知道彩虹是虚幻的,因为它不会天天出现,才会觉得格外美丽。大姐看着眼前这个双眼无神却神采奕奕的妹妹,轻轻地捏了捏她无限惋惜地说,灯儿,如果你不失明,你一定会不得了的,上帝只好把你的灯给吹灭了。老猫在一边打趣地说,大姐,她要是看得见,只怕这个世界都盛不下她了。
  小初在一边无聊地嗑着瓜子,趁机讥讽母亲道,大姨,你搞错了,我妈什么都看得到,她长了三只眼睛。崔灯儿知道小初因为况兰。
  
  许阿姨一大早跑到店里来送红鸡蛋,她的儿媳妇在医院生了个孙子。许阿姨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许阿姨的老家在农村,生男和生女在他们那里可大不一样。许阿姨一大早起来煮红鸡蛋,送到店里来时还热乎乎的。许阿姨坐在崔灯儿身边看着她剥红鸡蛋说,老板娘,前两天我在医院看见况兰了。崔灯儿正剥的鸡蛋在手中跳跃了一下,说,她回来了?你没有看错吧。许阿姨撇着嘴说,怎么会呢。我眼睛又不瞎。刚说完,许阿姨就感到自己失言了赶紧说,我不会看错的。
  老猫一边给客人按摩一边说,况兰来了怎么不到店里来,肯定是怕你。崔灯儿不高兴地说,我从来没说过她什么,除非她自己心里有鬼。老猫长叹了一声说,其实况兰还是不错的,跟小初对脾气。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小初这把锁兴许就得配况兰这把钥匙呢。
  正说着,小初踢踢踏踏地从里屋走出来,无由来地发着牢骚说,妈,大姨切的酸辣土豆丝像棍子一样粗。崔灯儿压低声音狠了他几句说,你这个孩子真是要不得,大姨做给你吃你还挑刺。小初怏怏地说,我又没叫她来。崔灯儿恨恨地说,这个孩子怎么这样自私,所有人都要对你好才对。你又帮过谁?小初也不理他妈,自己一崴一崴地走到大门口,茫然地望着过路的行人。许阿姨从他身边过跟他打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连头都不抬。
  自从况兰走了小初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样子,店里来了顾客,如果不叫着他上钟,他就装作没看见。他看什么都不满意,跟人说话又冲又呛。崔灯儿拿他也没办法,她气恼地对大姐说,你看,我怎么会养出小初这样为人刻薄的儿子来。大姐安慰崔灯儿说,说到底小初还是因为自卑在作祟,只有跟亲人发泄才能排解他内心的焦虑。大姐到底是做教师出身,说出话来就是有几分道理。崔灯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看来还是怨我,没有生出一个正常的儿子。大姐劝慰地说,也许小初恋爱后就会好的,知道心疼人关心人了。
  老猫在一边插嘴说,其实况兰还可以,我看她还是蛮懂事的,兴许你看走眼了。崔灯儿叹了口气说,你们爷俩怎么就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呀!一说到小初的婚姻大事上,一家人总是不太愉快。
  外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空气潮潮的,让人的心里也感到霉涩。
  雨中没有顾客,老猫又拿出盲文书念念有词地读着,小初开着电视无聊地嗑着瓜子,大姐在后厨洗涮着。这些声音如雨中的更声,让雨夜显得更加孤寂和无聊。
  一缕碎发滑在崔灯儿的脸际,崔灯儿无所事事地把头发散开绾上,然后找出一朵绒花插在发髻上自娱自乐。多少个寂寞的日子,崔灯儿总是这样打发,给自己装扮,让心境有些亮色。
  
  雨中有人拉门,那拉门声怯怯的。走进来的是一位浑身湿淋淋的女子,她苍白的脸上,眼睛飘着白色的翳子楚楚可怜的。正在看电视的小初立刻兴奋地叫起来,是况兰,况兰回来了!
  崔灯儿问,是况兰吗?况兰站在屋中间低声说,老师是我回来了。
  老猫放下手中的书诡异地说,看看,书上说,雨天念谁谁来,特别灵!
