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黄,黄鹂鸟你不要笑,等我……”
一群小女孩子唱歌,唱得脆生生的。
王桂兰听见了跌跌撞撞往家跑,两只猪食手蓝围裙上蹭着乱揩,粉糠和红芋渣下小雪似的往下掉,也顾不得了。每回接电话都这样。江礼贵唠叨她“跟抢火的似的”。你个死老头子,王桂兰说,不抢火不行啊,伢们遥天路远打来的,估计是要紧的事儿呢?
屋是黑六间的瓦屋,猪圈茅私在房后,鸡埘垒在屋角,草堆搭在竹园边,从这些地方往家颠,少也得小二十来步,脚赶脚一二一地撵,却总也赶不上。王桂兰跑得大喘气,两个吊奶子一簸一簸,拿手捺着温暖的大水袋儿,撞开卧房的门,一步冲到床头柜前,掀开一块粉红的小手帕,抢着电话筒:喂,喂——喂……电话回答她:嘟嘟嘟,嘟嘟嘟。“是哪个打来的噻?”江礼贵贴着窗根,站耳朵竖得如兔子耳。电话鱼儿似的“跑”了。王桂兰没好气地跺脚,怪窗外的江礼贵:“小瘟鸡裹了脚,死老头子不把鸡食么!”江礼贵心说:屙不下屎怪厕所。关喂鸡什么事啊。终于没作声,啊啃,把一口痰忍在喉咙眼,算是默认了。
好在,过不一会子,小女孩子们又唱了:“等我爬上……爬上它就成熟了……”
王桂兰站定跟前不敢动,心儿怦怦跳,猛一伸手,扳罾取网一般抓着了。
“喂,喂,喂——,喂——”
这回逮着鱼儿了。那头是二子芳兵的声息,话音有点炸耳朵:“是不是我老娘?”
“哎,哎,”王桂兰连声应道,“二子呀,是我哦,你老娘么!”
二子很急,没头没脑地:“娘,我老娘你快些来,没人陪生不行。医生讲的,你不来不照噢!”
王桂兰嗓眼里喘着,“噢,噢,临哪天的?明朝就要去么?老娘不去不照吗……”
“我老娘,预产期就这天把,你高低要来!医生讲大龄产妇,非得找人陪生!”
二子急忙挂了。王桂兰捏着话筒出神。卧屋一闪暗了一下,一个影子飘进门槛,不回头都晓是江礼贵。叽叽磨磨地凑过来。一会子都离不了,死老头子,王桂兰觉得死老头子简直和自己连一根裤带。
“这么快?二子天把就要生?”江礼贵伸着头,越老越瘦,长颈子像个鹭鸶。
“你讲可是的?”王桂兰牵牵围裙跨出卧屋,“二子讲的,老娘我不去不照哇。”
“不照?不照?”江礼贵侧身让了让。他们这里方言,“不行”称为“不照”。
“不罩,不罩……把罩驮他老陈家去!”尾随着老婆子退到堂屋。
江淮之间人家,堂屋正中贴着中堂画,松鹤图下方摆放着条几大桌,动用的家什和农具。各样归得服服贴贴。地面是板结的泥土地,走着鸡,逛着鸭。当年的小笋鸡咕咕——咯尔咯尔叫,油光水滑的家禽伸着喙儿乱啄;小豚小鸭在鸡群里凑热闹,直肠小畜牲屁股往下一坐,一泡屎卸下了地。
“去呀!去!”江礼贵要拿脚踢它们,又从灶间抓来一把柴灰洒在粪上。
“哼,还真敢生!”江礼贵说。
“他有多大脓血,就不怕罚死!”江礼贵说。
“罚,罚你的脑壳儿!”王桂兰拿小棍拦鸡。
“蛇有蛇路,鳖有鳖窝,蟹子无路横爬!嘻,嘻——”王桂兰拿小棍拦鸡。
家鸡赶得团团转,小母鸡们唱歌悠悠地缠绕主人脚下,和一群恋家的女儿似的。王桂兰带拦带想。头年腊月孵下的,蛋不够,向邻居马二娘家借了,还不够一窝,就又和江礼贵上街去收,凑了一窝。今春上破壳,一个个小赤膊鸟儿,唧唧唧唧地叫着;自家伸着手,给喂细米头子,小鸡雏儿伸嘴啄啊啄,不久就壮大成了毛绒绒的球团儿,鸽子大小;渐渐的,小鸽儿会吃稻,会捉虫子了,几个月下来就长成了现在的小笋母鸡。当年小母鸡,他们这里称作小笋鸡。
“小笋鸡大补,吃了养人。”老一辈都这么讲。
“一天一只笋母鸡,月子窠里奶奶乐滋滋。”老一辈都这么讲。
望着家养的小笋鸡,王桂兰觉着每一只都那么得人疼,像女儿一样得人爱。二子芳兵坐月子,特意为二子看的。古道常礼,女儿坐月子,为娘的要送一份重重的祝米。
“他小陈,我看是腰里有两个钱作胀!”江礼贵握锹铲粪,身子往下一沉,连粪带土上了锹口。
“你个死老骨头,咸吃萝卜淡操心!”
“四十挂零还叫生伢,我怕我们二子受罪喽!”把地面铲铲平,死老骨头使锹头点一点,拍一拍。一说起四十挂零的二子,心儿就软得一塌糊涂,王桂兰倚着门框儿,半天不出声。
江礼贵也不再作声。半天,擦火柴,点着根纸烟,甩甩,甩灭了火。
“哦,我们秀子伢都快二十了吧?”
“秀子我小儿,”提到了秀子,王桂兰定着了眼神,心儿更加软了,“伢翻年都二十一了。你这不数数的外公!”
