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四题)

2011-01-01 00:00:00孙方友
阳光 2011年1期


  张大头
  张大头是个炸油条的,在颍河边住,母子二人,住两间草房。张大头的头确实很大,几乎与肩膀一样宽,也可能因头大太重压得不长了,个子不足四尺,算是个准侏儒。头大得太超标,眼睛、鼻子和嘴巴全失去了比例,相貌就显丑陋。而且他的那颗大头还不是弥勒佛型的,而是椭圆的,几乎成了长方形,又显出了一副呆样。如此怪相,自然难觅配偶,只好打光棍一辈子了。
  不过,张大头样子虽呆,但炸油条的技术却不低。他专用清香油、细白面,炸出的油条起得暄,色道正,很适合孕妇吃。很早的时候,农家媳妇坐月子多吃油条、鸡蛋。娘家送糯米也送这两样。镇里镇外都知道张大头炸的油条好,就多买他的油条。所以,张大头的生意不坏。
  大概是一九五五年的时候,乡间刚成立互助组,那时候农家虽然刚解放不久,但生活比起旧社会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有了土地,家庭副业就搞得好,集市贸易空前繁荣。当时我还是学前儿童,常随爷爷上街里玩耍。爷爷爱去雷罗锅茶馆里喝早茶,每早饮一壶。张大头的油条锅就支在雷罗锅茶馆西边,他做油条,他的老娘一边拉风箱一边翻油条。油锅不是很大,下面是一个用泥巴糊的炉子,烧炭。锅炉一边有一根立柱,立柱有一人高,上面全是打通的小圆眼儿,是专为穿油条用的。油锅边处也有一根立柱,铁的,很矮,上面有两根叉形的横铁棍儿,一尺来长,出锅的热油条,要先穿在那横棍儿上控油。两根铁棍儿上挂满了,张大头就站起来,从一个地方取出一根二尺见长的细竹竿,很熟练地将热油条穿起来,再插入一旁的那根高立柱上。插的多了,那木柱就像一棵金黄色的椰子树,很好看。
  大头抻油条用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案板,面是昨晚上和好的,放在一个大盆里,挖出一块,放在案板上,用油铺,拉成蟒蛇一样的长条,盘在案头,然后再抻面,抻薄一溜儿,用刀切成一拃长的横条儿,这才开始合股儿。所谓合股,就是将两条儿切成的面条儿合压在一起,拧紧两头,下锅。生面下热油锅,立即翻花,大头的母亲并不急,用两根细铁条制成的长筷子,先将油条打几个滚儿,然后才从中间一撑,那油条就成了梭子形,膨胀,由白变黄,给人无限的食欲。
  张大头虽然生得样子丑陋,其母亲却是一个非常干净的老太太。听人说这老太太曾在一家大户人家跟着小姐当过多年丫环,学就了不少富家小姐的生活习惯,每天梳洗打扮,很注意给人整洁的形象。在母亲的影响下,张大头样子丑但也很讲究卫生。母子俩干的虽是油活,但身上从不油腻。大头一年四季光头,他说光头省得朝面里掉头发。指甲天天修,脚一天两洗。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腰里系着蓝围裙,也全是一尘不染的样子。他的母亲给人拿油条从不用手,而是用自制的竹夹子夹。包油条的草纸装在一个盒子里,拉出一张立即就盖了,不让落灰尘。张大头的油条卖得快的原因,除去过硬的质量外,这也是很重要的一条。
  有时候,镇里或周围有条件的人家生了娃娃,也常请张家母子到家里炸油条,一炸几十斤面,从中午炸到半下午,主人家的小院子里就挂满了成串成串的油条,一片金黄。他们将油条晾干,能让产妇吃一个月不馊。
  这样的活计,张母从不让儿子给人讲价钱,主人封多少钱算多少。张母称这为行善积德。张大头说咱家都绝后了还行善弄个啥?积了德留给谁?张母亲劝儿子说:“咱是为咱们自己积德,你们张家上辈不积德行善,才让我生下你这个丑八怪!”张大头不在乎娘说这些,笑笑,便又劝娘说:“我算过卦,是个帝王命,现在新社会了,我就炸油条了!听说朱元璋就样子丑,后来就当了皇帝。”娘说:“你懂个屁!就是不解放你也当不了皇帝。原因是你姓张,历朝历代姓张的没有坐朝的!”大头好奇地问:“那为个啥?”他娘很懂行地说:“听我家小姐说过,因为老天爷姓张,姓张的风水让他一人占尽了!”
