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

2011-01-01 00:00:00徐站夫
阳光 2011年1期


  1
  范广大在辛文义离开怡神园那一刻,思想又一次溜了号,一下子溜回了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没去省城,刚刚开始做本市机加行业的龙头老大。他不能肯定的是,这是年龄关系——更年期提前了,还是那些往事早晚会找上他。
  具体说来就是,当按着他的吩咐去接黄丽艳的辛文义刚一走出怡神园,范广大突然觉得记忆里什么地方豁然一亮,尘封多年的一幕,不可思议地纤毫毕现于脑际——太阳明丽地照着,楼下,黄丽艳拎着个暖水瓶,走在去水房的花间小路上,缓慢而悠闲,且不时左顾右盼。黄丽艳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着一件像个蚂蚱蝻似的鹅黄色短款上衣,走着走着,忽然按住撅起的衣襟,转过头去看自己的鞋跟,而她那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则自然而然地甩动了一下。这一“按”一“转”一“甩动”,那么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又那么清真自然。尤其是转身时她的马尾辫那么轻轻地一甩,像在范广大的心尖上轻轻拂过,痒酥酥的。
  时间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早晨,八点过一点,范广大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有意无意,站到了窗前。在那个季节,谁一进办公室,不到窗前看看呢?看看窗外,春夏在怎样的转换交接。星光厂早有花园式工厂之称,多谢夜里的一场大雨,把世界洗得那么新鲜。桃花已被雨打风吹去;晴空中洁白的杨絮,轻飏曼舞,寂然飘落。就在那时候,提着暖水瓶的黄丽艳袅袅婷婷地走进了范广大的视线。
  黄丽艳上衣鹅黄,下身着短裙,短裙是湖蓝色,走着走着,就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了。黄丽艳哪里知晓,自己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生成的美,夺走了厂长的魂魄。心尖尖儿痒酥酥的范广大呆呆地想:这人为什么要转过身去看自己的鞋跟,是鞋跟粘上泥了吗?范广大就那么站在窗前胡思乱想,忘情地辨识着黄丽艳,欣赏着黄丽艳,耳边竟仿佛响起了一种美妙的音乐,一时好像处于仙境。
  这就是范广大第一次见到黄丽艳的情景。
  那时候范广大刚调任星光机械加工厂厂长不久,心上正有一丝隐隐的疼痛,无人抚问。范广大本是市府一官员,贵为副秘书长,在刚刚结束的一轮宦海沉浮中被冲刷到岸边,派任星光厂一把。厂里那么多人羡慕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正处级厂长,没人知道他内心有多寂寞。在到任后的那一段时间里,范广大将星光厂看成了放逐之地,神情落寞,郁郁寡欢,总好在纸片上乱写“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样一些词句。他什么都看透了,尤其觉得半生的秉持原来非常好笑。所幸黄丽艳的倩影出现,令他眼前一亮,顿感生活有了些色彩。他灵魂里原就潜伏着一种鬼魅,以前总是禁锢着,到厂后便有意无意放开了。尽管他还不像如今这样吃喝嫖赌贪五毒俱全,尽管那一幕所激发的还是一种纯粹的美感,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是对厂里的这个尤物格外留意起来。
  当天范广大就知道了黄丽艳的姓名,没用多久他就弄清楚了她的全部历史和全部经历。黄丽艳高中没毕业,就接父亲的班进了星光厂,还不到三十岁,是一名厂存人员,爱人是个外单位的普通工人,已有了一个孩子。所谓厂存人员,就是说她在厂机关上班,却不在任何一个部门在册,直接隶属于厂办主任。像黄丽艳这样的人员厂里共有十多名,都是女的,而且都有几分姿色。她们的工作很简单,平时搞搞卫生,给领导办公室打打水,来了上级领导陪陪酒、跳跳舞,逢年过节演演文艺节目,很是令人艳羡。都说黄丽艳的歌声像某某当红女歌星,跳起舞来腰身柔软得像没长骨头。都说黄丽艳视容颜为第一生命,无冬无夏,天天盛装,描眉画唇,头发云繁雨复,衣服一天两换,手指甲常常染着,从你身边走过,总有一股浓浓的什么香气飘动。黄丽艳身材好,那是因为她很早就在意自己的形体了。她和婆婆一起生活,被宠得油瓶倒了都不扶,早晨她既不做饭吃饭,也不洗漱,第一要务,先去体育馆锻炼身体。到了办公室,开始洗漱、化妆,一边往嘴里填点小饼干什么的。说收入也没多少收入,她是宁肯饿肚子也要美丽的,何况一家人围着她转。厂办主任说起黄丽艳,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屑,说你一让她干点别的工作——比唱歌跳cdcd64c11e463ecd7d5e66df5a3f82a69ea36144d81256bd2e2058b9b116712d舞复杂一点的活儿,比如整理整理档案、把接听的电话记录下来,她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答应得响响亮亮,干得一塌糊涂。但她并不着急,照样一脸阳光灿烂,无忧无虑,嘴里嗑着瓜子,常常走着走着自己就哼唱起来,比如“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什么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天天,一到那个时间,油然地,情不自禁地,范广大就会站在窗前,看楼下黄丽艳提着暖瓶走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范广大终于发现,导致黄丽艳衣襟总是撅起的,不仅仅是衣襟短,她的胸脯也太高了些。
  范广大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见到黄丽艳,是黄丽艳往他屋里送水。每天黄丽艳都要打一大早晨的水,先是给领导们打,最后给自己打。那天范广大早去了十分钟,刚站到窗前,黄丽艳就提着两壶水进了屋,头发像刚洗过,双唇鲜红,指甲染成琥珀色,浑身茉莉香气袭人。到这时范广大才明白,自己办公室里一整天都氤氲不散的茉莉香气是怎么回事。黄丽艳笑盈盈的,一点儿也不拘束,随便说着话,并很自然地将一块小饼干放进嘴里。“你,刚化了妆吧?”遭遇着茉莉香气袭击的范广大脱口问道。这句话,多少有点儿轻薄,按理说作为一厂之长,又是初次接触,他是不该这么问的,可是那时候他已心旌摇动,什么都没想,话到嘴边就捅出来了。黄丽艳却一点都没介意,很自然地解释说,她一般不在家化妆,“因为在家化了妆,等去锻炼身体,一出汗,会把妆冲个啥也不是的”。
  不知怎么,范广大听了黄丽艳的话后,第一反应是长长出了口气,似乎一下子把什么事物看透了,又好像他对什么事情有了把握。
  2
  怡神园温暖如春。
  怡神园是大富豪酒店的一个高间。大富豪酒店是本市最有名气的酒店,象征着这座城市的迅速崛起和繁荣。透视屏风那边,有几个古典装束的女子在抚弄丝竹,丝丝缕缕的乐曲若有若无,在怀恋着城市的过去。顶灯壁灯和地面理石,辉映着酒店的富丽豪华。不以吃喝为主的宴饮,显示着城市的优雅从容。肃立一旁的服务生时刻准备赶过来为顾客服务。人们不时发出舒展的说笑声,渲染着彼此心情的轻松怡然。这里的一切,都在强调、凸显着宾主的尊贵和体面。
  这是一个老朋友相聚的夜晚,座中的好几位,都是已经四年未谋一面的老朋友,范广大的一阵子一阵子发呆,很快就被人们瞧出来了。
  “范总,走什么神儿呢你?”泰兴公司总裁卞振昌笑吟吟地站起来,从从容容,舀一勺菌汤,倒进范广大的小碗里。
  “想起星光厂来了……”范广大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喝了一口菌汤。
  一桌子人,男男女女的,众星捧月一般,纷纷为范广大布菜。男的女的都是五位,男士都已知天命,女的则还是些女孩儿。他们在喝酒。喝也只是喝一少许。杯是玻璃杯,杯口和牙齿相碰,发出一种像冰块碰撞那样清亮的声响。
  范广大是今晚这场酒宴的中心。
  这场酒宴已经进行多时。
  卞振昌是这次酒宴的倡导者,自然坐了首席。卞振昌、范广大之外,另三位先生是:宏大公司总裁赵贵财,市康乐(私立)医院院长潘会民,新地村委会主任兼企业公司总裁王国凡。女孩儿和先生们都狗咬狗着插花儿而坐。你能看出来这有什么不妥当吗?如今在这座城市里,大家都是这么坐的。先生都是范广大的老朋友,女孩儿却都面生,不过他也都能猜出她们的身份。
  这绝对是一次意外的聚会,对于宾主来说都是如此。
  下午三点,市里隆重召开了全市民营企业家座谈会。这是一次对全市民营资本实力的大检阅,与会的资产千万元以上的民营企业家就有五十位。卞、赵、潘、王均列其中。市里对他们进行了重奖,不知别人多少,卞振昌是拿到了三十万。说是座谈会,其实是酒会,谈着谈着主持人就说下面咱们到酒桌上接着谈。
  
  范广大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会与卞振昌重逢。四年前范广大去了省城发展,再也没有回来过。四点多不到五点,好像鬼使神差,卞振昌离开酒会,匆匆忙忙赶往公司。在城市的那条主街上,正乘车慢行的范广大恰好与他“擦肩而过”。俩人不约而同,都抬头看迎面过来的车,都认出了对方。车就都停下,俩人都下了车。天阴欲雪。俩人手握了又握,话说了又说。
  “好家伙,一去四年,咋就不回来看看?”卞振昌不无责备。
  回来,怎么回来?范广大心中倒海翻江,嘴上却说:“忙,唉,穷忙呗。”