“还不是!女儿都要做娘了!还来生养,去陪什么生……”
“死老骨头,这大热天,你当我想跑一趟去享福!”王桂兰望着大门外,额头起了汗珠。
大紧的日头,入伏以来,死天热得起了雾,没有一丝儿风,树杪子一颤不颤。知了趴在哪里狂叫,狗坐树阴里直吐舌头。
啰,啰啰,王桂兰来到猪圈,隔着铁条栅栏唤猪。黑猪淘气,早拿嘴儿拱翻了食盆。王桂兰跺脚斥它:放瘟的巴子!弯下腰把猪食盆翻起,拿葫芦瓢给它添料。看见食来了,黑猪把凹凹的眼睛瞅瞅主人,将厚厚的鼻子耸一耸,嘴儿冲着主人说呵,唔。王桂兰猴了猪一眼,再添一瓢泔水。黑猪埋头吃起来。王桂兰手搭凉棚眼望向屋檐下的田畈,嘹亮的早稻黄得似一万把金针,一根根直往眼里扎;鼻子里闻到火喷喷的米香,开锅饭一般熏得醉人。
雨落麦黄,日晒稻黄,王桂兰自语着:早稻真要黄了,真要割了……
“可不是要割了?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及嘛!”江礼贵飘了过来,老头子在阶沿边转来转去,寻一块可以磨刀的磨石。
“死老头子,你又不是人肚里的蛔虫。”王桂兰又想嗔他,但只动了动嘴唇。
江礼贵就地蹲下来,挨老婆子的裤脚推磨雁翎刀。“鸡窝下一顶斗笠,床底下三升糯米……”磨刀老头小哼着,感到老伴裤脚口里有一口小风,直吹得通身毛孔舒坦。雁翎刀在磨石荡着一来一去,掬一小把水滴给刀口上,一会儿掬一小把水滴给刀口上,拿大拇指肉刮刮着试试刀锋。江礼贵弓屈的腰身仿佛只老虾子,一弯到地往前一颠一颠儿,看上去如磕头捣蒜,那白发头颅每一下都冲着王桂兰。他那件白的确良小褂通了眼儿了,隔着洞眼儿王桂兰看得见他那老肋骨一根一根的,赛枣树木洗衣板,还裂了缝了……
死老头子老了,瘦了,缩掉了,和一小把干草一样。王桂兰定定地俯看着,嘴咝口气,心里疼疼的。拎着食盆想从背后迈过去,却蹲下来给老头子头上戴上草帽儿,就低着喉咙说:“也不戴个草遮子,热出病来又是我的事了。”唉,王桂兰叹口气。
2
两老年人,守幢老屋,“1+1等于1喽喂!”
“摆明等于2,怎等于1呀哩?”王桂兰反驳道。
“白日昼里一个下田一个看家,是不是各等于‘1’?”江礼贵坏坏儿地笑着。
“到晚上黑夜嘛,我和你一加加到了一块儿,奶奶你讲讲等于几?”江礼贵坏坏儿地笑着。
王桂兰伸手作势要揪江礼贵的大兔耳。“孙儿孙女都成阵了,还没个正经儿!”
孙儿孙女唤“奶奶”,江礼贵自甘下辈,也学着这么孩儿们称呼。
“奶奶呀,人生七十古来稀,一晃,黄土偎到头顶心喽喂!”
“你偎到头顶心,人最多才到眉毛。”
江礼贵笑笑,应着打个响声,说那是哦,你是我的新姐儿么,扎两支翘翘小羊角辫,我新姐儿才进我家门,今年才二十岁傍边哦。王桂兰被逗得直乐:“死老骨头,你还是小哥哥哦,还是我的——十八岁小哥哥,挑担白米满山坡么。”
王桂兰小江礼贵几岁,他们育了四个子女,打工的打工,开店的开店,展翅的鸟儿都飞到外头去了。孩子们带着孩子们过年过节回趟老家,讲得好听是帮老爸老妈捶捶后背洗洗碗,陪二老吃顿团圆饭。平日里都是电话遥控:“老爸,我们装房子,来帮着看看工地呀!”“老娘,我们忙得饭吃不上嘴,来给带带伢,烧烧锅。”
电话是二女婿小陈给装的,说有事呼一声图个就便。秀子这丫头给弄的彩铃。“葡萄树,黄鹂鸟。蜗牛背着壳,一步步往上爬……”秀子伢伴着小女孩们一起唱,拍着巴掌儿唤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家的黄鹂鸟儿唱歌啦!”仄耳听着欢喜,王桂兰给外孙女理理整齐的刘海儿,说:“鸟儿叫得听是好听,怎还有蜗牛呀?”江礼贵接着道:“这都不晓得!伢儿们是黄鹂,咱俩就是那老蜗牛喽喂!”秀子翘拇指儿拉手儿夸“外公什么都懂哦”。秀子伢说,“可爱的黄鹂鸟,我们都是外公外婆养的鸟儿呀!”秀子在乡下长大,小陈夫妇在外忙生意,让秀子在老家跟外公外婆过。十八岁的秀子伢,圆圆脸儿,好看得像十二三的月亮。小陈要把女儿接到外面,给生意凑凑手。王桂兰舍不得外孙女,秀子也舍不得外婆。给电话调上彩铃,背上书包的秀子,临走把一方粉红小手帕覆住电话机,伢汪着一双泪眼说:“小女孩子们一唱歌,秀子伢就亲着了外婆的脸。”
第二天的吃早饭边,江礼贵上街家来。
手里拎个小箩,小箩里一小块猪肉,还有一小包茶干。报纸包着几只春卷,已浸得黄亮亮的。江礼贵早睡早起,踏一田畈露水上街去,先在茶馆占好座儿,要了锅贴锅巴,还有春卷糍糕,把茶也泡好了,等着老伴王桂兰橐橐驾到。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梭。其实江礼贵出门的时候,王桂兰也跟着起床了,放小鸡出埘,喂喂鸭食,铲铲猪粪,打扫门前屋内,收拾一番才上街。老俩口儿在老茶馆碰头,就像两个对暗号的老特务,带吃茶带合计鸡毛蒜皮家事儿,和茶客们田里地里水稻小麦聊一阵天,三五个点心半饱了肚儿,老头老太一前一后慢慢往家赶。
今儿早上,江礼贵茶馆里坐不牢,伸头垫脚候不见王桂兰的影儿,忙把几个点心包了,怕跟肉菜串味,特为隔上几匹青菜叶。奶奶,伢的娘你今儿早上怎没上街呢?江礼贵带走带想。该不是为昨晚上争的几句?江礼贵带走带想。
为二子的事,二位窝老花床上合计一夜。不去不照哇,医生讲要陪生嘛。王桂兰摇着芭叶扇,棉纱帐子里,一只蚊子嗡嗡。陪生?陪生?!奶奶你胖的瘦的一辈子生了四个,也没要哪个陪哪门子生!江礼贵坐起打蚊子,啪,一掌下去没打到,却把块肉儿拍的响。王桂兰的屁股肉坨坨的,秃身穿个碎花的大三角裤儿。
“哎唷,死老头子,要打人出气你明着打。”
“嗐嗐,明着打,明着打。”
江礼贵轻唤着,一只老手就不老实了,一捉,捉着了奶奶的奶子。王桂兰爱光上身困觉,两个奶子已松垮,罢市前的瓠儿葫芦,东西却还是那东西。江礼贵手指儿轻轻的揉一揉,拽一拽紫茄似的奶头,啊啃啊啃着,喜欢得要送上嘴巴。王桂兰受用着,摇着老芭叶给老头子扇风,却拍一下嗔道:吃一生了还没个够,唉,你这老馋猫儿。
到村口了,江礼贵带走带拿眼睛四下里寻,仍没瞅见王桂兰的影子。他们这个庄子小叫赌庄,庄子不大,统共几十户人家,又多是空巢,南头打个喷嚏,北头都听见响。前脚刚进庄南头,邻居马二娘端着粥碗小跑来报告坏消息,马二娘点着筷头子说:“江家爹爹耶,你两个鸭脚板还慢慢踩哦,你家江奶奶可跌倒着喽……”
江礼贵叫一声“啊”,慌得一张老脸直泛白。甩开瘦丫叉腿子跑起来,踩着鸡屎也不顾了。赶到家门口,只见家养的小笋鸡伸头缩颈,团团地围住一个人,咯咯咯地讨论着,开会发言似的。是老伴王桂兰,奶奶她半瘫半坐在满是哑壳稻的地上,胖身子儿歪靠着葡萄树,两手得宝般的捂着腰眼儿,嘴里直喊哎哟,哎哟,长一声短一声。那些小母鸡一边关心地瞅瞅矮下来的主人,一边伸喙啄着稻粒咯儿咯儿地叫……
“奶奶,我的奶奶你啊,”把小箩一甩赶鸡,江礼贵往下一蹲抱住王桂兰,“奶奶你怎搞了噻?”张膀子要把她抱起。可那坐地的身子肉儿较胖,试了几试,江礼贵有些撼不动。王桂兰两膀子摇晃一下,说:“不要你抱么。”心疼老头子,她怕他弄扭了腰。“奶奶,伢儿的娘呀,你……”江礼贵勾腰拱背抱她,小狗衔大狗儿,瘦长的手臂拉得青筋道道。往老头子身上一贴,王桂兰把屁股头一崴,喂哆嘿,就劲儿蹭到一把小竹椅上。手捂右边的腰眼儿,老奶奶嘴里啧啧啧着吸气儿,哎唷唷,我腰儿断了哦,断成两断了哦……江礼贵半跪着扶她,老奶奶叫唤一声,老头子眉头拧一下,面向王桂兰,江礼贵忽地怄气着嚷:“你腰儿断了咳,你晓得你腰儿断了啦!”他冲进屋去翻找止痛膏,出来了还唠骂着:“就晓得逞强么,你从不晓得心疼自家么?该!”