  闲了的时候,张大头好赌。赌也不来大赌,只是一毛两毛的赌注。参赌的人大多是街里的小生意人,就在大街上支局。有时候推牌九,有时候来麻将。可能是张大头头大脑瓜聪明,每赌必赢。众人就夸他手气好会调牌,如此牌技应去豪赌,发了赌财就不必再炸油条了,可以盖几间好房子,娶个好娘子,生个胖儿子。一开始,张大头以为是众人拿他开心,没往心里放。可他每回赢了牌,就会有人这么说。于是他就动了心,打听何处有豪赌者,有人就告知了他。一般豪赌都是地下活动,镇西清真寺后边有一个姓马的开的赌场,赌注比较大。当然,小镇豪赌也豪不到哪里去,输输赢赢也就是几百元的赌注,决不像澳门的大赌场。但尽管是几百元,在乡间已是大数目。因为刚解放时人民币扛值,一毛钱能买八个鸡蛋。有一天张大头准备了二百元钱去了镇西街,不料进了赌场之后没到中午就输了个净光。张大头这下蔫了,万没想到自己的牌技只是小儿科,一进大场合就是小巫见大巫,与真正的赌徒压根儿就战不了几个回合。张大头很懊悔,因为二百元钱几乎是他做生意的全部本钱了。本想去发财,不想全掉了进去。张大头一不高兴脸子好吊着,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如此一吊就更有碍市容,被母亲一眼就看了出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张大头一开始不想OPasidQ+SjvyNr2SFHvGDfnGN3wvUaI5R4i9DktDzG4=说,后来母亲问急了,才如实告知了老娘。张母一听儿子赌输了,而且是去了大赌场,很生气,对儿子说:“你在街头小赌,输赢都不在乎,加上那些牌友牌技不高,所以你才能赢。而你去大赌,而且还未进场,就一心想赢,再加上身上本钱太少,你心慌,不踏实,怎能赢牌?就是小赢几个,撂不住人家连连坐庄,又跑又加码,还不给你剃个净光!你真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历来赌场没发财的!街上那些人劝你去大赌,是因为你赢了他们的钱,报复你哩!”
  张大头这才恍然大悟,许久了才长叹一声道:“现在说甚都晚了,本钱也没了,咋办呢?”张母又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也长叹了一声,许久才说:“这样吧,你先去找人借个百把块钱,我去试试手气!”张大头一听母亲也会赌,很惊讶地问:“没听说你会来牌呀!”张母望了望儿子,说:“从小在富人家,天天侍候小姐打牌,也算略知一二。”张大头半信半疑,但为了生意,只好去找朋友借了一百元钱,交给了母亲。当下,张母就去了清真寺赌场,只用了两个时辰,先是赢了个清一色,后又赢了个一条龙,共赢了四百多元。老太婆拱手作个圈揖,说了声“得罪!”说完,从赢资中只取了二百元,起身走出了赌场。
  张大头万没想到母亲有如此绝技,死缠着母亲将绝技传给他。张母扬起擀面杖照大头头上敲了一下,厉声说:“找死!”