  俩人相识已经多年,相交不能说不厚。还是在星光厂如日中天的时候,卞振昌往厂里进钢材进配件,主要是同范广大打交道。后来星光厂连年亏损,资不抵债,市里组织拍卖,卞振昌策划收购,范广大也曾暗中策应。社会上曾有过关于他们的一些传言,业内人士都知道卞振昌买了个大大的便宜。
  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他们之间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了,连那些难听的传言也早已被人们遗忘。偶然的邂逅,好像心灵有约,唤醒了对许多往事的记忆,激化起一种惊喜,心潮荡漾不已,总的来说心情是愉快的。眼下正值年终岁尾,谁都有很多事情在办,可是看卞振昌那样子,再怎么忙,不把范广大留下,尽尽地主之谊,事情总有一点不那么圆满,心里总觉得有一点不那么踏实。
  范广大无意久留。这天他是去老家上坟回来,路过这里,计划赶回省城。近来,范广大的思潮里涌起了一股暗流——老是回想往事,在过去的岁月里转悠不出来,搞得他很疲惫。范广大在这个城市里的往事太多,他一直不想(甚至是不敢)触动它们。于是他推托说公司里还有些事,另外这些日子也尽喝酒了。卞振昌说咱们之间,谁还在乎酒呀,就想说说话,还不行吗?还有几个人,都是你的老朋友,也都早就想你了——说着就一个个打起了手机。听卞振昌将话说到这种程度,执意要走的范广大口气软了下来。范广大有一种直觉:今天,卞振昌从见面到挽留,热情得有些超乎寻常。他开始后悔起来:今天不知怎么了,好模好样的,突然想回去上上坟;坟上也就上了,怎么就没从城外绕行过去。
  于是各路人马相聚怡神园。赵贵财、王国凡、潘会民他们都是卞振昌手机请的贵客。菜都是硬菜,酒也是好酒。老板们酒不多喝,菜也少动,一直在说话。他们都已是千万富翁,早已改变了物质匮乏年代见酒就喝、见肉就吃的恶劣习惯,饮食讲究营养结构、热量控制,向绅士生活靠拢。他们说的不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他们一会儿说身边的成功人士、城市精英,一会儿说城市的今昔,一会儿说他们各自事业的发展,间或插两句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往事。
  千不该万不该,卞振昌不该道什么歉,更不该提起黄丽艳,说什么艳艳的事,老弟是做得不大地道,还请范兄担待些个。这样一来,事情就坏了,卞振昌话音未落,黄丽艳的身影,已浮现在范广大眼前,一如四年前最后见面时的模样,哭哭啼啼,挥之不去。范广大心神不宁,起身要走。卞振昌执意不肯,硬按他坐下,说你真个不肯饶恕我呀,房间都订好了,我还想和你抵足而眠呢。
  范广大无奈坐下来继续喝酒,而黄丽艳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连啼哭声都在耳边响起来了。直到此时,范广大才弄明白,这一次,自己没从城外绕行,潜意识里,竟是企图能在城里偶然见到黄丽艳,哪怕是见到她一掠而过的身影,以缓解内心里几乎是烧灼着的悔愧和悬念。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避,很冲动地站起来,说他想去见一个人,先没说是谁,而口气不容置否。
  话音未落,坐在身旁那位染着一缕缕黄发的女孩儿,很随意地将一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燕啭莺啼般地说,范大哥想见的人,不就是我嘛。
  女孩儿是卞振昌安排的五个女子之一。范广大推开她,正色道,他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赵贵财追问是谁,范广大便直说了“黄丽艳”三字。赵贵财仍是不放。卞振昌便笑了,说范兄想见,也得接这来见,我们也想见见呢。如今,在他们这样的人中,谁包着个人儿,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不以为奇了。范广大知道说别的没用,便吩咐辛文义去接人……
  3
  城市的夜是灯光的海洋。峰峰谷谷中,瞬间出现的灯光那色彩、明暗、动静、形状的转换,总是出人意料,把夜的城市变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魔幻世界。
  连一直下着的雪,都显得似有似无了。
  辛文义开着辆银色宝来在车流中疾行。
  本来,辛文义早晨发动的是那台奔驰600,范总却让换上了这台宝来。雪花像箭,纷纷来射风挡玻璃。夜色深不可测。一个一个退去的路灯,像是测量夜色留下的标志。“二○○二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耳旁很响地响着刀郎的歌声,辛文义喝了酒,他已不能断定,歌是车载VCD播放的,还是自己嘴里哼出来的,抑或怡神园音响在耳际的回响。
  辛文义曾声明自己是开车的,不能动酒。赵贵财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喝吧,在这个城市里,敢罚你款的交警还没毕业呢。”
  辛文义出了大富豪酒店,是一直往西开的。他记得清清楚楚,黄丽艳住在星光厂职工住宅小区四十九栋二单元十五号,是厂里戴着笼头也就是范广大点名分给黄丽艳的,当时还在厂里引发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呢。
  辛文义在一座立交桥上迷了路。多多少少的,辛文义萌生了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辛文义和这个3da8d1a4c8c016d5f978dc45e629d4b5f59df70839ac8463f078c30573cc1ce5城市一起长大,只是到了四年前才跟范总去了省城。虽说四年来一次都没回来过,但他还是有把握找到星光厂职工住宅小区的。黄丽艳家那栋楼房,闭着眼睛他都能找到。那栋楼房设计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卫生间直接对着餐厅。这座立交桥他还没走过,听说是两年前才架起来,但他走过其他大城市的立交桥,根本没把这座桥放在心上。他听着《二○○二年的第一场雪》的歌声把车开上立交桥,立刻傻了眼——桥右侧出现的,不是他期待中的星光厂职工住宅楼,而是一丛丛像立着的玉米穗似的金黄色摩天写字楼。
  但车停不下来。不知驶出多远,辛文义让车靠了边,给范总打了手机。接完手机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笨,范总的话只不过是重复了一下他的记忆而已。
  范广大还是星光厂厂长的时候,辛文义就是他的司机兼事务秘书了,范总和那个叫黄丽艳的女人的交往,是不回避辛文义的。他跟范总能一直跟到现在,秘诀就是懂得应该对什么事情保持沉默。那时候辛文义开的是一辆皇冠,辛文义没少开着皇冠来接黄丽艳去厂宾馆跳舞,或是到某个神秘的地方去幽会。
  现在辛文义总算想明白了——迷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的,行动的一开始就没有坐标。傍晚一进大富豪酒店,他就蒙了。四年前这座城市里自然是已经有了酒店,但他根本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富豪酒店。
  辛文义又开起了车,他的想法是,返回桥那边,看清自己是从哪边过来的,从头再找。他有一个印象,星光厂职工住宅区,虽然在城市的主街上,却没有眼前这么多的高楼和灯光。
  迎面而来的是一溜妖媚女郎,她们站在一条街的一个个广告灯箱里,眼神摄人魂魄,酥胸高耸,戴着一种黑色的文胸。辛文义移开视线。在一路不断涌现的那些巨幅广告牌上,好几位女影星也都向他展现自己最丰硕的部位。
  四年前初到省城,就发现满城都是女人广告了,回到这里一看也是。
  女人们啊,你们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到处都在被观赏!辛文义突然冒出了这样一种感慨。
  4
  范广大收起手机,心生不快,这个辛文义,离开这么几年,连厂职工住宅区都忘记了。卞振昌擎杯邀饮,范广大响应,杯碰得响亮,酒喝下的却不多。
  酒不多喝,不是不喝。他们都喝出点汗了,脸上泛起油光。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曾这样悠闲地喝着酒,做下过很多很大的事情。
  范广大最早认识的是满嘴金牙的赵贵财,每次见面都是在酒桌上。赵贵财先是一家镇办小煤矿的矿长,他那个矿上用的溜子和单体液压支柱,都是在星光厂加工或维修,每次都把虚增的那块加工维修费留给范广大百分之四十,每回酒后都吐进陪舞小姐的胸怀里。潘会民原是一个县的医药公司经理,星光厂职工医院用的药品都是从潘会民的公司进的,潘会民为人仗义,每进一次都有范广大的一笔回扣。而黑黑瘦瘦其貌不扬的王国凡,至今仍是郊区新地村的村委会主任,却长年长在市里的机关或者公司,到哪里都称自己“咱一个农民”。范广大让他的建筑队在厂职工住宅项目招标时中了标,他给了范广大一笔丰厚的回扣。此人神通广大,进书记市长的办公室门都不敲,很多书记县长想升迁,都走他的门子。范广大后来仅仅落了个撤销职务处分,并且得以顺利逃往省城,不能不承认王国凡他们帮了大忙。别看这些人手上戴得焦黄,出门带着女人,进屋墨镜不摘,开口满嘴脏话,甚至识不了几个字,如今都成了时代的宠儿。他们声气相投,相互帮扶,已结成了一体,且都成了城市名流,是一个地方举足轻重的力量。
  
