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昨天晌午到今天下午我都没理我爹。到了晚上,我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看书,我爹像土鳖狗似的转悠来转悠去,看似忙忙乎乎,其实我知道,他这是在看着我。我娘也不吱声,盘着腿坐炕上,纳她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垫子。我不经意间咳嗽一声,我爹也要竖起耳朵听听我发的是不是暗号,尔后朝门口瞅瞅,接着又转回头。
别看我在堂屋已经看两小时的书了,其实内心深处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我在想心事,想我爹昨天晌午打我的原因,他说我在学校不好好念书,净弄些歪七扭八的事,把人家周小芹的胸摸了。我爹一边踢我,我还一边猜摸,狗日的周小芹是谁?一时间我的大脑像是短路了,第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周小芹是谁。当我爹踢完我,准备再糊我的头时,我想起周小芹是谁了,就抱着头咋呼:“爹,我没摸她……”我爹说:“你个小狗日的嘴还硬,看我不糊死你!”我暗暗叫苦,心想,还不如不吱声呢,一吱声又多挨了两巴掌。我爹打完我,看样子还没解气,又把我的书包扔到了屋顶上,说是以后不用念书了,回家跟着他学种地。
我呆若木鸡,同时又感觉莫名其妙地站在天井,看着我爹气哼哼地走开,我突然笑了。我娘问我:“大庆,是不是让你爹打傻了?你这熊孩子也是,俺们勒紧裤腰带供你念书,你却在外面胡作,活该打你!”我对着我娘也重复了那句我没摸周小芹的话。我娘像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觉得我是在撒谎,没搭理我,摇着头走了。
我站在原地还在想着这事:我摸周小芹了?啥时候摸的?我自己不知道我爹却知道了?再说,我怎么能摸她呢?我就是摸老母猪也不会摸她——长得一脸蝇子屎不算,身子还像根豆芽菜似的单薄,在我们班十七个女生中,我觉得她最丑了。主要考虑我们是一个村的,我才对她稍微客气点,允许她周六跟在我们后面回家。我和三槐还有周小芹,我们村就我们仨在县里上高中。到周六了,我觉得她想跟着就跟着吧,我和三槐在前面骑她就在后面追,像个跟屁虫似的。就是在班上我也不大搭理她,第一她学习没我好,第二她长得也不俊,我实在找不出想要和她套近乎的理由。三槐对她也无所谓,因为三槐有目标,小子满脑子都是赵家庄的王秀芝。周小芹就这样夹在我们俩中间,既不失落又觉得习以为常,她已经习惯了。可就在这个当口,我爹竟然说我摸她,鬼知道谁摸的她又嫁祸在我身上,我现在无限地憎恨起周小芹,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昨天我爹打完我,中午饭吃得有滋有味,还吧嗒着嘴。我试探地问他:“爹,你咋说我摸她了,我是真没有……”我爹摆着手冲我嘿嘿笑,笑得我摸不着头脑,我爹笑完说:“小子,甭解释了。这事小芹她娘亲口跟我说的,一会咱全村的人也会知道的,还有啥好解释的?摸了就摸了吧,我也丢不起这人,以后甭去学校啦,回家跟着我干。别人爱说啥就说啥,反正又不是杀头的罪,去他娘的去了!”我跟我爹犟起来,我说我没摸她,就是没摸她,不信找她来对质。我娘说:“你说没摸人家,可小芹的娘咋说你摸小芹了?要知道人家可是女孩子,这种话不是随便乱说的,再说她爹还是村长,更不应该乱说这种话的,你说是不?”我爹在吱溜溜地喝酒,突然点了一下头,好像对我娘的话特别赞同似的。我又争辩,我说我就是没摸,不行我去找她个狗日的。我爹眼一瞪,手接着扬了起来。我赶紧坐下,要不然又得挨巴掌。
昨天一整天,一直到今天晚上,我爹还是不让我出去,说是我胆敢偷着跑出去,回来就打断我的腿。我知道我爹说得出也做得出,就没敢轻举妄动。夜里我睡得很不踏实,老是做梦,竟然梦到了豆芽菜周小芹的胸脯,到早晨醒时,裤头湿了一片,那东西也撅着老高。我赶紧换了裤头,穿好衣服,趁着爹娘还在熟睡,就悄不声爬上屋顶把书包够下来,然后骑上车子就往学校跑。
我们学校在县城西头,离着我们村有十五里地,我骑着车子像驾云似的一会儿就到了学校。看门的李老头刚打开校门我就冲了进去。李老头愣愣地看着我,嘴里嘟哝着什么我没听清就拐弯了。爬到二楼的宿舍,我蒙头大睡。
