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里老家探亲回来,父亲不再下煤坑了,而是当上了小煤矿除矿长外的另一个负责人,带领一些下不了煤坑的人种地。母亲仍然在家忙里忙外,一群孩子,一头猪,一些鸡鸭,够她累的,有时也和矿上的一些妇女一起,在矿上那个小山样的大煤堆下,甩着大板锹装煤车,挣点零碎钱。
而我呢,背上背着弟弟或妹妹,到处溜,开始有了大块儿的连贯的记忆。
小煤矿一定是世界上最小的地方,因为开了煤矿才有了人烟吧。人们懒得为它起一个名字,周围有村落的地方,大都以“沟”命名,什么狼洞沟、小乌蛇沟、大乌蛇沟、闹枝沟,而小煤矿就干巴巴地生硬地叫作小煤矿。
我记得小煤矿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分作上坎儿和下坎儿两部分。上坎儿这地方住着小煤矿的大部分居民,他们大都来自山东,也有河北的,陕西的,本地的,小煤矿的人间烟火和苦乐悲欢基本上都在上坎儿。从这儿再上一个长长的斜坡,就是矿井和煤场了;下坎儿只有少数居民,一片平坦的地方,集中分布着学校、磨坊、大房子、食堂、小卖部和矿上的办公室。大房子就是跑腿子们的集体宿舍,里面什么都没有,就两铺通炕对着,上面摆着一个个被窝卷儿。
我家住在上坎儿,所以,我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上坎儿一带。我会站在从矿井一直通往下坎的小路上,看那些矿工扛着掏煤的尖镐和照明用的嘎斯灯,黑着脸从路上走过。隔壁福英的爸爸会打一盆水在院子里洗去脸上的煤灰,然后用湿毛巾擦着胳膊,我说:“你胳肢窝里怎么有黑毛?”他就笑了。有时,我会背着弟弟在黄昏的时候站在小马家的门坎上,看她做饭,她往吱吱冒着水泡的铁锅里贴玉米饼子,淡淡的雾气里,她的脸年轻,漂亮。我看他的脸,也看她的锅,一会儿,又有别人家的孩子,四五个,全挤上来。门太窄,谁都想往前挤,我背着孩子很不得劲儿。“不稀看了。”我不满地钻出来,听见小马在里面说:“看吧,怎么走了?”我伸着细长的脖子,吃力地迈进自家门坎,见母亲也在锅前贴饼子。“唉,妈呀,你怎么老做这破饭呀,等我当妈的时候,我天天做好吃的!”母亲盖上锅盖,蹲在灶前,拨弄着火。母亲也“唉”了一声,“等你当妈的时候,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有时,我也去下坎儿逛。我站在黑洞洞的磨坊门口,看王爷爷抖着双臂罗面,电磨轰轰地响,声音是潮湿的,地也是潮湿的。他每天只吃玉米饼子和咸菜疙瘩,省下的钱都寄回山东老家了,可与他不和的老伴儿仍在家里骂他死鬼。他回身倒掉一罗面,瞥见亮亮的门口处立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儿,便拍两下手,衣服铁亮地走过来,逗我说两句话。之后,他说:“玩去吧,爷爷要干活儿。”他的脸瘦瘦的,下巴尖得厉害,门牙又长又黄,闭上嘴还在外面露半截儿。他回到面槽边,背对着我,继续罗面。我仍是闲逛。太阳都落山了,天模糊了,我还蹲在食堂的门口。哗!一盆脏水泼在我脚前,抬头看,女大师傅正拿着个空盆子站在门口,五官聚得很近,头发蓬松。她喊着我的小名说:“你怎么还不回家,鞋湿了没有?”我站起来挪动着双脚,脚在湿鞋子里很难受。她走近我,“哎呀,快来,我给你烤烤。”我向门里望去,灶子里的火正烧得通红。“不用,不用。”我直往后退。她的五官挤成一团,“不用烤?那你快回家吧,你妈该着急了。”我仰头看了看天,第一颗星星出来了,便朝上坎的家里跑去。母亲放下碗,“你又上哪儿疯了?吃饭了也不知道回来!”我蹲下身低头解鞋带。“鞋怎么湿了?你这个小囡儿,真能猴浪,又该打了。”我吓得一声不敢出。父亲从来不亲热,但比母亲温和。“快上炕吃饭吧。”我爬上炕,坐到父亲身边。
