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鸿,祖籍冠县, 1964年 8 月生于山东临清市,现任临清市广播电视局副书记、副局长,总编辑。迄今已在《山东文学》、《短篇小说》、《海燕》、《飞天》、《百花园》等省内外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一人办公》,多次获奖。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省青年作家协会理事、临清市作家协会主席。
墙上的风景
谷雨的奶奶雷打不动要睡晌觉。只要吃了午饭,谷雨的奶奶就坐不住了。刚刚还在兴致很高地骂谷雨的娘是个狐狸精,是个骚女人。饭碗一推,谷雨奶奶的花白脑袋便有一搭无一搭地鸡啄米似地在胸前点起来。困意来得慢时,谷雨奶奶便会爬上炕去睡;来得快了,爬炕的力气也没有了,就斜躺在圈椅里微微地打着呼噜。总会有那么一两只苍蝇在谷雨奶奶嘴边飞来飞去,谷雨的奶奶也就是吧唧一下嘴唇而已。谷雨知道,这会儿,奶奶是不会管她了,她可以自由地出去玩了。
谷雨便会踮起脚尖像影子一般悄没声地走出屋。出了屋,谷雨就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屋外那两棵枣树开了花,引来不少蜜蜂,嗡嗡地绕着枣树采蜜。以往,谷雨对这些小昆虫是很感兴趣的,如今,她最爱去的地方是前院的几间新房。
新房是爹娘前一段日子回家盖的。新房建好后,没有上门窗,说是晾一晾,等屋里的潮气散尽了,再上门窗。就这样,爹娘就又出门打工了。爹娘去哪里,做什么样的工。谷雨不关心,爹娘的出门就如同别人家的爹娘上一趟厕所一样,她对爹娘没有那样深深的思念,似乎生活就该这样,所以谷雨也就适应和容忍了奶奶对她的呵斥、对娘无端的辱骂。
谷雨喜欢新房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石灰泥味。乳白色的墙还潮乎乎的,有时阴天时还会渗出密密麻麻的水珠。谷雨每次来前院,总要先在新房里转一圈,小手在墙上抚摸着,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一些只有自己听懂的话。有时,冷不丁有只麻雀会从房梁上扑棱棱飞出去吓谷雨一跳,谷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住房梁看。房梁上还有一两只麻雀,许是因为谷雨刚到来的缘故,也眼珠滴溜溜转地看谷雨。但谷雨并不觉得这些有趣。她最感到好玩的是到新房外墙上画画。新房的外墙抹了水泥,爹娘说挣钱回来再粘上瓷瓦。瓷瓦是什么东西,谷雨不懂,她知道,抹了水泥的房子已经很好了。在村里,能抹水泥的房子不多。奶奶的房子还是土坯的。学校里的教室也就是黑板才是水泥的。
教室的黑板是不能随便画的,那是老师写字的地方,但是谷雨可以把从老师那里学来的东西在自己家新房的墙上写。别看谷雨小小的年纪,谷雨却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孩。谷雨知道拾到东西应该交给老师,尽管她不理解“拾金不昧”是什么意思。但谷雨却对粉笔有着特殊的爱好。似乎冥冥中她知道家里要建新房,知道她将来会在新房的墙上画呀、写呀的。谷雨攒了好多拾来的粉笔头,也有几根整根的粉笔,那是她幼小的心灵实在禁不住诱惑了,才在放学值日的时候偷偷塞进书包里的,因为塞了几根粉笔,谷雨的心不安了好几天。但多数是谷雨扫地时捡的粉笔头。教数学的胡老师有个习惯,她爱把整根的粉笔弄断了再写字。教语文的刘老师就不一样了,刘老师爱用粉笔头砸人。哪位同学在下边做小动作、说话,刘老师不用看,右手的粉笔头会出其不意地弹出去,粉笔头划一道弧线,不是落在说话者的额头便是鼻尖上,所以上刘老师的课,同学们都很小心,生怕被粉笔头“点”到。
谷雨就是用这些粉笔头在墙上写写画画的。