三槐到校时我还在睡,他一把扯开我的毯子说:“大庆,村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有闲心呼呼大睡哩。”我问他咋的了?他说村里人都在传你把周小芹睡了的事,是不是真的?我说是不是真的你还不知道?根本就是造谣。三槐说:“这事也怪了,村里的人怎么想起造这个谣了。”我气急败坏地说:“是周小芹的娘到处说的,狗日的想败坏我的名声呗!”三槐还想说啥,我指指他说:“你再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三槐没敢再吱声,拾掇起了书包。
过了一会儿,我俩一块去的教室,我就直奔周小芹而去。三槐拉住我,说同学们都在,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我强忍着怒火回到座位,翻着书,整节课我都上得无精打采。下课时周小芹却主动塞给我一张纸条,然后笑嘻嘻地出去了。我把纸条打开,上面写着:晚上自习后,食堂后面的菜地见。三槐问我周小芹过来干嘛?我把纸条扔给他。三槐扫了一眼接着叫起来:“哈哈,这不是想钓你吗大庆?”我说随她去吧,爱咋地咋地,反正我不会去的。到晚上上完自习课我已经把这事忘了,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三槐说:“你真不去了?”我没理他,把毯子蒙在头上。三槐说:“快起来大庆,你听,有人喊你!”我把毯子扯开,一耳就听出是周小芹的声音,娇滴滴的。我故意说:“哪有?”三槐跑到走廊的窗户朝下瞅,接着回来说:“是周小芹喊你。”住我上铺的贵喜也说:“真是周小芹,快去看看大庆,找你啥事呀。”我套上汗衫走到窗户口一看,周小芹像根木头橛子似的正站楼底下。三槐说:“快去吧,省得别的屋的同学都看见了。”我趿拉着拖鞋下了楼,周小芹迎上前,说:“咋的了大庆?我在食堂后面等一大会儿了你也不来,蚊子都咬死我了。”我没好气地说:“啥事?”周小芹说:“找你有点事商量,跟我走吧。”我想不去,三槐和贵喜的头伸着老长正往下瞅,我怕别的屋同学也这么看,就磨磨蹭蹭跟在了后面,拖鞋发出的呱哒呱哒声和黑老叫鸹的声差不多。到了操场篮球架的下面,周小芹站住了,回头瞅着我。月光下,周小芹看起来不是很丑,起码脸上的蝇子屎看不见了,倒是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还有点亮光。周小芹瞅完我,说:“我娘说的话你知道了?”我一听她说这个,气又蹿上来,说:“我啥时摸你了?你回去给你娘胡说八道啥!”周小芹嘻嘻笑了,说:“你这不是摸我了嘛。”她说完话一把把我的手拽过去就在她胸上按了一下。我没反应过来咋回事,愣了一大会儿,说:“你有病呀你!”说完我气呼呼地往回走。我听到周小芹在后面咋呼:“赵大庆,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了!我娘说的。”
连着两天我像生了病似的,干嘛都无精打采。因为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了周小芹是我的老婆,有的和我打趣,有的女生看我过来还窃窃私语。更有甚者,有几个家伙竟然把周小芹推到我的怀里,让我俩当场亲个嘴看看。昨天晚上我还问三槐和贵喜,我说是你俩出去说的?他俩都不承认。我说要不是你俩说的谁知道这事?三槐给我提了个醒,说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俩在操场吗?我说黑咕隆咚的上哪看去。突然我又想起一件事,说:“那晚周小芹在我背后咋呼,说早晚都是我的人了,说不定有同学恰好路过听见了呢。”三槐说:“就是。肯定是有人在旁边听见了,然后又散播出去的。”我问他咋办?三槐说:“你和她到底睡觉了吗?”我接着踢了他一脚,说:“放你娘的狗屁!我上哪和她睡觉去?以后你再说我非揍你个龟孙子不可。”三槐举着手,作投降状,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以后你不承认她是你老婆就是,别人爱说啥说啥。”我低着头听他说完,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可偏偏肚子又不争气,一个劲地咕咕叫,这也是我这两天无精打采的原因,我太饿了。那天从家里偷跑出来也没敢要钱,这几天都是三槐和贵喜给我买的饭,本来都是正好的钱,再加上我吃饭,弄得他俩也跟着我吃不饱。我想干脆睡觉得了,这样也能节省点体力,就软塌塌地躺在了床上。
