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年前的“超稳定结构”到今天的“中国模式”(下)

2011-01-01 00:00:00高续增
银行家 2011年6期


  究竟什么是“中国模式”
  什么是“中国模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认为,要说清这个问题,得先把“模式”这个词说清楚。“模式”就是标准式样,一种经济秩序或其他什么事物的秩序。如果没有一种标准,哪来什么“模式”?没有一定的章法,就不是一个有固定模式的文化系统。例如,中国现时期的经济管理方式,只是一个过渡,正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这个期间就不是一种可以被称为“模式”的状态。
  最近有一本很畅销的书——《中国的震撼》,作者张维为先生说——“中国模式”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他还总结出了“中国模式”的八大特点:实践理性、强势政府、稳定优先、民生为大、渐进改革、顺序差异、混合经济和对外开放。这位学者的语言更像是在解读政策,而不像是在作学术分析。
  他说的那八个特点中,至少有六个是每一个政府都应当具备的功能,如果不具备的话,这个政府就不应当存在。八个特点中,只有“实践理性”和“强势政府”才能归结为“中国模式”的特点。
  把“中国模式”当成一个“模式”,就会让别人发生疑问或恐惧,现在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外国政客胡乱地猜想——诸如“中国威胁论”之类,都是以为中国将会按照现在所谓的“中国模式”一直搞下去。我始终不这么看。我认为,“中国模式”是个过渡形态的“过程”,一直在不断地变化。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是现实。进一步可以认识到这个层面:中国正在变化中,人们应当把关注点放到中国的未来。学者肖耿先生取了一个折中的说法,他这样谈论“中国模式”,他说,有一个“中国模式”吗?既有,也没有。说有,是因为中国的发展不同于其他国家;说没有,是因为中国的发展几乎都不能用现有的理论来加以解释。
  虽然我不同意把现时的中国经济管理方式称为一个“模式”,但我认为对这个处于不断变化的所谓“中国模式”进行研究和分析还是很有必要的。本文的前半部分着重对中国历史上长期的国家管理理念进行分析,就是为研究这个所谓的“中国模式”做铺垫。
  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不是在文化荒芜的“沙漠”里建造新社会的。因此,注重对传统的研究,是建设新的社会体系无法回避的重要一环。
  所谓“中国模式”不是从天而降的文化产物,它从传统而来,也为了去除传统中的那些不适应的局部而生。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曾经把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民族在国家管理方面的创新称为“亚洲价值观”,我认为这个说法比较“靠谱”。因为这个观念是存在的,而这个观念没有产生一种什么“模式”。
  如何能进一步说清楚我不把“中国模式”当成一种真正的模式这个观点?最好还是比较一下。
  前苏联就曾经是一种模式
  前苏联足可以被称为“一种模式的存在”,它存在了70多年。苏联这个国家实体比起新中国来,其理论理性远高于实践理性,可以说,苏联的国家理性(国体、政体和经济体制的总和)在开始建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系。它始终遵从着一种“先验存在”的思想,是按照这种思想而存在的一个彻底的“新生事物”。它就像一部自动机器,内部的所有部件都不能随便自行变更功能和操作程序,如果要变,就要把整部机器从工作原理到系统建设机能都要改动,换句话说就是:“要么别改,要么全改”。所有合乎“模式”特征的事物都是如此。而中国人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对于如何建立和管理这个巨大国家的经济实体,一直在摸索中。先是把原先的官僚资本收为国有,后来又把民族资本用赎买的方式转变为国有,再后来又让农业和手工业成为“半国有”的集体所有制。文革期间,又让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变为政府意志的延伸。文革以后,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形象比喻中,把原先管理得很死的大一统经济管理体制分成几大块,实行不同的政策,这就是“开放”和“搞活”。在最近的30年里,这个过程一直在进行着,时而在强调管理和稳定的理由下收紧,成为被许多学者批评的“国进民退”,时而又在“用改革的方式解决改革过程中的问题”的口号下把改革进一步推向前进。这样一个没有大的总体方案明确指导的一个过程,怎么能被认作成一种模式呢?
