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了碑文

2010-12-31 00:00:00刘书康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0年10期


  刘书康,男,山东冠县人。迄今已在各地杂志、出版社以及网络发表出版作品近百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选载,曾获“山东省新时期农村题材文学”、“《人民文学》爱与和平征文”等多种奖项。近年尝试文学的通俗化大众化写作。
  
  1
  杨三河三十岁了还没讨上媳妇,耐不住没有女人的寂寞,于是气狠狠地想:干脆娶个烟花女结束这苦熬苦煎的日子吧。可是烟花女还没有娶进家门,这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在杨柳村传得沸沸扬扬。当人们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如何把一个烟花女子接进家门的时候,他却躺在土炕上,自己跟自己较起劲来。
  那天,他约见烟花女刚回到家里,就受到村里人的一番嘲弄,为娶烟花女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忽悠一下就消失了,他想娶了这女子恐怕一辈子别想在村里抬着头做人了,这值得吗?这样一想,硬汉子杨三河再也硬不起来了,一边想,一边恶狠狠地骂着:我不能娶个婊子!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能娶个婊子!可是呢,嘴里这样说,眼前却不停地浮动着那女人的音容笑貌,挥也挥不去,驱也驱不散,体内酥酥地起着变化,最后便产生了一种熬也熬不过去的感觉。杨三河便更加恶狠狠地骂:她这都是在窑子里练出的勾引男人的本事,俺杨三河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说啥也不能毁在一个婊子身上!
  这样的话是说出了口,决心似乎也下定了,体内的变化和感觉也似乎刹住了车;可是到了晚上躺在土炕上,却翻来覆去地贴饼子就是睡不着,而且,消失了半日的那女人的俏脸庞又真事似的在眼前浮现出来,真切得似乎脸贴着了脸,面上似乎浮动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杨三河感觉着这气息是他长到三十岁也从没有嗅到过的女人味儿。由于没有亲历过,便无所谓真假,即使一股臭粪味儿,想象着是和女人贴着脸,也足可以把情绪挑拨得大海涨潮般激流滚滚。这天夜晚,杨三河也许嗅到的是自身的汗腥味儿,要不就是刚洗过的那件粗布褂子散发出的肥皂味儿,可他却真真切切地觉着是那女人身上散发出的体香味儿。所以,杨三河便觉着体内有一股东西湍流似的在每一条血管里鼓荡着,烈火一般在每一条筋肌中燃烧着。他一下丧失了理智和控制,像一头性起的公牛面对着幻觉中的女人,这回再也熬不过这难言的苦痛了,终于从内心深处认了输。于是,想法即可转了个弯儿:他想,婊子也是女人啊,有个婊子女人做老婆也比没有女人好得多啊!于是,他决定为了娶那个女人而不再顾及脸面。
  第二天起床后,他匆匆忙忙地把身上的衣服洗了洗,放在太阳光下晒了晒,没有等到干透就穿到了身上,然后找到那顶隆冬天才用的破棉帽子戴在了头上,再把两个耳翅子放下来,这样就把整个面庞遮掩住了。杨三河装扮完毕,就匆匆去邻居家借毛驴。大秋天里戴着一顶破棉帽子,实在有些滑稽可笑。邻居一见他就吃吃地笑起来。杨三河腾地涨红了脸,一边匆匆忙忙地去牵驴,一边自我安慰地嘟哝着:别怕,别怕,反正脸红也看不见!他匆忙地解下了驴缰绳,啥话也不说拉着驴自管往外走,邻居问他牵驴去干什么,他嗫嚅着答不出口,脸涨得燃烧一般火辣辣的,脚步便更加匆忙。邻居一把拉住了驴缰绳,说是不说去干啥就不让使用驴。杨三河窘得汗都快下来了,心里说撒个谎吧。可他天性厚道谎也撒不好,想一想,就说去接亲戚吧。可是,话刚出口,邻居又追问说是接什么亲戚?杨三河家境不旺,亲戚少,来往更少,只有东庄外祖母家来往频繁,于是说去接姥姥。杨三河要娶个妓女做老婆的事情早已被传得家喻户晓,邻居早已猜想到他肯定是去接那个婊子女人做老婆,听了他去接姥姥的话,便笑得前仰后合,说:姥姥接回来千万要好好侍候着,把姥姥惹恼了小心打肿你的腚蛋子!杨三河羞得只想钻到地缝里去,一跷腿骑到了驴背上,朝驴腚上狠劲打了一拳,得得而去。走到胡同口了,还听到身后的笑声像开了锅似的。
  2
  杨三河快驴加拳地赶到乡收容所,这时刻女人正在暗自垂泪。当初年幼被人哄弄着稀里糊涂就做了妓女,后来懂得了世间还有“廉耻”二字,曾几度自杀未遂。可如今下决心从良了,竟然这么长时间遇不上一个敢娶她的男人!抬眼看见杨三河去而复回,不由得心中掠过一阵欣喜,急忙绽出一个多年练就的性感笑容。忽见杨三河戴着一顶隆冬天的破棉帽子,心里头禁不住又凉下来,略一沉思,便蓦地打定一个主意,冷冷一笑,慌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你又回来干吗?”