  女孩儿们都活跃起来了。她们两唇鲜红欲滴,穿着新潮,洗发水味刺鼻。她们多数人的头发挑染成黄一缕紫一缕的,有人还染成冷色调的灰色、暗银色,像太空来客。一开始她们还做出一副庄重模样,不一会就把持不住了,又都脱了一层衣服,一个个千娇百媚,上头扑面,一门心思,想把男人们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引。她们还都长着一张娃娃脸,还没有完全脱掉稚气,就过早地复杂了。范广大敢肯定,她们都不是他们哪一个人的老婆——像他们这样的人,老婆是还有老婆的,却基本是不沾了。像今天这样他们在外喝酒,他们的老婆多半会正在家里搓麻。如果需要,女孩儿们都会拿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总裁或总经理秘书或助理字样,而她们的任务却很简单:公关——陪老板让陪的男人,也陪老板本人,需要陪酒时便陪酒,需要陪睡时便陪睡。老板们可能不完全知道她们到底能挣多少钱。这样的助理范广大自己也有一个,早晨死活要跟着来,因为这次是要回老家上坟,不敢亵渎祖宗,范广大才执意把她留在了省城。
  一声马嘶,卞振昌的手机来了信息,是个黄段子。有了这些年的幸福生活,短信写手们写起黄段子来,真是如鱼得水,才华横溢。卞振昌看看笑了,想合上机盖,忍不住又看一眼,又笑了。潘会民凑过去看,也笑起来。“真黄,还没看过这么黄的呢。”卞振昌说。“不知谁编的,真不像话……”赵贵财意犹未尽,又看了一眼。他们每个人的手机里都存着几条黄段子,现在他们都把手机打开,转发的转发,浏览的浏览,来了个信息共享。看着段子,就有女孩儿向带她来的老板投去幽怨的一瞥。不知是喝了点酒,还是看了几则黄段子,赵贵财鼻头红了,一缕头发耷拉下来,越过他油亮而开阔的前额,搭在右边眉梢上。就有一女孩儿挨上去,将他那缕头发往上撩了撩。
  范广大摸出手机看点,卞振昌问到了吧,范广大说应该差不多了。
  酒是喝不动了。卞振昌问范广大,搓两圈,还是下去蒸蒸按按?范广大注意力不够集中,作无可无不可状。卞振昌以为他不感兴趣,冥思苦索,忽然说要不,咱们跳跳舞?赵贵财击掌叫好,咱们陪老范好好跳跳舞。
  走廊尽头,便是楼层的小舞厅。
  小舞厅音响、灯光一流,豪华气派。范广大他们进去后,卞振昌击了三下掌,灯光暗下去,音乐响起来。一面墙上徐徐放下来的投影屏幕上,映出“热烈欢迎盛达公司总裁范广大先生光临!卞振昌携泰兴公司全体员工恭祝范总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字样。从前的政治口号,现在变成人们的生活调料了。范广大微微笑了,感觉到了一种朋友间的戏谑和温暖,也触摸到了卞振昌的一种细心和刻意。范广大听不出是什么音响,“铿铿”的好像锻工车间空气锤在锤击铁砧上的锻件,节奏快而充满蛊惑的力量。女孩儿好像比刚才多了,一个个身子开始扭动。赵贵财两臂开始上扬。卞振昌又击三下掌,一个女孩儿跳到小舞台上领舞,另外的一齐向老板们包抄过来。一种旋律唤醒了人们的记忆,一种节奏支配起人们的肢体。扬臂、扭胯、转体……五位先生,转向哪面,都有女孩儿配合。范广大长时间地做着一个动作:两臂上举,出臀,最大幅度地转头,去看自己那怎么也看不全面的后背。他说不准这叫什么舞,这两年跳就这样跳,省城很多人都说他跳得好。一股烟叶味浓起来,一个女孩儿舞近前来,星眼含情,双臂轻轻环吊在范广大的脖子上。范广大看见了她头上有一缕缕黄发。范广大觉察到这个女孩儿好像一直在黏乎自己。追光灯跟过来了,罩定范广大和黏着他的女孩儿。范广大猛一回头,看见了卞振昌向这边窥视的眼睛。卞振昌眼睛里有一种狡黠的笑意。范广大也笑笑,他已经会意。烟叶香型洗发水味从女孩儿的长发里飘出来。台上领舞的女孩儿在疯狂地甩动头发。范广大怀里的女孩儿紧紧地往他身上贴。范广大听出来,正演奏的乐曲是《爱江山更爱美人》,不过那旋律都被装进类似交谊舞快三的节奏里了。原唱歌手在飞快地絮叨着什么,不过他絮叨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没人细听,重要的是节奏。节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你要么跟上节奏起舞,要么被淘汰出局,谁也抗拒不了节奏。范广大有些喘了。
  “大哥大哥,你没带手电筒来吗?”轻轻的女孩儿在他耳边说,同时加剧了身体的贴靠,还腾出一只手,伸下去了。
  “我们歇歇吧……”范广大一屁股坐在了舞池边的沙发上。
  5
  雪花飘落到地上,婀娜的影子迅速消失,路面有了些泥泞。
  车继续开着。辛文义已拿不准正前方是什么方向,反正一直开往城市的深处,好在灯光已不再那么明亮了,而且进入了一片住宅区,感觉是越来越近了。
  辛文义在一个住宅小区入口处停下车。保安迎上来,辛文义按下车窗。“请问这是星光厂职工……”话未说完,保安就不耐烦地直摆手。
  开起车又走。沿路有卖瓜子儿的,卖烤红薯的。辛文义停车在一个烤红薯摊旁,询问卖烤红薯的人。那人看不出多大年纪,想了半天,才说,这里是新城区,星光厂好像是在老城那边吧,说着随手向辛文义来的方向一指。
  新城区?这鬼地方什么时候还有了新城区!辛文义嘟囔了一句。
  往回返时腰突突起来,辛文义手机放在了震动上,翻盖看是范总发来了短信,屏幕上面清清楚楚一溜阿拉伯数字,后面的字是“黄的手机号码”。
  辛文义迅速地拨出了这个号码。
  在焦急的等待中,通了,而且女的。辛文义满怀希望地问“你是黄丽艳吗”,那头马上还过一句“什么黄丽艳、白丽艳的”。辛文义大失所望,直怪范总健忘,手机号码记不清。刚想关机,那头却又问道:“等等——你是辛哥吗?”
  辛文义心头一亮,他听出来,那头称他“辛哥”的女子,名叫郭什么兰,原也是星光厂职工,星光厂改制前,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调走了。辛文义如实通报了家门,她便问辛文义找黄丽艳干什么,辛文义支吾间,她又问“黄丽艳不是跟着那个姓范的远走高飞了吗”。辛文义不明白,怎么人们都说黄丽艳跟着范总远走高飞了呢?辛文义不置是否,问她知不知道黄丽艳的住处。那头女子“咯咯”笑了,说,她早已不在本市,这会儿正在深圳一家美容店里做面膜呢。不过她告诉辛文义,黄丽艳的手机号,和她的只差一个数。
  郭什么兰说出了差的那个数。
  “拜拜”以后,辛文义按着新号给黄丽艳拨了手机,回答他的是服务台:“对不起,您拨的号码已经停机。”
  现在,辛文义已有山穷水尽之感。他硬着头皮,仅凭着印象,去寻找旧城。
  辛文义车开得很快,一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想慢都不容易。车越快,那些漫天的雪花飞舞得越快,灯光越迷离。
  不知开了多长时间,当那个“韩国睫毛嫁接术让你的眼睛靓起来”的广告灯箱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时,辛文义知道自己又离大富豪酒店不远了。
  无论如何都应该再问一问了。辛文义把车停在路旁,跑到路边交通岗楼前,滑稽地给里边敬了个礼。一位交警出来还了个礼。等他问完,那个交警用简洁的语句清晰地告诉他:大富豪酒店那片土地就是原来的星光机械加工厂。
  辛文义“噢”了一声,通往星光厂职工住宅小区的道路,顿时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际。
  6
  范广大手上给辛文义发着短信,脑海里往事纷至沓来。
  黄丽艳和眼前这位挑染一缕缕黄发的女孩儿不一样。
  黄丽艳跳舞不像眼前这些女孩儿这样大胆、新潮。
  范广大和黄丽艳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他和黄丽艳跳舞。
  那时候这座城市还都不这样跳舞。那时候整个城市都在跳交谊舞。像范广大他们这个年纪和经历的人,有谁没跳过交谊舞呢?遥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风靡于城市、厂矿的交谊舞,曾令多少人痴迷,又留下过多少佳话和笑谈啊。吃完晚饭,市民们不在家看电视连续剧,却急急忙忙去舞场。如今,也许只有那一支支曾令多少男男女女激动不已的乐曲,还在当年的舞场回响。群众性的交谊舞风潮说过去就过去了。今天的年轻人,谁还满足于那种过时的节奏和情调,他们不是跳街舞,就是像今天这样,伴随着快节奏的强烈音响,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疯狂地甩头摇头,范广大自己也暗笑过跳交谊舞简单乏味。
  
  那时候星光厂还一点也没有衰落的迹象,日子红红火火。几乎天天,单位都有上级领导去视察、检查,要不就是哪个部门去开什么现场会,厂宾馆贵客盈门,高档小轿车停满一院子。领导们不是大领导,就是范广大在市里的熟人,他们掌管着星光厂的人财物大权,一个也怠慢不得。范广大作为厂长,主要的工作是陪领导喝酒、跳舞。很多上级领导都把更多的兴趣放到了跳舞上。领导们进宾馆后,常常是简单地吃吃饭、喝喝酒,就等着跳舞了。喝喝酒,跳跳舞,就要来了亏损补贴,要来了专项资金拨款。在那些上级领导不去的日子里,厂领导们自己也喝也跳,因为又要来了补贴或拨款,他们非常想庆祝庆祝。
  范广大从看到黄丽艳第一眼起,就无法将她从心里赶走了。他算过,自己差不多要比黄丽艳年长十六岁,想入非非的时候,也曾产生过罪孽感,可是他管不住自己,舞场上的黄丽艳往往一直轻轻盈盈地旋转进他的梦里。
  可是范广大迟迟未能和黄丽艳跳上一曲。作为一厂之长,范广大不习惯主动请一个普通职工共舞。黄丽艳又是那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猜不透或者是无意去猜厂长的心思。好在范广大身边不缺女人,主动献身的人赶都赶不走。
  黄丽艳是舞场上的皇后,有她在场的舞会,往往会形成范广大以外的另一个旋涡,持续地狂热着,躁动不已。她被一些男青年追逐着,缠绕着,没完没了,甜甜的笑声传过来,听起来她是那样快乐,那样陶醉,那样忘记了职责地自娱自乐,那样令人气恼,根本就不大理会厂长也在舞场,而且也是个男人。
  厂办主任是范广大肚子里的一条蛔虫,他不大跳舞,但常常坐在舞厅的一侧冷静地观察。趁下一曲还没奏响时,厂办主任就喊:“黄丽艳,过来!”