星期三中午我娘来了,给我拿了十来个大包子,尽管我吃完午饭了,我还是一口气又塞了两个。我娘心疼地又带着怨气说:“你说你这孩子不好好学习,招惹周家的人干啥,弄得她爹已经找你爹谈两次话了,说是看看这事咋解决。你说咋办吧?”我没吱声。我娘接着说:“你喜欢人家姑娘吗?”我摇了摇头。我娘看我这样叹起了气,塞给我十块钱后说:“我看哪,也不能怨你爹揍你。你说你没相中人家姑娘干嘛动手动脚的,要是相中了咱就另当别论了。”我赌气似的说:“这有啥呀娘,大不了娶了她就是,看把你们吓的!”我娘听我这么说,抿着嘴嘻嘻笑了,尔后趴我耳根说:“你咋想的和你爹一样哩,真不愧是爷儿俩呀。我呢,当初就是怕你相不中人家,再拧着头和周家的人作对,你说以后还有咱们家的好吗,我就是怕这个呀。你想想,咱们家是啥背景,他们家是啥背景。可以说,咱们周庄有一大半的人都挽着袖子要揍死你,咱们可惹不起他们家!你要是真想开了,我就放心了。好了,那我回去了。”我娘的话把贵喜吓得一个劲地眨巴眼,等我娘走后,贵喜问我:“周小芹家真那么厉害吗?”三槐说:“贵喜,我给你说说你就知道了。周小芹的爹不光是我们村的村长,而且她还有四个叔。其中有俩叔是练武的,另外俩叔也不是善茬,听说拜的把兄弟到处都是,那还不算她还有好几个舅舅,堂哥、表哥呢!你说厉害不厉害?”贵喜哦哦地直点头。
2
过了几天,我听说媒婆方大嘴去我家,要给我和周小芹做媒。我很生气,下午放学就约了周小芹。我在操场的沙坑处等她,过了一会儿周小芹来了,穿一件兰花花的黄裙子,上身一个短袖小褂,衬着她的胳膊白晃晃的。等她走近,我气呼呼地问她:“你家到底咋回事,咋还派一个媒婆子去我家了?”周小芹不紧不慢地说:“咋的了大庆?不都是这样吗?”我看她说的这么轻巧,更来气了,说:“我不想结婚!”周小芹扑哧一声笑了,说我:“大庆,这不是结婚,是订亲。”我说我也不想订亲,我还得上学呢。周小芹笑得更厉害了,笑完歪着头瞅了我十来秒,说:“大庆,订亲也不影响上学呀!是不是?”我真想上前掐死她。三槐突然跑来,朝我咋呼,说我爹来了,在宿舍呢。我扔下周小芹就往回跑,心想,他怎么来了,肯定没啥好事。进了宿舍,我爹正在床上坐着,吧吧抽着烟,烟灰弹了一地。我胆战心惊地过去,我爹扫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小子,你的事昨天订下来了。明天去把你的熊头拾掇拾掇,这不快放暑假了嘛,我准备把酒席办了。”我说没准备好,还不想订亲呢。我爹腾一下站了起来,照着我的左脸就是一巴掌。瞬间,我的耳朵里像有千百只蜜蜂在嗡嗡乱叫,脸也像抹了辣椒油似的火辣辣地疼。我爹说:“小狗日的,你没准备好咋就敢摸人家了,是不是想让周家的人把你的手剁了?”我喊叫着说没摸她,是她拿着我的手按上去的。我爹说:“放你娘的狗屁!”接着又是一巴掌。我爹这次把我打倒了,我坐在地上,手捂着脸,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我强忍着就是不让它掉出来。
第二天我还是乖乖地理了发。我知道不理发的后果,那就是挨更多的揍,可我不想挨揍,就想着把这件事快点进行下去算了。从内心来说,我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只是表面上装着对周小芹不冷不热的。而周小芹看上去比我还四平八稳,该干嘛干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打心眼佩服起她,觉得这个女孩不简单,明知道要订亲了,还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也没有表现出非要天天缠dyPiGXBuyY7sR0tRD2qLYA==住我的样子。周小芹越是不急不躁,我内心的困惑越折腾得我七上八下的。今天下午我问三槐,把苦恼都给他和盘托出了。三槐说:“可能周小芹一直暗暗喜欢你,就故意先造谣说你摸过她,然后让她家人出面,就把你拴住了。”我说:“她喜欢我我咋不知道?