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镇的牛

2010-12-31 00:00:00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0年10期


  关于叙述者老黄牛
  
  老黄牛真的是老了。牛跟人一样,也是先老腿,他永远不能虎虎生风地跑动了,只能慢慢吞吞地散步,每走一步,他身体里的零件都被晃动得稀里哗啦地响着,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趴在地上养神,松弛的皮肤耷拉在地面上,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年轻时用力呼吸,鼻孔夸张地翕动,卖弄地喷射出白气成为久远的记忆了。他很少反刍,总是悠然自得地趴在阳光很好的地方,好像在回忆他的似水年华,对胡子里长满故事的他来说,精神上的反刍似乎比草料的咀嚼更有滋味。
  一般的牛使过壮年,大约是十多年,就会被卖到牛镇上胡一刀的肉铺子里,一头头尚且健壮的牛被胡一刀肉铺弥漫出的缭绕的香气蒙蔽,胡一刀笑眯眯的,看着这些牛欢天喜地迈进漆着明亮黑漆的大门的后院,胡一刀知道,他们的气味第二天就会混合到这令人迷醉的香气里。
  老黄牛的例外在于它的能干,使了20年还能负犁耕地。它懂得合理分配体能,不使蛮力,所以显得老当益壮,三秋时节咬咬牙,看起来比年轻的牛都精神抖擞。最关键的是老黄牛的技术好,譬如耘地这样的细活儿,它步伐稳健,土松了,草锄了,没有踩坏一棵庄稼,没有耘伤一棵庄稼的根,使这样的牛干活,不用鞭子,不用吆喝,既出活儿,又落轻省。
  当老黄牛力不从心,实在干不动的时候,精明的胡一刀却将这笔买卖拒之门外。老黄牛太老了,这样的牛肉吃火,肉粗,不好吃,会毁了胡一刀肉铺的名声。倒是镇上的皮匠老查兴奋异常,等着收这张牛皮。老黄牛好啊,皮厚实,能熟成一张最上等的皮子。一般的牛皮可以剥三层,这老黄牛皮的剥五层也不会有问题。
  第一个提出要保护老黄牛的是文化站站长老班。申办养牛之乡的时候,老班在全镇耕牛的档案里,发现了这头全镇寿命最长的牛。26岁,差三岁就破全国记录。老班被自己这个发现激动得脸通红,当他把这个发现报告给镇长时,声音都颤抖起来。
  镇长听完老班的汇报,也很激动。但镇长就是镇长,激动了一会儿,就很冷静地搬着指头作了部署:第一,要保护老黄牛,不允许再役用农耕。第二,要作好老黄牛的健康保障措施,兽医站王兽医作为老黄牛主治医师,全权负责牛的体检、防病、治疗。第三,由镇财政每年拨专款两千元,作为老黄牛草料伙食的补贴。 总之,镇长最后说,竭尽全力,要保证老黄牛刷新全国纪录。
  苦了王兽医,每个星期他都骑着自行车来给老黄牛检查身体。有一回,老黄牛发烧,王兽医硬是白天黑夜地守了三天,老黄牛病好了,王兽医给累倒了,躺在医院里挂水。王兽医红着眼睛说,日他娘,我都没这样伺候过我爹。
  老黄牛从此像一个立功离休的干部,不事稼穑,颐养天年,整天晒在太阳底下反刍往事。
  
  关于叙述者老班
  
  老班干着文化站长,却是镇干部里文化最低的,传达室老姜头是初小,老班是高小。
  老班年轻的时候在县剧团唱戏。工老生,因为嗓子不错,算是老生里的头牌。后来,前脑门不知道为什么说秃就秃了,成了一个亮闪闪的大脑门儿。排现代戏的时候,无可争议地被安排在《列宁在十月》里扮演列宁。当年的老班在舞台上神采奕奕,大脑门锃亮,被汽灯一照,亮得像冒烟,嘴上嘴下分别粘着胡子,穿着半截子大衣,唱:
  叫一声约瑟夫孤的好兄弟,
  有件事朕同你细说端的,
  打冬宫咱还要从长计议,
  切不可闹意气误了战机,
  冬宫内到处有许多裸体,
  全都是大理石雕刻成的。
  老班爱耍些小聪明,喜欢抢戏,喜欢加戏,喜欢随心所欲地给列宁加动作。有一次唱到“冬宫内到处有许多裸体”时,一不留神随手那么比划了一下子,裸体的曲线效果倒是出来了,舞台下面先是哄堂大笑,笑到半截突然戛然而止,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老班的手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空,汽灯刺啦刺啦响着,接着,大家的心里像打了一个闪一样,都变得无比明亮,这哪里是伟大的领袖和革命导师?这不是流氓吗?台底下慢慢像开了锅,老班的光头在明亮的汽灯底下冒出一股股烟雾,他的脸歪了,汗水滴滴答答掉在半截呢子大衣上。结果,老班背了处分,列宁是演不成了,给剧团开到牛镇文化站。
  老班从此吸取教训,说任何话都不轻易做手势。可老班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手规矩了,嘴又不老实起来。因为在剧团干过,懂得一些辙韵,喜欢编排一些顺口溜。牛镇一位军人家属的事迹上了报纸电视,上面的领导题词号召学习这位好军嫂。老班就编了“牛镇四宝”:大牛,小枣,棉花,军嫂。有一段时间兽医站的王兽医穿上了上面统一发的制服,老班编道:冒充公安,愣装法院,拿着刀子,阉猪骟蛋。
  除了文化站长,老班还有一个职务,牛镇牛王大赛办公室副主任,正主任由镇长亲自担任。
  