  从此,张大头再也不敢向母亲提打牌的事。
  梁木匠
  梁木匠是个粗木匠。粗木匠专干粗活:谁家盖房,请他制梁钉脊;谁家有白事,请他钉棺封棺;谁家买了架子车,请他打上架,全是粗活。没人请时,他就下乡买树,带着木竿和软尺,骑辆破自行车,到一个村,就高喊谁卖树。碰上卖家,就看树、量树,搞价钱。划算了,就先交定钱,第二天拉着车子带着徒弟和家什来出树。有单卖树干的,也有整树走的,买下整树的,要连树根、树干、树枝全拉走。有一年他在镇东靳湾买了一棵大杨树,那树很粗,两人合抱才搭拢,只是中间已空,五杈股处有个洞,就当柴火买下了。谁知砍倒一看,只空一尺多长,下面全好,足有一方多材。梁木匠大喜,回到家中做了二十几张床,一下卖给了镇中学,赚了大钱。
  众人都说梁木匠是个有福之人。
  梁木匠是东北街人,名叫梁山水,镇人都开玩笑喊他“梁山泊”。据说他爹是个私塾先生,当初为儿子起名“梁山水”确是由“梁山泊”而演化来的。老先生说不求儿子为情化蝶,只求儿子能成为学问人。不料梁山水却不爱读书,从小上学就爱逃学,逃进棺材铺里看师傅们做棺材。赶巧他父亲死得早,没人管束了,后来就干脆辍学进了棺材铺,当了三年学徒。出师后他开始独当一面,专干粗木活计,很是自得其乐。
  
  梁木匠家在东北街的大坑北沿,院子很大,院门很阔,主要是便于运树进院。他收两个徒弟,每天除去下乡出树运树外就是拉大锯。那时候乡间没电没机器,锯木头全靠人工。一棵大树,先截成料木打上线,然后固定在两个桩中间,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开始用大锯将木头锯开。那大锯有丈长,锯齿如狼牙。拉锯者要配合默契,一上一下,将圆木锯成一块块木板。因为要固定圆木,并不能一下锯成,要两头下锯。锯完了这一头,再将那圆木调过来,锯到接口处,不揭板,要等全锯完,再解绳下板。
  有时候,梁师傅也拉大锯。与梁师傅拉大锯的多是他的妻子。梁山水的妻子姓胡,叫胡玉妮,镇东八里郑埠口人。胡玉妮是木匠世家,从小就会拉大锯。梁师傅是二婚,胡玉妮比他小八九岁。由于是二婚,所以他们的两个孩子还小,都才上小学。每到吃饭时,回了,进门就喊饿,进屋抓着馍就吃。直到这时候,梁师傅才让停锯,对胡玉妮说:“做饭吧!”
  两个徒弟都是镇上人,光授技不管饭。他们听到师傅让师娘做饭,也停锯,锯到哪儿算哪儿,锯就架在那儿。二人打打身上的木屑儿,对望一眼,也不与师傅搭言,就各自回家去了。
  梁师傅的大徒弟叫雷强,南街人;二徒弟叫李娃,和梁木匠是一条街上的,两家相距不远。雷强岁数较大,快三十岁了。雷家过去是地主,由于成分高,雷强至今还未找到对象。雷强长得很男子汉,高个,方脸直鼻,眼睛却很秀。由于常年拉大锯,身上还有犍子肉。夏天一扒光脊,肌肉呈古铜色。雷强上过初中,学木匠活儿很快。论说,根据他的文化和聪明程度,应该去学细木工活儿,给人打嫁妆雕花镂空肯定是把好手,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却来投梁山水为师,专学做大活。李娃家穷,其父和梁木匠有些交情,只可惜早逝,只剩下他母子二人。梁木匠可怜他,便收他为徒。李娃很老实,是个闷葫芦,整天不说一句话,但干活很实在。梁师傅对两个徒弟很满意,明是徒弟,实是为他打工,挣到钱装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里。两个徒弟为学到手艺,也从不敢有别的奢望。但梁师傅也是明白人,放话说虽然是新社会了,但老规矩不能随便改,还是满三年出师,出师后每人送一套家伙,自个儿去独立门户。
