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鲁迅先生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幸运地获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我既高兴又惶恐不安。他的道德力量、精神人格和继往开来的文学品质,奠定和护持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尊严,反观我的写作,乃是在其文字的高天厚土之间,力所能及地寻找那些失落的或正在失落的词语,并借以组成我灵肉的居住地。
偈东林寺山茶
天上落土,元朝被盖住了。东林寺的和尚
还在地下活着。这棵山茶也没有枯死
每一年,从和尚的骨头上
仍然绽放茶花千朵万朵
如梦令
两年前的秋天,几只麻雀,带着谷粒
在天空里寻找粮仓。我以为父亲
不会空着手离开,但他离开了
两年后,有人从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托梦给我,言及锥心的孤苦
和压在身上的土地的巨大与沉重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空着手
回来,但他没有回来。那边,我没有
去过,我不知道,那边到底好不好
唯一的安慰:去了那边的人
谁都没有回来过,所有的离开
似乎都是蓄谋已久,都是归隐与逃脱
从海峰湿地到马雄山,致艾泥
我们爬上一座石头山
看见的湿地:草禾少长了几寸
或溃败于土中。大坡乡这么多的石头
仿佛刚从土层中冒出
隐名埋姓的神,喝光了美酒
吃光了肉,世界露出骨头
我端着相机,想拍山水,裂缝边
死去的田鸡,逃跑的姿态
黑得像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
姚霏弟,滇西的放牛娃,长成了老顽童
与一头黑山羊搏斗,一黑一白
像光阴餐桌上,仅剩的两个活口
来过这儿的人,说着这儿的美
我们则是美的悼亡者,铺向天边的坟堆
埋着水滴、草根、鱼肠和飞禽
“看,那个山头,那片草地,去年
都在水底。”水面消失的地方
有人在对着手机里的隐形人怒吼
朱霄华说:“我数过了,啃草的牛、羊、马
一共有九百多头。”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的数
但他给出的数字,因为存活
因为多出了实数,我如绝路上的绝望者
顿获双重的救赎。入夜,众美环绕
饮酒于匿名酒肆,状如携狐妖
而醉草丛。死便埋我兮,虎掘而食
捐馆以赴浮屠兮,一弯残月下
滇东的红土路上,韩旭鼓腹而歌
梦里不知身是客,半夜醒来,邻床的艾泥
裸体,电话里不知在交代谁
“写一篇马雄山赋,奖土酒一桶!”
喝一杯凉水,我复睡下,这个滇东悍匪
身体里的马达,似乎才刚刚起动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话题至兴头
笑声如啸,乾坤在手。他赶着满天的乌云
手一挥,沾益县下了一天雨;手再挥
师宗下了两天雨;再挥,会泽县,马龙县
罗平县,一一下起了雨。我侧着身子
窗外的雨声,像曲靖所有的小妖精
集在了一起,天上地下,玩着仙女下凡的游戏
东方欲晓,一件白衬衫,主动爬上了
他的身体,鞋子和裤子动作迟缓了一点
遭到他一顿训斥。马桶、牙刷、水杯和镜子
见状,跑到他身边,他一一笑纳
万千世界又一次扑面而来,携我好仇
载我轻车,此去马雄四十里
我们视小丘为大岳,耳中一滴珠江水
也当五湖四海看。暮春者,栲树新沐
盘松伏地,杜鹃花云雨初歇而乍孕
一丛丛鬼吹箫,在清凉的密林边上
提着灯笼示威游行。拔地而起的美妙
横空出世的清风、空气、神的沐浴液
我们体内尘封已久的荷尔蒙,把一条
普通的登山路变成了上帝散步的走廊
噢,春天,这是诗人的春天。这是警察
和煤老板的春天。这是乞丐和高僧大德的春天
这是托尔斯泰和潘小狗的春天。这是
于坚和老六的春天。这是豆壳、袁帅、邱秋
沧浪客、尘埃、丫头、二爷、小勇、开义
倘塘第一才子、马云、李春和我的春天
也是羽兽、虫蛇和草木的春天,福音寺的春天
谁都不删除,谁也不能独占
它让你一下子就活过来了,想捉鬼,想清啸,想种地
想跺脚,想蹦极,酒渴思吞海,诗狂
欲上天,想落草为寇,推举艾泥做寨主
韩旭当军师,小国寡民,乘流远遁,极乐山阿
但不想权力,不想女人,不想金钱
不想斗争,不想留名青史,不想看着杜鹃啼血
啊,春天啊春天,我仿佛二十年没有见过春天了
啊,春天啊春天,这儿的花,自己想开想败
这儿的一滴水,是它想变成珠江变成南海
我们都没有听见谁在发号施令
青松、竹子、灌木,都是老祖的老祖
从明朝活到现在,见的世面多了,百毒不侵
慈悲为怀;这些挺立或埋没的石头
东爨氏曾经搬去建城楼,目睹了多少杀伐
和部族的兴衰,倦了,月明星稀,自己跑回马雄山
我还必须提及树上的苔藓、刺堆里的草
塔里的钟、庙里的和尚与珠江源水里的鱼
它们都有着爱神、美神和自由之神高贵的血统
一直替我们守护着诗歌的尊严,很少动用
雷霆和闪电。看啊,霄华兄立于山巅
诗曰:“登高岗兮,望我滇东;饮琼露兮,
骑云上天……”这个灵魂出窍的人
我们都看见了,从海峰湿地到马雄山
他和姚霏,用一个瑞典诗人的话说——
他们始终在自己的梦中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