  21年前,戈尔巴乔夫提出的“新思维”导致了苏联这个全世界国家体的轰然倒塌。尽管它有着全世界最齐全的工业体系、部门以及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系统,解体也是无法避免的,它不能也不可能走中国的渐进式的改革道路,原因就是它有相对“成熟”的模式,对那个模式的哪怕最微小的改动都是很麻烦的事情。苏联让西方世界害怕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是某种模式的产物,与西方的社会管理模式绝对对立。
  如果把前苏联的经济体系比作一个自动化系统,那么近来30年的中国经济更像一个手动操作的系统。中国从1949年以后,从国家的管理、经济体制的确立,始终在摸索当中。我们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前30年,没有听从斯大林和赫鲁晓夫的“教导”,成为以苏联为头头的一个更大的经济实体的一个或几个部门。按照斯大林和赫鲁晓夫的安排,中国应当成为社会主义大家庭中提供农业产品和轻工业产品的成员,而军事工业产品和重工业产品由苏联提供,精密制造产品有民主德国提供,畜牧业产品由蒙古提供。果若如此,那真是一个灾难,不但我们的国家经济体系成为了别人的附庸,很可能在1989年苏联那次大动荡中,中国也无法逃脱灾难性的后果。
  大政府(“万能政府”),还是小政府(“有限政府”)
  毋庸讳言,所谓“中国模式”的最大特征,就是强势政府,就是“大政府”管理方式。而且,不是所有强势政府都能与“中国模式”有同样的管理方式,这是之前所说的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王朝”长期以儒家文化管理中国社会方式的合理延伸。
  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王朝”留给现代中国人的最大遗产之一,是让中国亿万民众养成了对权威的服膺甚至崇拜,这是“中国式大政府管理”产生的一个基石。我认为,对这份遗产进行好坏评价是没有必要的,但对它进行深刻的认识却十分必要。与此对应的是,政府权威对“天下”享有天然领导权的正当性。这两个对应存在的事物(一个强有力的自信政府以及信任、服膺它的亿万民众群体)既是我们民族最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我们今后改革中面对的难题。
  陷入“大政府好还是小政府好”这个问题,会引发人们无意义的争论,而眼下的真正问题是——“怎样让中国平稳地、尽量快地走向现代社会”,其他的所有问题都应服务于这个大问题。
  改革开放之初,大多数人以为,只要我们能实现从“大政府、小社会”形态向“小政府、大社会”形态转变,中国的改革开放就很快地取得成功。于是,那几年最常出现的关键词是“简政放权”。但是,更有价值的意见应该是能冷静地创造出实现这种转化的足够的社会条件。
  实际上,“大政府”有“大政府”的好处,“小政府”有“小政府”的好处,关键是在什么环境和背景下谈论这个问题。在战争环境下,在大的灾害面前,在国家和人民普遍贫穷愚昧(即所谓“一穷二白”)的环境下,我说“大政府”绝对好于“小政府”。我们现在正在总结“5•12”汶川大地震的经验,有不少日本记者和学者也来到了中国,日本《读卖新闻》记者谷志保美最近访问了汶川,他写道:“垄断了所有权力的中国共产党主导了庞大的重建计划,使得灾区旧貌换新颜。”他的这篇报道的题目是《四川重建》。他了解到,中国中央政府为此投入了2203亿元人民币的资金,在中央的部署下,各个支援的省份投入了780亿元人民币的援建资金,他把这称为“奇迹”,并把成功的原因归为中国的政治体制。
  
  相对照,日本政府在今年这次大地震和而后引发的大海啸发生后的表现,让大多数日本人感到不满,政府的信任程度大受影响。人们不会认为日本政府不尽力或者失职,只是他们的政治体制使他们无法像中国政府那样迅速做出那样快而有力的反应。他们每拨出一笔钱都有可能被反对党反复质疑,时间也就因此被耽搁了,日本政府不可能、也无权命令每个都、道、府、县分工承担那些类似中国人所做的“对口支援”的任务。