  平常时候,若有人家建房上梁或钉棺木,梁师傅也带徒弟去干活。有时去一个,有时两个一同去。那时候农家都穷,待客菜很少,有时也上一碗肉。中午上肉时,梁木匠不吃。师傅不吃,徒弟也不敢动。三个人只吃萝卜白菜。等到晚上,梁师傅开始吃肉。徒弟见师傅吃,也吃,只是很谨慎,搛一筷子就望师傅一眼,如果师傅瞪眼了,就不再搛。有时梁师傅怕徒弟误会,就塌着眼皮儿吃饭,一直到结束也不抬眼皮。这样一来,主人家就知道梁师傅有规矩,而这规矩是为着主家着想,就很感激。人一感激就要夸奖,时间长了,梁师傅就有了好口碑。口碑好了,生意随着就红火,每个月都要出几趟门挣巧钱。所以,在那个困难年代,梁师傅的面色常泛着红润,很让人羡慕的那种红润。因为当时镇上有这种红润面色的人不多。除去公社里的干部和一些工人家属,一般老百姓都是面如菜色。所以,梁师傅就不是镇里的一般人。
  但是,令梁师傅很难想到的是,大徒弟雷强竟然与自己的老婆相好。雷强与胡玉妮有染的秘密是李娃暗示梁师傅的。李娃说雷强和胡玉妮是中学同学,二人在学校就有意思,只是胡玉妮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原因自然是因为雷家成分高。雷强能屈身来这里学徒,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为着胡玉妮。
  梁山水开初听到这种暗示,并未往心里放。雷强和胡玉妮岁数差不多,同班上学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在学生时代,男同学喜欢女同学或女同学喜欢男同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稍有不正常的是,雷强至今未婚,而且根据他的聪明程度决不甘心这辈子当个粗木匠,可他竟然来这里整天拉大锯,而且是一副不怨不悔的样子,就不能不让人起疑心。找出了这种不正常梁师傅就不得不往心里放一放,人这玩意儿,说有意思是真有意思的,自梁师傅一上心,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了。比如胡玉妮看雷强时的目光里仿佛有火似的,她与雷强说话声音又柔又低。而雷强见胡玉妮时目光很坚定,那坚定是一个成熟男人对情妇的坚定,有经验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梁师傅的经验来自李娃的母亲。事实上在李娃的父亲未死之前,梁师傅就与李娃的母亲来往亲密。为遮掩这种亲密,梁师傅就与李娃的父亲交上了朋友。梁师傅也像别的好男人一样,自从李娃的父亲死后他就有了一份责任心,对李娃母子照顾有加。虽然他明里不给李娃一分钱,暗地里却没少帮助他们母子。他原以为自己稍稍风流一下不会有什么意外,没想现在后院却发生了危机。为防发生有损名声的事儿,也是防患于未然,他决定提前让雷强出师,换句话说,他要辞退大徒弟。
  聪明的雷强此时已看出了蛛丝马迹,从师傅的眼神中他已悟出师傅要采取手段。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在师傅当断未断时就主动提出了离开木匠铺的要求。这当然是妥当的处理办法,师徒二人心照不宣,一个讲明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一个佯装真心挽留,最后达成协议,雷强不要师傅送的家什,只要求将买家什的钱给他就得。梁山水自然高兴,很大方地给了雷强一百元钱。当天晚上,他还让胡玉妮炒了几个菜,让李娃作陪,师徒三人很放开地喝到大半夜。那天晚上雷强发挥极好,猜枚划拳,连战连胜,一下将梁山水和李娃全灌醉了。
  雷强极尽能事将师傅与师弟灌醉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临走之前他要与胡玉妮告别。他安顿好师傅和师弟,便走进了胡玉妮的房里。二人相拥而泣,一副要永别的样子。
  大概就在这时候,李娃的母亲却走进了房间,二人吃了一惊,都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李娃的母亲。李娃的母亲很温和地笑笑,说:“二位就此别了吧!梁师傅压根儿未醉,他不好意思过来,让我告知你们,要你们好合好散,以防都坏了名声!”雷强这才恍然大悟,望了李娃母亲和胡玉妮一眼,然后对着梁山水所在的房里磕了个头,说声:“师傅,俺对不住您!”说完了,起身走了……