在谷雨写画的墙上,有许多内容:陈小娟是我妈妈;王大明是我爸爸;胖三是大坏蛋;小琳琳和同桌好……自然还有一些四不像的画。谷雨大部分时间是要手拿教鞭,教学生识字的。谷雨会在她的对面摆上好几块砖头,上边写上同学的名字,她就成了刘老师或者胡老师。谷雨会提问那些上课不听讲的学生,也会拿教鞭走下“讲台”在砖头上点几下子,很气愤地训斥不听话的学生。这会儿,谷雨是很有权威的。谷雨会不厌其烦地讲解每一道题,但谷雨有时也会和老师一样狠狠地骂一些学生笨蛋、猪。但谷雨骂的都是平时跟她合不来的同学,尽管他们很聪明,每次考试分都比她多,但谷雨却骂他们是猪。教训了他们,谷雨很开心。谷雨便会歇一会儿。
闲下来的时候,谷雨便琢磨,什么时候能住上新房,不再和奶奶住在一起了。谷雨对奶奶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奶奶对谷雨不好。奶奶让娘再生一个小子,可是娘却要去城里打工,说是过几年再说,这让奶奶很生气。奶奶生气了,就在背地里骂娘,奶奶骂娘时,从不避着谷雨,似乎谷雨就是娘。奶奶骂娘骂得咬牙切齿。这让谷雨心里总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谷雨从不敢对奶奶说一个不字,只要说了,奶奶会让谷雨饿一顿饭或者罚一小时站。奶奶喜欢孙子。奶奶就爸爸一个儿子,自然是想早抱上孙子的。而娘又不听奶奶的,偏偏要去城里打工。奶奶对娘的怨恨都撒在了谷雨的身上。
谷雨有时在墙上画一个很难看的东西,说人不像人说鬼不像鬼,只有谷雨知道那是奶奶。谷雨会在那个东西上打很多×号。谷雨最恨奶奶,打心眼里恨。
谷雨和爹最亲,爹浑身的汗臭味,头发总是长长的,乱乱的,一层灰。但谷雨却愿意偎依在爹的怀里,用小手摸爹满脸扎人的络腮胡。不知是不是奶奶骂娘的缘故,谷雨对娘就不亲。娘给谷雨捎好吃的,捎衣服,但谷雨就是和娘亲不来。
谷雨年龄不大,却装着许多心事。新房的墙上,其实画满了谷雨的心事。不过没人能够看得懂。
奶奶的晌觉要睡上一个小时,谷雨的奶奶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谷雨。一看屋里没有,就骂道,这个骚妮子,又跑哪去了。谷雨的奶奶其实是怕谷雨出事的。大晌午,一个女孩家出去,很容易被坏人给……奶奶对谷雨的娘的仇恨,也不仅仅是因为生的女孩,而是她认为谷雨的娘怀的谷雨不是她儿子的。谷雨的奶奶听说,谷雨的娘为了给自己的哥哥娶媳妇,以前在外边做小姐,挣了钱,让哥哥娶了媳妇,谷雨的奶奶本不愿意这门亲事,无奈家境太穷,谷雨的娘能看上谷雨的爹也就万幸了。但谷雨的奶奶心里却始终窝着一股火。她知道,如果谷雨的娘在家,她会一天骂谷雨的娘三次。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吐出她心中郁结的不快。但谷雨的娘出去打工了,据说还是干小姐。这让谷雨的奶奶只能把火撒在谷雨的身上了。
谷雨的奶奶来到前院的时候,谷雨正在墙上画一只狗。身子都画好了,正在画尾巴的时候,脑袋上挨了一巴掌,谷雨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满脸怒容的奶奶。
奶奶指着谷雨的鼻子尖骂道,你娘的个大脚,看你画的满墙上什么,跟你娘一个玩艺,骚不够,不在家睡觉,跑这儿来骚。奶奶痛快淋漓地骂着,顺手拿起脚边的一个秃了头的笤帚。谷雨以为奶奶要打她,急忙用手抱住了头,奶奶没有打谷雨,而是用笤帚去扫墙上的字画。这可是谷雨独有的天地呀。谷雨哭了。谷雨的哭没能遏制住奶奶手中的笤帚对墙上字画的侵犯。奶奶一边狠劲地扫墙上的字画,一边骂着,你娘在外边骚,你在家骚,你铁随你娘。谷雨这时止住了哭。奶奶骂得痛快淋漓,一时也没注意到谷雨已经停止了哭泣。谷雨狠狠地抹一把泪,通红的两眼满是愤恨。谷雨不知哪来的勇气,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她冲过去,用头抵住奶奶的腹部,奶奶没有防备谷雨会有这样的抵抗。奶奶往后先趔趄了两步,绊在了一块砖上,身子在重重倒下去的同时,头磕在了窗台角上。鲜血喷溅在水泥墙上和谷雨的字画交叠在一起。
谷雨傻了一般,眼睁睁看着奶奶轰然倒在墙边……
舒服
天有些阴,就跟刘天英今天的心境一样灰不拉唧的,逢到这时候,刘天英就要往窗前一站,看外面的景致。这天,刘天英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神情颇为专注地望着楼下。
局办公室主任许天海给刘天英沏了杯茶水说,刘局长,楼下有什么好戏?