况且咱们仨从小就在一起上学,一直上到高中,以前她咋就没表现出来?”三槐说:“可能以前小不知道表现吧,现在不是大了嘛。”我俩正讨论着,贵喜抱着篮球进来了,他说周小芹找我,正在楼下。我说你小子没骗我?贵喜说:“骗你干啥,不信你到楼下看看。”我套上汗衫出了门,周小芹见我下来了,朝前迈了两小步说:“和你说个事大庆。”我点着头。周小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她说她不参加高考了,要去上班,她爹在乡邮电局给她找了个活。我愣了起来。周小芹看我这样,咯咯笑了,说:“咋了大庆?我去上班又不是去干坏事,惊啥讶呀!过几天我就来看你。好好考,加油大庆!”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我发觉周小芹这会又挺可爱的——梳着马尾辫,一套黄裙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地说着。末了,我劝她好好考虑考虑。她说自己的成绩不好,考了也是白考,还不如抓住这次上班的机会呢。回到宿舍我把这事给他俩一说,他俩都羡慕得不行,说周小芹的爹真厉害,给她找了这么好的活。我问他俩邮电局的活好吗?三槐说:“咋不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比在家种地强多了。”贵喜说:“我爹要是给我找个这么好的活,我也不考试了,直接去上班了。”
周小芹走了没两天,我爹又来了,给我带来好多吃的,连王家营的麻花也买了。我怯生生地看着我爹,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我爹点了点我的后脑勺说:“瞅啥小子,快吃呀。”我没敢拿,我在想,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这可不是他以前的风格。我爹拽出一根麻花塞我手里,接着点上烟,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吃。我咬了一口,满嘴的香味接着蹿到外面,又迅速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正陶醉着,我爹说话了:“小子,好好考,给爹考出个大学生来,让周振山那个狗日的瞧瞧,咱们赵家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娘的!”我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也不敢嚼了,愣着神看他。我爹说:“你不知道,昨天周振山给我说的啥……”我忙问:“爹,周小芹的爹给你说的啥?”我爹弹弹烟灰说:“昨天周振山喊我过去喝酒,我想着,都快成亲家了,去就去吧,这样我就去了。谁知,酒过三巡,狗日的周振山就开始吹起来,说他认识的人多少多少,连乡长、县长都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不,他说就给乡长说了一声,她闺女的工作就落实了,并说咱们家以后就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吧……”我抢过话说:“爹,他吹他的,你别生气不就行了。”我爹说:“别生气……也行。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熊样,你说,他咋就吹起来没完呢,狗日的他咋不吹和省长是兄弟哩!和国家主席是亲戚哩!”我爹骂完后还不解气,继续说:“儿子,你可要给爹争口气,考上个好大学,让狗日的周振山也看看你爹是咋培养人才的!”我使劲点着头,权当安慰着我爹。
3
考完试,接着我再订亲,这一阵把我忙得稀里糊涂的。等忙完这阵,我闲下来了,学着钓起鱼。在我们村南头的小清河,水不深不浅,清澈碧绿,小鱼苗肆意游荡着,我最关心的是那些大草鱼。三槐不会钓,就抓小的,他弄了一个竹筐子倒扣在浅水区,里面撒一些煎饼末来引鱼。我爹嫌我光和三槐玩,就骂我,让我去找周小芹玩。我说她上班呢。我爹说,你个笨蛋!她上班你不会晚上去找她呀。我爹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看我爹的脸色不大好,赶紧扒拉完饭钻进了西屋。我爹在堂屋咋呼:“快去!”我娘说话了:“孩他爹,这么急干啥,人家小芹可能还没吃完饭呢。”我爹说:“你懂个屁!她没吃完饭就不会在门口等着,就不能主动点?回回都是他娘的人家小芹来,你咋那么大的架子。”我赶紧出来了,我知道在家多待一会儿的后果。出了门,我上了河堤,周小芹的家就靠着河堤。