  从此,雷强就离开了小镇,听说去了新疆。几十年了,还未见他回来过。
  宋老三
  宋老三在小北关住,因宅基地靠官道,便在路边摆了个茶摊儿,专卖大碗茶。听人说,宋老三年轻时曾说过大鼓书,后来嗓子坏了,才改行卖大碗茶。他的女人姓于,叫于凤枝,听说还是个富家小姐。于凤枝的娘家是颍河南岸黄寨人,土改时,宋老三去黄寨唱书,于凤枝看中了这个说书人。当时于家财产已被贫农团收走,她觉得前途渺茫,便跟宋老三私奔了。二人在外地流浪了好几年,直到合作化时,才回到镇上。那时候宋老三的嗓子已不能唱书,俩人在老宅上盖了两间草房,算真正地安下了家。
  宋老三闯过江湖,又有些文化,爱看杂书,什么《江湖大全》《帮堂大全》他都能略知一二。他说你别小看这卖大碗茶,也在市行三百六十行之中。他一口气能说出几十个行业,什么首饰、铁货、鞋帽、钱行、当商、京货、杂货、盐商、蒸作、布匹、绸缎、南货、瓜子、转运、煤炭、酱菜、药材、估衣、花行、丝行、洗染、杂粮、烟酒、煤油、饭店、照相、旅馆、禽蛋、屠宰行等,卖大碗茶的属于蒸作行。
  小时候只顾上学,我很少去镇小北关,后来大了一些,可能是为好奇曾去那里玩耍过几回。小北关与北街隔一条古寨河,有一座小石桥,能过汽车。小北关住户虽不多,但有不少临官道搭建的生意棚子,多是修车的、掌鞋的和一些干店、小饭馆之类。宋老三的茶摊儿在房前一片空地上,借房檐搭了个敞棚,上面棚的是高梁秆什么的,能隔小雨。棚下是用一块青石碑垒的桌子,周围放了几把自己钉的小板凳。宋老三卖茶用的是暖壶,当时茶瓶还少,为保温我们那里多用暖壶。所谓暖壶,其实只是在大铁壶或大茶罐外边加一个棉套套,再放进一个填满麦草的竹筐内。当然,夏天是不用这些的。宋家烧茶用柴火。那时候树多,有人专卖干柴。我记得宋老三个子不高,面色很黑;但穿戴却不农民,给人的感觉比较时髦,还留着偏分头,很像后来电影里的汉奸。这可能与他年轻时走南闯北有关,连言谈举止都带有很浓的江湖气,乡不乡城不城的。与其相比,他的女人于凤枝却很正统,文文静静的,穿着很整洁,让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如此贤淑的地主小姐当初能跟流里流气的宋老三私奔!世间事有许多让人说不清楚,他们二人的结合就是很典型的一例。
  
  镇北的官道当时已属大官道,铺的是砖渣,砂礓什么的,很少过汽车,多过马车、人力车,也有挑担的挑夫。官道北通汴梁,东至皖地界首。从皖地过来的卖姜的,卖大葱的,从汴京城过来的卖西瓜的车队都爱在此歇脚。最解渴的自然是大碗茶,所以宋老三的茶棚下一天到晚不断客人。
  不知什么原因,于凤枝不生育。于凤枝不生育宋老三好像也不嫌弃。他说他信命,命里无儿难求子。他自称是文化人。他说咱们文化人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套不在乎。他还说老婆不生育有失也有得,失的是没人传宗接代,得的是老婆一直不显老,还保持个好身腰。不信你看那些与她同岁的娘们儿,个个像老母猪般下了一窝儿仔儿,自己就变成了老母猪了。草民来世一遭儿,也得讲究个个人享受。像我这等人家,不传也好。尽管宋老三思想开通,但于凤枝却认为自己的不生育就低人一等,像是有了很大的短处,见人老是躲闪别人的目光,很害羞的样子。当然,那时候医术还不先进,他们两个不生育到底怨谁说不清楚,可于凤枝却将罪过一下揽在了自己身上。
  常使于凤枝不安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宋老三兄弟三人,老大老二都有一大群孩子,唯有她一身清白。她的婆母为此还多次暗示她去找大夫瞧一瞧,言外之意肯定是对她的不生育有看法。为此,她还真的给丈夫说过几回,可宋老三一直不在乎,对她说:“看个逑,有孩子没孩子一个样!我是个浪荡货,不爱操心,没孩子清静不挂脚!”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不知不觉就过了生育年龄。