  老黄牛
  
  牛镇的人,包括我们这些牛镇的牛,都知道牛镇最厉害的牛是牛王大黑。跟大黑比起来,普通的牛就像大黑身上的一根牛毛一样无足轻重。有一回,大黑路过,停下来与我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话,让别的牛看见了,羡慕得要命。
  大黑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
  大黑的妈妈二慢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一身的皮毛像缎子一样,油光闪亮,它姿态与众不同,饮水时像高贵的天鹅,吃草时如优雅的山羊,走起路来虽然慢,却慢得雍容华贵,让别的母牛都自惭形秽,从来都离着它远远的。二慢的身边,围着的都是一些健壮威猛的年轻公牛。
  那个日子的到来毫无迹象,天很蓝,风很小,我们在赵牛河岸边吃草。那头蒙古牛裹着一阵风从远方奔跑而来,它块头大,犄角长,浑身散发着腾腾热气,威风凛凛地站在河岸上打量着我们。当蒙古牛看见二慢的时候,好像有些吃惊,蒙古牛扬头,尾巴欢快地摇动,它甩了甩头,像一头雄狮一样,嘴里发出惊天动地“哞”的一声叫,真的是惊天动地,在当时,我们都感觉到了大地轻微的颤动,牛群安静极了,几只水鸭子也不再聒噪,伸着脖子傻傻地向岸边注视。
  蒙古牛一往情深地看着二慢,目不转睛,当时,所有的牛都明白,这个突如其来的野家伙爱上了二慢。
  二慢很矜持,并不理会一见钟情的蒙古牛,哪里来的野家伙,烦人!身边的公牛们显然很愤怒,它们感觉要捍卫什么,所以,它们不约而同,眼里冒着火,犄角闪着寒光,向蒙古牛冲去。
  那是一场激烈的决斗,赵牛河岸边泥土横飞、牛叫震天。蒙古牛左冲右突,勇猛无比,接连将五头公牛顶倒在地。蒙古牛的一只犄角已经断掉,但它仍然像一个战士一样威武不屈地对峙着,它弓着身子,断掉的牛角冒出鲜血,它的尾巴像一根钢鞭一样竖立起来。
  蒙古牛彻底打动了二慢,二慢跑到蒙古牛身边,用舌头亲昵地舔着它的脖子,舔着它头颅上的血迹,我们看到它们的身上升腾起一团雾气。当二慢带领着蒙古牛跑向远处的河岸时,夕阳正好照进赵牛河里,水鸭子弄起闪亮的水光,响亮它叫声里所有的公牛都悄悄低下了头颅。
  那天,二慢就怀上了大黑。
  
  老班
  
  当年,县文化局征求我的意见下到哪个公社时,我都没有犹豫,去牛镇。
  从公社到镇,从文化干事到文化站长,我在牛镇,伺候了六届班子。
  牛镇是个革命老根据地,在抗日战争中打过几次大仗。那些工作在外的老革命,常常会动起感情,思念家乡,关心家乡,经常要回牛镇走一走,看一看。老领导一来,带动着县里的领导也经常陪同下到牛镇。上面的领导下去的多了,接触的多了,对牛镇的工作就有了些特殊的认识,对牛镇的干部就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情。久而久之,牛镇的干部提升的机会就多了些,升迁调任也快了些,牛镇的班子到届,往往会被安排在很重要的岗位上。不多久就形成了共识,牛镇是一潭活水,是个出干部的地方。
  
  镇上有一本工作在外老领导花名册,逢年过节,或者镇上有什么重大事情,都要给老革命们寄信。慰问信、报喜信、请示信等等。这项工作由文化站负责,老站长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不堪重负,一边写,一边气哼哼地教训我,这叫蝇头小楷,最吃功夫了,你要好好学着。那些年,我只要没事,就关在屋子里苦练蝇头小楷,等字练得有模有样的时候,老领导们死的死病的病,到春节只安排写一次慰问信,与镇上退休人员待遇等同,也用不着蝇头小楷了,由秘书刻蜡版油印。油印的技术不好,黑的黑白的白,油墨味儿呛人。
  我当上文化站长那年,牛镇建了一个皮鞋厂,生产那种方头皮鞋。刚生产的时候,风光了一阵儿,地县领导经常来参观、检查、指导、验收,牛镇又恢复了车水马龙的局面。领导临走的时候,每人赠送一双牛皮鞋,领导们表示拒绝,镇上的领导就说,领导同志穿上牛镇的皮鞋,是为了宣传牛镇,不收我们广告费就很便宜我们了。说得很诚恳,领导很满意,表扬牛镇的班子有商业意识。牛镇的干部去县里开会,会被县里的领导拉在身边,咬着耳朵说话,让其他乡镇的干部眼热得不行。明明都是乡镇一级的干部,牛镇的硬是比他们高了一头,不服气不行。
  后来,别的乡镇建了几个企业,有合资的,也有外商独资的。领导们就像候鸟一样,纷纷飞到那些乡镇,每人穿一件白色或者蓝色的隔离衣,去参观那些现代化程度很高的车间。领导们就轻易不去牛镇了,牛镇的人检讨自己,认为一个皮鞋厂也确实没有什么看头,技术含量低,像个大作坊,还臭气熏天。
  牛镇一不被重视,牛镇的工作就干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连着两届的班子安置得都不怎么理想。
  我老班的文化站长一干就是七年,直到新镇长有了牛王大赛的设想,他觉得牛王大赛是一场文化戏,那个牛王大赛副主任的帽子就落在了我的头上。镇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把这出戏唱好,亏不了你。
  