我站在河堤上朝河里张望,这个时候河里的人很多,有洗澡的,洗衣服的,饮牛饮马的,还有捞鱼摸虾的,嘻嘻哈哈,犹如集市。在我经常钓鱼的石板上,我意外地看见周小芹了,就顺着河堤下到河床。周小芹的裙边撩起,露着白净净的腿和白净净的脚丫子,很白的腿和很白的脚丫子伸进水里上下摆动着,扑腾起的水花像冒泡的泉水,泛起了一片片涟漪。周小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瞅了一眼,脸一下红了,大声说:“别过来呀大庆……”我看见她把脚丫子从水里抽出来,慌乱地套上凉鞋,把裙边拽下来后才站起身,说:“你咋来这里了?我准备去你家呢。”周小芹说着话,脸上泛起了红晕,把我的心泛得一阵阵慌乱。我说我两天没见你,想你了。周小芹仰起脸,像看星星似的看着我,说:“别骗我了,肯定是被你爹撵出来的是不?”我愣了一下,觉得她真聪明,我的情况她一下就猜出来了,就嘿嘿笑着抓起一把沙子扔进水里。周小芹说:“不过没关系,只要出来就行。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考上大学再不要我了。”我说:“都订亲了,咋能说变就变。”周小芹扬起头,眼睛忽闪一下,一滴泪飞了出来,说:“到时你要不要我,我就不活了。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喜欢你,一直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开玩笑呢,就把她的手拽住,仿佛她现在要去自杀我拉住她的样子。我说:“我会要你的,都订亲了,哪能不要呢。”周小芹把手挣出来,两手搓扭了一会说:“你说实话,是因为你害怕我们家,并不是多喜欢我是不是?我也不想这样让你一辈子都讨厌我,可我又有啥法,因为我娘说了,非要让我在今年十八岁时找上婆家才行,要不然我会死的,你说咋办呢?我就说我喜欢你,要说婆家就说大庆家。我娘开始不同意,说你们的家族太小,势力单薄。后来我说,我非大庆不嫁,要不然我死给你们看,他们这才同意的。再加上我的几个叔叔舅舅,他们也跟着凑热闹,都说你们家族势力单薄,家族太不兴旺了,个个嫌东道西的,弄的我和他们吵了起来,我说这又不是去打仗,要那么大的家族干什么!他们都笑话我,说我考虑问题咋就那么简单……”我被周小芹的话吓住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打断她的话问她:“你刚才说什么?你今年要说不上婆家,怎么,会死?谁说的……”周小芹没等我说完,上前就把我的嘴捂住了,接着朝后瞅瞅,小声说:“别大声咋呼大庆,知道嘛,我娘说的,我小时候一个神仙给我看的相,说我十八岁必须找个婆家,要不然命也不保哩。这是天机,千万不能出去乱说知道吗?”我说:“你要找了我就不会死了是吧?”周小芹点点头。这时我脸上的汗吓得哗哗地往下淌。
回到家后我径直进了西屋,我爹像个鬼魂似的接着跟进来,反手把门带上了,问我:“小子,她爹说啥了吗?是不是又吹乎了?”我说我没进他家的门。我爹接着把手扬起来,我赶紧说:“周小芹在外面等的我,我就没进她家的门。”我爹把手放下了。我心想,好悬,再说晚一步巴掌就下来了。我爹说:“没进家呀,我还以为你小子没去找周小芹呢,哈哈哈……”我爹笑着拉开门出去了。我使劲喘了两口气,刚才周小芹的话还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到现在我还惊魂未定。我悄不声到了里屋,把我娘叫过来。我娘进门后朝我脸上瞅了一会,以为我爹刚才打我了。我说没打,接着就把周小芹的话给我娘说了一遍。我娘听完哎呀哎呀地小声咋呼,过了一大会儿才说出话:“别害怕大庆,我明天去找个人给你算算,看看找了周小芹会对你有啥不好嘛。记住,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你那个熊爹。”