  于凤枝虽然不生育,但她很喜欢小孩儿,尤其擅做小孩儿衣服,剪裁技术很高。她缝制的童装,无论选料,样式在当时都很新潮。有时连用土布制出的衣服都很耐瞧。所以,几条街的女人们生了孩子,多请她帮着选料剪裁。于凤枝呢,乐此不疲。有如此善举,她的人缘就很好。
  尽管于凤枝的人缘很好,但由于她不生育,就被看成了人之缺陷,所以亲邻娶媳嫁女都不用她。每每看到同龄人被人请去当伴娘或帮嫁女套婚被制嫁衣,于凤枝就十分眼气和惭愧。那几天,她总是躲人不出屋。不想转眼儿就到了宋家老大的儿子结婚了,于凤枝心想,别家不请,自家亲侄儿结婚,总该让自己光荣一回吧!在我们那儿,给新娘当伴娘是件很光荣的事儿,由于于凤枝不生育,尽管从长相到身段都是一流人物,但从来未享受过这种光荣。这回虽然是亲侄儿的婚事,她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为能参与侄儿的婚事,她就让宋老三前去老大家探虚实,看看用人的计划中有没有自己。宋老三没想那么多,对妻子说:“咱自家侄子结婚,不用你用谁?再说,你针钱活儿好,又会裁衣服,他们怎会忘下你!”于凤枝说:“咱不是有缺点嘛!”宋老三一怔说:“咱有啥缺点儿?”于凤枝望了他一眼,说:“不是不生育嘛!”宋老三一听这话,老半天没说话。宋老三半天没说话的原因是于凤枝的这句话击中了他。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不生育能成为一个女人的缺点,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老婆,于是他就想借此机会为老婆扳回些面子。当天下午,就去了大哥家,见了宋老大第一句话就问侄儿结婚时让他三婶儿干什么?因为压根没安排于凤枝,宋老大夫妇支吾半天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只好说让于凤枝准备好礼钱,到时候请新郎新娘给她磕头受礼。这时候宋老三全明白了,他像是一下理解了于凤枝这些年的压抑和痛苦,气得面色发青,对着大哥大嫂斥问道:“为什么不给她安排个体面的活儿?就因为她不会生育吗?告诉你们,她不会生一点儿也不怪她,全怪我!”说着,还上了牛脾气,“如果这次你们不让她当伴娘,咱从此一刀两断!”
  毕竟是亲兄弟,见老三发这么大的脾气,老大夫妇当即就作了让步,说这面子一定给,就定他三婶儿为右伴娘。
  一听说自己被聘为右伴娘,于凤枝幸福得直掉眼泪,婚礼还未到,她就试着穿什么衣服,盘什么样的发型。她对宋老三说,这辈子能当上一回伴娘,大庭广众眼中走一遭儿,死也值了!宋老三也高兴,为回报大哥大嫂给自己的面子,他特意准备了丰厚的礼金,到受头时亮个漂亮相。说着好期就来到了,那天宋老三特意停了业,与妻子早早就去了大哥家。于凤枝那一天头盘得很漂亮,穿着清素得体,看着平常,可平常中又显示出不平常。她精心设计自己时,要求很高,一不能喧宾夺主,二要张扬自己的气质。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于凤枝在大场合下的气度不凡,虽然她已年过不惑,可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岁。众人都夸宋老大夫妇会挑伴娘,给婚礼增色不少。于凤枝自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偷偷对大嫂说:“小妹真是得谢谢您,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给我的这次机会!”