“人的腰都两截儿了……”王桂兰嘤嘤哭道,“你这死老头子,啊,土蝮蛇心的死老头子啊!”
王桂兰一哭,江礼贵慌得满头冒汗,汗如水烧开了往上一冲。却忙给她贴膏,又把老手握成空心拳儿,一下一下轻轻为她捶腰。“哎哎哎,哒浆哇,糟糕唔,倒霉哟,不走运喽……”王桂兰哭诉着。
“我清早起来,跟小母鸡儿后头撵,心想逮它煨一罐催生汤,哪个晓得……”王桂兰哭诉着。
江礼贵拍伢儿似的,哄着王桂兰,二人吃了点早饭。
知了在枝头狂叫,狗在荫处吐舌头。王桂兰歪小竹椅上咂嘴:“啧啧,又是个紧日头,稻粒儿黄得听见炸了。”
把小台扇请出来,牵了电线,让它对着王桂兰吹。江礼贵忙得小褂儿湿透。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不知趣的小女孩子们,唱吧,唱吧。江礼贵抓起电话吼道:“陪生!你娘一二三四生你们四个,可要陪什么生啦!”王桂兰嚷着要接,江礼贵把话筒走窗子里递给她。唉哟唉哟着,王桂兰对电话里说:“二子呀,老娘想给你煨罐催生汤么……撵那发瘟的小母鸡,一骨辘蹿倒了,唉哟,可怜我腰儿断了哦,我要死了哦……”
“外婆,外婆您怎么了……”是秀子伢的声音。“外婆,好外婆要不要紧呀?怎么办呢……”是秀子伢,听说外婆跌倒了,秀子伢急得话都说不圆。“外婆,您可要小心着……保重身体啊!”秀子在电话那端快要哭了,说要一肩飞回来照顾外婆。儿一声肉一声,王桂兰说,“还是我秀子伢懂事,外婆没白疼哦。”又问爸爸妈妈可好。秀子说都还好,都还好。关于陪生的事,秀子过后又特为打来电话,说跟爸爸妈妈商量过了,让外婆不用操心了。“好外婆,您好好儿保养身体。”秀子伢勇敢地说,“实在不行,我去陪妈妈。”
小暑三天石磙唱,再过三朝稻上床。肯定没时间给二子陪生了。按小赌庄老古例子,女儿临月临时,为娘的要送一瓦罐催生汤。“催生汤,催生汤,早生贵子保平安。”送催生汤讲究着呢,要现杀的老母鸡加上排子米面搁锅洞里煨,柴火,瓦罐,一天一夜煨到稀烂喷香;再请出一只茶壶,放入备好的枣子,花生,干桂,菜籽;“早生贵子”,翘翘的茶壶嘴儿,寓意生个带把儿的。还得有奶瓶,寓意平平安安。
一早,王桂兰上茅私,上完茅私清猪粪,清了猪粪开鸡埘门,公鸡先出来,扑着翅膀,小笋鸡接着探头,睁开眯眼儿咯咯叫,轮到老母鸡了,王桂兰伸脚腿堵住埘门,捉膀子捞起一只,右手探到鸡臀后面,用四根指头托托,检查可有蛋。屁眼儿闹闹的,有蛋的迹象,王桂兰摸头惯它,夸说:“小鸡不哈,没白吃粮”,轻轻地放到地上;又拎起一只,手指托托,感到屁眼涩如鞋底,哪有蛋。“食给你白吃了,指望你生蛋,生屎哟。”王桂兰嗔骂着,拎它膀子一甩,扔一枚炸弹一般。
鸡放完了,王桂兰端瓢哑壳稻,一扬一扬地撒在地上,鸡们扑着膀子叽叽咯咯地抢……直到这时,才恍然记起送催生汤的事。死脑壳儿这么没记性呢?王桂兰骂着自己,贼后打墙,连忙抓起一只竹筢,拿它当网去活捉母鸡。公鸡先惊叫起来,三十六计,跑为上!公鸡带头跑,母鸡跟着逃。扑楞扑楞,王桂兰手举筢子两脚绕得像车水,一程儿一程儿追赶,一只只鸡都成了飞鸡,稻场,竹园,芭茅棵,鸡在前面飞,人在后头撵,绕着屋子团团转。邻上马二娘见了打趣王桂兰:老货儿,舞龙灯呀。撵得嗓眼喘不过来气,撵到第五圈,脚下一个踢绊,一骨辘跌倒……
3
一个多月以后,早稻归了仓,晚秧插下了田。
跑江城的客车停在叶庄。农历七月天的早上,没等日头起身,江礼贵一担一担地挑,像只老狗衔窠儿,分三趟才把祝米礼运到了客车旁。末了一趟,江礼贵挑着担子,把一根竹棍一头递给王桂兰,要牵她走。马二娘出来送着,打趣说:“看你俩多好呢,一人牵一头,新人进洞房呀。”王桂兰笑骂一声,“老货儿”。
马二娘提醒道:“我那一点心意可带了噻。”
王桂兰说:“保准带滚脸蛋给你这外婆吃嘴儿。”
庄户人家一家有喜,家家沾红。谁家出阁的女儿生了伢,邻上也都要捎上份祝米礼,无非是三尺毛儿布,一根红头绳儿,两条糕儿什么的。礼物虽轻,可都是娘家人的一份心意。
“我能走,我自己能走么。”王桂兰拄起棍儿,逞强要自己走。
“你能走,巴不得你能走。”江礼贵要她上前,他挑担子在后头跟着。
王桂兰拄着棍,走一步哼一声。大田畈像个闷罐,江礼贵敞着怀。