  战争时期就不用说了,只举一个例子。法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德国迅速打败,就是因为这两个国家的政府“大小”差异很大。而应当多说几句的是,贫穷条件下的政府应当是什么样的。历史上,中国长期处于一穷二白的状态,人口多,可供调配和社会大生产使用的资源与财富都极度匮乏。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政府”是唯一的选择。但是经过了30年的经济体制改革,中国已经初步改变了一穷二白的“面目”,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的管理模式应当随国家的基本情况做出相应的变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就是,向那些实行“小政府”政策的国家学习(尤其是向新加坡那样有儒家文化传统的先进国家学习),把“政”简下来,把“权”放下去,把原来由政府代为社会履行的太多的职能交给其他非政府组织,实现社会管理的社会化。在这里我要强调,这个过程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在近期内,中国应当从总体上继续实行“大政府”政策,在条件成熟且先搞好试验的基础上,逐步缩小政府的规模管理范畴。
  但是,稳妥推进改革的过程不应当走“回头路”。这几年,在某些领域出现了一些与改革开放方向相背离的趋势。与“简政放权”这一改革方向相对,这几年被人们称为“国进民退”的现象就是其中一例。
  用改革的方法解决“大政府”思维方式带来的诸多问题
  这几年,我国的经济状况持续好转,有的产业已经能和世界上的发达国家相提并论了。这个时候,原来打算进行的改革——为了转变经济发展模式而对国有企业中那些生产竞争性产品的企业进行股权改造试点——基本上都停了下来。
  更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国有大型企业不顾中央政府的多次告诫,“执意”把巨额资金投入本应引入充分市场竞争的领域,例如房地产业。国有大型企业依仗国有银行与自己的“血缘关系”,可以贷到大量的资金,并进一步以那些竞争性企业无法接受的价格“天价拿地”,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后果之一就是会极大地扭曲社会产品的价值体系。
  “大政府”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过度行政,通俗讲就是超出政府的能力包办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世纪50年代,我们全国都以一股高涨的热情向大自然挑战,最能让我想起当时场景的一句诗是诗人郭小川的那句:“感谢郭老称赞,我们要向地球开战。”现在我们知道了,不能那样做,那样做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但是我们现在正在向另一个“自然”开战,这就是我所谓的“小自然”——市场系统。现在正在进行的所谓“调控楼市”就很有可能是这样一种堂吉德式的行为。价格是大社会市场上产品的需求与供给是否平衡的信号,有一定深度的经济学家都对它还有一种敬畏感,倒是军人出身的政治家会无视它的作用而任意恣为。
  影响价格走势的因素很多,如果政府为了达到价格下降的目的而不惜一切手段的话,那就是向市场这个“小自然”宣战了。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应当采取非市场的手段,例如税收,对那些拥有豪宅、别墅和超大面积住宅的人收取高额税金,而且要求他们按月交纳,这样就不但能控制楼价,而且也能限制住炒房者的投机行为。
  但现在这样做,已经开始发生问题了。
  有些人绕过行政法规的某些条款,通过造假等方法,获得了不当得利,要不要有相应制度的惩处?如何惩处?这个新的制度需要的准备工作涉及经济(收入状况的认定)、民政(婚姻状况、什么是“亲属”)、法律(审理这类案件的条文和程序、执行机关的确定)等,有太多繁琐而针对性极强的专业工作要做。
  而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基础建设哪能如此快地跟上呢?即使有了可以借用的法规,无疑也要付出很大的行政成本,给本来就很“繁忙”的公务员增加了很大的工作量(相应地为机构的膨胀提供了借口),也给腐败分子寻租提供了新的机会。香港《南华早报》2011年5月5日著文认为,“楼市调控应有制度改革做保障”。仅仅为一项政策而改革现有制度显然是不现实的,解决的办法还是应从思路上解决问题,即改变处处用“大政府”思路解决不属于行政范围内的问题,把决定市场走向的主动权交还给市场的主人——那些用真金白银运作的法人企业的最终消费者。
  类似这种看似简单的所谓“顺民意、做实事”的工程,实际上有好多是上级机关“拍脑门”的产物,当它来到现实生活中后却会发现,无穷无尽的后续麻烦事让政府的具体工作人员陷入了没有尽头的琐碎和争议之中。我认为,要想提高政府行为的效率,需要精简政府的机构,使它能向着现代化的社会管理机构的方向转化。我们一定要克服中国旧传统遗留下来的过度行政的惯性思维,把该管的管理好,把不该管的用立法的方式分拨给社会,这是使中国早日走出“中国模式”,走向现代社会的唯一路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