  尽管开场一切都顺利,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女方一听说让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当伴娘,竟拒不发亲,强烈要求若不换下于凤枝这门亲事就完!消息传来,众人哑然。于凤枝听后如炸雷击顶,怔然如痴了好一会儿突然双手捂脸跑出了人群,等宋老三去寻找她时,她已投井身亡了!
  抱着爱妻湿漉漉的尸体,宋老三出乎意料的没有哭,他将于凤枝非常小心地抱回家,轻轻地给她脱去湿衣,又给她换上干衣,小声对她说:“你等我!”说完,怀揣一把菜刀,直奔新娘的娘家,进门见人就砍,虽没闹出人命,但砍伤了几个,最后他被前来救援的公安人员当场击毙……
  这种结局,很是出乎小镇人的意料。多少年后,人们还替宋老三夫妇惋惜不止。
  方阿訇
  据说方阿訇早年毕业于甘肃临泉的阿訇学校,土改后被镇上回民聘为阿訇时才二十几岁,后来就在此娶妻生子,成了镇上人。镇上的清真寺建于清嘉庆年间,很气派,有大殿、望月楼、钟楼、东西经房,也有洗礼房。那时候,我还小,清真寺对我们汉民来说一直是个极其神秘的地方。不想到了文化大革命,镇上的回民造反派带头扒了钟楼,将阿訇赶出了清真寺,清真寺最后竟成了一个大队部开会批斗人的地方。方阿訇被赶出清真寺后,就一直下地劳动,只是他仍坚持戴回民的小白帽,留胡须,平常很少与人说话,仍是一脸的严肃。若遇上有破坏教规十诫的抽烟喝酒者,他照样双目圆瞪,吓得教民退避三舍。
  当时我已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全镇是一个大队,大队里常抽官工修水渠什么的。方阿訇所在的生产队为第一队,我所在的生产队是第十队。出官工的时候,我们常分在一起干水泥活。因为修水渠要过不少路,过路就需要修倒虹。所谓倒虹就是在路两旁先修蓄水池,然后在路下修一个地下水渠,用水的压力过路。修这种倒虹自然需要砖头和水泥,方阿訇不知何时学会了水泥活儿,回回抽官工都少不了他。我当时才十八九岁,正有力气,活水泥搬砖头什么的从不耍滑。所以,大队里也回回点我的将。原来我给关同打下手,关同被逮捕后,我就和方阿訇成了很好的搭档。一开始,看着他那不苟言笑的样子,我也不敢与他说话。后来熟了,就敢向他提问一些过去认为很神秘的问题。当然,也有一些对回民兄弟不恭的提问。方阿訇听后只是笑笑,也不反驳,也不解释,只说你们不懂回民的民族习惯,如果说出我们回民对大汉族编排的笑话,你们也不会想得到的。我问回民对我们汉民有哪些编排时,阿訇严肃起来,说不利于民族团结的话尽量不说不传不信。信仰不同,各过各的日子,和谐共处多好。
  虽然那是个特殊的年月,但大多的回民还是尊重阿訇的,每逢宰羊什么的,还要偷偷请阿訇。我问他还敢收钱不,他也只笑不答。阿訇的老伴是南阳新野人,也是清真寺老阿訇的独生女儿。我记得她个子不是太高,眼睛也好像老是睁不开似的。她也不爱说话,我见过她多次,好像始终没听她说过一句话。我想她和方阿訇生活在一起,一定是很静的。
  方阿訇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叫方向,文革开始不久就去了南阳外婆家。阿訇的女儿叫方妮,仿她母亲,也又矮又胖,模样儿很一般。那时候她上初中,当时的初中已是社办中学,学习没有闹革命的时间多。公社里开大会批判走资派什么的,也要让学生们参加,目的是受教育壮声威。方妮个子矮,排队入场时总是站在最前面。只可惜她胆子小,从不敢抬眼看台上被斗的人,更不敢带头喊口号。这样,老师就嫌她斗争意志太薄弱,思想有问题,并专门找到方阿訇谈这个问题,说是若政治表现不好,将来推荐上高中会受影响的。方阿訇听出老师也是好意,沉默片刻,很感激地对那老师说:“您放心,我会跟她好好谈一谈的!”