这一年——从上一年的秋天到这一年的秋天——父母真是焦头烂额。
很多的事都赶在一块儿了。我看到的,或者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听到的,拼接在一起得出这样几条:第一,我家有了仇家,就是老杜家;第二,父母要给住在下坎儿大房子里的三叔娶亲;第三,姥姥要从山东老家来,要把寄养在那里的妹妹给父母送回来了;第四,父母张罗着,要盖一座新房子。
这几件大事虽然是按时间顺序紧凑地接踵而来的,但盖房子的事是贯穿始终的。房子是个大问题。
我家的房子在上坎儿的边缘,紧邻矿上的大煤堆。低矮的茅屋扭曲着靠在福英家的房山上,好像没有这一倚靠,必定要倒了。屋内高处有一块墙壁像锅底那么黑,我的第一个夜梦就映在那上面,是一张红色的老太婆的脸,凶恶地对着我,我大叫一声,尿了炕。我三叔的对象来相亲的那天,围着房子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进屋的门,还是母亲出去抱柴碰见了,她才知道屋门开在房山上。里面只一屋一厨,屋里一铺炕。冬天,炕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舞台,大的哄着小的,咕咚咕咚满炕跑,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喊:“炕要塌了!”没用,便拎着菜刀上炕来,每人拍一刀,都拍老实了,又继续去厨房做饭。
三叔的对象来的那天,我们在生人面前都很老实。父亲和三叔不知在哪里,母亲在厨房忙着,那姑娘披着黑夹克棉袄,独坐在炕沿上,坐得寂寞,便把头埋进臂弯里,趴到桌角上,半天不抬头。我们静静地看着她,她是不是哭了?我往她跟前蹭了蹭,把头贴着炕,从她架着的胳膊下往上瞅她,正遇上她黑溜溜的眼睛瞪着。她笑着抬起了头,问我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七岁,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加上就要被送回来的妹妹是四个。白天满炕疯,夜晚倒在炕上一片。父母不想办法盖个房子哪行?要是我家再多一个屋子,三叔也不会住到大房子里去。可见那个跑腿子们的宿舍是整个小煤矿最大的房子了,不然怎么被叫作大房子?
三叔来的时候十五岁,父亲带着咸菜和窝头,走了百十里路去火车站接他,他们一起走回来的。歇了两天,三叔就能跟母亲去刨地了,而父亲脚上的泡还没有好。父亲抱着一只脚,龇牙咧嘴,从炕梢蹭到炕头,从炕头再蹭到炕梢。我哭着跟他要妈妈,他没办法,就打开母亲生我时吃剩的红糖瓶子,他吃一勺,喂我一勺。终于盼到母亲和三叔回来,他指着三叔骂:“你们这些东西,你们这些东西!”三叔缩在门边不敢吭声。以后,我就跟三叔玩了。三叔不玩了就说:“走,回家找你妈。”我玩够了也说:“走,回家找你妈。”“是你妈。”“你妈。”我总也别不过这个劲儿,三叔想了想说:“俺妈。”我说:“俺妈。”这以后,我玩够了就说:“走,回家找俺妈。”
过了一年,三叔就下煤坑了。住在大房子里,当然吃食堂,有时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就叫我去煤场迎他。三叔扛着尖镐,手提嘎斯灯,故意扭着麻花步走下来。我抬头看看他一脸的黑灰。“三叔,俺妈叫你回家吃饭。”我接过三叔手里的嘎斯灯,跟在后面,也学着他的样子,扭着麻花步走回家。但我学不会像三叔那样,嘬起嘴唇吹口哨,吹不响。