  老黄牛
  
  看着二慢日渐隆起的肚子,我们的主人赵瘸子高兴坏了。他拍着二慢的头说,也没见你打栏,也没见哪个公牛起群,就怀上犊子了,省事,嘿嘿,省事。
  二慢生产那天,赵瘸子找来了王兽医。王兽医看着二慢的大肚子,接连围着二慢转了好几圈,转完了就站在那里吸气,吸完气就龇牙咧嘴,龇牙咧嘴完了就摸头皮,弄得赵瘸子跟着一个劲儿紧张。王兽医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肚子的牛,从来没有。
  那场大风突如其来,刮得昏天黑地,风呼啸着,把赵瘸子和王兽医吹得跌跌撞撞,一股旋风把产棚地上的草漫卷到空中,直到天空放亮,风霎时无踪无迹,产棚的空地上一干二净,像是水冲洗过一般。二慢的生产果然很不顺利,时间很长,隔着产棚前的人影,我看到了筋疲力尽的二慢,它东倒西歪地站立着,汗水把皮毛洇湿了,二慢像是在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浑身湿漉漉的。我站在远处,揪着心,我叫一声,给二慢打气,二慢的眼神慢慢看过来,有些痛苦,也有些绝望。
  天上出了零星的星星,王兽医和赵瘸子合力把大黑拽出来时,我们都听到了二慢那声来自身体的深处的呻吟,呻吟穿过夜幕,又消失在远处。蓝莹莹的月光下,二慢眼里亮亮的,她支撑着站立起来,起到中途又摔到地上,起立了几次,二慢才慢慢站稳了,她慢慢舔着大黑,那么一舌头一舌头地舔着,直到大黑努力地站起,大黑伸长脖子,喊出一声嘶鸣,就在大黑那声嘶鸣声中,二慢缓缓地倒在了地上,停止了呼吸。
  二慢的死,把赵瘸子疼坏了,他用拌草棍打自己那条坏腿。王兽医劝他,这头小的没被憋死就算是拣的了,真是,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牛犊子!
  赵瘸子把拌草棍扔在地上,看着懵懂的大黑,生气。
  王兽医看看躺在一地羊水里的二慢,将胞衣收拾在篮子里,说,把胡一刀喊过来,产牛祸害死的,多少能卖几个,比埋了强。
  
  老班
  
  镇上的牛王大会是逼出来的。
  先是前王乡举办了“桃王大会”。通过桃形、重量、含糖量比较,选出了一个二斤半重的大桃做了“桃王”,桃王的主人奖给了一台29吋彩电。后是大张镇举办了“西瓜节”。竟然选出了一个重七十多斤的“西瓜王”,西瓜王的主人奖励了一台12马力拖拉机。两次活动都搞得轰轰烈烈。搭擂台,聘专家,请领导,消息上了省报,省电视台也播了新闻。
  县长在大会上表扬这两个乡镇,说他们的干部有魄力,有作为,敢创新路子,敢争天下先。县长说,各乡镇都有自己的产业优势,为什么不把它宣传出去?
  镇长回来想搞“枣王大会”,但牛镇的枣是小型品种,人家外地的枣品种,个头大得不得了,个个长得跟小苹果似的。牛镇的小枣虽然有名,却只有甜度没有体积,矬子里拔不出将军,小枣里选不出枣王。镇长头痛了好几天,才想起搞“牛王大会”。牛镇有的是牛,他们搞种植,咱牛镇搞养殖,优势更明显啊。
  镇长走进文化站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练习蝇头小楷,十多年习惯成自然,一天不摸毛笔竟然闲得难受。我猛然注意到写的竟然是“牛镇是一潭死水”,心里紧张得不行,镇长坐下,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纸上的一片“牛镇是一潭死水”。
  镇长说,老班,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按照在外工作老领导名单,分别寄一封信,请身体条件允许的老领导回来参加我们的牛王大会。
  镇长交待完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身,说,老班,看不出,你的小楷不错,规矩。
  后来,我才明白,镇长走了一着好棋。
  先是省里的一位退下多年的副省级老领导答应可以回来。老领导脾气很倔,曾经多次拒绝老家的邀请,因为老领导是个孤儿,参加革命前给财主放过牛,对老家牛镇,谈不上什么感情。现在一搞牛王大会,让老领导浮想联翩,不禁想起儿时放牛的点点滴滴,据说,老领导接到信的时候,竟然掉了几滴眼泪,这让老领导的家人很吃惊,老领导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没有人见他掉过泪。
  这个情况汇报上去,市里的王市长表示,届时一定参加牛镇的牛王大会。老领导虽然从副省级退了下来,但依照接待规格和习惯,只要他回来,王市长就得陪同。
  王市长要来牛镇,县委书记很高兴,一个劲儿表扬镇长有办法。要知道,该县是个落后县,王市长来过几次,印象都不怎么好。
  
  老黄牛
  
  大黑是吃另外两头母牛的奶长大的。俩母牛挂心着自己孩子的饥饱,都不怎么情愿让大黑吃奶,但赵瘸子的拌草棍很厉害,如果母牛拒绝大黑吃奶,赵瘸子的拌草棍会及时地出现在它们的头顶。别的牛犊子看大黑跟自己争奶,经常把大黑顶来顶去,发泄自己的愤怒。
  那些公牛们从来看大黑不顺眼,它们对蒙古牛的夺爱至今不能释怀,它们不允许这个蒙古牛的后代出现在自己身边,只要大黑凑近它们,它们的蹄子会毫不留情地向它踢去。
  最能欺负大黑的是公牛三莽。力大无穷的三莽是牛群里的霸王,它喜欢顶仗,找一头公牛,弓着身子,隔着老远,三莽叫唤着冲去,“碰”,牛头相撞,一般的公牛都会被撞得坐在地上。三莽和大黑顶仗,大黑小,常常被撞得四脚朝天。大黑不撞,三莽就像撵狗一样,把大黑赶得四处乱窜,有一次大黑竟然慌不择路,朝枣树上狠狠地撞去,当时大黑的额角刷地喷出鲜血,三莽张着大嘴哞地笑了。
  赵瘸子对大黑又爱又恨,他把二慢的死归咎于大黑,是大黑让他失去了一头好牲口,赵瘸子没事的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用拌草棍去大黑头上敲一下。
  只有靠近我的时候,大黑才感到安全。它只有趴在我的身边的时候,才默默流泪。
  大黑在冷眼和漠视中一天天长大。
  