刘天英并不动身子,说,你来看看人事局的马任那哈巴狗样,整日里不是骂这个爱巴结就是糟贱那个没本事,他见了市长也是那熊样的。
许天海凑过去。果然是马任紧随着王市长往外走。马任侧着身子边走边对王市长说些什么。王市长个头高,步子大,走路也快。马任走几步就得紧跑几步,许天海边看边哧哧地笑,说,还真是那样,要是脖子上套个铃铛更像。刘天英笑说,那还不疯了他。
实际上,许天海说马任那几句全是给刘天英听的。许天海跟马任没有隔阂。他知道,刘天英跟马任以前都在团市委工作。马任是副书记,刘天英是正的,调整班子时,马任当了人事局局长,而他刘天英却成了文化局的局长。刘天英以为他这个结局,与马任的活动有关,于是,从心里便跟马任结了怨。
看着马任跟王市长出了大门,拐向图书馆的方向,许天海说,他俩准是去洗澡。
刘天英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水面的茶叶,啜一小口,说,待会儿给图书馆打个电话。
许天海赶忙去按电话键,听筒里“嘟——、嘟——”地响,没人接。许天海扣下听筒,说,这会儿老尹准在接待王市长他们。
刘天英说,你小子快成克格勃了。过一会儿,刘天英拿过话筒又按电话键,电话有人接,刘天英说,喂,老尹吧,你刚才干么去了?
那边说,刘局长呀,我去打水了。
刘天英说,不是给老马他们送水去了吧?
那边嘿嘿地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人给你当耳目?
刘天英说,别胡咧咧了,你又送他们招待票了?咱先说下,过两天可得查你账去。不等尹馆长分辩,刘天英便放下话筒。
许天海说,老尹这老狐狸,你什么时候也查不出漏洞。
刘天英说,吓唬吓唬他,呆会儿他准来电话。
果然,一会儿电话“嘟嘟嘟”响起来,许天海拿过听筒。
刘天英摆着手说,就说我出去了。
许天海一只手捂住话筒说,不是老尹。刘天英这才接过话筒,说,哪位?哦,上来吧?
放下话筒,刘天英对许天海说,开录像厅的。然后,拿了张报纸看起来。新报纸还没来,是一张翻皱了的晚报。
笃笃笃。敲门声响过,似乎迟疑了一下,门便裂开一条缝,一颗肥硕的胖脑袋嵌在门缝处,说,刘局长在吗?