  
  九
  
  况兰这次回来身体很虚弱,大概因为淋雨,她得了重感冒。一连几天小初陪着况兰去附近社区医院打点滴。大姐笑着对崔灯儿说,灯儿,你总说小初没有爱心,你看看小初对况兰多尽心,每天牵出牵进的,一点怨言都没有。况兰回来最高兴的是小初,上钟比平常勤快多了。说话也不像过去那样刺人了,脸上也露出少有的笑容。老猫也说,况兰一回来,小初说话的声音都好听了些。崔灯儿叹了口气说,小初的脚不好,况兰是半盲,今后怎么生活呀。老猫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我能活,他们也能活。崔灯儿只有想,儿大不由娘,心里妥协了。
  况兰这次回来似乎跟以前有很大的变化。话少多了,没事的时候很少像过去那样跟小初和老猫说笑逗乐了,常常有无限心事地望着窗外,思绪总是在漂浮着,有时你叫她,她半天才反应过来。
  崔灯儿对况兰还是不放心,她找些机会让小初与况兰一起出去办事,然后让许阿姨悄悄地跟在后面。许阿姨回来,崔灯儿悄悄问许阿姨,这两人出去是怎么走的?是并排走,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的?许阿姨说,两人一起手拉着手走的。崔灯儿听了有些满意,况兰没有嫌弃小初腿不好。快过节了崔灯儿给钱让两人一起上街去买衣服,买回来的衣服,小初的衣服比况兰的贵。崔灯儿想,况兰果然对小初是真心的。
  于是崔灯儿跟况兰正式谈话说,你们交往吧,我不反对。大家以为崔灯儿说了这句话况兰一定会很开心,谁知况兰却眼睛红红地说,老师,我暂时不想谈朋友。这样的结果让大家都大吃一惊。私底下,许阿姨瘪着嘴对崔灯儿说,老板娘,况兰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心计在玩小初。老猫也没有信心地说,难道况兰欲擒故纵?崔灯儿说,我看况兰不是那样的人。
  小初很沮丧,只是沮丧的表现跟往日不一样,他不再游手好闲而是默默地干活,他以为况兰不满意他的表现,怕他日后撑不起来这个家。
  小初马上要过二十四岁本命年的生日了,崔灯儿让况兰陪着她一起上街为小初挑选生日的礼物。人的心理很怪,当崔灯儿以为况兰会千方百计地想做她儿媳妇时,就在内心拼命地排斥她。一旦知道况兰并不是这样时,内心倒敬重起她来,想撮合他们了。
  崔灯儿换上漂亮的衣服挽着况兰一起上街。况兰平时穿的很简朴,衣服大多是地摊上十几块钱一件的便宜衣服。路上崔灯儿教育况兰说,年轻人要舍得穿,盲人也是女人,不要亏待自己。一会儿有合适的我给你买两套。况兰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有穿的。
  商店里本命年的礼物很多,红腰带红裤衩,还有别出心裁的踩小人的红袜子,况兰拿着踩小人的红袜子笑嘻嘻地说,这种袜子真好玩,小初一定喜欢。崔灯儿笑着说,你跟小初一人买一双一起踩小人吧。况兰说,我明年才本命年呢。崔灯儿说,那就提前踩小人吧。说着两人咯咯地笑了。
  崔灯儿挽着况兰的手像母女一样逛着商场,商场的六楼是电影院,许多人从电梯口上六楼看电影。崔灯儿突发奇想地说,况兰,咱们也去“看”场电影吧。况兰吃了一惊说,老师,我们能看电影吗?况兰的目光只有几米的范围,只能看见银幕上轮廓。崔灯儿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看”电影,虽然我们看不见银幕但我们可以听电影哇。我们可以坐在电影院里感受电影呀!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凡是正常人能干的事,我都想试试。况兰听了说,老师,我听你的!
  当天放的是《唐山大地震》,售票窗口有人看见盲人买电影票,都用奇异的眼光看她俩。况兰小声对崔灯儿说,老师,咱俩等灯灭再进去吧,省得别人笑话咱们。崔灯儿说,怕什么,咱们买票光明正大地看电影怕他们做什么!说着崔灯儿挽着况兰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下,摸摸索索地走进了电影院。
  这是崔灯儿和况兰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唐山大地震》逼真的音响效果让他们听得如身临其境周身沸腾。大地震摧毁世界的恐怖声,人间妻离子散的哀叫声,震撼着每个人的心。一家家幸福的生活顷刻之间就彻底地被摧毁了,家破人亡的场景不用看,在凄厉的呼唤中就让人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湿咸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早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崔灯儿在哭,况兰在哭,况兰的哭更剧烈,她整个身子都歪在了崔灯儿的身上。
  从电影院出来,两人都很少说话。心仿佛还游离在电影之中。况兰把崔灯儿送到店门口突然说,老师您先进去,我有些事要办,就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况兰没有回来。第二天况兰还是没有回来,大家有些紧张地问崔灯儿,况兰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崔灯儿说,没有呀,我们看了场电影回来,况兰说她要去办点事。
  许阿姨一边择菜一边说,我早说况兰这个女娃不简单。肯定是跳槽到别的店里了。小初在一边愤怒地说,你又在瞎说,况兰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老猫担心地说,要不要去报个警,她出去两天了,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崔灯儿说,这怎么报?她说有事要出去办的。
  秋雨还在烦人地下着,门外的风如同小孩无理取闹的哭声,让人心烦。小初拖着腿一天朝外张望好几趟,然后很失望地进来坐在木沙发上默默地吸烟。崔灯儿知道小初的心里装满了况兰。崔灯儿心里也在埋怨况兰,他们待她不薄,就是走也得告诉他们一声呀。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小初又一次走到门口去张望。雨后初晴,天边竟然冒出一道弯弯的彩虹,像是给天空搭起一道美丽的桥。远处,一个年轻的女子像刚从桥上下来,朝这边飘然而来。
  走近些,小初忽然发现,那女人竟然是况兰!小初立刻兴奋地大声叫起来,况兰回来了!