  大黑继承了它爹蒙古牛的遗传,个子越长越大,连三莽也感到了威胁。
  三莽年轻的时候,只是一头普通的公牛,个子也不大,没看出有什么特别,跟我们一样到地里干活,拉车的时候只能拉偏套,连驾辕也轮不上。后来三莽长高了,力气大了,一下子高大威猛起来,驾辕的重任就自然落在它的肩上。
  赵瘸子对三莽的喜爱与日俱增。三莽所受的待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比我们高了许多。三莽吃青料,我们吃干料;三莽吃豆秸,我们吃玉米秸;三莽吃玉米秸,我们吃麦秸。三莽吃的草料,赵瘸子筛得格外仔细,下面箩掉土,上面挑拣走葛棒。三莽一个牛霸占着一个槽,其它的牛两个拴在一个槽上。赵瘸子喂精料的时候也偏了心,三莽吃玉米,我们吃高粱。拌草的时候,赵瘸子在三莽的槽前分外起劲,白腊杆子做的拌草棍碰得槽帮咔咔响。三莽的圈打扫得最干净,铺着松软的黄土,三莽的缰绳特意栓得长长的,自由活动的空间很大,站着吃草,趴着睡觉,甚至能在圈里撒个小欢儿。
  在赵牛河饮水的时候,三莽即使来得最晚,上游那个位置也得给三莽留着,不知轻重的小牛犊子偶尔跑到上游饮水,总是被母牛严厉地唤回。没有农活的时候,赵瘸子放我们在赵牛河边吃草,我们都被拴在桩子上,唯独三莽,缰绳盘在犄角上,可以到处走动,哪儿的草肥到哪儿吃。赵瘸子的孙子有一道脑筋急转弯,曾经难倒了许多人。问牛拴在草地上吃草,什么牛吃的草最多?有说大牛吃得最多,有人说胃口最大的牛吃得最多,有人说在草最肥的地方吃草的牛吃得最多。很聪明的人往往都被这个问题憋得抓耳挠腮,我们最笨的牛都知道正确的答案,哪个牛的缰绳最长,哪个牛吃的草最多。
  三莽吃饱了,饮足了,喜欢转悠着挑逗母牛,挑来逗去就要跟人家做爱。三莽是头精力旺盛的公牛,整天斗志昂扬,做爱不止。三莽的这个耍流氓的爱好,被赵瘸子发现,激动不已的赵瘸子在门前挂了块大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配牛。
  三莽脱产了,从此不用下地干活,专门在家里等候发情的母牛上门交配,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牛。
  大黑就是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成了新一代驾辕主力。大黑力气惊人,常常不用别的牛拉偏套,自己轻松地驾辕拉车。耕地是最吃力气的活计,大黑拉的犁飞快,上了岁数的人扶犁根本跟不上趟。赵瘸子气喘吁吁地拖着瘸腿紧跟,笑着骂,妈拉个X的,慢点儿,慢点儿。
  
  老班
  
  镇长是秘书出身,对牛王大会安排得很仔细,为了这个牛王大会,在小会议室开了好几次会。
  牛王大会要办成跟别的乡镇有区别的大会,要办得洋气、大气。把比赛场地安排在点将台,可以容纳几万人观看,主席台铺红地毯,选出的牛王要披红挂彩在全镇巡街,要有乐队、礼炮、氢气球,要剪彩,要揭牌,牛王的主人不发彩电拖拉机,干脆发他奖金两万元,要在声势和气势上压倒“西瓜大会”和“桃王大会”。
  镇长特别交待,一定要在会场附近建造一个临时厕所,以解决好领导们的如厕问题。这次牛王大会,来的老干部多,老干部们又多有尿频的毛病,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容易闹笑话。大张镇在举办西瓜大会时,领导们在瓜田参观,吃了一通西瓜之后纷纷内急,只好匆忙收兵,驱车赶回镇大院解决如厕问题,县长本来有个半小时的讲话,情急之下勉强讲了五分种,那个西瓜大会因此开得虎头蛇尾。而且这个厕所的标准要高一些,可以豪华一点。镇长说,越是小事越马虎不得,这个厕所,是我们牛镇经济实力的体现,是我们牛镇精神文明程度的体现。对这个厕所的认识,必须摆到这个相应的高度。
  镇长语重心长地告诫,细节决定成败,这是个哲学问题。镇长指着自己的头,说,脑子,要动脑子。
  于是,镇上的人都哲学起来,都动脑子,都纷纷建议。譬如,礼炮和乐队要离牛远一些,以免惊了牲口,影响大会秩序。譬如,那个高级厕所需要派认真负责的人严加把守,不是主席台的领导一律免进。随便进入,怎么能保证卫生程度?譬如,给牛王披红挂彩不合适,据说牛看见红就容易暴怒,西班牙的斗牛节斗牛士就是用红布挑逗斗牛,建议把红绸子改为黄绸子,以保证大会的安全。
  镇长很高兴这种局面,说,群策群力好,同志们都学会动脑子了,能力都提高了。镇上迅速形成了一股提建议的高潮,好像谁不提出了建议出来,谁就没有能力。
  我也提了一个建议:评选牛的时候,不应该只简单地量量身高测测体重,牛镇的牛王,代表着牛镇,要有牛王的精神面貌。歪头斜角的不行,瞎目害眼的不行,年老体弱的不行,杂毛长疮的不行。最重要的是要考一考牛的劳动能力,劳动能力是个科学的依据,能体现出牛的体力,也能体现出牛的智力。光依照身高体重,只能选出高大牛,也很容易选出一个傻牛、笨牛。
  镇长说这个建议太重要了。
  镇长还讲了一个段子:上帝造人的时候,给人灌智慧药。上帝爱人,人人平等,每个人的智慧药是相等的。这样问题就出来了,矮个子的人就能灌满,高个子的人就不能灌到头。所以,矮个子的人往往头脑聪明,高个子的人往往愚蠢。镇长笑着说,动物世界,人跟牛差不多,高个子的人里傻瓜多,高个子牛里呢,估计傻牛也不少。
  镇长讲完,大家都笑,特别响亮,有人甚至鼓掌。镇长问我,知道这个段子的出处吗?
  我回到办公室,上网,搜索,发现这个段子出自《伊索寓言》
  
