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勇,男,供职东阿县供销社。在《当代小说》、《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等国内众多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等。中篇小说《客来客往》在美国《美华文学》作为重点篇目头条刊出,引起美国华文界的关注,被著名作家程宝林评价为“一部聚焦于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难得力作”。
1
他推着自行车,走到一家超市门口。他在想:庭长刚搬了新家,是给他买上两箱牛奶,还是给他买个高压锅?他在超市门口,徘徊了一阵。他没有下定决心。记得上次搬新家时,给他买了个热水器,他还不满意,这次应该让他满意。他挠了挠已有三个月未剪的头,头上随即落下一些头皮屑。已有三周没有洗头了。他把自行车放到超市门口的停车处,走进超市。
他终于有了个好主意。
听说庭长搬进的是富人小区。其实人家不叫富人小区,是叫凤凰小区。不过,他听人说过,在那里住的人家,都是有钱的人家,没钱也买不起那楼啊。你看,人家这一排排的楼,多有气派!听说都是二百多平方米的。他走到大门口,门岗让他站住。他看到门岗一脸严肃,忙上前打个招呼,说是找一个人,到他家去串个门。他说了要去的那家人的名字,门岗让他进去了。他看到头顶上的监控,两个摄像头如两只大眼睛,正看着他。他想,我又没有办什么偷事,你有一百个摄像头,我也不怕呀。
咚咚咚敲门。他已与庭长和庭长夫人都很熟悉了。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阿姨,现在喊声也是很甜啊。他看到门上的猫眼,就觉得有人从猫眼里看他。他又敲了敲门,说声是我。里面有个女孩的声音:你找谁啊?
他觉得有些陌生,抬起头,看看门牌号,又看了看楼道里的楼层号。对啊,就是这个门。他说,是侯庭长的家吗?门里面的声音说:是,你找他有事吗?
他觉得手中提着两箱奶实在太沉了,就放到楼道上,让已有些酸麻的手轻松轻松。他的脸上,也开始出汗。虽已过了霜降,这天,还是太热。
中午,在街上只买了两个烧饼,没有喝一点水,这嗓子眼也干得冒火。又在街上转悠了三个小时。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也要等庭长和庭长夫人睡好中午觉啊。现在应该是到四点了吧。他想。他干咳两声。他说,我是侯庭长的亲戚。
房子是大呀!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左右看着,心里真是有种到了宫殿的感觉。他说,这房子和电视上演的皇宫差不多吧。他已经坐在沙发上。他想站起来,不过没有站起来。他的两只手,不知放到哪里才好,只是在双膝上,摸来擦去。
叔叔你真会开玩笑。小女孩给他端过来一杯水,微微笑着,说道。
他伸出双手,接过杯子。是一次性纸杯。他想,他没少用侯庭长家的纸杯喝水。他嗫嚅地说道:你是侯庭长家的保——姆?
叔叔你又开玩笑了。小女孩天真地笑起来。俺家哪雇得起保姆呀。我是他女儿。
你是——你是——他真有点说不出话,嗓子眼有点发痒了。他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叔叔你先坐下喝水。小女孩又拿来几个苹果,要给他削皮吃。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觉得又没有力量坐下了。他慌忙说:不要喊叔叔,不要喊叔叔,我叫你爸叔叔,你叫我哥哥,叫我哥哥好了。
从侯庭长家里出来,他想,这次给庭长送去的东西,庭长应该高兴。这次给他买了两箱奶,临走又扔在茶几上四百元钱。这下,他应该给办了吧。
临走时,他听到庭长的女儿说,她一定给庭长说你来了。庭长的女儿还问和他是什么亲戚?他含糊其词,没有说清楚,只说了句:就说在香山村小学教学的任老师,侯庭长就知道了。
从凤凰小区骑着自行车到香山村小学,不用骑多快,也就是一个小时的时间。任老师对今天的事情,还很满意。他有种胜利感。这种胜利感,就是圆满地给侯庭长家里送去了满意的礼品。他觉得碰到侯庭长的女儿也很满意,她女儿给自己垫上句好话,也说不定啊。
他还是第一次见侯庭长的女儿,这个小女孩,应该上高中了吧。他过去怎么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都霜降了,天咋还这么热?任老师来到香山村小学。今天没有学生上课。除了教室的房顶上有十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叫唤,没有其它声音。
他把自行车放到办公室里,步行回家。