刘天英放下报纸,说,进来吧。
那人进了屋就掏烟,见两人都不吸,就将烟盒放在桌子上,对刘天英说,我想办个文化经营许可证。顺心酒家的耿老板说跟你打过招呼了。
刘天英板着脸郑重地说,我跟老耿不错归不错,不过开录像厅的带子我们还是得审查的。
那人一个劲地点头说,行行,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我这趟来是想请二位到顺心酒家去坐坐的。
刘天英有了笑模样,说,不用不用,我们都还有事,“小天鹅”昨天就订好了。
许天海一边拿支钢笔龙飞凤舞地练着硬笔书法,一边侧耳听着他们的对话,只想笑。心想,刘天英这小子梨膏不吃拿糖(拿一把之意),也没听说谁要请他。但许天海知道,今天中午肯定有饭局了。
那人一脸地焦灼,说,这个老耿,我让他昨天先给你们打招呼的。说着拿起话筒就按键。电话接通了,那人将话筒递给刘天英说,刘局长,耿老板跟你讲两句。
刘天英接了话筒,说,老耿啊,是不是酒店生意不红火了,用这法可够损的,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反腐倡廉,我要因这两杯酒进去了,你耿老板面子也不好。
耿老板说,刘局长你别打官腔了,不深入第一线怎么有拒腐蚀这一说呢?跟你说吧,这几天我这儿生意最红火了。咱这儿可有你最爱吃的鞭花。
刘天英笑说,我还稀罕那玩艺儿?不过,就看你个面子吧。
那人见讲妥了,忙说,那我先过去,一会儿二位赏脸吧。说着又掏出两张名片,一人给了一张,就走了。
许天海拿着那张印制精致的名片,反复地看着,不禁就读出了声,红玫瑰录像厅,怎么跟妓院的名字一样?
刘天英笑说,现在妓女是不开院的。
两人说笑着,电话铃响了。
刘天英拿起话筒说,哪位?尹馆长,什么事?你别解释了,用实际行动来表现吧,下午三点我准时过去,你预备几个雅座,就这些。
许天海心里乐得直想手舞足蹈。喝完酒再泡个澡,往雅座里一躺,眯上一觉那是再舒服不过的事了。那个浴池又的的确确是个“图舒”浴池。人之一生有几个不贪图舒服的?就说前两年的“下海”潮吧,文化单位不就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吗?干干巴巴几个工资的文化人不再寂寞,纷纷改换门庭、办公司,文化馆将展厅办成了舞厅,枣花村美术社摇身一变成了装饰公司。图书馆则将一楼改建成了浴池,还美其名曰:“图舒”浴池。自然是为了取“图书”的谐音。每天洗澡的人大大胜过借书的,往日冷清的图书馆终于也喧闹红火起来。图书馆离政府大楼不过百米,于是上着班去泡澡也成了常事。照例,尹馆长要每日留几张高级雅座的招待票的。票多数被刘天英卡了去,再送人。
刘天英说,老许,你给冯金刀言语一声,就说咱俩去乡文化站转转。
许天海起身去了。冯金刀在对门,是文化局创作室的主任,发表过几篇小说,便觉得文化局没人能比得上他,十分傲气。刘天英反感冯金刀,恐怕还有另一层原因,冯金刀跟人事局的马任是一担挑(连襟),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许天海回来后,刘天英已经收拾完毕了,将自己的玻璃茶杯装进了提兜,这是他出门或者开会必带之物。他从不乱用别人的茶杯。
两人下了楼,这才发现外面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刘天英仰头看看天说,该给老耿打个电话,他那边有车。许天海说,我去打。刚要走,一辆黑色伏尔加驶进政府大院,“刷”地一声停在了楼前。
一个肥硕的脑袋探出车窗,招呼他俩呢。刘天英和许天海一看是开红玫瑰录像厅的洪老板,便乐颠颠地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其实“顺心酒家”离政府大院也就二百多米的路,不过坐车总比走着去威风、舒服。
顺心酒家是仿古建筑,由原来的“金瓶梅”展馆改建的。几年前,这里还红极一时,全国各地金学专家来此参观考察,或挥毫泼墨,或赋诗作文。新闻单位也争相宣传、广造舆论,大有将沙丘市定为《金瓶梅》故事发祥地之势。可是,市里班子一换,主抓“金瓶梅”展馆的副市长调到邻县当县长。于是,展馆的一些名人字画便被人瓜分,十几套明清至今的《金瓶梅》版本也各有所属。刘天英得了一套影印本的《金瓶梅词话》。繁体字使刘天英看起来很费劲,但刘天英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看的最专心的一部书。而那洁本里的“口”在这部影印本里是绝没有的,于是,他就专找洁本有删节的地方看。
有一次,刘天英把京剧团的青衣演员月梅约到家中,让她看,没想到月梅一句话把刘天英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月梅说,这东西再好也是字,不如录像好看,录像再好也是假的,不如……刘天英觉得腿间一热,忙搂过月梅说,你说得真深刻,于是两人便迫不及待进入了角色。刘天英跟月梅的关系很隐密,至今两人见了面也是形同路人,但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便如干柴遇到火。
刘天英一来到顺心酒家就会想到这一节。酒家的老板娘便是月梅。耿老板是京剧团拉二胡的,团里不景气便贷款干起了饭店,自然,刘天英也没少出力。
刘天英一行下了车,见门前停放着几辆轿车,刘天英指着那辆豪华林肯车说,知道这是谁的车吗?许天海说,吴书记的吧。刘天英说,没水平了吧,这哪是吴书记的,吴书记敢坐这么豪华的车?许天海说,我见他好几次都是坐这车的。洪老板插嘴说,这车是造纸厂的。刘天英笑眯眯地说,明白了吧,咱没车不也坐车吗?许天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三人刚到门口,早有穿着紧身旗袍、线条毕现的小姐拉开门,面带微笑说,欢迎光临!