  老黄牛
  
  在干活的时候,大黑愿意靠在我的身边。大黑的心智高,能够很快掌握技巧和要领。眼往哪里看,脚往哪里踩,身子怎样挪移,路口地头如何转弯。特别是转弯,是对牛体力和智力的考验,聪明会干的牛转弯,要又快又巧,农具只需就地稍微配合调整,笨牛不行,使农具的人要迂回调整,既费时间也费力气,地头的活儿是否漂亮,是考验牛的一个标准。
  地里的全套活,大黑都干得得心应手。翻田耕地,拖耙拉犁,拉耧下种,耘草锄地,都行。
  大黑完全继承了蒙古牛和二慢的优点,力大无穷,威猛刚勇,面目英朗,体态俊秀。
  大黑的个子越来越高,身上的健子肉像铁疙瘩一样,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三莽已经不太愿意和大黑照面了,大黑看到三莽,鼻子里就会发出愤怒的声响,两只眼睛也像喷着烈火,就像当年力战群牛的蒙古牛。
  赵瘸子已完全改变对大黑的态度,每看到大黑,他都要笑眯眯地站下,去摸大黑的头。我们都知道,赵瘸子喜欢哪头牛,就习惯去摸哪头牛的头。有一次瘸子穿着一件新买的白衬衫下地干活,赵瘸子是个节俭的人,担心出汗渍脏了衣裳,就把衬衫脱下来放在地头,光着脊梁干活。大黑看到地头上的白衬衫时,上去就给嚼了起来,等赵瘸子发现抢过来时,白衬衫已是窟窿眼绽,赵瘸子捧着白衬衫,心痛地直哆嗦,一个劲儿懊悔不该放在地头,对大黑竟然没有呵斥,依照赵瘸子对别的牛的脾气,就是踩坏一棵庄稼苗,也要挨上几鞭子。赵瘸子对大黑的喜欢,连三莽都羡慕得不得了。
  喜欢归喜欢,大黑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赵瘸子还是要“锤牛”。
  “锤牛”也叫“锤牛蛋”,是对成年牛的性阉割,被锤过的牛,丧失爱的权利,断绝爱的念头,一心一意吃草干活,“锤牛”对每一个公牛来说都是恐惧和屈辱的。
  那天,大黑被赵瘸子和几个壮劳力绑在大枣树下,一边的水桶里泡着硕大的枣木棒槌。那杆特制的枣木棒槌比一般的棒槌大两倍,由于常年油和血的滋润,像生铁疙瘩一样乌黑。大黑的眼神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照了过来,越过牛棚,越过树林,它在寻找,它的目光最后收回来,落在那杆泡在水里的棒槌上,它的目光在那杆棒槌上撞击出火花,最终,水里的棒槌挫败了大黑,大黑看看远处的我,眼神空洞而无助。三莽在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装模作样地踱来踱去,眼神里充满着讥笑,能啊,你怎么不能了?这么能干,还不是要锤了你?当赵瘸子举起枣木棒槌,大黑“哞”地叫了一声,我似乎又听到了当年赵牛河边的那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赵瘸子的枣木棒槌停在了半空,枣树叶子像下雨一样纷纷落了下来,赵瘸子目瞪口呆,满身枣树叶子的他看起来像一棵怪模怪样的枣树。这时,王兽医的声音隔着院墙飘了过来,先别锤,老赵,好买卖来了。
  
  镇上要办牛王大会,要选牛王。王兽医说,要是锤了,就没有参赛资格啦。
  赵瘸子手里的木棒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在牛王大会的前夕,赵瘸子开始精心准备。让三莽和大黑吃小灶,河边的草他都嫌孬,花钱买了苜蓿叶。把赵牛河里的水挑到家里来,倒在饮水池,镇好了才让它们喝。隔两天就把三莽和大黑赶到赵牛河里洗澡,还拿一把大刷子给它们刷身子。
  当王兽医告诉赵瘸子,一些准备参加牛王大会的人都在给自己的牛洗胃时,赵瘸子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洗胃对我们牛来说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一根细尼龙绳拴上几块磁铁,一边灌水一边续到牛的食道里,磁铁在胃里活动,尼龙绳拽出来时,磁铁上堆满了我们胃里日积月累的铁屑铁钉之类的东西。
  我喂的牛从来不用洗胃,平常把草筛干净了,比什么都强。赵瘸子说,再说,这么折腾牛,牛还能好好吃吗?等元气恢复了,牛王大会也过去了。
  参加牛王大会那天,赵瘸子把我们也带了去。容光焕发的赵瘸子走在最前面,我们就像一支队伍那样走在牛镇的田野上,赵瘸子的声音飘过牛队的上空,这是助威团,牛跟人一样,有自己的伙计守着,胆壮。
  