  过是过来了,范广大总觉得黄丽艳太死板,顽固地保持着一拳的理论距离,还不时扭转头跟谁拧鼻子挤眼睛。他开导她说,我是厂长,你是工人,可咱们都是工人阶级一员,只有工作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怎么老躲着我呢?黄丽艳这才挨他近了近。近也只是个近,茉莉香浓些罢了。
  范广大积极了些。一次,黄丽艳和范广大跳两步一蹿的“颠踏步”,一曲未了,范广大有意无意让她碰到了他的手电筒,黄丽艳一甩手,哭着跑了。不知谁拉亮了全场的灯,多亏厂办主任重新控制好灯光,舞才又接着跳起来。
  范广大摆脱了尴尬,却恼羞成怒起来——黄丽艳再也不和他跳了。
  黄丽艳的名字很快就出现在了清理机关人员的名单上。
  如今看起来,黄丽艳是个被单位养懒了的人。每天那样无所事事干拿工钱,不但她自己没有危机感,还不知令多少人羡慕。如果那时她就从机关出来,比如下到哪个车间,学一门技术,日后也许不会失业,可她当时不这样想问题。
  星光厂机关人员多是多,而精简机关人员,则是搞了多年的数字游戏,主要是做给市主管部门看的,往往是虎头蛇尾,机关人员越精简越膨胀。这一回,范广大在机关全体人员大会上讲了话,说是要来真格的。工资处长宣读被精简人员名单的时候,他在台上观察黄丽艳,看见黄丽艳是一副傻呵呵的样子。会后他往办公室一坐,不露声色,静待其变。不一会儿,就有了轻轻的敲门声。他知道是她,却装没听见。嚓嚓的脚步声远了,又近了,又远了,又近了。黄丽艳,想找厂长啊?有人问。啊不,我没事……黄丽艳回答着,走开了。他在屋里,直骂那个问话的人多管闲事。他估计黄丽艳还会来的,她不想舍弃机关这份好工作。果然不一会儿,那嚓嚓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响到门外,却静了下来。他心里直着急:傻瓜,还不快敲门,看一会儿又有人过来了。静了半天,敲门声才又响起,轻轻的,胆胆怵怵、试试探探。怕再让谁冲走,他连忙喊了声进来。黄丽艳推门进屋,已是泪流满面,挪挪蹭蹭的,背对着他站在桌前,也不说话。他说话了,又和蔼,又亲切,让她坐下。她没坐,也没转过脸来,只将身子动了动,表示她听着呢。他说他也是没办法,她就哭响了。他叹了口气,让她先回去等着,可以暂不去车间报到,工资关系先在工资处挂着,工资嘛,原来开多少还开多少。她倒心实,一个“谢”字没有,也没转身看他一眼,就走了。
  接下来范广大就去出国考察了。根据他的经验,那种事,到了一定火候,需要拖一拖,急了反而坏菜。行前一再强调保密,还是走漏了消息,好几百名职工一直追他到北郊机厂。他硬着头皮登上飞机。那时候机加工行业就不景气了,星光厂已不能正常发放工资。工人们骂他是败家厂长,国内腐败不开,还腐败到国外去了。可是他若不去,市主管部门的领导就出不成国了,那是万万不行的。
  范广大带回来一些外国香水,挑一瓶茉莉香型的给黄丽艳。开始黄丽艳不要,像烫着似的两手倒腾着。他用一种凛然的目光注视她,她哆哆嗦嗦拿走了。
  范广大一直不提她工作的事。她问了三次,他才半开玩笑地说,你连我给你的香水都不擦,还找什么工作找工作。他发现她眼睛红着,像是哭过了。
  看看差不多了的时候,范广大打了个电话,让她到他办公室,说谈她工作的事。她一进他办公室,他就闻到了那种异国特色的茉莉香味。
  范广大什么也没说,起身就把她箍住了。黄丽艳的腰细不盈抱,身子轻飘飘的,没有多少重量。自始至终,她没出声,也没挣扎,头直向后仰,还没拖到里间床上她鞋就掉了。她满眼是泪,噤噤着,好像很冷,开始抱住她时提上的那口气还一直提着,身子一直在痉挛,一会儿就抖颤一下。
  7
  雪花飘飘洒洒,路旁有些白了,不过路面上是水,还不算滑。
  辛文义再找星光厂职工住宅小区,竟一帆风顺,七转八拐,说到就到了。
  原来小区就在路旁一片森林般的写字楼后面。对面是一片建筑工地,有灯光晃着,近处什么也看不清。辛文义忽然觉得,好像刚才从这里走过一趟了。
  一条狭窄的通路两边,蹲着黑黝黝的楼房。虽然看不清,辛文义也知道,这些楼房都是七层的,都是一种结构,远看像一个个摆放整齐的火柴盒。退回十年,这个小区在市里是数一数二的,还住进了不少市里的官呢。可眼前,这里又脏又乱,已经破败得不成个样子了。不知谁点燃了垃圾箱里的塑料口袋,火苗燎得雪花都无法飘落。每栋楼房周围,都是乱搭滥建的小房,挤窄了过道。小房不是发型设计室、音像社、网吧,就是小餐馆、卖烟酒糖茶的小店,都有一个温馨响亮的招牌。电脑打字的普及,使这些招牌上的字都是那么规范漂亮。透过车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气,辛文义看见街上、店里人影幢幢。辛文义还隐隐约约听到了脚踏缝纫机的“嗒嗒”声。四十九栋在哪里?辛文义记得,栋号都是用红漆写在楼头墙壁上的,现在他徐徐地开着车,怎么看,也辨识不清了。
  腰又突突地震动了,又是范总发来的短信:“小区前边一排大柳树上有冬青。”辛文义哑然失笑,这哪里还有什么大柳树,满眼水泥森林。刚要按范总手机号码,又想范总为什么直发短信不说话呢?便也发了个短信:“到了!”
  前面一个灯箱映入眼帘,“谭家订菜馆”。辛文义将车开到跟前,按下玻璃,看见这家订菜馆紧紧贴在楼房山墙上,铺面很小,又黑又浓的烟气从窗户上一个黑窟窿冒出来,玻璃满是污渍,影影绰绰地看见里头好像有两个人在喝酒。
  一个女人扯着围裙擦着手迎出来,黄胖,戴着眼镜,看上去四十多岁,满脸是笑,问“你们几位”。辛文义说不吃,女人说不吃你想订啥时候的?辛文义摇了摇头,问四十九栋在哪儿。女人的热情顿时下去了,随便顺手一指前面,冷冷地说:“那不,隔一栋就是。”
  辛文义将车开到四十九栋二单元门口停下,下车进了楼梯间。
  楼道又黑又窄,一股烂酸菜味直往鼻孔里钻。窗户上的玻璃没有一块好的。走上二楼,窗口透进来一点光亮,可以看出,楼道里摆满了酸菜缸、破纸箱子、劈柴柈子,挂着干白菜。楼道里好像有风,气温也比外面低了些。楼房一梯三户,十五号肯定是五楼。辛文义上到了五楼,站在十五号门前,只一敲,门就开了,一股浓烈的酒臭夺门而出。一个汉子,手握着个酒瓶子,堵在门口。在屋里射出的一道光亮里,汉子半边脸通红油亮,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辛文义有些诧异,发现这人不是黄丽艳的对象——那个叫周什么的家伙。但聪明的辛文义马上想:这人虽然不是那个叫周什么的家伙,但很可能是那个叫周什么的家伙请来喝酒的,于是他连忙退后半步,问:“黄丽艳在家吗?”