“老头子呀,晚稻秧儿一天一个样,跟口渴的小伢一样,要记着泵水。”
“放心,我明朝牵电线,把小靠埂泵往塘边一靠,保证不让它渴着。”
“老头子耶,我走了你别忘记把猪食啰。”王桂兰歪了一下。
“晓得的,一天三遍食,我吃一顿,猪吃一顿,不会少了它的。”江礼贵跨过田缺。
“老头子呀,你天天清早上街喝茶去,门要锁好嘞。”
“奶奶呀,你不在家,我肯定钥匙不离身。”
“我不在家,你别亏待自己了,你自家手儿勤点搞点小菜,酒要喝,可也别喝多了……”
“是的,是的呢,奶奶你别尽挂念我呢喂。”江礼贵带走带想,奶奶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像孤鬼,一顿饭作两顿吃,我呀,也懒得烧锅了。
田埂路一段窄,一段宽,没膝的黄豆棵子,说话间,都被绊了好几下。
去年,也是这条田埂路,王桂兰领着二子,穿得齐齐整整的,去赤脚板医生黄姑家。碰到邻上马二娘,笑问:“娘儿俩穿的姊妹一号的,请老菩萨去呀?”王桂兰笑骂:“你这老货儿!”就有些得意地告马二娘说,伢们在外头大城市高楼大厦看厌了,非要逛逛乡下的青石板老街呢。回程时,娘儿俩怀着心思,又痛苦又喜悦的样子。
“当真取了环?”夜里,江礼贵探口风儿。王桂兰应着,却嗔他:“这事儿不当做老子的管。”姑爷陈小三和二子总不和,他们这几年卖肉发了财,越发财陈小三越是耿耿于怀。他娘的,老子就一样不如人!二子故意问他:哪一样噻?陈小三嚼着8字形猪耳,猛灌一口白干,还要老子讲嘛,你可是不晓得?!是为没生儿子,陈小三有时捉他侄子的小鸡鸡,拉拉拽拽,羡慕得要淌口水。
大客车一旁,陈家的嫂子们都到了,真亲表亲三个女人,穿得一身新,结伴都去江城送祝米。他们这里的古道常理。女人坐月子,女人去送礼,女人看望女人,女人慰问女人,女人心疼女人。亲戚见面一番絮叨,江礼贵请陈家嫂子们路上多照顾点王桂兰。
“秀子伢外公,您老就放心吧。”嫂子们说。
大客车开起来,乡村公路包包宕宕簸得很,王桂兰有点吐不过气来。心口儿闷得慌,想吐口口水都没地方。陈家嫂子们却爱得不得了。光滑的扶手椅子,敞亮全封闭大玻璃,嫂子们说豪华型坐着多逮威呀。王桂兰胸口难受着问什么型的啊。车主光头小马六接了腔:江奶奶,超豪华型的大巴载你们送祝米,可对得起您老人家啊?王桂兰手捺胸口:“我娘哎,我就怕你这大粑,粑得人吐不出气来了。”小马六两辆车子跑江城,对开,一辆新大巴,一辆旧客车。经常乘小马六车,都是门口人,大家挺熟络了。一路有说有笑。四百多公里路程,王桂兰吐了三次,到了江城,已是有上气没下气了。
女婿陈小三带徒弟开辆皮卡来接。陈小三一脸兜腮胡子,看上去比先前黑胖了些,厚嘴唇上竟也泛着点笑容。王桂兰一摊软锡般淌下了车,长长地吐一口气好半天才活了过来。小马六打开了大巴下层货箱,一股恶气直熏人鼻子。一堆祝米礼已不成个样子了。网在网兜儿里小母鸡被卸下来,总共十八只(包括陈家的三只)一个也不动荡,只见硬翘翘地死了十五只,剩下三只头耷着颈子,跟死隔了壁。小马六一脸愧然,回望望王桂兰,直挠头:“我操,真对不起人了。”陈小三屁都不放,却砰地关上货箱,一划手故作潇洒道:“对不起个鸟,又不是你动手捏死的。”说着拎起死鸡膀子就要扔。到这时王桂兰才回过劲来,慌得什么似的往上一扑,一把一把抚摸着小母鸡滚烫的身子,它光滑的羽毛已全然蓬起,一堆乱草窠一样。“我的娘哎,在家好好的耶。”王桂兰把小母鸡抱怀里,嘴唇抖呵呵地喃喃着,“昨晚上吃得饱饱的耶,早上临走我还喂了水的,怕吃稻不好消化,我特为喂了细米头子……小笋鸡可怜哪,活蹦乱跳上的车呀;小笋鸡可怜哪,一只一只,可怜活活地给热死了呀!”说着说着,王桂兰哇地一声哭将起来。哭得小马六原地团团转,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浑身如长了虱子。陈小三皱眉上前拽下王桂兰衣袖,说:“哭又哭不活!你老心到了,强如杀给你二子吃啦。”
4
披散着头毛,月子里的二子面容和墙一样的白,穿一身白碎花睡衣打开屋门。一见着王桂兰,二子伸臂忙一把搀了,叫着:“哟,我的老娘,你是怎么搞了噻?”