从学校到家,也就六分钟的路程。现在,地里也没有什么活,麦子已经种上。打开他的家门,他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从睡梦中,他觉得有人在摆弄他的手。睁开眼,房间里已经黑下来,挂在墙上的挂钟,已经敲响七下。天是黑了。他扭扭头,是五岁的女儿,在挠他的手心。他看着女儿模糊不清的脸,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在看着他。他轻轻握了握女儿的手,女儿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大馒头,塞进他手里。他心里一阵酸溜溜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想坐起来,还没有起身,女儿就被外面一个女人的叫喊声,给喊走了。
2
这一次,他要晚上去侯庭长的家。
吃过晚饭,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他装上一塑料袋子新磨的玉米面,侯庭长的妻子侯阿姨说,她最愿意喝新磨的玉米糊。他就说,这事他就包了。
他本来不想给门岗打招呼,门岗是个瘦高个老头,这个老头还是向他问候了一声,并说了句:去你亲戚家啊?他咕哝一句,骑着车就进了院子。在一座熟悉的楼前,停下自行车,扛起玉米面,一口气,上到五楼。近五十斤的玉米面,累得他有些气喘。把玉米面放在楼门口,伸出手刚想敲门。他苦笑一声:咳!怎么往老地方来了,侯庭长不是刚搬家了嘛。
侯庭长的新楼,是实在是太大了。当他把玉米面背到侯庭长现在的家里时,他背上已被汗水湿透。
侯庭长的女儿说,她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出去串门了。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没事、没事,刚磨得玉米面,新玉米面,侯阿姨愿意喝。
任老师你找我爸爸没事吧。侯庭长的女儿,忙给他倒水。
没事。他双手接过水杯子。他们几点回来呀?
我也不知道。估计快回来了。你坐着等他们一会儿吧。
那我就不等了。他说。你给侯庭长说,香山村的任老师来过就行了。
从凤凰小区出来,他觉得有点气闷。夜色,被路两旁的霓虹灯映照得格外美丽。他没有心思欣赏这夜色。没有骑车。他走着,一路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
现在,农村也是比以前好多了。从县城到家都是一路路灯。村里也安装上路灯了。偶尔,从路两旁的田野里,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声。
他来到家。其实,这个家也不是他的家,这是他姑姑的家,他姑姑独身一人生活,无儿无女,已于三年前去世了。他从此就住在这里,也就成了他的家。他的家在哪里呢?他的家,离现在住的地方只有三分钟的路程。那才是他的家,他曾在那个家里结过婚,五岁的女儿也是在那里出生的。不过那个家,三年了就没有进过。
其实,那个家也不是他真正的家。他真正的家是在临村,一个叫任家村的村庄,离这个村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不过,那个家他怎么好意思去呢?那里,住着他的父母,他的弟弟、弟媳和两岁的侄子。
不用他打开房门,房门已经打开了。
房屋里没有拉着电灯,昏暗的屋门口,坐着一个女人,挡住了进屋的路。
怎么,又去啦?她说。在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脸。今天有点阴天,不然,今夜的月光也能照到她脸的模样。今天是阴历的十五,月亮应该正圆着呢。
看到他一声不吭,她又说:怎么说的?是不是快啦?
我想、我想快了吧。他没有进屋,在门外面站着。在黑夜里,他有一种无助的感觉,虽然一米八二的个头,其实,背已经有点儿驼。是这几年精神的压迫,肉体的折磨,使他的背变驼;人也有点瘦了。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女人站起来,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着他的脑门,使他的头向后歪了一下。你想给老娘我离婚,你这一辈子就别想,等我把你折磨够了,我就跟你离。说着,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反手把他拧了一圈。
他闻到女人身上的酒味,一定是和人在一块喝酒了。
他已经习惯这种动作,他也习惯头部被一把木尺敲击的声音。只听到那女人身后女儿的哭喊,她才停住手,然后,拎着女儿,扬长而去。
村子里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声。
3
来过几次,都没有见到侯庭长,他和侯庭长的女儿混得比较熟了。也知道侯庭长的女儿叫小月,侯小月。多么好听的名字?他曾当着小月的面,这样夸奖她。
小月对他也熟悉了,不再喊任老师,直接叫任哥。
我说任哥,你找我爸爸什么事呀?小月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好奇地问他。而他,也总是说,没事,没事,过来找侯庭长聊聊天,顺便看看侯阿姨的身体怎么样。他说。侯阿姨经常闹毛病,她老人家也应该找个好医生看看,怎么老是看不好呢?