这时,又一个长得很丰满、肉感的小姐过来说,三位随我来。几个人在小姐带领下,穿过天井,来到北厅雅座,几个人落座后,有个小姐便端来一盘热腾腾的毛巾,几个人用过了,又有小姐送来了茶水。刘天英赶忙掏出自己的玻璃杯,对小姐说,给我用这杯子沏。小姐便又重新为刘天英沏了一杯。刘天英说,耿老板呢?小姐说,在西厅应酬,一会儿就过来。刘天英对许天海和洪老板说,你俩先谈着,我方便方便。
刘天英并没有要方便的意思,他先来到天井。天井里摆放着四个大玻璃缸,缸里都养着海鲜、活鳖等水产品,刘天英一面好像在观赏这些海鲜,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东、西厅的动静,他是想看看月梅在哪个厅里。他知道月梅往常总是在客厅迎接客人的,有时也陪着客人喝两盅,或者劝劝酒的。
刘天英听到东厅的门响了一下,抬头发现推门出来的是满脸通红的马任。刘天英本想低下头避开的,马任却摇摇晃晃地来到刘天英身后,拍着刘天英的肩膀说,刘局长今儿雅兴。刘天英只好装作才发现马任的样子说,唷,你来会儿了?我是随便转转。马任一只手遮在嘴边神秘地说,是不是来看月梅?刘天英就觉得脸一烫,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杯热水似的。心想,马任怎么知道我跟月梅的关系?不觉得就有些后怕。马任说,我就是冲月梅才来的,我就爱听月梅那清亮、柔婉的清唱。刘天英听马任这么一说才松了口气,他知道,熟人来顺心酒家必定是要月梅唱一段贵妃醉酒助兴的。月梅的身段、唱腔都很不错。
月梅从东厅出来了,她招呼着马任说,马局长可不能当逃兵呀。马任舌头根都有些发硬了,说,我马任向来不怕喝。也不跟刘天英打招呼,踉踉跄跄地又进了东厅。月梅进去时,回头冲刘天英飞了一个眼风。刘天英心里热乎乎的。
刘天英回北厅时,遇到了从后院出来的耿老板。耿老板正向外送一个人。刘天英搭眼一看挺熟,那人也看了他一眼,但没理他,刘天英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待到耿老板回来,刘天英说,刚才那人我看着面熟。耿老板说,那是一中的于老师,教初中音乐,不知怎的染上了文学病,找我拉赞助,说是要出一本书,他和于老师曾经有过一段交往。去年冬天,于老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小城狐独》,找刘天英指教,想让他给找人看看能否出版。刘天英就转给了冯金刀。冯金刀看后说很不错,就跟刘天英谈了打算,要局里拿钱出这本书,然后挂上刘、冯的名。刘天英不干,说,人家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你再去挂名,不脸红?冯金刀却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对于老师说,刘天英想挂名,让我挡回去了……从那,刘天英再没见过于老师。于老师对刘天英很有些看法,自然在文友中也造了些舆论,说,刘天英是个不学无术而又沽名钓誉的家伙。这些,刘天英也隐约听说了。
酒席很丰盛,自然少不了鳖汤、鞭花之类的菜。酒是本市出产的八十元一瓶的“陈酒王”。喝酒自然说一些酒话,哪种酒好喝,哪种酒喝了不上头。耿老板说,别的酒再好咱不敢保证它是真的,“陈酒王”是我亲自从酒厂仓库弄来的。刘天英说,说到陈酒王,我听酒厂厂长拉了这么一件事。春节前,他们去省里给有关部门负责人送礼,弄了几件“陈酒王”,车停在了楼下,人家从楼上知道了,就问,带的什么?是酒就别往上搬了,你们只来人就行了。这些人当时也多了心眼,真不搬酒也不能空手呀。说到这儿刘天英不说了。许天海催道,送的什么呀?刘天英说,当然是红包了。洪老板说,刘局长这是在点化我,我们录像厅真红火了,少不了你们的红包。耿老板说,看人家刘局长多有艺术!刘天英说,我这是就事论事,不是“项庄舞剑”。许天海趁机说,你们误解了刘局长,该罚你们三杯!