嫂子们代王桂兰回答,说舅奶奶晕车,一路上肠子都吐出来了。徒弟把祝米礼一样一样都搬上来,王桂兰顾不上歇息,手捺着腰忍疼吸气半蹲下去,摸摸索索着,一样一样地当场向女儿过数。
“红糖八斤噢,冰糖四斤噢;小红枣八斤呐,大桂圆四斤呐;头子挂面八斤啰,排子米面四斤啰……”王桂兰带数带唱着。
“哪,板栗两袋噢,花生一箩噢;肚兜布一丈二呐,毛衣布一丈二呐;红头绳八丈啰,银项圈一副啰……”王桂兰带数带唱着。
“还有,鸡蛋二百零八个呢,鸭蛋一百零八个呢,老母鸡,小笋母鸡一十五只……”王桂兰带数带唱着。
数到小母鸡,王桂兰僵住了,手儿摸着滚烫的鸡毛,身上抖抖着马上眼水汪出来,就哭啼啼着站起来,扎挣着要上厨房找菜刀。“趁热放血,还能吃,应该还能吃的。”王桂兰说。
秀子正从外面家来,见了外婆,欢小鸟儿一样地扑上来,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好外婆”。儿啊肉哇,王桂兰顾不上亲热,叫秀子拿刀。
红毛小母鸡仍然滚烫,王桂兰反手斜提着木柄菜刀,都顾不上揎毛了,刀口对着鸡脖子皮,嘶,切开了喉咙管,血慢慢地流出来,鸡血都紫沤沤了。秀子捂住了眼睛,又透过指缝看,只见外婆把菜刀在瓷砖地上连划三下,嘴中念念有词着,仿佛相劝似的。
毛脸小畜牲,
早去早超生。
三条大路由你走,
脱了毛衣换布身。
只剩三只鸡还能放出血来,其它的早已是发烫的遗体。环抱住不得不扔的小母鸡身子,王桂兰又流出眼泪来,“小母鸡呀薄纸命,怎这么的不经揣……”
王桂兰又一样一样把邻居的祝米礼给二子讲清楚。嫂子们把祝米礼挪到另外的位置上,都说:“和舅奶奶的放一块,我们都丑。”
“望望,要你们花费这些,这么客气做么事呢。”二子说。
一地的不堪,徒弟和秀子忙收拾残局。王桂兰关心外孙子养得可好。二子带老娘到房间里看,伢儿睡在竹摇篮里,小手小脚胖乎乎,白腿肚子像一节节藕。伢儿着着的睡得香。陈小三也挤了进来,捻着捻不住的胡茬望着儿子笑,一脸的骄傲相。王桂兰手撑住摇篮侧,作势要捉伢儿的小麻鸡,又怕把伢闹醒了,就拿嘴儿凑上去亲着道:“我伢小麻鸡,疼疼我伢儿小麻鸡儿。啵,真香。”嫂子们都笑,陈小三也憨咧咧的咧嘴,二子羞出一脸的幸福来。二子说:“你看我老娘,你看我老娘。”
一行人潮着,王桂兰觉得头晕,二子拿了枕头,让在沙发上歪了下来。电话在茶几上响了起来,是江礼贵打来的,要和王桂兰讲话。
“伢的娘,奶奶你到了?路上没晕车吧?”扎挣着坐起,还没接住听筒,就听见江礼贵声音沙沙的关切。王桂兰唔了一声,说一路上肠子都吐出来,这会子头还晕得不能动。
江礼贵就提了声儿,话头里全是着急,紧着唠叨一通。隔不到一分钟,电话重又打进,仍是江礼贵,让二子接:“二子,给你娘做点薄稀饭,薄薄的,强着叫你娘喝一点。你娘腰儿疼,为你坐月子送催生汤……”
二子点头嗯嗯着,把听筒交与王桂兰。
“奶奶呀,陈小三对你可客气,对你可热情?他要是对你单衣薄衫的,你马上给我家来,明朝就给我家来!”声儿吼得响。陈小三坐沙发一旁,听得清清楚楚。黑脸儿红一下白一下,很不自在。
“外婆,带你老到饭店里吃饭去。”陈小三对王桂兰说。
王桂兰头晕得天地打转,摇摇着手表示:姑爷,你带嫂子们去,我没法去。
陈小三坚持:你老去坐一坐嘛。王桂兰心烦得厉害,要吐。
看看不能,陈小三领嫂子们走了。
王桂兰在沙发上歪着,身子向里,二子坐到娘身边,不无幽怨道:“我的老娘呵,你这个样子还不如不来!”王桂兰吃力勾起身子,说:“我不来,我不来,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你当我把你放得下啊。”说着,母女二人对望,都流下泪来。王桂兰拍拍二子的手,说:“你和小陈要放好好儿的,儿子也给他养了,照理他也该当对你好了。”二子皱眉,陡然说:“老娘,别提了,提那孬鬼我就来气……”
这半天又没见着秀子了。王桂兰问二子:“我们秀子伢呢?”
二子说:“去阿姨家了。才催着去的。”
“阿姨家?哪个阿姨家?”
二子小声道:“阿姨家,就是施书记家。”
5
办满月宴是七月十六,伢儿六月十五日生的,特地过一天错过鬼日子。按老家风俗,养伢庆三朝,三朝当天陈小三摆了二十桌。出门三五里,各处一乡风,江城这地方庆了三朝还要贺满月。鼻梁淌一次汗,吃两回喜酒,人客争着涌来。陈小三的同行多是些杀猪卖肉的,屠户们豪爽着喧嚷:陈小三,哪怕你拿猪鬃朝外,请不请爷们都要来。有的道:来喝酒,是看得起你陈小三!陈小三拉手擂肩,咧厚嘴儿乐,这才是哥们,这才叫哥儿们嘛!
预定十席,到开席时整个浔阳江酒楼大厅,满满墩墩坐了一十八桌。王桂兰瞅这局面咬二子的耳朵,啧啧心疼姑爷“这么大的破费”。二子告娘说“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喝满月酒鼻梁不用淌汗,不喝白不喝!二子寻空挤至陈小三身边,跟他嘀咕,意思是适可而止。陈小三耳朵塞破絮,不耐烦摇动肉头,大声表示:人赛雨点,人看得起才来,长面子的!手机一片乱叫,来客们招呼道:陈小三中年得子发大财,大家都来吃喜酒呵!二子气得要哭。
一手提瓶如提手榴弹,另一手端杯,十八桌敬下来,陈小三早已酒气冲天,豪气冲天。临了,把酒杯子举得额头高,非要给王桂兰敬酒。陈小三舌头早已团了,囫囵不打弯:“外婆,外婆老大人在上,姑爷陈小三脸小,你老恭喜添外孙,三朝酒,八抬大轿都请不动,老丈人丈母娘啊……”二子悄牵陈小三衣角:孬鬼,猫尿喝多了,你喝多了!陈小三肘捣一下,叫嚷:“他娘的牝,你踩老子脚做么事!”二子把酒杯子一放,白陈小三一眼:现世!