第二天一大早我娘就出去了,到中午头却笑贼贼地回来了,我和我爹正在院子里拣辣椒,我爹说:“熊娘们去哪了?一大早就不见你的影,快去做饭。”我娘笑嘻嘻地说:“去串了个门,这就做饭啊,给你做点好吃的。等着啊。”我娘轻飘飘地过去,我爹还是嘟嘟喽喽地骂。吃完饭,我爹因为多喝了二两酒,躺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眯瞪,我娘把我拉里屋说:“放心吧大庆,我找瓦庄的神婆子算了,没事,她把这事咬得死死的,说放一百个心就是了。回来的路上我又想了一遍,他家就一个闺女,那以后的家产不都是你的嘛,你说你以后还愁啥吃穿,还不得天天吃大鱼大肉啊,是不是大庆?你这孩子也享福吧。”我娘边说边拍打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肩膀打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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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来了戏班子,这是我们村的传统,秋收结束后每年都要唱一唱,就这样铿铿锵锵唱了三天,全村人像过节似的嬉嬉闹闹着,不论男女老幼,吃完晚饭全都挤在场院上看戏。我们村里的人最爱看县吕剧团张秀芬唱的《李二嫂改嫁》和孙正玖唱的《马大保喝醉了酒》。特别是张秀芬唱的《李二嫂改嫁》,那身段,那眼神,那唱腔,把我们村的人唱得都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忘记了扑克麻将,忘记了鸡飞狗跳、寻死干仗。就在这个当口——戏班子在我们村唱了三天戏的当口,我爹却堵我屋里骂了我三天。我龟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喘,只求着我爹快点骂完。到第四天,我爹不骂了,我估计是他骂累了,一大早就把我从炕上提溜起来,说:“狗日的考不上大学,就跟我下地,反正坐家里又没人给你送粮食。快起来!”
我就这样跟着爹娘下地了,从早忙到晚,天天在菜园里转悠,为了那二茬洋柿子忙乎。从我心里我觉得没什么,可我娘不行,老是唉声叹气,仿佛天要塌下来了。我爹有时听烦了我娘的叹气,就会骂上我娘几句,顺带着也骂骂我。还有,半个月来,我已经很难见到周小芹了,前天见她,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安慰我几句后竟眼圈通红欲言又止。我问她咋的了?她说这几天没休息好。可我能感觉出她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或者她根本就说不出口。到今天中午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三槐路过我家时告诉我,他说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是周小芹的娘放出话来,说当时咋就瞎了眼了,怎么把闺女许给赵大庆了。学没考上以后连个工作都没有,还不得靠俺们家小芹养活,那样俺们家小芹要是跟了他还不遭一辈子罪呀。三槐说完也气得难受。虽然他和我一样,也是没考上大学,不过他很快有了活干,跟着他叔叔在一个建筑队当会计。我家不行,我没这样的叔叔,就只能跟着我爹娘对付着菜园子。我们聊了一会儿,最后三槐劝我,让我想开点,说是这事又不是我提出来不要她的,是她家出来乱说的,到时丢人丢她们家的。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想我娘早就听到这个风言了,要不然也不会老是唉声叹气。我没有直接问娘,我觉得,最起码周小芹没亲口给我说。