嘻嘻哈哈、推推让让中,洪老板、耿老板就多喝了三杯酒。耿老板放下酒杯说,你们先喝着,我还得照应一下前边。
耿老板出去不大会儿,月梅就进来了。月梅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眸满含妩媚,冲着三人道,我来为大家斟一杯。洪老板说,那可不行,你先得喝一杯,才有权为大家斟酒。月梅稍一迟疑,说,好,我这一杯陪洪老板。洪老板连忙站起来笑着说,那我先喝为敬。脖一仰,“嗞溜”一声,酒进了肚。月梅要为洪老板斟酒,洪老板赶忙拿开杯子说,你得先喝了。月梅说,你刚才喝的不是我斟的,这一杯才能算数。刘天英、许天海也都帮着月梅说话,这一杯才是月梅斟的。洪老板只好双手托杯,让月梅斟了,两人同干了一杯。月梅又要给洪老板斟,洪老板捂住杯子说,不行了,饶了我吧,你该多让刘局长喝几杯。月梅也不再让,来到刘天英身边,替刘天英端起杯子,说,你可别学洪老板耍赖。刘天英说,哪能呀?就去接杯子,手挨着月梅的手时有一种打心底漾出的舒坦的感觉痒酥酥地爬过全身。他乜斜了月梅一眼,见月梅正一双眼睛深情地注视着自己,便一仰脖子干了。洪老板、许天海喝彩道,好。月梅为刘天英斟了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说,这一杯我陪你。刘天英觉得月梅愈加妩媚可人,先自干了杯中酒,月梅自然也亮出杯底。到了许天海,许天海也不用劝,老老实实地干了两杯。
月梅劝了酒就要走,有了酒意的刘天英拉住月梅的手说,咱老规矩不能破,你给我们来一段“贵妃醉酒”。月梅两腮红红的,说,好吧。就在刘局长身边唱起来:“……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刘天英歪着脑袋,手指敲打着桌子伴奏;洪老板瞪了双眼,盯着月梅的胸部,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许天海对京剧不感兴趣,但此时也眯了眼倾听……
月梅一走,三个人便又猜了一会儿拳。洪老板总是输,趁着刘天英高兴,洪老板从兜里掏出录像带目录让刘天英看。刘天英并不看,笑着说,就这些?洪老板说,就这些!刘天英嘿嘿地笑着摇头。许天海说,你有不在目录上的带子吧?洪老板说,都在目录上。刘天英说,别蒙人,不闹两盘黄的,你能赚?洪老板说,想闹也不敢呀。刘天英说,别老虎挂念珠,我可给你说,要是查住了,可不光是罚款的事?洪老板说,唉,看来什么事也瞒不住你们,我真闹了两盘,就想让刘局长审审,看看能不能放。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塞进刘天英的提包里。
几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许天海、洪老板去厕所方便时,刘天英觉得口渴,一端茶杯,只剩了点水根,去提暖壶,壶也是空的,就端了杯子,直奔后院,后院本是金瓶梅展厅工作人员休息室兼办公室,现改为耿老板和月梅的卧室。其中还有两间为客人准备的特别休息室。刘天英到后院后,见那两间休息室拉着窗帘,知道有人,便来到月梅的卧室。