  “什么黄丽艳,你找差了!”汉子转身就要关门,好像在跟谁生着气。
  “请问这不是黄丽艳的家吗?”辛文义上前拉住了门。
  “不是不是!你想找揍怎么的?!”汉子大声吼叫,还挥了挥酒瓶子。
  门口多了两个半大孩子,看着他的眼光含有敌意。辛文义还想再问,“嘭”的一声,汉子将门关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着逻辑,要不这家不是四十九栋二单元十五号,要不黄丽艳的家不是四十九栋二单元十五号。可是,辛文义知道,这两点又都是肯定的。
  辛文义心情沮丧极了。往楼下走的时候,他猛然想起,那汉子像极了一个人,只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像谁。
  8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
  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是谁,用略显沙哑的嗓音,在演唱这样一支范广大也熟悉的歌曲?只不过节奏变快了,音色变了味,情感也走了样,听起来滑稽可笑。
  可这并不影响舞者的情绪高涨,舞姿翩跹。
  追光灯息了,频闪灯亮了。一个个舞动的身影,被频频分解,在一个个瞬间定格,像通上电了的木偶,疯狂而虚幻。人们的情绪被空前地激发起来了,台上领舞者没命地摇甩头发,台下好几个角落打起了响指。
  一个被频频分解、定格的一团身影在朝这边移动,虚幻而真实,接近范广大时,渐渐还原为卞振昌。“范总,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见她。”卞振昌笑道。范广大未置是否,只是给卞振昌看了看辛文义刚刚发过来的那两个字。
  挑染一缕缕黄发的女孩儿,端一小杯饮料,从舞动着的狂热人群边缘滑过来,挤坐在范广大身边,言甜语蜜,请范广大“喝点东西”。
  范广大手执一瓶矿泉水,与女孩儿手上的纸杯碰了碰,“我喝这个。”
  “不嘛,人家让你喝这个……”
  “谢谢,我习惯喝这个。”
  范广大没有留意,什么时候,卞振昌离开了。
  范广大断定,女孩儿的杯里,放进什么东西了——一种男人喝下去,便不能自持的东西。在商海闯荡了这么多年,范广大这点经验还是有的。朋友间的戏耍,生意场上的争夺,常有这种情景出现——让你在不能自持的情况下灵魂出窍,行为出轨,在善意笼罩的尴尬和笑谈中,做出一点点让步,接受不大情愿接受的合同或情感。范广大觉得,即使自己猜得不错,卞振昌也没什么恶意。如同卞振昌可能猜出他为什么想见黄丽艳一样,他也明白了卞振昌为什么这样殷勤地挽留、招待自己,无非是想把过去结下的疙瘩解开。他范广大可不是个不懂朋友间游戏规则的人。如在往日,来个顺水推舟,出一出洋相,博众人一粲,落个笑柄,给卞个台阶下,不伤大雅,也未尝不可;而现在,范广大没有这种雅兴。
  在舞动着的人群中,在一个个女孩儿疯狂舞动的身影缝隙,炯炯的有一双眼睛在朝这边看,从身形上看,还是卞振昌。
  女孩儿放下杯,像条鱼一样,滑进了范广大的怀里。范广大推开了她,女孩儿默默地蜷缩在沙发另一端,沁着头,一声不响。范广大心里老大不忍,问你怎么啦,女孩儿不说话,却哭起来了。范广大追问再三,女孩儿才说,卞振昌吩咐,她今晚的任务,是服侍好他,她没有完成,泰兴就没她吃饭的地方了。
  “放心,我会跟你们卞总说的。”范广大轻声安慰。
  “那,我们不能这么,什么也不做……”女孩儿直摇晃他的手。
  范广大挽起女孩儿胳膊,跳起舞来。他跳的节拍是慢四,而破啼为笑的女孩儿竟不会跳。两人架着胳膊满场转,哪里是跳舞,分明是在玩蒙古式摔跤。女孩儿离开男人的身体一步也走不了,跳着跳着,就又挂到范广大身上了。
  9
  黄丽艳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对范广大这样温顺过。
  回味和她的第一次,像填了满灶的湿柴,烟冒了不少,没有燃烧,没有火焰。范广大没变动她的工作,却总也见不到她身影。对别的女人,在这种情境下,他都是等——等着等着,女的就找上门了。而黄丽艳,却让他一直等没了耐心,仍无声息。不能打电话——不知道她在哪个屋;不能去找——以前从来都没去过。忍无可忍,漫不经心的,扯别的事捎带着,范广大问了问厂办主任,回答说她班一直上着呢。一想起那天她仿佛就义的样子,他心里就堵。她黄丽艳可能想就那样算了,范广大可不能接受那样一种结局,甚至他怀疑她对自己一直轻蔑。
  如果那时候就收手,也不至于对黄丽艳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如果那时候他开始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厂子上,星光厂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错了,都错了,更错的还有市里,本就不该把一个官场失意客、一个生产外行人派去当什么厂长!
  那时候,星光厂的日子已经有些不好过了——产品积压,业务流失,资金短缺,职工工资只能开百分之七十,可他仍对黄丽艳割舍不下,放弃不了。
  自然,范广大不会再用精简人员那样的老办法;作为一厂之长,他只要想,就有的是主意。但是,那时候他已色令智昏,法子是现成的,也没顾忌后果。
  范广大要到沿海一城市去参加行业会议,顺便想到那里同行业的几个厂子看看,破天荒地增加了考察接待工作的内容。厂办主任激动得说不上话来,却被他随口布置的几项新工作缠住了身,缠醒了头脑,找个理由,派黄丽艳随行。
  一路上黄丽艳老是撅着她那可爱的小嘴,对他带搭不理。他特别爱看她生气的样子。早晨起来眼皮有些肿了,那是夜里她哭的吗?她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而她终于跟着他出来,是怕再一次被精简,还是改变了念头?
  会后,范广大带她去看海,她犹豫半天,还是去了。站在浩瀚的大海边,她安静下来,眼神迷茫。那个晚上,他喝酒,她也喝了,一张脸,艳如桃花。他扶她进自己的房间,她也去了。他领略到了自认为这个世界最美的山峰和谷地。她的身子紧绷着,动一处全身就做出强烈的反应。他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无耻地逗弄她,她抑制着不发出声息,消弭着他的凌厉和狂野。她还是被激发起来了,在最后那一刻她一口咬住他肩头,隐忍着不发出喊叫。
  你摧毁了一个人的意志,你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范广大握拳击打着自己的前额。他摸出手机,手执手写笔,颤抖着问辛文义:“见到她了么?”
  厂长带着黄丽艳公出了!他们还没回厂,这件事就成了全厂的议论热点。卞振昌、潘会民他们给他接风时说得更直截:公安的没找你们麻烦吧?
  这件事使周大伟进入了范广大的生活。公出回去刚过一周,他在话筒里就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周大伟呀,听黄丽艳说,你的力气比我大?范广大一下子猜出了他是谁。接着,周大伟哈哈笑着说,咱俩成连襟了——一个媳妇的。
  是不是黄丽艳已对周招了!他拿着话筒不知说什么好,对方却撂了。周大伟那种对三人尴尬关系自虐式的描述,使他嗅出了一种恶毒和挑衅意味。
  黄丽艳有一个多月没上班,请的是病假,后来知道是周把她打坏了。
  范广大开始过一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祸不单行,公园里、职工住宅区、厂区市区,贴出了一些小字报,一时间厂里厂外议论纷纷。好在小字报揭发的内容没有他和黄丽艳的事,无非是拿回扣、收受贿赂、游山玩水之类陈年旧账。
  厂里新建的几栋职工住宅楼交工了。虽说是商品楼,可厂里有补贴,厂里厂外很多人都想买,楼房户数和要房人数是一比十,找他的人不断。电话里周大伟张口就要一户,并且必须是三楼的,连商量的话都没有。范广大明知道这事咬嘴,还是乖乖办了(楼层实在没办法)。很快,他和黄丽艳的事就出现在了小字报上和检举信里。职工大会上他暴跳如雷,又是辟谣,又是骂人,结果是越描越黑。
  
  而那个恶棍,却趁火打劫,开始了无休止的纠缠和敲诈。周大伟向他借钱,借了一次又一次,张口就是一万两万。他让他到几个大酒店去付他的酒账,还让给他买了手机和摩托。他唯一拒绝的是没让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好好唠唠”。
  又是很长时间没见到黄丽艳了,她是一直在放假,还是躲着自己?慢慢的,范广大认定黄丽艳是勒索者的合伙人了。不久,周大伟又给他打手机,替一个人讨还星光厂欠的五万元材料款。那时候,星光厂资金周转已经瘫痪,本来无力偿付这笔欠款,可是他已经不作长远打算,决定答应周大伟。他在手机里对周大伟说,那钱可以还,但必须让黄丽艳到他办公室去拿支票。
  在说好的时间里,黄丽艳敲门进了范广大的办公室,进屋就哭起来。问她话,什么也不说,就朝里间走,边走边脱衣服,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忘记:黄丽艳那娇小的身体上,青一片,紫一片,几乎找不到一块本色皮肤,那些起起伏伏的美丽地方,连本来的形状都改变了。她扬着尖尖的下颏,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顶,刚试图动一动腿,嘴咧得闭不上。他忽然想起来,往里间走时,她的一条腿就拖拖拉拉的不敢吃力。他让她穿上衣服,交给她支票,让她走了。黄丽艳起身时愣了一下,出门走时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凄楚的笑。
  是周大伟的愚蠢把黄丽艳彻底推进了范广大怀抱。在不久以后的一场舞会上,范广大跳了一曲,便坐在灯影里歇息。接连几个女子上前,千娇百媚,请他去跳,他无动于衷。忽然,他眼前一亮,一团幻影,朝他飘来,聚化为一女子,恍若天仙。黄丽艳!笑盈盈的黄丽艳!他像通上了电,不由自主地弹跳起来,迎了上去。茉莉花香沁人心脾。两人的肢体像久违的老朋友重逢,根本没用大脑支配,自己就配合起来,久不操练的动作也都自己找上门来,仿佛鬼使神差,俩人竟又跳起了颠踏步。有关手电筒的尴尬记忆变成了暧昧的心传。他身材好,舞技高,尤其是跳两步后那一颠,说不出的优雅洒脱。他们就那么忘情地跳啊跳,如入无人之境、无我之境。是全场哗然响起的掌声惊醒了他们。直到那时他们才发现,全场还在跳着的只有他们一对,大家早就围成一圈,欣赏他们的舞姿了。
  更难忘的是舞后,略一挽留,黄丽艳就留下了。那一夜,说不尽“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名早已退休的老干部,慷慨激昂,向范广大提出一条治厂之策,立即清理那些厂存人员,让她们下车间劳动创造价值,同时也好掌握生存本领,目标直指黄丽艳。范广大知道,群众对此呼声很高,清理确属当务之急。可是他问自己,冒傻气啦你清理?他答复说,那些厂存人员也在创造价值,向市里要来那么多资金,不能埋没她们的功劳;再说这是前任领导定的,等等再说吧。
  于是歌照唱、舞照跳。宾馆灯火亮凌晨,“仙乐风飘处处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范广大的身边,聚集了一群舞场高手。宾馆的小会议室改成了舞厅。当时他不知道,能进那个舞厅和厂领导一起跳舞,特别是能陪他范厂长跳上一曲,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怪现象在星光厂发生了:谁想接近厂长,先去讨好黄丽艳。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人们的心就飞到舞场上去了。第二天一上午,机关里谈论的都是昨晚的舞场盛事。后来想进去跳舞的人太多,没办法只好凭票入场,负责发票的厂办主任曾一度炙手可热。乐曲一响起来,就没完没了,往往一直跳到深夜。喝着美酒,伴着美女,唱唱歌,跳跳舞,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范广大寄情于歌舞,乐此不疲。
  这样一来,早晨他怎么能够起得来?常常是,七时四十分已到,他的座位还空着,一屋人鬼侃神聊,等着他去开生产调度会。
  10
  楼下透上来一道光亮,接着传来脚步声,很快又有一股葱花味飘上来。光是手电光,光后走上来一个人。辛文义定睛一看,是订菜馆那个女人。这种情况下,辛文义的嘴会很甜的,他闪身叫了声“大姐”。
  “你不是小辛吗?”女人认出了他。辛文义惊愕不已,忙说你怎么认得我,女人说她也是星光厂的,原来一直当档案员。辛文义说没见过,女人说:“你咋没见过,你忘了,有一回,天下大雨,你还捎过我一段路呢。”
  辛文义作若有所思状。女人说,刚才在订菜馆,她就看他像,他走后咋琢磨咋像。然后她问:“你在这转悠啥呢?”