  老班
  
  牛王大会开得有些乱。
  经过目测秤量预评,总共有一百头牛进入决赛。有的养牛户认为牛的重量是取得胜利的关键,临来时拼命让牛猛吃海喝,以增加体重。牛经过预赛一折腾,结果在赛场尿的尿拉的拉,弄得赛场顿时臊气扑鼻、臭气熏天。
  决赛开始,大家都明白,冠军就在三莽和大黑之间产生。三莽是黄牛,一身毛金光灿灿;大黑是黑牛,一身毛油光乌亮。三莽比大黑身子长一点;大黑比三莽却高一些。三莽体重体重赛过大黑,力气却比大黑差了老些。就是在劳动能力的测试上,两头牛才真正见了高下。听说三莽是头种牛,可能是平时忙于做爱交配,对生产的本事荒疏了,体力也明显不济,几个回合下来,远远被大黑落在后面,在地头就能听到三莽呼哧呼哧的牛喘。
  决出胜负,到点将台会场集合。会场上人山人海,牛山牛海,人欢牛叫,乐队号响,礼炮山鸣,热闹非凡。
  本来王市长说好要参加牛王大会,但临到牛王大会的前一天,省里突然有个重要会议,王市长的牛镇之行被迫终止。这让镇长很失望,可随即又有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市里的李副市长正在临县考察,听说了牛镇的牛王大会,李市长是学畜牧出身,对这个牛王大会很感兴趣,表示赶过来参加。这样,大会开始的剪彩活动就改在了表彰之前。
  表彰大会开始。镇长首先致词,由于在前两个月的准备当中,一直是说王市长要来,头脑里形成了固定印象,秘书拟的稿子里也是王市长如何如何的,所以镇长在致词的时候犯了错误,一连说了好几个王市长,张冠李戴了半天,直到最后才发觉,匆忙结束了讲话,坐在主席台边上,心里懊悔得不行。在接着的剪彩当中又出现错误,剪子是新买的剪子,没有磨过,刃口很钝,好在市长和其他领导的还算可以,剪了两刀也就剪开了,县长的那把很成问题,剪了四五刀也没有剪开,急得县长满头大汗,拿眼瞪镇长,台下一片哄笑,县长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还是李市长处变不惊,很从容地把自己的剪刀递给县长,又带头鼓起掌来,台下跟着鼓掌,剪彩算是结束。
  接着发奖。大黑披着黄绸子站在台下,赵瘸子捧着一个大红纸糊的纸信封,纸上醒目写着20000元的字样。一些记者忙着照相,闪光灯不停,照得赵瘸子一个劲发晕。赵瘸子对这个写着字的信封不怎么踏实,他对凭这个袋子就能到镇财所领现金的承诺有些不信任。
  会场还出现了两个小岔子。第一件是主席台上的一老领导去厕所方便,守厕所的人要领导出示嘉宾胸卡,领导走得急,别胸卡的外套留在了主席台,偏偏守厕所的人认真,认卡不认人,不见胸卡概莫能入,老领导内急异常,苦不堪言,只得用手机向主席台告急,才得以方便。还有一件发生在比赛场地,两位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原来是他们家的牛皮毛杂色,为了参赛竟然请理发馆的技师给牛焗油染色,牛是大牛,这一项就花费了三百多元。牛没有选上牛王,两口子互相埋怨起来,越吵越花哨。
  听消息说,李市长对牛王大会进行了批评。办这么个牛王大会,一个深加工企业没有,一个外地客商也没有,产业优势停留在浅层次上。以后要控制这样的大会。
  镇长脸色不好看,整天憋在办公室不出来。
  有一个顺口溜迅速传播。
  牛王大赛
  稀奇古怪
  镇长致词
  张冠李戴
  领导剪彩
  剪子不快
  内急如厕
  拒之门外
  黄牛色杂
  焗油替代
  奖金两万
  白条耍赖
  我听了,心下叫苦。在牛镇,只要有顺口溜,差不多都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老黄牛
  