到了下午,老天爷下雨了,我的心也跟着下雨。没一会儿雨又停了,太阳光变得虚无跳动,忽明忽暗的,但光线依旧很毒,可我的心没晴朗,还在滴答着雨。我爹可能是让雨憋得没法出去干活急得难受,又开始嘟喽我。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偷着溜了出来。路过王老歪的门市部时,我听到王老歪对他老婆说:“看来这学生伢子干活就是不行哩,你看这才几天呀,晒得都秃噜皮了……”我没理会他们,继续朝前走着。上了河堤,景色不一样了,淋过雨的小清河像刚洗完头的少女一样,清雅清秀、清纯动人,而两岸的大柳树倒垂的枝条也像给小清河梳理着波纹。微风拂面,波纹荡漾,小清河既显得悠闲自在又有点含羞答答的。我驻足观望,随着波纹的荡漾而心旷神怡起来。我又朝远方眺望了一会儿,看见周小芹骑着车子过来了,一身的绿,就像一团绿缎子球在滚动。到了跟前,周小芹有些惊讶,不停朝她家的方向看,转回头说:“大庆,你咋站这里了?”我说我听到村里的风言风语了,你娘开始反悔了是不是?周小芹说:“她反悔她的,我又没反悔,你多想啥呀。”我接着问她:“你真没反悔?”周小芹说:“我反悔啥,我都喜欢你十几年了,要反悔早反悔了,还在乎这一煞煞。”我干笑了几下,又问她:“你爹娘到底咋跟你说的?”周小芹把车子支好,拽住了我的手说:“他们嫌你没考上大学,以后连个工作也没有,怕我养着你。我说,你们以前可没说大庆要是考不上大学就不让我跟他,现在怎么变卦了。放心大庆,我不会听他们的,我就喜欢你一个,除非你不要我了。”我被周小芹的话弄得鼻子酸酸的,说:“我不会让你养我的,相信我,我自己会出去找活干的!”周小芹点点头,又说:“大庆,这段时间你先忍忍,我们少见点面,等过了这阵我再和他们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变卦的。”我目送着周小芹慌慌张张地下了河堤。
第二天一大早,我没和周小芹告别就背着包裹去县城了。我娘昨晚给我说,你想出去干活我不拦你,可咱们家我里里外外都想过了,就数你大爷有点本事,你去找他吧。我大爷是退伍军人,在那年的自卫反击战中炸伤了左脚,至今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复员后,被照顾到我们县红星建筑公司看仓库。找到大爷后,我把情况一说,我大爷说:“在这找个活干没有啥问题,只是看仓库没有大的出息头,可惜了,可惜你这一肚子墨水啦。”我说看仓库不孬,比我爹干的活可强多了。我大爷接着把我的话顶了回去,说:“小子,可别小看你爹的活,当年我在外面当兵,要不是你爹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乎,哪有咱们老赵家的今天,知道吗小子?再说这种话我非得抽你不可!”我吓得连连点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大爷买了两瓶好酒还有一些熟猪头肉就去找他的头头,喝到很晚才回来,说是我的事弄妥了,和他一块看仓库,就是工钱少点,一个月才给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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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筑公司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周小芹写信,有时也写首小诗或者散文夹里面寄过去。周小芹并没把这些当真,以为是我抄来的。我给她写信说,是我自己写的。周小芹回信说,你会写这个了,以前咋就没见你写过一回呢?就连我大爷看我老是写,也说我:“写啥呀写小子,还不如躺着玩哩。再说,咱们家没一个耍笔杆子的,你哪有那个脑袋瓜子!”过了没几天,我大爷又劝起我写了,说是给县报写新闻稿还有稿费哩,我听说咱们公司小王妮就热写这东西,不行你也学学咋写的,咱们也挣点他娘的稿费花花。
我受到了鼓舞,开始没白没黑地写。半个月后,我的稿子发了,我写的是我们建筑公司安全生产月的事。接下来我基本是十来篇稿子就能发一篇,一月下来就能发三四篇。两个月下来,我们厂长就知道了,说是那个,赵大庆,安全生产一季度你写一篇,安全生产两季度你再写一篇,安全生产三季度你还写;不光这些,节约材料你也可以写,准时出工你也可以写,谁家有难公司去慰问了你也可以写。总之,方方面面,犄角旮旯,只要是好的你都可以写,明白了吗?后来我们厂长的照片在县报上露了两次脸,他就在大会小会上也点名表扬了我两回,没过多久,我就调到了我们公司的宣传科。