又过了一年,这天,三叔带了好几个人,拿了刷子和红油漆,把我家门窗所有玻璃都印上了“忠”字,对我和弟弟吼:“别动!”过了几个月,矿上的电工老朱,给家家户户都安上了广播喇叭。老朱把我们家的喇叭安到了门框顶部,一根电线从上面扯下来,拴上个钉子,插到地下。老朱一走,我溜下炕,去拔那个钉子,手一碰,麻嗖嗖的,吓得再不敢动。抬头望,不算大的喇叭,对我张着黑黑的大嘴。以后,我听见里面说:“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也跟着它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但是,我真的很纳闷。我问母亲:“妈,广播里是不是有人呢?”母亲说:“没有。”“那它怎么会说话?”“谁知道。”我打算长大后就到那里边唱歌说话,我站在喇叭下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能进去,再说,也装不下呀。
母亲再从磨坊回来,对父亲说:“老王头儿现在说话净是‘活学活用’呢。”
父亲说:“全矿就数小马的记性好,背老三篇像蹦豆一样。”
母亲不满:“我没工夫,我要有工夫比她背得好。”
母亲的确没工夫,除了那些活儿,还得跟我们这些小兔崽子生气。夏天那会儿,她挑了一筐野菜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瞧见新孵化的黄茸茸的小鸭子死了,是弟弟玩锄头不小心砸死的,母亲捡起一根柳条就追打我们,我们光脚绕着自家和邻居的房子跑,路上的煤渣很烫,硌得我们脚疼,终没让她追上。
冬天来了,我们不再出门,也难得看到三叔了。父亲一回来就看着满炕的孩子说:“来了冬天,你们又开始蹲仓子了。”而母亲担心炕会不会让我们蹦塌了。炕太小了。
后来我想,上坎儿这地方,房子的确是个大问题。家家就一铺炕,出了很多麻烦事。斜对过的蔡包子家,一个婴儿出生没几天就死了,是晚上睡觉时,被蔡包子的一只大脚压到脸上憋死的。看不出他们两口子有多伤心,他们的一双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女,人中上整天拖着黄鼻涕,我和弟弟从脸盆里挑了两块厚西瓜皮到他们家的窗口去啃,他们哭着跟他们的母亲要,更不知道伤心为何物了。
老杜家出了更大的事,这促使父母开始为三叔张罗婚事。不过,还是先说说两家的仇怨吧。
这是上一年秋天开始的事。母亲和小马在蔡包子家里串门,她们这些女人夏天的时候好聚在孙家房山的阴凉里,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快乐地扯着闲话。有一次,我走过去,小马模仿我的口气说:“不稀看了。”“不稀看什么?”妇女们纳闷儿,小马就把我那天看她做饭的情形当作故事讲了一遍,惹得那些女人都来打趣我。后来,小马让大家看我的鼻子尖儿,说头发让鼻涕粘在上面了。女人们又是哈哈大笑。天凉了,她们就转移到屋子里去了。
那天黄昏的时候,母亲正跟小马和蔡包子的老婆讲一件大事,说马上要给家家户户发居民证了,矿上几个头头研究了,给老杜定的是地主的成分,老杜婆是富农,老杜的八个孩子当然都是小地主。她们不知道老杜婆正趴在后窗上偷听,她突然冲进房里,将母亲拉下炕沿撕扯着母亲。“凭什么把俺家划成地主,嗯?凭什么你家是贫农,俺家就是地主?”“家家小草房,就你家住青砖大瓦房,不是地主是什么?”母亲也不示弱,跟她扭打起来,一直打到屋外。小马和蔡包子的老婆劝架,她们的吵却无法停止。这时候,父亲已经回到家里,抱着最小的孩子蹲在大门口,冷眼看着两个女人的争吵,他不帮母亲,他只是蹲在那里对母亲说:“你快回来吧,吵吵什么!”