  
  也不知方阿訇是如何与女儿谈的,方妮儿仍是很少说话,只是突然间像长高了个头儿,站队时再也不能排在第一排了。为此我还偷偷问过方阿訇,他仍是先神秘地笑笑不作答,追问急了,他才说是为女儿特制了一双高帮鞋,在里边垫了东西,从外边看不出来,所以女儿的个头儿就高了两公分,自然就朝后排了几排,不再引人注目了。最后还很有哲理地说:“哎,人生在世,少当出头鸟没什么坏处,至少能保个平安!”
  可是,令方阿訇做梦未想到的是,他保住了女儿的平安,却没保住儿子的平安。他的儿子方向当时在南阳外婆家读初中,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有一天他在学校的一个墙上写了“蒋介石万碎”几个字。虽然是“万碎”不是“万岁”,但在当时完全可以视为“反标”的。学校里的头头们立即报案,公安局立即派人来侦破,通过对笔迹,发动群众揭发,最后认定是方向所为。将方向带到派出所一问,他又供认不讳,还眼睛瞪得很大地说:“万碎是碎尸万段的意思,可不是万寿无疆的意思!”公安局是作为反革命事件立的案,怎能听其狡辩。并联系到其父是阿訇,阿訇基本属于剥削阶级,其反动本质已昭然若揭!先带到学校召开批斗会,然后报请上边批捕。怎奈年龄不够十八岁,虽然当时不讲法了,但毕竟年龄不过线,最后将其送到了少年劳教所进行劳动教养。
  方阿訇接到南阳卧龙区公安分局下达的通知之后,惊诧如痴,急忙请假去了南阳。在劳教所里见到了方向,他万分不解地问儿子说:“你怎么想到写这几个字?”方向那时候已被剃了光头,穿的是劳教服,目光有些呆然地望着父亲,好一时才说:“你知道什么叫神差鬼使吗?我当时想起这几个字时,觉得还有一种发明感,所以很兴奋,就神差鬼使地写了下来。阿爸,你想想,我可是全中国第一个想起这几个字的人!所以,我并不后悔!”方阿訇做梦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等话,他一下呆了,怔然了许久,再没说一句话,最后用手有力地按了按方向瘦弱的肩头,挥泪而别。
  方阿訇从南阳回来后,更少说话,面色也阴郁了许多。我很同情他,劝他说:“方向毕竟还是个孩子,上头也不会对他太那个!”方阿訇看我一眼,许久才叹气道:“这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并没什么错!问题是硬让我也说他有错!你想想看,我是阿訇,方向虽说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教民,如果硬是这样让我曲直不分,日后还让我怎样作阿訇!?”
  听完这话,我禁不住很敬佩地望着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如此地坚持自己的“阿訇原则”。他女儿不想喊一些违心的口号,他就帮她作假,使她避开让人瞩目之处;他的儿子虽然这样因幼稚无知进了劳教所,他竟以无言的方式鼓励他的独立思考。这样的阿訇和父亲,真是难得。尽管造反派们把他赶出了清真寺,但他身后那座无形的清真寺你永远赶不跑拆不掉!
  更令方阿訇料想不到的是,方向在劳教所内为坚持自己的民族习惯,进行了绝食斗争,最后被活活地饿死在了劳教所内。
  方阿訇夫妇赶到时,方向已咽气两天了。方阿訇夫妇望着儿子枯瘦如柴的尸体,都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掉着眼泪。他们用自己滚下来的泪水很静地为儿子做洗礼,从头到脚,使泪水渗透到每一个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