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瓦庄的人记得很清楚,咧脸第一次到瓦庄来是一个春末的黄昏。
我也记得很清楚,那天放了学后,我和葛金狗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满畈的油菜地里奔跑,虽然油菜花开得有些败落了,但因为满畈都是这种植物,所以映入眼里的仍是金黄黄的一大片,随着微风吹起,油菜花粉直往我们的鼻子里、喉咙里和胸腔里钻,我和葛金狗不停地打喷嚏,打得鼻翼两边都微微地酸痛。我们奔跑着,往河边的堤坝上跑去,堤坝边靠河水的地方长着一种叫溜溜儿的果实,熟了的时候,颜色是鲜红的,小小的如人的小手指头,充满了蜜汁,一咬一口糖水,我们赶去看看它们熟了没有。可是,我们去晚了,我们前些天看好的那棵树已经被人采摘一空,这让我们俩十分灰心,怏怏地往回走,葛金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对着油菜花左劈右砍,嘴里叫着,杀,杀,杀。
走到瓦庄村口的时候,我发现那里聚集了一群人,像一窝蜂子,嗡嗡地挤在一起。我和葛金狗对望了一下,立即也振振翅膀飞奔了过去。蜂巢中央是一个卖桃子的小伙子,他个子高高大大的,不像是我们这边的人,大阔脸,只是头有点偏向一边,像在认真听人说话似的,背也有些弯,他担着两稻箩桃子,前面一只,后面一只,桃子都堆到了稻箩筐口。那桃子一个个绿身红嘴,有拳头大小,像一个个孙悟空的猴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它们像孙悟空,可能是才看了电影动画片《齐天大圣》吧,那里面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多么诱人啊!面对蜂拥而来的瓦庄人,这个高个小伙子手足无措,他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两毛一斤,两毛一斤。”他一边说,一边手拿着杆秤为瓦庄人称桃子。瓦庄人向来善于见机行事,他们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卖桃子的是个新手,他照前不顾后,手忙又脚乱。于是瓦庄人趁他正在看秤星时,便弯腰迅速地从箩筐中抓出几个桃子,递给身后的人,身后的人迅速地递给再外围的人。瓦庄的人聪明,他们只要一个眼神就精确地传递了所有的意思。于是,你也抓我也抓,开始还遮遮掩掩,后来,他们发现这个卖桃子的看见了他们的行为,也不制止喝斥,只是歪着头说:“你们这样,我本都要亏没了呢,我借了一只船过来,送了人家两斤肉呢。”他只是嘴里说着,可怜巴巴地看着箩筐,瓦庄的人胆子更大了,索性也不避了,上得前来就毫不客气地拿几个揣在衣服兜里,葛金狗的妈来得迟了,她骂骂咧咧地在箩筐里挑挑拣拣,说:“怎么都是这个鬼样子的了,你们这些人哪,吃独食的家伙,也不留点好看相的给我。”她说着,俩手翻上翻下,终于挑了几个饱满的,双手捧在胸前,得胜似的走了出去。眼见得桃子飞快地少了下去,只剩下箩筐底下一些了,高大个子慌了,他一下子扑在箩筐口上,“这几个你们要给我留着,我要,要,要送给我姑妈。”
“你姑妈?”瓦庄人看看箩筐里剩得不多了,而且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了,也就见好就收,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小伙子说的姑妈上。瓦庄的人大部分姓吴,都是许多年前从外地逃反搬迁过来的,所以说起来家家都是牵牵连连的亲戚,谁家有个三亲六眷都像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样清楚,而这个小伙子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姑妈呢?也就是说,瓦庄怎么突然冒出个侄子来了呢?看着瓦庄人的一脸怀疑,小伙子的头歪得更厉害了,他红了脸,从箩筐上抬起头急急地说:“我姑妈叫洪爱菊,我姑父叫吴生全。”他这样一说,大家知道了,葛金狗费劲地从大人的胯下钻进去,对着歪头的人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吴美丽家,我带你去!”