其实,我妈也没有多大的病,只是经常头痛,不知什么原因。小月说。小月终于说服了让任老师吃她削好的第一个大苹果。
开始吃苹果,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觉得小月是个好孩子,和他的女儿一样乖。
小月,他说,你上高中几年级了?
任哥,你看我才上高中啊?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小月给任老师倒一杯水。任老师双手接过。这次倒水,是用的玻璃杯。小月说,以后这个玻璃杯,就是你来时专用的了。
他好奇地看着小月。小月一身牛仔装,扎着羊尾小辫,天真、活泼。小月说,她今年大学毕业,现在还没有工作呢。她爸爸晚上总有事,总有人请他,他叫着妈妈一块去。开始叫我去,我去了一次,觉得无聊,就不去了。他们也不再管我。
你也应该去啊。他说。还真看不出来,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我还以为你就是十五六岁呢。
都二十岁了。小月说。爸爸正托关系给我找个工作。
准备到哪个单位去啊?他问。开始要找个好单位。
是啊。我爸爸也这样说。我妈妈说,最好让我和我爸爸在一个单位工作。不过,也说不定。
是啊。他看着小月,说道。只要有关系,找个好单位还不是太难。不像我,没有关系,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怎么?你教书不是很好吗?只要有工资,只要能发出工资,就是好单位。不像我妈,在麻袋厂工作,麻袋厂破产二十多年了,我妈妈这二十年,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有。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说。他说了这话,才觉得这话不应该对小月说。小月年龄还小,不懂得世道上这些道理。
小月倒是个开朗的小女孩,她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依然天真烂漫地笑着。
时间长了,小月也就知道他还有个只有五岁的女儿。她说,任哥以后来的时候,把你女儿一块儿叫来玩吧,反正我在家里也没有事。
我叫不来。他说。他放下玻璃水杯,看看挂在墙上的电子石英钟。我该走了,时间有点晚,我就不等侯庭长了。
回到家,他又见到那个女人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照例,她对他采取的还是老一套的惩罚。
依然是,村子里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声。那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4
小月。他在她家里,喝着小月给他冲泡的茶水。外面已经下起了雪。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了。他对小月说,真是不巧,来时总是不能见到你父母。
我已经给爸爸说了,他说你没有多大的事。小月说。小月又想给他削苹果。我问你,你也说没多大事。任哥,你真没有事啊。
不要削苹果了,我不想吃。他说,我没有多大的事。等我见了你爸爸再说吧。
他执意她不要削苹果,她还是把苹果削好,递到他手里。
小月。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愿意听,你讲吧,我把电视关了。小月起身把电视关上。小月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托着腮,好奇地看着这个经常来找她爸爸的男人。
房间里真是太暖和了。他把穿在身上的羽绒服脱了下来,放在沙发上。一只羽毛,随着羽绒服的摆动,在空中渐渐飘落到腥红色的地毯上。
有一个青年,他说,这个青年从农村考上师范专科学校,毕了业,因为没有关系,没有找到工作。他看着小月。小月好奇地看着他。
小月笑了。说道,任哥,你不是说你自己吧。
你还真是敏感,你就别管说谁了。他对小月说。其实,这个青年家里很穷,上学的时候,家里连学费都交不上。因为父母都生活在农村,况且还有一个弟弟也上着高中。
是啊。小月说。现在上不起学的大有人在。
后来,那个青年就说不上学了,回家种地吧。他弟弟是坚决不同意,对他哥哥说,父母都生活在农村,你现在考上了,这可是个走出农村的机会呀。弟弟就不上学,外出打工,挣钱供他哥哥上学。这个青年毕业以后,没有找到工作。你知道现在国家又不包分配,只有自己找。这个青年,打听了一圈,也没有打听着有一个亲戚在外面工作当官的。
是嘛。小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也真够可怜的。现在也真是不好找工作。不过,只要有人,有钱,都能找个好工作。听我爸爸说,快给我找好工作了。
向你祝贺小月。他似乎有点兴奋,继续说道。后来,这个青年的姑姑来到他家,听到这种情况,就说,往俺村上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