  果然是况兰回来了,她怀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那孩子瞪着黑豆一样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大家,然后紧紧地搂着况兰的脖子。许阿姨上前好奇地问,况兰,这是谁的小孩?况兰平和地说,是我的孩子。说着亲昵地拍了拍孩子。大家吃惊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况兰怀中的孩子看着大家紧张的表情,害怕地把头埋在了况兰的怀里,况兰拍了拍孩子哄着说,仔仔不怕,妈妈在这里。
  况兰抱着孩子愧疚地说,老师,我对不起你们,我没跟你们说过我有孩子。
  原来,况兰十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算命先生,据说命算得特别灵。到谁家都把他当神供着。况兰被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给迷住了。没有人的时候,算命先生说,兰兰,你眼睛不好跟着我去学算命,我保你一生吃香的喝辣的!况兰年轻就信了,背着母亲跟着算命先生跑了。
  一年后况兰怀孕,算命先生把况兰送回了家,等况兰生下孩子后就再也找不到算命的人了。况兰的母亲年轻守寡,她知道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她让况兰把孩子送人,趁着年轻再找个人家。况兰看着怀中幼小的儿子舍不得,就跟母亲商量,她出来打工挣钱养活孩子。
  前些天仔仔突然发高烧,得了病毒性脑膜炎,她和母亲带着孩子住到了医院,她们带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医院说再不交钱就停止用药了。母亲趁况兰出去借钱的时候把孩子放在医院偷偷地走了。母亲哭着对况兰说,不是我心狠,我带了三四年的孩子我能没有感情吗,可是咱们到哪儿找钱给他医病呢,丢在医院兴许是给他一条活路。你也能找个好人家。
  况兰觉得母亲的话不无道理,问题是她确实拿不出给孩子治病的钱。于是,她忍下一条心放弃了儿子。她在心里不断地劝慰自己,也许仔仔离开她会幸福的。矛盾的心情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况兰没有想到《唐山大地震》的电影,把她心里的防线彻底冲溃了,电影里遭放弃的女儿一生恨自己的母亲,那仇恨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况兰的心,让她备受煎熬。况兰也是在儿子最需要她的时候遗弃了他,她的良心一生将都得不到平复。
  于是,况兰冲到医院去找儿子。她要让儿子原谅她。让况兰没想到的是,儿子遭遗弃后,许多好心人捐款给孩子治病。孩子的病终于好了,因为没人认领,医院只好暂时先把仔仔送到了福利院。当况兰办好了各种手续到福利院去领仔仔时,仔仔正在蹲在地上跟小朋友一起玩。突然看见她,仔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嚎啕大哭。他扑上去紧紧地抱着母亲便不肯撒手,就连上厕所都要况兰抱着他,生怕妈妈又一次逃走了。
  况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老师,本来我是无脸见你们的。想带着孩子悄悄地走了,可是我的良心让我不能这样做,今天我是来跟你们告个别。谢谢你们对我这么好!说着况兰给大家鞠了个躬。
  大家望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仔仔瞪着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大家,小初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仔仔的小手,仔仔赶紧缩回去了。小初又用手去捏了捏仔仔的小鼻子,仔仔咧了咧嘴。小初摸了摸仔仔的痒痒肉,仔仔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孩子的笑声让一屋里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许多。崔灯儿说,吃了饭再走吧。老猫赶紧说,许阿姨,你去买几个好菜来。
  小初去抱仔仔,仔仔竟然要他。小初夹着仔仔的胳膊举过头顶,仔仔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声音甜脆可人。老猫禁不住也抱了抱仔仔,况兰让他叫爷爷,仔仔脆生生地叫,爷爷。然后用手去摸老猫那双浑浊的眼睛。小初对母亲说,妈,今天已经太晚了,先留他们母子住下吧。崔灯儿沉默了一下说,许阿姨,你去把小床铺一下。
  是夜,崔灯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知道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想,难道这就是她的彩虹生活?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