  辛文义告诉她,想找个人,没找到,刚从楼上下来。女人问找谁,辛文义说黄丽艳,“大姐能帮个忙吗?”女人端详了他一下,说“那你跟我来吧”。
  令辛文义再一次惊愕的是,跟自己刚才一样,女人也是站在十五号门前敲起了门,也又一次看见了门口透出的光亮里汉子那油汪汪的半边脸。辛文义听汉子问“那边关了”,女人回答“关了”。迟疑了一下,辛文义还是进了屋。
  汉子抬头看了看辛文义,没理睬他,坐在一张圆桌旁喝酒。桌上没什么像样的菜,一碟子炒花生米,一碟子拌干豆腐丝。桌上桌下没看见酒壶酒盅,瓶在手攥着,喝就嘴对嘴来一口。两个孩子都去写作业了,老是抬头看辛文义。
  辛文义猛然想了起来,汉子姓谭,他父亲是星光厂的老总工程师,前些年就没了,汉子没有子承父业当干部,记不清是在哪个车间当工人。辛文义主动打招呼:“你是谭哥吧?”汉子抬头看了看他,刚才那尖锐的目光钝了些,还朝他举了举酒瓶子,他摆了摆手,谭哥也不深让,只管自己继续吃喝。
  “这儿,不是黄丽艳的家吗,谭嫂?”辛文义打量着屋子,不叫女人大姐了。
  “可不,这房子是黄丽艳的,可让她卖了。”谭嫂边收拾着屋子边说,“到我们手,都小溜儿一年了。”
  “卖房子?”辛文义一愣,感到不可思议,“她为什么把房子卖了?”
  “为什么把房子卖了,”谭嫂学着辛文义的腔调,有点嘲笑他少见多怪的意味,“为了供她儿子上学呗,还能为了什么……”
  谭嫂踢给辛文义一个凳子,吩咐他坐下,叹口气说,这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咱们这小区,为了供孩子上学,或者上医院看病,卖房子的多了,谁也别笑话谁,人不到万分不得已,谁舍得卖房子,都是日子把人逼的。黄丽艳她也是没法子,一个女人家,一个人过日子,又没个工作。
  辛文义问她怎么一个人过日子,她对象呢?那个叫周什么的家伙呢?
  “你说周大伟呀,两个人离了,姓范的走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离了。都怪她爹妈,生个丫头那么美!婚后头几年,姓周的生怕黄丽艳飞了,天天哄着她过日子,把烟戒了给她买化妆品。黄丽艳和厂长有了那些事,他把黄丽艳当成了摇钱树,那几年可没少从范广大那儿弄了钱。范广大一跑,他就和黄丽艳离了婚,把房子孩子留给黄丽艳,自己跑到南边去了,听说是领着一个小女孩子跑的,也是早就有了事的。黄丽艳也没说别的,你想离就离。大伙都说,离了也好,不离也得让那小子给打死。唉,你没看那打得呢,尽往她那不能打的地方打……”
  谭嫂说不下去了,抹起了眼泪。
  房子是两居室的,另一室看不见,这间屋里没什么家具,正面墙上贴着张《泰坦尼克号》电影海报,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台黑白电视机,靠窗摆一张铁架子床。
  腰又闹,辛文义摘下手机一看,短信已有了三条,都是范总发来的,最后一条是:“要是周也想来一起接来”。辛文义看完,回复道:“等会再说。”
  谭嫂说,一开始,也就是范广大和黄丽艳的事刚传出来的时候,大伙还替那小子抱不平,后来就都同情黄丽艳了。“他要是有男子汉的血气,早咋不离呀?等姓范的跑了,没用了,来了精神了,那种人……”谭嫂提高了声调。
  “离了以后,黄丽艳住在这,工作一时找不到,又带着个上学的孩子,干吃买断身份那几个钱,还不到两年,就折腾光了。儿子要上高中——咱们这上高中比上大学收的钱还多呢——不卖房子咋办?可不兴不供孩子上学的——她这一辈子就那样了,还有啥指望?就指着儿子能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出息啦。万般无奈,她就找人写了“卖房启事”贴出去,你没看呢,那年夏天,贴得到处都是。
  
  “唉,一家子一本难念的经。你谭哥我们原来住的是大三室,九十多平米,是前些年厂里分给孩子他爷爷的。后来他爷爷没了,接着他奶奶也走了。原来有个单位,啥都好说,厂子黄了,我们就寻思,就剩我们四口人,还住那么大个房子干啥,换个小点的吧,看到黄丽艳的卖房启事,就把那户卖了,买下了她这个两室的。别的不说,光取暖费,一个月就能省下百八十的呢。
  “说了半天,还是姓范的不是人,他可把黄丽艳给作践毁了!要不你就别招惹人家,要不你就像个爷们似的,把人家带走,看留这受那份罪。唉,你没看他们娘俩搬走那天那个惨呢,黄丽艳低着头一路紧走,小小的孩子懂事了,装成个没事人似的,扶着他妈走,还逗他妈笑……”
  谭嫂脸转向灯影里,发出深深的叹息。
  “要是我,你跑到哪我跟到哪!”谭哥把酒瓶往桌上一蹾,酒也不喝了。
  “你倒说他跑到哪你告到哪呢,现在咋不告啦?”谭嫂笑看丈夫一眼。
  “姓范的要是回来,看我不揍扁了他!”谭哥额头青筋暴跳。
  “人都说,好厂工人好过,破厂厂长好过,范广大可没少从星光厂卷走钱。你玩玩女人也行,可别把厂子也玩了呀,这两千多号人……”谭嫂说。
  听着谭家夫妇这些话,辛文义脸火辣辣的。他没想到范总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竟是这样。他想找个话打断他们,就把话题扯到了订菜馆上。谭嫂说,自从四年前星光厂黄了,他们两口子就经营着这个小订菜馆,不管咋说,总算没饿着,孩子们呢,也都上着学。打听打听,在星光厂失业的人中,他们这就算不错的了。“这么个形势,还想咋样?将就着过吧,人得知足。”谭嫂笑了。
  说到自己时辛文义撒了谎。谭哥问他现在哪儿发财,还给范广大开车吗?他连忙否认,说他没跟范广大在一起,也不知道范广大现在怎么样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谭哥倒心实,说,你在哪也比我们好过,会开车,有手艺。
  “那黄丽艳就没再找个人过吗?”辛文义再一次转移话题。
  “没听说找。”灯影里,谭嫂直摇头,“她带着那么大一个孩子,没个工作,年轻漂亮的时候也过去了,名声又不好,找谁呀,难哟……”
  谭哥咧嘴一笑:“别说是找,就是去卖,也没人要她那样的了——现如今,街上年轻好看的女人都稀烂贱的,三五十块钱一宿上赶着……”
  11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谁在演唱《好人一生平安》,声情并茂。范广大放平脚板,擦着地面,缓缓舞动。女孩儿还在他身上挂着,却使你没有一点拖累感,不知道她是怎么挂的。
  辛文义终于有了回音,范广大看后,疑问丛生,问:“到底怎么回事?”
