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琵琶(组诗)

　　胡茗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诗歌奖”首奖。
　　
　　创作谈：我从没爱上过诗歌，而它已是我间断的自然分泌；我从没爱上过这世界，而它竞给予我那么多，那么多……山涧落花、僧庐听雨、石上清泉、笔下风沙……我时常感到自己能够幻变，腾挪于无形。小到成为蚂蚁背上的一粒草籽，深到地心里沸腾的溶浆，高到俯瞰众生的悲悯，而身后，无论走多远的路，甚至十年之久与分行文体隔绝，总有一堵可以倚靠的墙一路跟随，那还是诗。于是我置身于这高贵的手工活儿里，形容优雅，举止散淡。
　　文字是能给人下蛊的。我曾在一首诗里表达了此种自信和期待：
　　“你们将被我带走／不可名状地恍惚／神情信赖，起身环顾／会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已悄悄落满／我的文字，我的雪花／不要以为我在，其实不在／不要以为你们不在，其实正在……”。就像我的皮肤比我更了解爱情的距离一样，我的身体比我更直接和透彻地接近真实。我用舌尖、嘴唇、心脏、血液来靠近温度和色彩，承接宇宙时空和生死悲欢，像一只鼓胀的水囊，只需轻轻扎个小孔，那水便会缓缓而出。
　　法国诗人让·贝罗也曾如是说：“诗歌中贯穿着一根火线：终止绝望，维系生命”。我想我同样找到了与内心与世界息息相通的火线，当我握至手心，夜幕四合，与每一个鲜活的文字互相燃烧，这一刻，上帝依旧在注视，但眼神一定微含笑意……
　　
　　阳春白雪
　　
　　南方是座桥，是八分钱的邮票
　　更是我的瘾，也是微微甜蜜的解药
　　父亲说我祖籍江浙，母亲说我长在北方
　　没有故乡的人只能在地图上辨认一座城市
　　祖母的吴侬软语早在青石桥下沉睡多年
　　我夜夜摇晃着小船，向南，再向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那本应采桑的女子正把自己卧如蚕茧
　　于太行山下的白雪，笔走风沙
　　像一个急于回家的路人
　　把灵魂的琵琶一弹再弹……
　　
　　春柳长堤
　　
　　我决定吃完这些琼花就去吃茉莉
　　我发现光脚踩下的不是木地板
　　而是瘦西湖的春堤，垂柳在左
　　银杏与芍药在耳鬓厮磨
　　她们是一座城市的符号
　　我是她们的私语
　　
　　我看见另一个五言七律的我
　　靠着雕花木窗，慢慢喝龙井
　　慢慢地看着宝马香车越走越远
　　而整个蓝天走进了眼中
　　
　　我和他没有回来
　　年代不详
　　日期是烟花三月的早上
　　
　　东渡扶桑
　　
　　拨云见月，移身下船
　　六渡沧海，五次失败
　　什么样的光芒直视你半生的磨难
　　这天与地的对视
　　横亘多少流川
　　
　　转身，你在
　　我故，你在
　　你永生，我尤小女初长
　　有声音暗叫道
　　——莲台，你可坐好
　　
　　天空脱掉最后一朵乌云
　　那裸露出的湛蓝
　　——颤微微
　　
　　山顶兰亭
　　
　　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自如冰
　　山顶兰亭，法眼般的星星
　　二十四桥明月，赤足芳草一茎
　　你的感动说与谁听
　　
　　山顶兰亭，一阵轻风让人飞升
　　三百年三千年前的声音叫我
　　又让水莲的小蕊叫我
　　极目之内，全是祖国
　　
　　悲悯已经来临，韶华顺势而下
　　山顶兰亭，轻轻
　　
　　大浪淘沙
　　
　　我打马观花，接长亭短亭
　　在时空的隧道里作箭簇穿行直抵坚硬核心
　　前生的沉船已是今世一带而过的云帆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素手，弹指之间
　　强虏与铁马秋风，灰飞烟灭
　　
　　一座城市的旧事，一部史书的机锋
　　我一边爱着一边遗忘着
　　像无人打理的卷心菜
　　长着长着，就散了
　　
　　太白醉酒
　　
　　古渡，轻霾
　　灯火微弱致湖水于虚妄
　　恍若此去经年
　　在这个发疯的春天
　　让水倒行逆施
　　让诗胆大妄为
　　
　　五花马，千金裘
　　将进酒，杯莫停
　　有什么值得你去击缶而歌
　　回望的天鹅被岁月的刀子割断喉头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杯盏正节节寸断
　　自千年以外的高空
　　落入这非常的烟花三月天
　　
　　烟花，我伟大而苦命的诗人
　　想到你一回我就熄灭一回
　　
　　雨打残红
　　
　　摒住呼吸，沉甸甸地靠近你
　　诗歌，我贫穷而高贵的新娘
　　多少年来，一直是个被人反复念错的字眼
　　千山万水找到正确的发音，可我突然哑了
　　我是个笨女人，只能与你相合相当的笨女人
　　因为你我学会了闪烁
　　坐在暗处也会发光
　　
　　河流执意向东
　　纤夫拼死朝西
　　没有哪一种方向能被阻止
　　在完全相反的较量里
　　力与美的平衡
　　在上帝看来，神情诡异
　　
　　运河夜游
　　
　　最外层是宇宙
　　然后是云朵
　　然后柳荫
　　然后运河
　　然后船
　　琵琶声里我如蛋黄内的胚胎
　　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嘈杂里沉沉睡去
　　梦见与逝去多年的爱人
　　自发胜雪，相拥而泣
　　
　　夕阳箫鼓
　　
　　这边是故土，那边是箫鼓
　　这边是生活，那边是爱情
　　
　　你撞敲一下，我响一声
　　你撞敲两下，我响两声
　　你连撞十下，我一声都不响了
　　
　　一只小鸟在黄昏盘旋
　　它显得多么安静
　　人世间的悲欢在它眼里
　　显得多么安静
　　
　　月落瓜洲
　　
　　今夜暗香浮动
　　有牙齿的琴弦洞穿睡眠
　　数着蟋蟀的呼吸我朝南方飞
　　是什么薄如蝉翼、凉比冰糖
　　
　　大地上的生灵普遍安详
　　家族里的蚂蚁开始歌唱
　　那些饱满的青豆啊，玉米啊
　　那些发福的中年啊，悲欣啊
　　
　　走过的道路已为海水
　　经历的故事结晶成盐
　　此刻，它们与天上的光芒遥遥相望
　　隔着山水、冷静与四季炎凉
　　
　　有流星划过，有惊悚一闪
　　它不动声色地攻击
　　摁下了一位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