散席已是晚上九点多,人客正在渐去。陈小三的同行,多是些赌徒,财壮英雄酒壮胆,嚷着非要赌一场。陈小三牌风一上来就不兴,撂上去一千,跟别人姓了。伸着头再撂一千五,又吃鳖。不当一回事,陈小三仍充好汉高叫,下注!下注!二子一见男人赌起来,气得转身直叹。王桂兰肠子痒抓不到,女婿半边儿不好明着干预,想想就努努嘴儿,仍撺掇二子过去劝。二子还没挨着,陈小三跳将起来,回头死瞪着酒眼,叫二子:“死远些!给老子死远些!”无奈,王桂兰捂着腰眼儿,少不得挤过去,对女婿说:“我可怜腰儿疼抱不动伢儿,还等姑爷开车呢!”陈小三眼盯注子,暂时成了聋子。一个赌伴说王桂兰:“外婆,姑爷喝成这样了,还忍心要他开车呀!”小赢一把,陈小三扭头吩咐:“施胜叫秀子抱着,丫头儿她不抱哪个抱!”呼叫徒弟喊了出租车,陈小三要再赌上一把。
到半夜王桂兰才勉强睡着,梦见了老头子,江礼贵要她回家。
“伢的娘,奶奶呀……”老的确凉月褂上全是洞洞眼,梦里的江礼贵可怜兮兮的。
江礼贵可怜兮兮地说,“奶奶你在外头喝酒吃宴,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撂在家……”
王桂兰被震醒,耳朵里传来争吵声,哗,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好像是二子与陈小三在房间里打架。二子的声腔连哭带嚷,你个赌鬼,不想好!输,输,你怎地不输得死掉呢?陈小三低吼:你娘的牝!不就是两万块钱吗,强如生伢儿被罚了又怎样?
王桂兰蹑手蹑脚移过去,贴耳收听里屋的动静,却看见一个人影也在靠近,借着冰箱指示灯的光亮,才隐约辨出是外孙女秀子伢。秀子打小在乡下长大,和外婆外公亲热着呢。可是这次来江城,王桂兰觉得秀子变得不爱说话,平日总去阿姨家,要不就一个人发呆。去年妈妈怀弟弟时,正赶上秀子高考,肉店人手忙不过来,陈小三要丫头儿立马歇书,回家做家务。陈小三说她:“一个丫头片子,迟早是给人家烧锅洗碗的,念书管个屁啊!”秀子拎着书包,哭哭啼啼地不愿意,但最终拗不过老子。老子是杀猪佬,秀子怕老子。
散席过后,陈小三命秀子抱施胜。施胜是陈小三给伢儿起的大号。秀子让小弟贴住胸口,施胜睡着了,小嘴儿正对着姐姐圆鼓鼓的乳房,仿佛正在吃奶的样子。低头望望小弟,秀子眼儿里全是怜爱。王桂兰过来帮外孙女梳梳刘海儿,给秀子伢牵牵被施胜压绉的衣襟。咬耳朵对秀子伢说,“姑娘家抱伢不是这抱法。”秀子忙调整了姿势,脸儿红得像两瓣桃花,好在没人看见。
是秀子给妈妈陪生的。在妇产科病房里,中年妈妈生弟弟那么艰难,一条小命丢半边,嚷喊着把肝儿都哇出了,秀子吓得直哭。见妈妈流下半盆血水来,秀子突然眼前一片红光,血晕得整个天空都是红的,一头栽倒下去。“老娘,你是没看到,可怜小秀子当时手脚冰凉,把助产医生骇得……”二子告诉王桂兰,秀子醒来后,大夫质问,怎么找个小女孩来陪生?
秀子影子一样飘到王桂兰身边上,王桂兰在微光中和秀子拉着手,感到外孙女的小身子抖抖的。秀子伢一惯胆小,被她老子吓的。王桂兰和外孙女脸儿贴着脸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哗,又什么摔碎了。耳听见陈小三吼道:“两万块钱,老子搞老子花,强于生伢罚款了又怎样!?”
6
陈小三最初在一个小县镇摆摊卖猪头肉。
那时,摊子上常有一位顾客光顾,中年阿姨穿得青丝亮脚,每回来只买卤猪耳。一来二去熟悉了,阿姨问陈小三会不会剥兽皮。陈小三说:阿姨,我杀猪杀狗都会。陈小三被叫过去剥一头麂子。麂子被装在一只蛇皮袋子里,发出叽叽地惨叫声,它挣扎着把头伸出来,皮毛简直像上了一层蜡。陈小三不会剥它,既夸下海口了,少不得硬着头皮上。杀猪杀前夹,各有各杀法。使出活剥老鼠的功夫——陈小三在老家什么都吃,早些年买不起肉,常在田埂地洞里找老鼠吃——不成想弄出来的麂子皮是皮肉是肉,粉嫩可爱像个赤裸的小女伢儿。阿姨的先生,施书记踱步到院里看了,颔颔首“嗯,嗯”大为满意。接下来,陈小三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施书记家的别墅后院不大也不小,不知为什么,一些被保护的动物总爱往这里跑。陈小三在这里杀过穿山甲,处理过天鹅锦鸡,甚至白鳍豚。
施书记从县里调到江城,阿姨来电话问陈小三:小陈,你要不要来江城开个肉店?
依发了财的陈小三的意思,江礼贵那点田地就别种了,陈小三说:“你老就是不听话,不种那点破田,我养得活你们!”江礼贵一看不惯女婿财大气粗。二来老两口“1+1”相守着,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多自在呀。乡下的空气好,乡下的水土好,乡下的人缘好。陈小三把江礼贵接到江城享福,烟是整条儿,酒都喝百元一瓶的。但是江礼贵呆不住,下雨,惦念小赌庄的老瓦屋会不会漏水,晴天,担忧老家的小畜牲们有没有食吃。
舍不得老布袜子有帮无底,舍不得鸡窝上一顶斗笠,舍不得床底下三升糯米,舍不得刚抱的一窝小鸡。
江城紧邻长江,港口日夜繁忙,到处都是施工的工地,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江礼贵夜晚吵得睡不着,就和王桂兰哼哼黄梅戏,《小辞店》《打猪草》,越哼越想家。
听阿姨的话陈小三来到江城,生意越做越大。肉店里猪肉垒得像打坝,王桂兰和秀子都去帮忙,剁肉的剁肉,调料的调料,灌肠的灌肠,忙得起雾。腊月里,江城人家作兴腌腊货灌香肠。顾客排着队:师傅,麻烦给灌二十斤香肠。陈小三点着屠刀问:要哪一块?嘴上叼的烟灰比猪尾还长。陈小三讨厌被称师傅,爱听顾客叫他老板。陈老板的灌肠原则是,买我的肉,免费添作料,不额外收费。自带肉来,对不起,另收三块一斤,照账算。顾客付了钱,到时来取肠。麻烦老板,又是敬烟,又是感谢。陈老板眯眯地笑,私下里出个粗口:感谢个鸟,哪个谢哪个呀!
你道香肠装的是什么?听听二子嘱咐王桂兰说:老娘你谨记着,街上成品香肠一条也不要吃,一截也不能吃,保准是坏肉灌的。什么坏肉?死猪肉婆猪肉还算好的,有那槽头淋巴结什么的,绞绞碎往里一灌。你又不看着,只要他忍心,烟灰鼻涕连牙屎都有。王桂兰啧啧着,那不是害人吗?二子说,反正又不把人毒死。就算吃了淋巴结得肿瘤了,谁能想到跟香肠有关。老娘,除了香肠一类,那包得好看的速冻也少沾为妙,奸商奸商——你晓得装的么烂的臭的!