  杨三河笨嘴笨舌地说:“俺要娶你做老婆!”
  那女人却淡淡一笑说:“那你要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
  杨三河心里一惊,嘴变得更加不听使唤了,结结巴巴地说:“咋、咋,那天不是已经答应做俺老婆了吗?”
  女人说:“那天是那天,现在是现在,现在俺又不愿意了。”
  “为啥?”杨三河好不容易才下了这样的决心,没想到事到临头却要泡汤了,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俺已改变主意不想嫁人了。”那女人说。
  “别别别,你咋能改变主意哩!俺俺俺……”杨三河着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俺什么呀?我就是不想嫁人啦!”女人的口气显得异常坚定。
  杨三河赶忙央求说:“别、别,说得好好的,咋能说变卦就变卦呢!”
  女人却坚决地说:“又没给你写卖身契,我就是不想嫁人了!”
  这一回,杨三河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为了娶这个女人,他已经记不清犹豫了多少时日了,饭吃不好,觉睡不稳,不知道遭尽了多少难处,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娶个妓女的坏名声也在全村里张扬开了,不承想这女人却变了卦。他又着急又恼恨,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再次央求说:“俺是铁了心娶你做老婆的。你要是不答应俺可要给你跪下了!”
  没想到那女人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跪呀,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下跪求我的。”
  下跪的话,杨三河只是随口一说,不过是表达一下娶她的决心罢了。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认了真,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女人却一本正经地催促说:“快下跪呀,快呀!”
  女人越是这样说,杨三河越是不好意思跪下去央求她。单单为娶这个女人做老婆已是让他在村里丢尽了脸面,现在真地跪下央求她,如果事情传开了去,可是把杨家祖宗的面子都丢尽了。可是,转而又想,如果不下跪央求她,看样子她是真地不肯嫁人了,那自己这辈子可就一点讨老婆的希望也没有了,说不定真会打一辈子光棍儿哩。想一想村里几十条老光棍的苦日子,再想一想自己夜晚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想女人的那种难受劲儿,于是一狠心说:“我下跪了,你可得答应跟我走哇!”说着双膝一软朝那女人跪了下去。
  女人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含笑不露地一言不发。见杨三河真地给自己跪下了,心中随之荡起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惬意和满足。在她的妓女生涯里,可谓遭尽了欺侮和屈辱,过的是一种没有尊严和自由的日子。那些有钱人只要把钱往她面前一摔,她就成了他们发泄兽欲的玩物,无论多么不情愿也要强颜欢笑,屈从他们欺侮和蹂躏。杨三河跪在她面前的情景,不但唤回了她做人的尊严,让她觉着仿佛一下从地狱来到了天堂,蓦地感觉到做一个女人原来还能享受到如此的荣耀和尊贵!杨三河跪在她面前的情景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使她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出一抹透心的笑容。然而,她实在不想轻易就答应了杨三河,她要好好品味一番这从未经历过的幸福和美好,待尝够了幸福美好的滋味,再说下一步的事情也不为晚。于是嫣然一笑说:“你是真心想娶我吗?”
  杨三河听话里有了些转机,赶忙说:“我对天发誓保证是真心娶你!”说完就要站起身来。
  没想到女人却赶忙阻止说:“你先别起来,我还有条件没有讲呢!”
  
  杨三河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起苦来,心里说,我的姑奶奶,连跪都下了,你还要讲啥条件哩!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温顺地说:“只要肯给俺做老婆,啥条件都应你!”