  在赵牛河饮水时,三莽要走去上游,赵瘸子的拌草棍拦在面前,大黑慢慢腾腾地走到上游,把嘴伸在河水里,谁也不看,饮水,清亮的河水在大黑的嘴边绽出一片美丽的涟漪。
  三莽低下了头。
  黄袍加身的那一刻开始,大黑就成了牛王。给大黑披上黄袍的,据说是来自省城的老领导,老领导银面鹤发,不怒自威。老领导给大黑披上黄袍,他抚摸起大黑的脖子,他微笑着,就像抚摸着自己孩子的父亲,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看着老领导,而老领导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黑,所有的目光跟着老领导拐了一个弯儿,大黑不可避免地成为万众瞩目的终极焦点。此后的很多时候,大黑总是能回忆起他黄袍加身的情景。
  尽管那个红信封被镇财所的人换成了白条,但鲜红的公章盖在上面,这让赵瘸子踏实了许多。赵瘸子对老婆说,财政所的人讲了,这张白条要保管好,交集资提留的时候,可以顶账。赵瘸子把这张白条放在衣袋里,没有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偷偷看一下。
  大黑开始享受独槽的待遇,干净的牛圈里也铺上了松软的黄土,大黑像一个骄傲的王子。
  三莽的一些毛病也开始在大黑身上显露。大黑的心里依然埋藏着从小遭受的屈辱,它对几乎所有的牛都不怎么友好,动不动就发牛脾气,喜欢叫板,喜欢干仗。大黑锐利的牛犄角像两把刀,闪着复仇的寒光。
  大黑牛王的牌子让赵瘸子的种牛生意越来越红火。来配牛的人开始对三莽表示出不屑,提出要求,让大黑与他们的母牛交配。赵瘸子奇货可居,摇头否决,说是要保护优良品种,牛王的贵族血统不能随意流入民间。众人自动抬价,三莽交配一次二十元,大黑给涨到五十元。赵瘸子数着钱眉开眼笑,大黑骑牛上驾英姿勃发,皆大欢喜。
  没有人再愿意找三莽给自己的牛配种,他们心甘情愿地排队等待,有的人甚至为了早日配上牛,开始给赵瘸子送礼,赵瘸子抽烟喝酒,基本不用花自己的钱。
  大黑不像三莽,三莽交配的成功率太低,母牛给群过一次,却怀不上,还得牵着重新再来。虽然赵瘸子很讲职业道德,实行“包孕”政策,没有怀上的可以让三莽免费服务。但总牵着母牛来回跑,既浪费时间,又耽误干活,人们还是有了一些怨言。大黑的成功率很高,来之能战,战无不孕,弹无虚发,基本上不用返工。
  大黑配牛的时候,总有许多人围观。大黑精神抖擞,牛来土飞,黑毛似针,牛声如雷,纵身向母牛背一跃,勇猛威武,简直就像一头雄狮。看过大黑交配的人,无不深受鼓舞,感觉自己也是刚猛顽勇。据说常年不育之人,观看大黑配牛,竟能枯树开花,结果得瓜。一时间,赵瘸子门庭若市,观看大黑交配者络绎不绝。后来越传越玄,竟然有外地人驱车前来观看。赵瘸子的老婆在门口设摊卖水,一天下来,挣的比配牛所得还多。
  
  三莽年不老色先衰,门前冷落,无牛问津,终于被卖到胡一刀的汤锅。
  三莽被胡一刀牵走的那天,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三莽走过大黑的牛棚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任胡一刀怎么拽,也不肯离开,所有的牛都明白,三莽在临走之前要和大黑说些什么,但,大黑没有给三莽机会,大黑高昂着头,眼光目不斜视,孤傲而高贵,它对三莽的祈求毫不理睬,最终,三莽无奈地离开了,所有的牛,包括大黑,都听到了三莽叹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老班
  
  镇长去外地参观小城镇建设,回来后重新焕发了活力。
  镇长提议建设牛镇广场,在中心建造金牛雕塑一座。
  先筹资,镇财政承担了一部分,全镇吃财政工资的集资一部分,在外工作的老领导也很积极,纷纷解囊支持,总筹资款达到二十万元。镇长当即持牛王大黑照片一张,亲赴省城一家艺术公司,商谈金牛雕塑一事。艺术公司报价二十八万,镇长据理以争,舌战群儒,终以二十万成交。
  数月后,金牛运至牛镇。牛镇领导先睹为快,见金牛金光闪闪,与牛王大黑无二,就是大了几号,牛尾巴比人的大腿都粗,无不啧啧称奇。唯独王兽医探头缩脑,鬼鬼祟祟,被镇长发觉,揪出来数落。王兽医问,这个金牛是公牛还是母牛?镇长笑了,这是根据大黑的照片订做的,大黑据说现在已是远近闻名的种牛,你见过母牛能当种牛的?并用手指向金牛,才发现公牛胯间空空荡荡,并无一物。办公室主任赶紧拉开皮包,翻出大黑照片加以对照辨认,照片上大黑胯间有牛蛋两个清晰可见。镇长吃了一惊,取出手机问艺术公司缘由。艺术公司的人很狡猾,说,不带蛋的牛造价二十万,带蛋的牛造价二十八万,要想加蛋,需付人民币八万。
  只得再向全镇农民集资八万,金牛安上了俩蛋。牛蛋安上后,发现比例有些不对头,问艺术公司,回答说,既然牛镇的人这么实在,就特地把牛蛋给做大了些,虽然增加了原料成本,却使得这头牛有了些非同寻常的美。
  金牛的底座用大理石砌成,正反两面刻“牛镇金牛”四个大字,一侧刻有镇长亲笔捉刀的“金牛赋”,另一侧刻捐资者名单。名单的顺序没有按照出资额,而是按照职务高低排序。全镇六万农民自然不能具名,最后用了六个点,给省略掉了。
  金牛落成那天,王兽医站在牛前自语,两个牛蛋花了八万,四万一蛋,简直是金蛋啊。被身边的人听到,于是,金牛蛋含金的消息很快传遍全镇。夜间,便有觉悟不高的群众,持弹弓持长杆持砖头,妄图强取金蛋,那两枚牛蛋很快负伤累累,蛋体已是斑斑点点。
  镇长听说以后,把我叫至办公室,说,金牛是牛镇的文化景点,你这个文化站长应该负责金牛的安全。我从镇长办公室出来,背上出了冷汗,那个顺口溜的作者看来还是安在了我的头上。
  我在金牛底座贴了一张告示,上面是我的手迹,蝇头小楷往大里写,也很规矩。
  牛蛋不含金
  镀了一层铜
  砸下没有用
  逮住要判刑
  自此,金牛平安无事。
  县长有一次路过,看了金牛。当时就批评镇长,你看看你这个水平,搞雕塑就搞雕塑,用个种牛照片,一点也不艺术,你见过深圳的拓荒牛没有?你见过纽约华尔街牛没有?
  