想不到,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了。一天,父亲上班走了,母亲去地里割苞米,我们这些孩子待在家里。突然,一块窗玻璃“啪”的一声碎了,一块石头落在炕上。我们吓了一跳。我趴到窗上向外看去,老杜家的大姑娘小珍,扔下一块还没有打出去的石头,扭身走了,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到屁股。我一直羡慕那两条长辫子,但是,现在我开始害怕小珍。我领着弟弟妹妹缩到墙角,盼着母亲快点回来。我们又听到厨房的水缸也当当响了几声,我去一看,后窗的塑料布碎了一个窟窿。
母亲回来,把那些石头收集到一块儿,让父亲回来看了,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母亲很生气。之后,这样的事时不时的就发生一次,无法防范,我在路上遇到小珍,就觉得她黑黑的面孔特别可怕。小珍挑水的时候遇到母亲,总要向母亲吐上一口。小珍的后台一定是老杜婆,她不出面,就这样与母亲斗着。母亲除了吐她一口,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更加生父亲的气,问父亲要忍到什么时候。
也没有忍多久,小珍出事了。
十八岁的小珍怀孕了。
妇女们聚在一起,议论的就是这桩事,我用那些东鳞西爪拼贴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老杜家虽然住的是青砖大瓦房,也不过是一铺大炕。一天夜里,老杜醒来,开灯到院子里撒了一泡尿,回到屋里,瞥见他的一家人昏昏沉沉躺了一炕。大女儿小珍躺在炕梢贴墙的地方。她的被子蹬掉了,一条腿支起来靠在墙上,胸上鼓鼓的。他走过去,打算替她盖好被子,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小珍的胸,又不由得向下扫了一眼。小珍的肚子隆起得很高,微微跳动着。他奇怪,伸手摸了摸,小珍的肚子的确在跳动。他还未及想明白怎么回事,小珍大叫一声坐起来,看见老杜刚刚缩回去的手和瞬间亏心似的目光,大嚎起来。嚎醒了老杜婆,娘两个一齐向老杜扑去。
母亲、小马、福英的妈、蔡包子的老婆,这些女人们,又有了中心话题。她们说,老杜婆和小珍把老杜送进县笆篱子里了。可小珍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呢?她们猜不透。因为过了两天,传出老杜在笆篱子不认账的消息。那么小珍是跟谁搞的破鞋呢?大房子里又有批判会好看了。
大房子除了供跑腿子们睡觉,在需要的时候,还是一个开批判会喊口号的地方。在那里,电工老朱的十九岁的老婆被批过,因为她老是借人家东西不还,还了我家一次豆油,还掺了水,她挨批,是因为她家的黑母鸡趴在福英家的鸡窝里,她找回来,顺便把人家鸡窝的蛋也拿回来,到家一看才知是引蛋,便连同鸡一起塞进自家鸡窝。福英的妈下地回来捡蛋,发现新蛋没有,引蛋也没了,到各家去寻,在朱家找到引蛋,证据是她在引蛋的口上贴了月份牌纸。两个女人打起来。老朱的老婆记恨在心,在福英家柴火垛放了一把火。批判会上的口号是:“打倒馋老婆×××!”第二天,她小小的眼睛,满脸雀斑地出现在妇女堆中,问:“妹妹,昨晚我脖子上挂的是什么,我怎么觉得不沉?”被称作“妹妹”的告诉她:“是块纸壳子。”她说:“我寻思真要给我挂个铁牌子呢。上面写的啥?”“写的‘馋老婆’和你的名儿。大嫂子,还馋不馋了?”她又不高兴了:“你们都比我大,还叫我大嫂子。”四十多岁的老朱在上坎儿的男人中是岁数最大的,所以妇女们都叫她大嫂子。
现在,因为小珍,大房子里的男人们——成过家的,没成家的——都成了嫌疑人。都成了调查对象。除了成年累月躺在炕头的病人老安头,连磨坊的王爷爷都不能放过。可嫌疑最大的,是我的三叔,因为老杜婆打过母亲,小珍吐过母亲,往我家扔过石头。怎么调查的,我无从知道,我只是看到父母和三叔为这事感到窝囊。但那些日子里,母亲也感到一丝复仇的快乐,对那些妇女说:“报应啊。”
据说,小珍是想诬蔑三叔强奸了她的,对大房子其他的人都否定了,但几次审问和对三叔的调查,都是驴唇对不上马嘴,最后,她也因为害怕,只好放弃对三叔的诬告。罪名还是老杜顶着。
一天夜里,我家房子前矿上的那个大煤堆自燃起火了,上坎儿下坎儿的人都去救火,小珍跑去,一直往火堆里冲,被福英的爸看见,一把捞出来了。
之后,小珍的姑姑领着她去县医院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父母托人给三叔介绍了对象,是狼洞沟的姑娘。三叔在一次井下事故中失去了右手的食指,为了瞒过这一缺陷,母亲给三叔织了一副只有大拇指的巴掌式的手套,嘱他领对象去买东西的时候,也不要摘下那只手套。幸好是冬天。
小珍很快嫁到近邻的一个村子去了,不会再看到她,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母亲开始为三叔的婚事日夜忙。缝被子,缝衣服。缝纫机被她踩得哒哒哒响。最后,剩了一块黑色小布头儿,裁出一条小裤子。
我站在缝纫机前不肯离开。“妈,这是给谁做的?”