我爹娘知道后,骑着车子像赶会似的喜滋滋地来了。见到我,把我上上下下瞅了个遍,瞅完,我爹说:“小狗日的看不出来还有这等本事,真是没白供你念这些年书呀!是不是大哥?念书还真是有用哩!”我大爷说:“老二,先别高兴了,赶紧回家一趟,在门口放一挂鞭震震,就说咱们老赵家出秀才了。”我爹拍着额头啪啪地响,说:“对对对,忘这茬了。孩他娘,咱们回去。”我大爷在后面咋呼:“慢点骑老二,看着汽车啊!”我爹娘拐弯后我问大爷,放鞭炮干啥?我大爷说:“这叫一喜吓跑小鬼鬼,二喜端坐案里席。是好事哩!”我没太懂,嘟哝了几句。我大爷说:“你小子第一步走得好呀,就看下一步了。”晚上我和大爷多喝了两杯,期间大爷问我:“小子,你和村长家的那个丫头处得咋样了?”我就把周小芹父母的想法给大爷复述了一遍,大爷反问我:“你咋想的小子?”我说我不知道,走走看看吧。我大爷很不满意我的回答,接着说我:“啥叫你不知道?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还愁说不上媳妇吗!”我大爷的话把我说的无还嘴之力,我恨恨地想着,狗日的还怕了你们周家,爱咋地就咋地吧。
结果第二天上午周小芹打来电话,说是他爹晚上想见我,让我去他家一趟。我把这事给我大爷一说,大爷不以为然,说:“去就去,他娘的还能把你吃了啊!”大爷的话犹如给了我坚强的后盾,下午我就跟科长请了半小时的假,五点出发了。到了村长家,周小芹正在门口迎我,我进了院子把车子支好,周小芹挽着我的手往里走。进了堂屋,我瞅了瞅,吓了一跳,我爹娘也在里头坐着,还有周小芹的叔叔婶子大舅大娘们,像过年似的嘻嘻哈哈地拉呱。周小芹的爹周振山站起身冲我招手:“快过来大庆,席还没开始正等着你呢,快点快点。”我坐下后,周振山说:“今天也没啥事,就是……我们想给你贺贺了大庆,那个,孩他娘,给大庆满上酒。我这么想的,大庆刚干工作就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听说被提干了,我很高兴,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头的,就自作主张办了这个席请大家过来坐坐,一是为了我们家的大庆提干,二是想和亲家商量商量,啥时把俩孩子的婚事办了。你们说,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抻个嘛劲,是不是?哈哈哈……”周振山说完,旁边的人都应和着,七嘴八舌议论着。我爹娘则像两个傻子似的,也不吱声光嘿嘿笑着点头。
吃完席,从周小芹家回来已经快九点了,我爹有些醉,躺炕上迷迷瞪瞪。我娘问我:“你觉得咋样大庆,年前把婚事办了?”我嘿嘿笑着没吱声。我爹突然咋呼一句:“他懂个屁呀你问他,这事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我娘说:“我问问孩子不行吗?毕竟是他的终身大事。”我爹说:“还用问啥,就按亲家说的办吧。”我娘说:“你看你这个熊人吧,我连句话也不能说了。长嘴是干啥的?”我爹头一歪,瞅瞅我娘说:“长嘴,长嘴是吃饭的熊娘们,废话就少说点!”我看他俩又戗戗起来就回了西屋。我娘过一会跟了进来,仰着脸问我:“你这熊孩子倒是说句话呀,怎么样,行吗?”我低声说了一句:“行。”我娘说:“你看你费的劲呀,行,刚才也不吱声,熊闷屁一个!”说完我,我娘又抿嘴笑了。出了门又嘎嘎大笑起来。我爹骂了一声:“熊娘们你笑啥?我正要迷糊呢。”我娘说:“孩儿他爹,熊孩子还知道害羞哩!”
第二天回到单位,我把从家里带的菜给了大爷。大爷接过菜问我昨天咋样了?我把昨天的事说了。大爷听完甭提多高兴,拍着我的肩膀鼓励我,说这事解决了就好好写,争取以后能把工作转正了。我答应着,又想起昨晚和周小芹说的话。当时我俩吃完饭先出来了会儿,我说我会好好写的,准备再写一个好的,等咱们结婚后我就把稿费全给你保管。周小芹说,你写不出好的我也会嫁给你,要不然我真会死的。我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周小芹说,真的,那个神仙算得可准了,昨天我还做梦梦到那个神仙呢。想到这儿,我问大爷,我说有神仙吗大爷?我大爷一愣,尔后说:“咋没有!神仙就是老天爷,老天爷就是神仙,他老人家就在天上看着咱们哩!他知道谁干了好事谁干了坏事,他心里明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