  转过来的卞振昌问人找到没有,范广大说:“有线索,正在找,正在找。”
  卞振昌一笑,转走了。范广大继续在四年前的日月里徜徉,怀恋不已。音乐真个怪东西,能唤醒你尘封已久的记忆,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星光厂的日子开始风雨飘摇。城里城外,那些小加工厂、小钢炉、小修理厂,仿佛一个早上冒出来似的,遍地开花,到处都是,像一群狼,活活把星光厂这只老虎围困死了,使这个名震一方的老牌国企失去了活力,奄奄一息。
  因为无活可干,厂里只好给工人放起了长假。因为领不到工资,工人们就到市政府门前静坐。闹得厉害那次,把省长都惊动了。
  大街小巷那些蹬三轮电瓶车的、卖纯碱馒头的,很多都是星光厂职工,范广大看见了,心里也不好过。不过那时他自有他的逻辑:那么一种机制,我一个厂长,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全市机加能力过剩,星光厂用人多、负担重,没有拳头产品,无力进行技术改造,谁来当这个厂长也没辙。再说,开不出的国企又不只是星光厂一家。至于有一段时间社会上传说,星光厂把一辆汽车给修成了拖拉机,那纯属于同行的恶意中伤。他断定星光厂早晚得垮——市里多少国企都垮了。再看看那些当年的厂长经理,很多都摇身一变,成了民营企业家,他们谁不是在当厂长经理时完成的原始积累!范广大还恨自己动手动晚了、动软了呢。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星光厂就像一个败血病患者,靠输血维持生命,每个月的亏损补贴都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市里终于开始考虑星光厂的后事。
  那时候,面对市调查组关于星光厂改革滞后、机制不活、管理粗放的指责,范广大没有一丝愧疚,还一阵阵冷笑——你们想让一个官场失意客当改革家吗?荒唐!我范广大的舞台本来就不在这里,是你们硬把我派来的!
  星光厂的改制和对范广大的查处几乎是同时进行的。范广大可一点都不怕市里去的那几个办案的人。他深谙官场的种种潜游戏规则,知道市里哪个领导都不想在星光厂拔出一个大萝卜,以致带出一大堆泥。账目上的事早就弄好了,他不会傻到让虱子爬在秃头上。他更不会主动去为星光厂垮掉承揽主要责任。他也不天天询问王国凡、赵贵财他们在市里省里都是怎样跑的,因为他知道反正他们都比为自己跑还着急。就在调查组风风火火查处他的问题那些日子里,他从从容容,帮助卞振昌完成了收购星光厂的整体方案,特别是还帮助卞振昌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同资产评估师见上了至关重要的一面。他不再过问星光厂怎样改制,也不再关心自己是否会被免掉厂长职务。他早已看好退路,只等风头一过,便拎着在星光厂掘下的第一桶金远走高飞。
  改制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把星光厂作价卖给卞振昌的过程。背后都说好了,场面上市里还搞了一把竞拍。原厂班子成员都让卞振昌买通了,没人出来搅局,也都有了自己的打算,出路还都不错。有几个工人嚷嚷着星光厂资产是全厂职工辛勤劳动积累起来的,他们要合伙收购,最后终于没有筹集到足够的款额。
  卞振昌原有一个小金属加工厂。买下星光厂后,卞振昌打算把这里的设备转过去装配个新厂,利用星光厂场地面积大位置好的优越条件搞房产开发。
  在人员安置上,市里满足了卞振昌的条件,全厂职工身份置换后,除少部分离厂自主择业者外,由卞振昌留用一部分,其余的全部进入市劳动力市场。黄丽艳和许多留不下的人一样,拿到一笔身份置换补偿金,失去了职业。
  星光厂留给范广大最惨痛的记忆,发生在它最后的日子里。在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在全厂放长假的日子里,人们骂厂长治厂无方,咒厂子咋不快黄,而真到黄时,一个个却都傻了一样。星光厂牌子被摘下那一刻,黑压压一片职工没有一个人走动,“哇”的一声女职工哭成了一片,仿佛国破家亡。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还有人吐上唾沫,用衣袖去擦牌子上的污渍。骤然失去单位、失去职业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仍然天天去厂里转悠。黄丽艳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人群里乱串,一会听听这堆人说什么,一会又去听那堆人说什么。
  那时候范广大的厂长职务已被免掉了。从理论上说,他也失业了。他没有一点反躬自省的心情,又恼火憋气,又灰溜溜的,想朝谁发泄,却躲起来谁也不敢见。一了百了,他在这个城市已经没什么事了,他只想快点离开,逃往省城。
  范广大和黄丽艳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在那段时间里。那是在他们常去的那个地方,黄丽艳拨打了他们俩人专用的手机号码,他去赴约时找了副墨镜戴上。
  那天黄丽艳无比艳丽,可是范广大什么事情也没有能够做成。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范广大已经没有了往日心情,他已经对她厌倦了。黄丽艳一边哭着一边收拾着自己,哽哽咽咽说不成什么话,泪水把妆冲个啥也不是。而范广大却听得一清二楚——黄丽艳在一遍遍问他:我怎么办呀。
  范广大还听出了黄丽艳想说而没敢说出来的话:带上她,去省城。
  因为范广大听黄丽艳不只一遍地说,她算在这儿待够了,待不了了。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和黄丽艳的事已经传进家里,老婆还没放过他呢。
  
  范广大后悔起跟黄丽艳说过想去省城的打算来。看她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心情烦躁,没好气而又含含糊糊地说:“你着什么急呀,等我慢慢想办法嘛。”
  黄丽艳一定是听出了自己的敷衍,但她听出自己对她的淡漠了吗?范广大忘不了那天黄丽艳离开时的神情:失望、哀怨、凄楚。
  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替黄丽艳想。卞振昌请圈子里的牛鬼蛇神吃饭,兼有庆祝收购星光厂告捷之意。范广大是大大的功臣,自然在座。宴会开始之前,范广大想起了黄丽艳的事,将卞振昌叫到一边,细下声去,请卞振昌给找个饭碗。卞振昌问是星光厂的吧?他连忙点头。卞振昌问是车间的吗?他说不是。卞振昌笑问是小嫂子吧,他笑而不答。卞振昌正色道,这些天找他的不下二十人,都是原来厂里的闲人,他谁也没答应,如果让那些人都回去,他的厂子实在受不了。“不过,”卞振昌顿了顿说,“既然大哥开口了,那就不用她到厂上班,到时候我让人给她送一份工资得了。”范广大一下子听出了卞振昌的言外之意——你范广大如果真想让朋友替你养情人,那么我就替你养,只要你心里过得去就行!凭心而论,私企毕竟不是国企,如果他是卞振昌,他也不会留黄丽艳的——留下她能干什么呢?但他还是老大不快,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席间,范广大思前想后,感慨人走茶凉,中途便离席而去。卞振昌追出老远,他头都没回。
  一别就是四年。卞振昌今天的殷勤相待,就是因为当年他的中途离席吧。而范广大没有回来,却不是恼恨卞振昌,是怕见星光厂父老,怕见黄丽艳。
  四年来,黄丽艳怎样了,范广大一无所知,可是他无法将黄丽艳忘掉。
  黄丽艳,你在哪里呀?
  12
  雪好像小些了,透过结了水汽的风挡玻璃往外看,似有似无。
  辛文义看见黄丽艳那个小摊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方位感。他按着谭嫂的指点,出了星光厂职工住宅小区,见着灯就右转,一路转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有一点辛文义没看错——这里已是城市的边缘,城乡的接合带。明显的感觉是路窄了下来,灯乱了,光杂了。迎面是农舍改成的店铺,工厂后墙扒成的门脸。叫卖声、说话声南腔北调。路上流着雪化成的污水,路旁有落上雪的垃圾。灯影里,不少扛着大包小包的人踩着泥水疾走。好像前面不是汽车站就是火车站。墙上树上水泥杆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有民工模样的人相互搀扶着从小酒店出来。有兜揽生意的小姐嗑着瓜子儿左顾右盼,似走非走。换一个方向看,又是一片建筑工地,灯光里,高高的脚手架子上仍然有人。开始活起来时,农民进城开店摆摊,后来开店摆摊的变成了工人,农民站在了高高的脚手架上。恍恍惚惚,他认出来,这里的不少人,都是原来星光厂的工人。他们有卖纯碱馒头、正宗锅烙的,有卖水果卖菜卖熟食的,有掌鞋修自行车、走街串巷蹬电动三轮车的,忙忙碌碌。有那么两三个人,他还能叫上名来,可他一个也没敢停车相认。不知怎么,他总是站在范总的角度想问题,不知不觉,就替范总羞愧了。
  辛文义慢慢开着车,寻找路旁穿武警棉大衣卖瓜子儿的女人。“找去吧,她就在那一带卖瓜子儿呢,这雪天,她准得穿她那件武警棉大衣……”谭嫂叮嘱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
  辛文义远远的就看见黄丽艳那个小摊的灯光了。远远的他看见,前面那点灯光里,有个人在来回走动着。他断定那个来回走动着的人就是黄丽艳,因为眼前这条热闹的小街上,卖瓜子儿的小摊虽然不止她那一个,而穿草绿色棉大衣的却没有第二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就是黄丽艳,她肯定是黄丽艳。
  现在,辛文义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了。不知怎么,他反而不那么着急了。他一边打量着她那个小摊,一边琢磨怎么跟她说话。
  琢磨着的时候,辛文义把车停下,因为腰又闹了。范广大问:“快告诉我见面了吗?”辛文义回道:“这就见面。”
  黄丽艳的小摊其实就是个三轮车,只不过轮子包进了特制的箱体里。车箱上面,分成几个格子,有几个格子里放着些不同颜色的葵花子儿,有一个格子里放着咸芥菜疙瘩切成的咸菜条。车前一根铁管上,吊着盏靠石棉罩发光的汽油灯。辛文义知道,这种汽油灯十五个小时就会烧掉一升汽油。
  显然,女人已经注意到了辛文义,不时向他这边投来关切的一瞥。
  辛文义把车停好,下了车,踱到瓜子儿摊前。现在,他已经看得真真切切,女人就是黄丽艳了。见来了顾客,黄丽艳连忙迎上来,满脸是笑,声音轻柔而清晰地说:“来点吧,新炒的,又香又好嗑,要多少?”