  老黄牛
  
  我们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金牛的。赵瘸子领着我们去赶集,他现在已经习惯在牛市里听到颂扬,牛经纪们都推崇他为最厉害的行家,伯乐相马,老赵看牛,在牛镇,在牛市,赵瘸子就是伯乐。
  在路过金牛雕塑的时候,l99ovDr62isLpMf3jUtucQ==我们望着金牛,很吃惊。尤其是大黑,显然被这个长相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庞然大物给吓住了,特别是金牛胯间耷拉着的两个硕大的牛蛋,简直就像两颗小炮弹,真是让所有的公牛都自惭形秽。大黑目不转睛地盯着庞大的金牛,大黑的汗水滴在牛镇的混凝土街道上,大黑突然扑通趴在地上,屁滚尿流,筛糠不已。
  大黑回到家,低着头,心事重重。
  赵瘸子发现大黑的性能力逐渐下降了,跟母牛交配的时候,很勉强地趴在母牛背上,很应付,很力不从心。配牛的人发觉母牛根本怀不上,都回来找赵瘸子,要求退款。
  后来大黑完全丧失了性功能,母牛挑逗他,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下,眼皮都不抬。
  很多个夜晚,大黑都说它看到了三莽的身影。它说,三莽就像一头没有重量的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声音也怪模怪样,就像捏着嗓子。大黑说,每当自己困得不行的时候,三莽就贴在耳边跟它说悄悄话。
  大黑说,其实,三莽是不错的牛,因为,三莽每天都跟它说故事,过去的故事,还有大黑不知道的故事。
  有几天夜晚,似乎是三莽没有来,大黑就像丢了魂儿,见到牛就问,你碰见三莽了吗?大黑总怀疑别的牛跟他说谎。
  赵瘸子看大黑的时候,眼神也一天一天空洞起来。
  肉铺的胡一刀找上门来,赵瘸子狠了狠心,让胡一刀把大黑牵走了。
  那天的夜里,我清晰地听到了胡一刀肉铺前的人声鼎沸,一股股奇异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着。
  
  老班
  
  胡一刀想利用宰杀牛王大黑的机会,给自己扬扬名声。胡一刀的爷爷曾经给一只老虎剥皮开膛,胡一刀的爷爷因此一举成名,成为威镇三代的宰把子。而胡一刀的刀下之牛,差不多都是老弱病残,鲜有能逮住宰杀精壮之牛的机会。当胡一刀不惜重金把大黑买来时,胸膛里澎湃的是一颗狂热的英雄之心。英雄的念头像鼎沸的汤锅一样,搞得胡一刀兴奋异常,最近几天,胡一刀在牛镇进进出出,走得虎虎生风。
  几乎全镇的人都知道,胡一刀要把大黑下汤锅了。牛王大黑的肉一定特别,大家都想尝尝牛王的肉究竟有什么特别。而且又有传言出来,说吃了大黑的肉,有金枪不倒之功,牛镇的男人相约晚上去胡一刀肉铺吃肉,脸上不约而同地闪着既兴奋又诡秘的笑容。
  胡一刀满脸通红,膀大腰圆,走起路来踩的咚咚响。胡一刀的刀子其实不如他的大锤出名。胡一刀有一把五十多斤的大铁锤,力气小的人根本轮不动,这把铁锤被包裹在一个牛皮套里,只有在杀牛的时候,胡一刀才取出这把油光发亮的铁锤。胡一刀的刀子功夫不行,他有大大小小几十把刀子,牛镇的人几乎每天都看见他在肉铺前磨刀。胡一刀面前摆着一盆清水,一块大磨石,他一边蘸水一边磨刀,发出噌噌的磨刀声。
  我曾经和胡一刀讨论过他的刀功。我用《庖丁解牛》的典故彻底把他说服,低级的刀功一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用刀砍骨头;上等的刀功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用刀割肉;最上乘的刀功,游刃有余,刀用了十九年,仍然像刚从磨石上磨过。从那以后,胡一刀对我有些崇拜,见了我都要客气地点点头,卖给我的牛肉也都要打折。
  劈柴烧得噼啪响,火苗子舔着锅底,汤锅里滚着浪头,胡一刀家的像小牛犊一样的大黑狗围着锅头转来转去。
  当胡一刀取出那把大锤时,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星星被突然定格在苍穹之上,那把杀牛无数的大锤寒光一闪,已经抡到了到了大黑的头顶。
  胡一刀“嘿”地一声,大黑没有像其它的牛一样给吓了个激灵,大黑突然凌空一跃,向大锤撞去。大黑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声闷响,地也像摇动了一下。
  肉锅里的香味在牛镇的上空飘荡,有的人在睡梦当中都闻到了这股异香,陡然惊醒久久不能入睡。狗们吸着鼻子,聚集在大街上,纷纷对着天空乱叫。
  大黑的肉出了汤锅,被大笊篱捞出,晾在簸箕里。肉很奇怪,没有通常的红光油亮,尽管下了超量的红曲和土碱,肉绿油油地,在簸箕里像一堆青菜。
  当人们迫不及待地把大黑的肉送入嘴里的时候,都随即吐了出来,酸,臭,硬,一点也不好吃。
  有的人在呕吐。
  有人给了胡一刀家的狗一块牛肉,狗飞身叼起,又随即从口中丢出。狗似乎受了惊吓,冲着地下的那块绿油油的肉,狂吠不止。
  胡一刀赔了。
  赵瘸子不知道受了谁的鼓动,跑到镇上大闹,说是镇上的金牛擅自采用大黑的照片,侵犯了大黑的“肖像权”,要镇上包赔他所有的损失。
  镇长听了直笑,扯淡,光知道人有肖像权,还没听说牛也有肖像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