在那个春天的黄昏,在瓦庄人个个嘴里都吐出了新鲜的桃子的气息里,那个倒霉的卖桃的外乡人在我和葛金狗的带领下,走进了吴美丽家,准确地说是吴美丽的妈妈家。
2
卖桃人叫咧脸,这是第二天葛金狗告诉我的。他说他妈妈到吴美丽家去了一趟,搞清了咧脸的来历。
我们瓦庄靠着一条大河,叫秋浦河,河对岸的村庄叫窑庄,虽然隔着一条河,但两个庄子的环境却不一样,瓦庄这边靠着河湾,田少地多,又有丰富的山林,窑庄却只有不长树的荒山,田地也少得可怜;人的脾气也不大一样,瓦庄的人虽然有些耍小聪明,但都还是踏踏实实地种田,窑庄的人呢,喜欢到处做小生意,担着点东西到处跑,没个正当职业的样子,瓦庄的人是很有些瞧不起窑庄的,两边的来往也并不多,因为瓦庄的人只种田不搞鱼,所以也没了船来往,隔山容易隔水难,我们只是偶尔在闲着没事瞭望对岸时,才带着鄙夷的口气说起窑庄来。不过,只有说起窑庄的“洪张飞”来,大家还是略略带了畏惧与佩服的神情的。
“洪张飞”是个土匪,姓洪,瓦庄的人说他身蛮个大,能跟一头壮牯牛抵角,因为力气大,性格勇猛,就有了“洪张飞”这个绰号,“洪张飞”后来被解放军制服了,他手上没有命案,就判了无期徒刑,这家伙到了牢里还不老实,坐了几年牢,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和看守监狱的一个女管教干部好上了,而且,女管教干部还为他怀了孕,生下了孩子。这事一暴露,“洪张飞”就被枪毙了,女管教干部也丢了工作,带着“洪张飞”的儿子回到了窑庄,窑庄没有人理他们,日子就过得很艰难,女管教过不下去了,有天就将小儿子带到河堤上,猛地往地上一掼,自己也跳了河死了。可是那小儿子命大,没有掼死,在河堤上的青草丛里闷了半天,最后被蚊蝇叮醒了,一个人在河堤上大声哭了起来,只是从此一边耳朵有点儿聋,听人说话都要歪侧着头,后来,他就被爷爷奶奶带大了,这个小儿子就是那天来瓦庄卖桃子的人,他的名字叫咧脸。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后来陆续听说并不断添加而成的,我们那时候只知道他是那个厉害的土匪的儿子,心里隐隐有些害怕和好奇。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和葛金狗就直接跑到吴美丽家门前的香樟树上埋伏起来,观察那个叫咧脸的人。
伏在树上往下看,能清楚地看见吴美丽家的院子,吴美丽家正在盖新房子,除了院子好好的,老砖屋的四墙全都拆了,露出了屋子里的一切,坛坛罐罐,箱箱柜柜,全都露了出来,好像一个人没有穿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些平时见不得人的零件。我和葛金狗打量着露出来的一切,在心里把吴美丽家的东西与自己家做个比较。这会子,那个叫咧脸的人从一旁的墙角里走了出来,他担着一担水桶去河边挑水。葛金狗胆子大一些,他摘了颗香樟树的籽往咧脸身边扔去,咧脸抬头往上看。我们对视了片刻,这个咧脸除了脸稍稍有些歪,应该说,人长得不是那么可怕,甚至有些英俊,浓眉、大眼、方脸、高个,他要是正过头来,完全可以演《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他看了我们一眼后,和善地笑笑,“挑水去,我挑水去。”平常,瓦庄里的人,只要大我们一层萝卜皮的年纪就要在我们面前摆老资格,对我们不理不睬的,没想到这个高个子的咧脸竟然对我们这样和气,像对大人一样跟我们打招呼,这倒弄得我和葛金狗有些不好意思。葛金狗清清嗓子说:“喂,你,昨天带来的桃子很好吃。”我以为他会生气,狠狠地跺葛金狗一脚,没想到,这个咧脸只是笑了笑,他“哦”了一声,就出了院子门。
院子里,吴美丽出来了,她梳着头,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长到了屁股尖尖上,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好像总是在梳头,吴美丽是个厉害角儿,她仰着头看见我们,便叫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小细伢子,你们想把我家树压断啊,你们在树上看什么看呀!”吴美丽一向伶牙俐齿,真要斗起嘴来,连葛金狗的妈也不一定是她对手。我们赶紧哧溜一下滑下树来,“吴美丽,像狐狸,吃红芋,放臭屁。”我们一边跑一边喊。气得吴美丽在院子里跺脚,“小细伢们,我下回捉到你们要剁猪草一样剁了你们!”