  说着拿起了秤——就在这时,黄丽艳突然又放下了秤,转过身去。
  辛文义知道黄丽艳认出了自己。他看见,不知是不是因为落上了雪,黄丽艳的头发花白了。又肥又大的草绿色棉大衣裹着,看不出她身材有无变化,脸上花容月貌已然不再,是黑黢黢的了,只有眼神还透出些许当年的风采。
  “你干什么来了?”黄丽艳依然背着身子。
  “没事,瞎转呢。”辛文义没有立即说明来意,“这大雪天,咋还不收摊?”
  “下雪也有人嗑瓜子儿。”黄丽艳终于转过身来了,却还不正脸看他。
  在辛文义接近小摊的这段时间里,一个来买瓜子儿的人也没有。可是她还是那么耐心地等待着有顾客到来。在省城,这样的瓜子儿,不是四毛钱一两,就是五毛钱一两,不知她卖什么价格。辛文义不知道,她一天要在这里站几个小时,一天能卖出去多少斤,就算这里也跟省城一个价,她一天又能赚几个钱。
  辛文义问起她这几年的情况,黄丽艳说了一些。失业后,她卖过菜,做过豆腐(卖),到农村种过地、掰过苞米,往楼上送过牛奶,这瓜子儿是近一年来才卖的,就业局给租的摊位。辛文义听得出来,她是漫不经心的,不愿多说。
  “孩子呢?你儿子长多高了?”辛文义还记得她儿子的可爱模样。
  “上高中了,长了个傻个儿,有一米七八了,”黄丽艳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些笑意,“老师说他脑瓜挺好使,也认学,天天晚上回家做题呢!”
  “你儿子肯定能考上大学!”辛文义随口说道。
  这本是一张空头支票,黄丽艳却笑了,说那敢情地。同辛文义讨论了半天有关大学和大学生的事情,说来说去,叹起气来:都挺好的,就是要的钱多。
  “你高中有认识人吗?”黄丽艳眼巴巴盯着辛文义,又说出了她儿子所在的那所高中的校名,“听说认识校长,就能少要点学费呢……”
  辛文义直摇头,说不认识。黄丽艳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你找找范广大,他肯定有办法!”辛文义乘机把话题往正题上引。
  “找他?你当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黄丽艳眉眼间掠过一抹冷笑。
  “那现在你住哪儿呢?”辛文义换了个话题。刚才谭嫂说她也不知道黄丽艳如今住在哪里,谭嫂只是听别人说,黄丽艳好像在哪儿租了个平房住。
  “还在那儿住呗,四十九栋二单元十五号……”黄丽艳想了想说。
  “大伟呢,他也快该来接你啦?”辛文义顺着她的谎言说下去。
  “他呀,不来,在家看电视呢。”黄丽艳像真的要把谎言进行到底。
  辛文义揣摸着黄丽艳为啥要撒谎。这时来了个买瓜子儿的,黄丽艳忙过了营生,脸色又好了,问辛文义这几年在哪儿干呢,“可发大财了吧”。
  “我算啥呀,咱们范厂长如今可大发了,”辛文义见有机可乘,又扯起了范广大,“现在他是省城盛达公司总裁,钱有的是,还是个……委员呢!”
  黄丽艳眉眼间那种笑又出现了,鄙夷,还是轻蔑?辛文义索性告诉她,范总回来了,就在大富豪酒店呢。又问:“大富豪酒店,你知道吧?”
  “知道,不就是在咱们星光厂地皮上盖起的那个酒店吗。”黄丽艳边招徕着顾客边说,“人家是大富豪了嘛,还不得住大富豪酒店……”
  辛文义没再往下说,他觉得跟黄丽艳的交谈有点累,便看黄丽艳做买卖。顾客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像对情侣。他们略往这边一张望,黄丽艳便热情地招呼他们过来。女孩儿没心思买,看看要走,黄丽艳便朝男孩儿发起了攻势,宣传了一气她的瓜子儿怎么好,又说:“非得人家要你才给买呀。”男孩儿买倒是买了,却只买了半两,扔下一张两毛的票子,两个人纠缠着走了。黄丽艳拿起那张毛票来,放在膝盖上按平展些,打开一个几乎全是毛票的皮夹子,凑到眼前,拨开一道缝隙(不同面额的毛票很可能是挨在一起的),很小心地将这张两毛的票子放了进去,然后拉上拉链,拍一拍,心满意足地将皮夹子放回原处。
  
  “半两也卖呀?”辛文义不知黄丽艳啥时候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半两半两,不就是一两嘛。”黄丽艳笑了,那笑声,还很爽朗呢。
  这时候,范广大打来了电话,辛文义说了几句,便将手机递给黄丽艳,说“范总请你说话”。黄丽艳不想接,却已经听到范广大喊她名字了。开始时她只是听,后来接连说着“不”、“我现在挺好的”,便把手机还给了辛文义。
  辛文义说了半天,关掉了手机。关了机,他便说:“我是来接你的。”
  黄丽艳摇了摇头,好像有了思想准备——刚才范广大肯定对她说了。辛文义絮絮叨叨,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黄丽艳说:“你告诉他吧,我不去。”
  辛文义设身处地地替黄丽艳谋划起来:“要是我,我就去,范总有的是钱,让他接济接济,那算个啥呀,也不是不熟,这年头,还管那么多呢!”
  又来了个顾客,黄丽艳招呼顾客去了。
  13
  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
  看不清你远去的身影,
  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
  握不住你从前的温馨,
  是雨声喧哗了我的安宁,
  听不清自己哭泣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落着雪,歌声中,人们还在跳着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开始跳那种过时的交谊舞了。
  酒店服务生一个个在规定的位置肃立。服务生们偶尔对视一下的眼神,在交流着什么?他们是不是在说,今天这些人,这舞,是不是跳得有点特别?
  旋转的球形灯,旋转闪烁着生活的光怪陆离。
  梦幻般的节奏,反复演绎着生命的多变步履。
  一曲终了,会有片刻间歇。音乐再起,舞伴会有重组,但总是女孩儿们起身趋前邀请,男士们矜持相迎,于是双双起舞。每个女孩儿和每个先生都跳过了,已经跳了多少曲?没有人还记得清楚,反正不会跳交谊舞的女孩儿都会了。
  范广大一直和那个挑染黄发的女孩儿跳着,而接完电话他就不跳了。
  清清楚楚的,范广大听到了黄丽艳的声音。那声音是他熟悉的,把他带回了过去的时光。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黄丽艳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灵魂还在手上拎着,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放下。
  黄丽艳,你能原谅我吗?范广大在心里一遍遍呼喊。
  慢慢的,两滴清泪,从范广大的眼角滚落下来了。就在这时候,辛文义出现在怡神园门口。范广大迎了过去。
  “她不来……”辛文义压低些声音说。
  “她不来,我去!”范广大吵吵嚷嚷,挥手叫停音乐,大声喊来赵贵财、王国凡、卞振昌、潘会民,“我急需些现金,我身上带的不够,你们谁有?”
  四人慷慨解囊,好大一堆,范广大接过去,数也没数,叫上辛文义就走。
  到门口时范广大才回头说:“我去看看那个黄丽艳!”
  上车后范广大直催辛文义快开。辛文义说,不能更快了,路滑。
  一路上范广大没再说什么话。辛文义想告诉范广大,刚才自己见到了不少原星光厂的故人。辛文义还想告诉范广大,原来,大富豪酒店是卞振昌开的,就建在星光厂原址上。侧脸看了看范广大的表情,又打消了念头。
  此刻,四年前逃离这座城市的情景,正在范广大脑际闪现着。那也是个夜晚,也是辛文义开车,也是老觉得车开得慢。他没敢白天走,怕走漏消息走不成。一路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就像当年李隆基弃城出逃那样仓皇,那样急迫。都已经快出城了,还是被星光厂的职工们拦住了去路。他们先是打开车门,看有没有黄丽艳,连后备厢都打开搜看了。没发现人,他们又七嘴八舌,让他把腐败的钱交出来。他给赵贵财打了电话,很快警察赶去了,他们才让出一条路。让出路也没让他顺顺当当走,他们又是敲锣打鼓,又是燃放鞭炮,还扯出一条横幅,横幅上的白字是“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现在,范广大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当初自己励精图治,努力当一个好的厂长,不懒不贪,如今星光厂会是什么样?如果当初听那个退休老干部的话,让黄丽艳她们那些厂存人员到车间去学技术,黄丽艳会留在卞振昌的新厂吗?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雪还在下着,无声无息。路灯带着柔和的光晕,美丽而孤单。
  范广大身子紧贴前排座椅靠背,两眼直盯前方。
  渐渐的,他们接近了城市的边缘。
  那片已经不再陌生的城乡接合带又一次出现在辛文义眼前。
  夜还不算深,四处灯光亮着,很多店铺开着,很多小摊(包括瓜子儿摊)摆着,很多人还在忙忙碌碌,建筑工地的脚手架子上仍然有人。
  黄丽艳和她的瓜子儿摊都不见了踪影。
  雪,又飘飘洒洒地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