“给你。”
“过年穿的?”
“嗯。”
“那我穿什么样的衣服?”
“没钱做衣服了,你能穿上一条裤子就不错了,你弟弟他们还没有呢!”
我很满意,直到看着母亲做完了,搁了起来。然后,我天天盼过年,却是三叔结婚的日子先来的。
家里房子太小了,三叔的婚宴是在矿上的办公室摆的。好几桌,坐了满满的人。我也去了,自己去的。奇怪的是,在对这场婚宴的记忆里,却没有父母和三叔三婶儿,他们在哪里呢?我在很多条的腿间慢慢挤着,有人发现了我,像发现了一个大人物一样喊着:“绿豆来了,绿豆来了。”人们举起我,把我传递到酒席上,安插在其间,有人把桌上各样菜夹到我的碗里。我吃着吃着,看到墙上的一排画像,上学后知道那是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我非常的诧异,最后一位怎么没有胡子呢?第一位大胡子,吃饭的时候是怎么吃的呢?
那天晚上,父亲不在家,母亲去了哪个邻居家,三叔三婶儿在我家,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立在桌子前,闹起了别扭,我坐在炕上看着他们,不敢吭声。我猜,三婶一定是发现三叔少了一个手指,而在生气吧。
三叔和三婶儿不住在上坎儿,也不住在下坎儿,而是住在离小煤矿好几里地远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很荒凉,只有一前一后两幢灰色的二层小楼,是日本人留下的。大房子里的光棍儿们,找到媳妇都住到那里去了。听说那地方闹鬼,证据是睡到早晨,有人家桌上的马蹄表会躺在地上。
春节后,父母加紧了盖房子的准备,开春化冻后,就可以动手了。
这时,姥姥从山东老家来了,送来了妹妹。
姥姥和妹妹到达的那天,已经是晚上了。屋子里烧得很热,姥姥脱下了棉袄。大家都坐在炕上,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扳过妹妹说:“我看看。”妹妹陌生地别转身,歪进姥姥怀里去了,姥姥给她做的棉衣特别厚,她像个小豆包。母亲和姥姥都笑。姥姥对妹妹说:“那不是你妈吗。”
妹妹梳着短发,脸又红又圆,像个大苹果。她不像是我们家的孩子,倒像是一个跟着来走亲戚的孩子。母亲的态度,也是把妹妹当成来走亲戚的孩子似的。我想不起妹妹小时的样子了,那年跟着父母回山东老家,她还不到一岁。父亲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母亲在娘家住了两个月,又生了一个弟弟。回东北的路上,两个人怎么带四个孩子是个难题。父母商量把哪个孩子放在老家,母亲要把大弟留下,父亲重男轻女,不同意,他想把我留下,母亲不同意,因为我可以帮母亲看孩子做家务了。刚出生的小弟要吃奶,肯定要带上,所以,妹妹就这样被父母暂时遗弃了。
因为要盖房子,父母忙不开,姥姥就决定住上一阵子,帮帮忙。妹妹一步也离不开姥姥,姥姥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不主动跟父母说话,也没有叫过一声“爸”,没叫过一声“妈”。父母由她去,并不因为她那样的表现而伤心,也不试图去拉拢她。再说,父母一直在为盖房子的事而忙着,也无心为一个回到身边的孩子费神。
盖房子成为当前最紧迫的大事。姥姥来了,妹妹回来了,这小屋的一铺炕要睡一对夫妻,五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所以,那一阵子,我们小孩子都是睡通腿儿的,两两相对,一个头冲外,一个冲里。一床被子好几个人扯。
房子盖在下坎儿的最南端,对我而言,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了,所以,在搬进去之前,我从未去过那地方,活动的范围依然是上坎儿。我们在这里还有一春一夏的时光。父母是怎样为房子操心的,我们不得而知,只是老听他们说:“盖一次房子,扒一层皮。”我们在无知的童年里疯玩。