3
那年头,瓦庄没有什么新鲜事,唯一有点儿看头的就是吴美丽家正在盖房子。屋基起了,砌砖了,砌到窗子了,砌到一人多高了,我们天天去看,虽然吴美丽看见我们总是冷着眼,我们还是像粘狐蝉一样粘在她家的屋子前。这除了我们无处可去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咧脸,他从带来桃子后,就住在了吴美丽家,帮助吴美丽家盖房,吴美丽只有姐妹三个,没有兄弟,盖房总有些重体力活要做,像脱砖坯呀,拉石头啊,扛树木呀,咧脸劲大,也很舍得下力气,整天在那里忙前忙后的,这样一个好劳力,让瓦庄的人都妒忌了,葛金狗的妈就酸溜溜地对吴美丽的妈说:“洪爱菊啊,你这下好了,天上掉下个好长工!”吴美丽的妈腰一挺说:“是我侄儿,他高兴当长工!”
“哼,要是早两年,我看你有本事要他来帮忙我就服了你。”葛金狗的妈是指责洪爱菊早些年怎么不认这个侄子,因为那时这个侄子是土匪的儿子,洪爱菊吭都不敢吭一声她还有这么个侄子。
“怎么了?早两年?早两年你说不定要戴高帽子游街!”洪爱菊叉着腰一脸得意。
她们两个是两只好打架的鸡婆,碰到一起就是两根麦芒尖嘴对尖嘴,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她们斗嘴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咧脸,一收了工,他就去河边洗澡。咧脸的水性好,更绝的是,他人在水里扎闷子,再冒出水面来的时候,手里常常会抓着一条活蹦乱扭的鱼,啪地一下甩在岸上,由我和葛金狗去抢,他再潜到水底下去捉。瓦庄的人都是旱鸭子,看见咧脸这本事,真是神奇了,我们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咧脸。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葛金狗的大哥葛金印,他老是要我们去吴美丽家玩,他说:“你们在家我烦得很,你们去吴美丽家看看,把她家做房子的情况告诉我。”这虽然是件顶没趣味的事,但葛金印却很上心,他每天都要拉着我和葛金狗坐在他家屋后的一块石头上,详详细细地问,那房子砌到几层了,有哪些人去帮忙,吴美丽做什么呢,她不要烧饭吗,那么多人,就是烧水也要烧不少,她不要拉砖吗,她做事时不要把长头发盘起来啊。他反反复复地问,问得我和葛金狗耳朵都起茧了,我们就要跑,可是,葛金印早有防备,他一手一个,死死地拽住了我们的手,用下巴点点胸前的口袋,示意葛金狗去摸,葛金狗就摸到了两块糖果。他哥葛金印就松了我们的手说,“一人一块,记住,明天再去,要是吴美丽家哪天上梁了,记得喊我,我要去帮忙。”
瓦庄人家盖房子,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上梁,也就是砖块砌到顶了,要在墙面969f9bfb9feac501a8bc806b17086e14之间架上一根大的横梁木,这也就标志着新房落成,到了上梁这一天,村里人家每家要出一个劳力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是去祝贺,热闹热闹。我和葛金狗都觉得葛金印不大正常,上梁这么大的事哪里需要我们通知呢,到时又有哪个不会晓得呢?但冲着那两粒水果糖,我们还是一口答应了。