门敞着,刘天英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很别致的香粉味。他看到只有月梅一人在床边换衣服。就悄悄地来到月梅背后,往月梅屁股上摸了一把,月梅吃了 一惊,跳开来,扭转身见是刘天英便撒娇地偎进了刘天英的怀里。
刘天英只好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搂着月梅,觉得太阳穴一拱一拱地涨。这时,月梅已轻轻地哼了两声,刘天英冲动地在月梅的脸上吻起来,并随手将杯子放在旁边的梳妆台上,不失时机地去掀月梅的裙子,月梅没有穿内裤,刘天英神经为之一振,急急行动起来。月梅瘫软在床上,捧住刘天英的头,任刘天英的身子撞击她的身子,发出一声声略带夸张的呻吟。
刘天英端了杯茶水回去时,许天海跟洪老板正一人一只话筒起劲吼卡拉OK。见刘天英来了,两人都让话筒。刘天英说,我有点累了,走,咱们泡个澡去。
几个人出来,见林肯车还停在那里,知道吴书记等人还没走,便坐了轿车来到图书馆。
刘天英几个都喝红了脸。收票的认识刘天英、许天海,独独挡住了洪老板。许天海说,这是大市来的客人。三人一人一个包间,很舒服地泡了一下午。
第二天,刘天英两眼通红地打着呵欠来到办公室。许天海开玩笑说,加夜班了,刘天英就想起昨夜录像带疯狂的镜头,努力睁一睁眼说,昨晚打了半夜麻将。许天海说,亏本了吧?刘天英无力地摇摇头说,可不,输惨了。许天海心想,别哄我了,看着那录像不定怎么搞呢。昨晚,洪老板也偷塞了两盘给许天海,但许天海家正赶上昨晚停电,只好作罢。
许天海掂着暖壶打水的空,洪老板来了。这次,洪老板连门也没敲就进屋了,看着刘天英就笑。
刘天英说,你弄的什么乌七八糟的带子,想叫我犯错误?洪老板笑说,你境界高我才敢让你看的。刘天英说,你那带子得没收。洪老板说,刘局长,你知道这两盘带子我打哪儿搞来的?刘天英狐疑地打量了洪老板一眼没有言语。洪老板说,我是从马局长那儿搞来的。刘天英就忽然想起跟马任出差时,见马任随身带着“雄狮丸”的事。刘天英说,营业可以,不能干违法的事。洪老板说,放心好了,这两盘是参考片,只让境界高的人看。
洪老板办妥了文化经营许可证,自然又对刘天英千恩万谢了一番。
刘天英打开窗子,便有一股清新的凉风吹进来,正是仲秋,习习凉风使刘天英有些发蒙的脑瓜清醒了许多。他双手撑在腰上,活动起酸麻的腰肢,忽然电话嘟嘟嘟地响起来。
刘天英抓起话筒,原来是人事局的马任打来的电话,要他去搓一把。这时,刘天英没情绪,就说,市长才开了几天会,上班时间不能……马任那边截住了话说,你小子势利眼。说完把电话挂了。
刘天英握着嘟嘟响的话筒,心里气,就拨电话想刺马任几句。那边愣是没人接。实际上两局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人事局正好在文化局的脚下。刘天英找准了马任坐的位置狠狠跺了几脚楼板。然后对刚打水回来的许天海说,你去看看马任在干什么?许天海一会儿回来了说,马任去开会了。
刘天英心里骂道,不定钻哪个×窟窿里去了。
嘟嘟嘟,电话又响了。
电话是隔壁“职教办”桑主任打来的。两人都有职无权,同病相怜,关系不错。
桑主任说,老刘,什么时候弄两张票舒服舒服。刘天英说,随时都可以,嫂子身上一趴,怎么舒服不行。
桑主任笑说,你是在弟妹身上趴出经验来了。
两人笑逗了几句,自然就拉上了正题。桑主任说,你听说没,田副市长要调走了。刘天英很吃了一惊,赶忙将听筒贴紧了耳朵。田副市长才干了几天,就走了?他有些不信,消息可靠吗?桑主任说,绝对可靠,听说,马任要被提任为副市长。刘天英扫了一眼正看报纸的许天海说,中午,顺心酒家我请你,就挂了电话。
刘天英得了这个消息后,便有些不安起来。田副市长是主抓文教卫生的,马任顶了他就成了刘天英的上司,那冯金刀还不反了天?