自然有精明的,大概上过当。江城那些穿得清爽爽的婆婆,伊们叫陈小三灌香肠,称好了肉,眼盯着剁成块,却不走,端小凳儿坐一旁守着。陈小三边剁着肉道:“婆婆只管忙去,到时来取就是了。”婆婆说不急的,“反正我们闲佬,麻烦师傅了,候着吧。”大眼眦小眼,这就没法子了。即使这样,将婆婆买的肉骨剔下时,耍个花刀,一低头的功夫,狸猫换太子,陈小三换上块烂肉,甩手扔进了绞肉机。坏肉进了绞肉机,机器小口里屙出来红鲜鲜的,安能辩我是雄雌?
江礼贵在一旁转悠,发现了勾当,便在晚饭桌上指出:“这是缺德绝八代啊!”陈小三不辩护,就着猪耳喝酒,咧大嘴笑笑。二子催江礼贵吃菜,说:“老爹,又不是我们一家,一缸水都是黑的。”王桂兰帮衬说:“是呀,一缸水都是黑的了!”隔天,江礼贵转到肉摊,当有顾客订香肠,就凑上去说:“哎,你还是等一会儿吧,要不了多大功夫的。”顾客说:“不等了,我实在没时间。”陈小三老练地操着屠刀道:“放心,不短斤缺两,嗨嗨,少一罚十。”江礼贵进一步提醒顾客:“一个吃的东西,要我说嘛,还是盯着放心些。”顾客不以为然:“熟人熟事了,我相信师傅。”王桂兰送饭过来,见江礼贵这样,肠子都恨断了,气得直踢脚后跟。回到住处,全家开批斗会,吃里扒外的死老头子,没见过,世间上没见过!
江礼贵仍然不忿:“婆猪肉,死猪肉,淋巴结,要是吃出事来怎么办?要是人家的伢儿吃了,吃出病来怎么办?”
“外公,我的老丈人啊!”陈小三端起酒杯怪笑:“你老放宽心,别讲不出事,就算出事……”陈小三连打几个酒嗝,“呃,呃,天塌下来,有高个给兜着!”
陈小三每年腊月里,挑最新鲜的黑猪肉帮阿姨灌肠。又腌了腊火腿,全是精挑细拣的后腿。阿姨家没人来取,陈小三就让秀子送过去。是个周末,秀子骑着小电动车,到了阿姨家按门铃,开门的竟是施书记,四时八节陈小三带秀子见过的。书记爹爹好!秀子腼腆地叫着,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有点想躲,怕怕的,飞一脸的红霞。“嗯,你是……”书记手支下巴颏“嗯”着,有些认不出秀子。秀子穿一件乳白羽绒袄,袄襟子开叉直包到臀,沿臀往下到处紧圆。书记爹爹把目光往下寻,又一路调上来,就像他从县里调到江城那样,看这秀子:白净的苹果脸儿,笑时起两个酒窝儿;光脖上系着红纱巾,迷人的玫瑰色;紧身裤子,超短的牛仔裙,平底跑鞋……这丫头儿,好似一只飞进院子的小仙鹤。书记不动声色地笑,异样的眼神泛着光。“坐啊,嗯,女孩子进屋坐哇。”书记“嗯”一声,对秀子客气着。唧唧咕咕,秀子听见鸟叫声,书记爹爹的院子里挂着好些,漂亮的鸟笼子。“好听不好听?”书记逗着一只美丽的画眉,让给秀子“叫一个……嗯”。阿姨不在家。阿姨成天打麻将。
陈小三想养个儿,以前不敢有这个想法,来到江城有阿姨给撑腰,这想法越来越强烈。二子的肚子六七个月了,纸包不住火,社区计生部门专盯外来妇女的肚皮,抓着了罚个倾家荡产。陈小三拎着东西找阿姨,阿姨嘬嘴“这事儿顶难办”,后又说,除非合适的时候跟施书记讲。隔一阵子阿姨说家中少个保姆,让陈小三帮忙找一个,施书记要求,二十岁左右念过书的女孩子,要模样儿端正,知根知底的最好。
秀子进了施书记家,当个侍客的保姆。陈小三那个高兴呀。糠箩跳进了米箩,打灯笼难找的好差事。阿姨通过秀子转告陈小三,那事儿有门。刚吃过三朝酒,陈小三让秀子写上弟弟的名——陈施胜,又拿一只礼封包个鼓鼓的红纸包。阿姨可真有本事,一个电话就把事儿搞定了,给社区管事的下道小圣旨:小陈的这点事儿,你们给办一下。
没几天陈小三拿到了伢儿的户口薄,计生办的人开车送上门的。
7
“姑爷,我今儿走,今儿就走哦。”
一早,月牙儿挤进窗缝,陈小三起床正要去猪场点猪,见客厅里站着一个人,冷不丁吓了一跳。是王桂兰的声音。陈小三打开灯,见王桂兰早已穿戴齐整,蓝布包包放在脚跟前,一副出发的样子。陈小三挽留道:“你老不要走,留下来再耍几天嘛。”王桂兰说不照哦,我要家去了,我今儿就要走。现在就要走。二子闻声出房间来,披头散发着,面容比墙还要白,王桂兰看见女儿脸上挂着泪痕。陈小三对二子吩咐,你娘要走,你留一留吧。说着出门走了。
王桂兰想问问女儿,问问昨晚上吵嘴打架的事,二子闭口不提,就像压根儿没发生。难道我老耳朵出毛病了?哗,哗,夜里摔砸的不是物件儿?二子倒靸着拖鞋,叫王桂兰:“老娘你坐啊。”王桂兰说不坐,我要家去。说着拎起包包,走走几步,又回头嘱咐二子:“你跟小陈要好好儿的,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我和你爹才能放心。”二子说:“老娘,其实没什么,吵吵闹闹这些年了,我也习惯了……”拉过王桂兰的蓝布包包,二子伸手捏捏,瘪瘪的。娘送女儿一担挑,女儿回娘一荷包。王桂兰心说,就这样家去,小赌庄的伢儿们接到了,光光净净的不像。乡下的伢儿逢有大人外头家来,个个伸小手儿围着门口讨糖呢。
“要是有点糖果儿……”王桂兰喃喃地说。
二子说我晓得的。连忙翻箱倒柜,找些点心吃食往包包里装。昨儿陈小三表示批发些果点“给外婆带着”。二子不让,说家中有的是,城里朋友礼往礼送的,正好带到乡下哄小伢嘛。
电话猝响,才五点不到,谁这么大清早打电话。二子看了号码,拿起话筒叫了声老爹。是江礼贵,王桂兰接过说喂,耳朵眼里听见老头子喘息,暖暖的,痒痒的,仿佛就挨在身边。“唉,伢的娘,奶奶呀……”江礼贵称他有点小不自在,感冒发烧。一听得这一句,王桂兰浑身一颤,马上觉得心儿要飞起来了,恨不能长膀子一肩飞回家。