到了上梁那一天,果然葛金印早早去了吴美丽家,他像过年走亲戚一样,穿得崭崭新,他在新房外面碰上了吴美丽,他叫了声,“吴美丽。”吴美丽正梳着头,嘴里叼着根橡皮筋,她扭扭头,不知怎么了,橡皮筋弹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她埋怨说:“你看你,把我橡皮筋都搞飞了。”葛金印的脸刷地红了,他瞅瞅四周,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扎金黄色的橡皮筋说:“正好,正好,我这里有一扎呢,十二根,够你扎头的。”那橡皮筋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光,散发着好闻的气味,那一定是香皮筋,伏在樟树上的葛金狗看见了,他皱皱鼻子对我说,“看来,葛金印是喜欢上了吴美丽了,我找他要一根橡皮筋给我做弹弓他都不给。”吴美丽接过橡皮筋说,“全部给我?”葛金印点点头,脸上兴奋得放光。吴美丽把橡皮筋在手上掂了掂,忽地又塞到了葛金狗手里,说:“算了,我还有一根,你送给别人吧。”她变戏法一样,从手腕上又捋出一根橡皮筋,麻利地扎住了头发,前后摇摇头,把一把长长的头发摇得柳丝一样,然后从葛金印面前走开了。
上梁开始了,一根刨光的长圆的杉木上系着红绸子,由两个小伙子踩着梯子抬着往屋顶上走,这两个人一个是葛金印,一个是咧脸。驮梁的人是有讲究的,要不是至亲的人,要不就是村子里的“全人”,咧脸是侄子,属于至亲,当然是没有话说的人选,而葛金印呢,父母、姐妹兄弟都是全的,符合要求,葛金印脸上除了得意之外,还有些拿咧脸不起劲,他把他的头摆得正正的,脚下甚至迈起方步,动作显得有些滑稽。早就爬在房上的泥水匠指挥着他们,将木梁安放在墙中间,木梁一放下,下面就放起了炮仗,噼噼啪啪的,泥水匠在硝烟里扯起喉咙喊:“一上黄金梁哟——”下面的人和着:“代代出人王——”随着一唱一和,吴美丽从墙头的另一边冒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箩筐的米粉粑粑,抓起几块向下面的人群中散去,底下的人就嗬嗬地叫着去抢那粑粑,吴美丽显然受了传授,她不是往一个方向去散粑粑,而是这边散几块,那边散几块,使人群潮水般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涌向那边。我和葛金狗早就从树上溜下来,加入到哄抢的行列,可是我们的个子太矮,我们只看到大人们的长腿,而看不到米粉粑粑,好不容易看见有一块粑落在了地上,却被一个大人一把扯开,顺手捡走了,这让我们气愤不已。
人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米粉粑粑上,这样的米粉粑粑是用新米粉蒸好的,里面掺了豆腐、肉丁,吃到嘴里,能香半里路,平时难得吃到,你说瓦庄的人能不去争抢?而且,按瓦庄的规矩,人们越抢得厉害,做房的人家就越高兴,预示着新房上梁大吉,所以,当那个侉腔侉调的外乡人来到人群中间时,人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人群是突然静下来的。因为人们看见那个外乡人竟然跳上了堂前的八仙桌上。瓦庄虽然是个小村子,可是规矩却是一样不少的,拿双脚踩着人家的八仙桌,这可是犯大忌的,主人会不高兴的。但那个外乡人就是目中无人地跳上了八仙桌。他一脸的络腮胡子,面色黑得炭一样,又粗又壮,手里抖着一根竹棍,他也不说话,两眼露着凶光,要吃人似的,他脱下头上戴的那顶变了色的破草帽,翻了个个儿对着吴美丽。吴美丽也吓坏了,她愣了下,才又醒悟过来,赶忙从箩筐里不多的几块粑里拿了两块扔到外乡人的破草帽里。外乡人捡起一块,慢慢地吃了一口,便又嗖地一下扔回到帽子里,仍旧高举着帽子。吴美丽虽然是个姑娘家,可也不是吃素的,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