有姥姥做饭,照顾更小的孩子,我轻松了很多。不必背着孩子,那样吃力地弓着身体,和隔壁的福英一起站在篱笆的阴影里。不过挨打的事还是有的,福英有一天扔石子不小心,扔到我家的窗子上了,一块玻璃碎在了地上。母亲回来揪着我在院子里边打边骂,骂我不好好看家。我大哭。福英的妈听到了,出来弄明白怎么回事,回家拿了一块玻璃来赔给母亲。母亲不要,福英的妈硬塞给了母亲。
上坎儿这地方,不光孩子挨打,女人也要挨打。有天我在大门口玩耍,看见蔡包子在柴垛劈柴,他和老婆一定吵架了,他老婆来我家还暖水瓶,回去时路过柴垛仍对男人骂骂咧咧,蔡包子拿起一根柴棒,照她腿上猛击,她扶着山墙,摸着挨打的腿,哭不出声,回头看见我在看她,赶快一瘸一瘸回家了。
上坎儿这地方,不光孩子哭,老太太也会哭。一天中午,大热的天,铺满煤渣的路上传来一个老太婆唱戏一样的哭声,是小马的婆婆,老太太也是从山东老家来看儿子的,她们婆媳吵架了。老太太拍着大腿哭,声音干巴巴的,哭得满头大汗,头发粘在干枯的脸上。一些妇女围着她,劝慰半天,哭声止息了,人也离去了。这个中午就显得格外炎热和寂静。
这个夏天,我的记忆是那样的深刻。因为一个惊人的发现。一天下午,我和弟弟从外面回来,妹妹对我们炫耀,姥姥给她吃带糖的黄瓜了,黄瓜是自家菜园里的,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奢侈的吃法,就是把黄瓜掰断,把白糖用筷子捅进黄瓜瓤里面去。我们一般是吃不到的。原来姥姥偷偷地做给妹妹吃,原来姥姥对妹妹和对我们是不一样的。妹妹因为这样傻傻地对我们炫耀她得到的恩宠,遭到姥姥的呵斥。
夏天刚一结束,我们就搬到了新房子里。新房子共三间屋,中间是厨房,两边是睡房,这回打着滚儿睡都够了。房子的前边就是一片田野,还有一眼泉井,我开始跟姥姥去抬水了,木棍一头搭在姥姥弯起的手臂上,一头在我小小的肩上。
然而,没多久,姥姥就回老家去了。
秋天来了,妹妹对姥姥说:“姥姥,秋天了,天冷了,咱回家吧。”
姥姥呵斥道:“这就是你的家,你还往哪儿走!”
妹妹说这不是她的家,她坚决要跟着姥姥走。这样,姥姥回老家的时候,妹妹又跟着走了。父母可能是盖房子太累了,并没有强行留下这个孩子,就让她又跟着姥姥走了。无论是我,弟弟,还是妹妹,我们都不知道伤心。
搬家后,我再也没去过上坎儿。没多久,听父母说,福英得病死了,听到他们为福英的父母惋惜。又过一阵子,听大人们议论,老杜从笆篱子里出来了,是老杜婆和小珍去撤下了起诉,把他要出来的。人们最终也不明白,老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珍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但从上坎儿传来的消息说,老杜回到家里,把她老婆捂上嘴吊打了一夜,又让老婆给他下跪,自己在笆篱子受的罪,都让老婆尝尝。
我对上坎儿的记忆到此而止。
很多人家都在我们新房子的前后左右盖了房子,听说上坎的人家要搬空了。
已经是一年级小学生的我,经常坐在新房子的柴垛上纳闷,靠近天边的那层山怎么是蓝色的呢?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天吗?我看见远处一个柴垛那儿,不知谁家的爷们儿在劈柴,眼见着斧子落下去了,声音却是愣了下神儿才传过来。我看见远处的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在流动。
没想到在新房子里只住了一年,我们就搬到镇上去了。过了些年,又搬到城市里了。我们离小煤矿越来越远。偶有一些消息传来,都是令人惊诧的,比如蔡包子那个淌着黄鼻涕的儿子成了博士,比如王爷爷回了山东老家,儿子不孝,八十岁那年上吊自杀了。
母亲英年早逝。有一天,我问活到今天的父亲,小煤矿现在怎么样了?父亲说,没有矿了,有本事的都走了,只剩了几户人家,电也撤了,又点上了小油灯。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声。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