回家的一路上,王桂兰竟然没晕车,小马六的旧客车,越是往乡间开,越觉神清气爽。秀子和外婆坐在一起,手儿拉着手儿,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在江城车站,小马六正要关车门时,一个少女响箭一般冲了上来,是秀子伢,简直是射进了外婆怀里。二子在下面紧着喊,小马六少不得让车停下,可秀子就是不下车。秀子和外婆焊在一起,打雷扯闪也不松手。秀子求着王桂兰:“外婆,我的好外婆,有了弟弟爸妈都不喜欢我了。外婆,我的好外婆,求求您带我到乡下吐口气儿。”
旧客车,窗子可以打开,一路跑得呼呼的。
“好外婆家可还孵小鸡小鸭么?”秀子撩撩秀发问外婆。
“好外公种的葡萄有这么大么?”秀子比比手儿着问外婆。
“好外婆外公家的葡萄树上,还有黄鹂鸟儿唱歌么?”秀子望望天空问外婆。
风从车窗里吹进来,眼里掠过一片片绿荫,沐着清风的秀子倚着王桂兰,有着数不清的问题。
王桂兰一心惦着江礼贵,老头子感冒发烧,到塘边担水会不会发头晕?会不会几顿没吃饭,会不会……车到叶庄时,想不到老头子提着扁担索,站在大栗树下招手迎接自己了。“好外公啊——”秀子喊着,小鸟儿一样飞到江礼贵跟前。
“死老头子,不是说身子不自在么?”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王桂兰却故意黑下脸。
“一把老骨头,奶奶不在家哪天都不自在。”江礼贵说。
“一听说奶奶你要家来了,我浑身上下的病啊,就吓得一溜烟跑了喽……”江礼贵说。
接过王桂兰和秀子的包,一头一个挂到扁担头上,江礼贵挑起就走,两只大脚板跑得不沾灰。
晚稻秧起身了,满畈青碧;小虫儿翩翩地飞;窄窄弯弯的田埂路,江礼贵挑担子在前,王桂兰居中,秀子跟后头小跑,追追赶赶着,祖孙三人走成曲曲折折的单行。过了大田冲,近了小赌庄,耳听见猪啊鸡啊的叫声了,眼望见自家的葡萄树了,王桂兰心头一酸,涌出一股眼泪来,泪水蚯蚓般沿着腮,爬到嘴巴里,咸咸的,却又甜汪汪。
“呵,呵,江奶奶家来喽……”小赌庄的伢儿们欢跑过来,伸着小手儿迎接。不要抢,不要抢,每个人都有的。秀子伢发糖给伢儿们吃,和伢儿们一起欢喜不叠。
欢喜乡下,秀子伢住得不想走。陈小三打电话紧催:阿姨家忙死啦,死丫头儿,还不快回江城?秀子在葡萄树下发呆,帮外婆择菜,掐得一段一段,淌血了,菜淌血,碧绿碧绿。王桂兰拿手贴贴秀子伢的额,我伢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秀子死劲儿摇头,拉住外婆求道:好外婆不要赶我走,好外婆不要赶我走。王桂兰搂住秀子,脸儿贴脸儿,说:外婆舍不得死了,我秀子伢,外婆怎会赶我伢走呢?
清早,秀子一声等不得一声,干呕。好容易定下来,秀子呆呆的,定定地望着地,使劲儿揩擦脸上泪水。公鸡哥哥带头,领着几只小母鸡围过来,它们以为有了吃的吧。去,去!江礼贵过来赶着鸡。“秀子伢怎么了?秀子伢怎么了?”一连几天这样。江礼贵眉头拧成了纠儿。秀子伢好看的圆脸生了层黑锈,“会不会是……”让王桂兰去探问。祖孙二人谈了一夜,得知月凤已两月没来。月月必至,有凤来仪,他们这里称为月凤。
“我的小祖宗,是谁的……哪一个的?”
……
秀子伢白牙齿紧咬红唇儿,眼睛里涌泉似的,一串一串地流泪。小身子直抖,打死了也不讲。
牙儿讲成了肉,任谁劝也不听,这个小祖宗,就是不肯去赤脚板医生黄姑那里。葡萄一串串落叶了,秀子伢看看显身了。
腊月里,王桂兰见一只小母鸡突然蔫了,好些日子不生蛋,整天昏头耷脑的,孵在鸡窝里用肚儿捂着蛋,拿棍儿赶都赶不走。王桂兰把它抱起来,对江礼贵说:“老头子,小母鸡是要做娘了。”江礼贵点点头:“看那样子是的。”王桂兰到马二娘家借蛋,凑不够一窝,又让江礼贵上街,拎只小箩站在街口,见有鸡蛋就收下。
一颗蛋两颗蛋三颗蛋几十颗蛋放进新做的鸡窝里,是一个窝窝的旧稻箩,垫了些松暖的干稻草,怕着凉又围了棉絮片。做娘的小母鸡蹲卧到蛋上。练轻功那样的歇力收起爪子,怕把蛋儿踩碎。薄弱的翅膀难把所有的蛋儿全部盖严,它就拉弓般地拉一拉尽量张得开开的。不放过一只蛋儿,做娘的小母鸡用有限的体温把蛋儿捂热……转眼开春了,杏花桃花满村,做娘的小母鸡咕尔咕尔的叫,转转脖子仄耳听着来自肚腹下的声响,笃笃,笃笃,是一只只小喙正啄松蛋壳儿,一条条小生命在叩响生命的门。刚出壳的小鸡雏浑身湿漉漉,丑拙的肉团团,王桂兰喜着爱着把它们捧起来,放到做娘的小母鸡肚皮下去捂。做娘的小母鸡对主人乍开膀子,咯儿咯儿吼着抗议似的。朝阳出来,露珠儿还停留在花瓣上,做娘的小母鸡用体温,把肉团团上的水分捂干了,变成毛茸茸的小鸡儿。有黄的有白的,一朵一朵,一个一个,得人疼得人爱,叽叽喳喳地叫唤,尖尖的小喙嫩若茶芽……
做娘的小母鸡带领着小鸡雏儿,吃米吃稻吃小小虫,飞快地长。
时令交了七月,一大群小笋鸡个个红冠滴耳,油光水滑。葡萄挂果了,秀子伢的肚子看看出怀,临月临时了。王桂兰早早备好干桂、枣子、米面……
“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阿绿阿嫩绿地刚发芽,葡萄成熟还早得很,这么早就上来干什么……”一群小女孩子唱歌,把王桂兰的梦给吵醒了。是二子芳兵打来的,催秀子伢回江城。“又养了一群小笋鸡,又备了红枣干桂米面,梦里呀,我正要给秀子伢送祝米去了哩。”
王桂兰叹了一口气,想把梦中的光景讲给女儿,终于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