刘天英来到对门创作室。创作室有四人,冯金刀年纪大些,其余都是下边文化站调上来的。见刘天英来了,几个年轻人都起身让椅子,冯金刀好像没有注意到刘天英的到来,拿着钢笔,正在那里沉思。
刘天英坐在冯金刀身边,说,老冯构思什么小说?冯金刀说,想写一篇反映咱们文化事业的小说。刘天英说,那好呀,到时可别忘了叫我先睹为快呀。冯金刀说,只怕你太忙,没时间。
刘天英心说,你那屁小说,我擦屁股都嫌拉腚。但还是笑呵呵地说,再没时间也得拜读呀。又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刘天英说,这几天跟马局长见面了吗?冯金刀说,我们常见面,什么事?刘天英想再问点什么,一想,也太掉架子了,便说,没事,他跟我要澡票,我留了两张。冯金刀说,我捎给他得了。刘天英说,还是我给他吧。
中午,刘天英、桑主任来到顺心酒家。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竹叶青,边喝边拉起来,两人说了许多掏心肺腑的话。桑主任比刘天英大七八岁,明年就该退休了。他在政府从一名小小的职员熬到正局级的主任,历经了二十多年时间,早已看透了官场。所以,桑主任很发了一通感慨,我是打定主意了,退休后就好好地玩去,钓鱼、旅游,怎么痛快怎么玩。官场是个大染缸,好端端的人一进官场便被染得不成样了。
刘天英点头称是。桑主任说,不到一定年龄你是想不透这些的。我劝你一句,别跟马任斗了,你斗不过他。
刘天英说,他马任不过是会巴结。桑主任说,你知道田副市长为什么走吗?也是迫不得已,马任大市有人,他能硬将田副市长给拱走了……刘天英说,我怕什么,顶多早退几年,在家早舒服几日。桑主任说,说是这么说,有几个真愿意回家舒服的?说着,桑主任落了几滴泪。刘天英深深地叹口气说,是呀。
两人喝到微醺的时候,便去图舒浴池泡澡了。刘天英泡完了澡,休息了一会儿,想再找桑主任拉几句,推开门,刘天英惊呆了,桑主任死在浴盆里了。
桑主任是突发性脑溢血死的,但刘天英总觉得是自己把桑主任害死的,精神恍恍惚惚的。刘天英有许多天没能上班了,妻子只好在家里陪着他。
洪老板来看刘天英了,自然是劝慰了一番,临走,留下两盘新带子。刘天英对妻子说,我总觉得很疲惫,妻子说,轻松轻松就好了。
晚上,夫妻俩就看起录像,妻子很是温柔地说,今晚你就放松地舒服一回。刘天英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行,两人都大汗淋漓,也没成功,想想也许是多日没吃鞭花的缘故,再一想,只靠吃鞭花来维持也是极可悲的,年龄不饶人呀,刘天英不禁悲从中来,欲哭却又无泪。
一天,许天海给刘天英打来电话,告诉他纪委来查他了。刘天英似乎已料到这一层了,说,马任是不是已经当了副市长了。许天海说,是。刘天英说,冯金刀是不是调到了人事局?许天海说,他没去,他要当文化局局长了。刘天英哦了一声。
刘天英再去文化局,是去开会的,纪委书记宣布了对他的处分,主持会的是冯金刀,他已当上了文化局的局长。
耿老板也好,洪老板也好,都对刘天英敬而远之了。唯有月梅还时常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两句好,这是刘天英唯一感到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