  女人不慌不忙地说:“好好,条件有三个,这第一条,你自己知道的,现在就马上给我兑现了!”
  杨三河又在心里叫了一声苦,心里说:我的娘哎,提出三个条件不说,这第一条就弄了个“俺自己知道的”。俺知道个啥?俺杨三河浑身都是力气,就是脑瓜子不好使唤,俺是个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会想的人啊!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嘴里嘟嘟哝哝地答应着:“应你,别管啥条件俺、俺都答应你!可是——”杨三河刚要说“实在不知道这第一条是啥”的话,一抬头发现那女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脑袋,实心疙瘩突然地明白了什么,禁不住腾地涨红了脸,不由自主地把手抚在了头上那顶破棉帽子上,想说句什么辩解一下,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那么摆成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窘在那儿。
  女人便冷笑一声揶揄道:“戴顶棉帽子把脸遮住,就不怕丢人了是不是?”
  杨三河被女人说破心事,窘得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连声地重复着一句话:“不是,真的不是!”
  女人的笑声便更加透骨的寒凉,说出的话也愈加刻薄:“是请了哪个高人帮你想了这么个好主意?”
  杨三河不知道如何回答好,急得脑门子上汗都快下来了。看一看女子的脸色分明不再像刚才那么温柔和善,便更加不知所措,于是蓦地跳起身来,一把扯下头上那顶破棉帽子,忿忿地丢在地上,一边恶狠狠地骂着:“我叫你,我叫你……”一边狠劲地用脚踩起来。
  杨三河那猴急虎狠的样子,一下子把女人逗乐了,喜笑颜开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破帽子没有过错!”
  杨三河见女人笑了,一颗心才落了地,不假思索地说出一句:“要是没有它,就没有今天的事啦!”
  女人为杨三河的憨态之语笑得更加难以把持。可是当杨三河刚要张口问她话时,那笑声却戛然而止,女人板起面孔说:“这是一,第二条你可听好了——”
  杨三河激灵一下,立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听着哩,听着哩。”
  女人说:“回家的路上,你要给我昂首挺胸,脸上要绽放出平生以来从没有过的灿烂笑容,脚步要既欢快又响亮……总之,你要把为娶我所拥有的幸福和荣耀全表现出来……”
  杨三河抬头望了望女人那张脸,心里嘀嘀咕咕地像开了锅:要说这张脸蛋子实在不能算丑,要不是个卖×的,恐怕我杨三河为娶到这样个女人连老祖宗也会感到无上荣耀,可如今,你的身价连个丑陋无比的女人也抵不上啊,别说荣耀了,恐怕连祖宗八辈的人也给丢尽了……
  那女人见杨三河半天不言语,脸色一沉说:“还是觉着娶我不幸福不荣耀是不是?那好啊,咱就此拉倒,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杨三河吓了一跳,一着急竟然编出句假话来,赶紧说:“别别,我在想咋样才能把这幸福和荣耀表现得让人眼馋呢,嘴里就慢了一步。”
  女人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个不会说谎的实心汉,便信以为真,笑着说:“那好啊,我有个法子你看好不好?”
  杨三河又是一愣怔:不知道女人又会冒出啥子主意来?便塑像一般呆在那儿,听凭处置似的一动不动。
  女人接着说:“你去租个铜锣来,咱走村过店时你就使劲敲响了,让人们都知道你娶了个我这样的好媳妇,怎样?”
  杨三河暗暗叫一声苦:心想真若是那样,自己还不成了十村八店人的笑料,今后还咋着有脸见人!可是,她又不敢违抗女人的旨意,便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他使劲想象着自己在街上一边为女人牵着驴,一边敲着铜锣的悲惨场面,觉着实在和耍猴没有啥两样,便吞吞吐吐地说:“俺觉着那不像娶亲,倒像是耍猴的。”
  女人噗哧一笑,想一想,也觉着杨三河说得在理,于是说:“那就改成往驴脖子上套个响铃吧。”说完,也不管杨三河同意不同意,接着说:“这是第二条。第三呢,你要把这桩婚事给我办得体体面面,亲戚朋友不必说,要把你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给我请来喝喜酒!”
  杨三河听完女人说出这第三条,可是真惊了个目瞪口呆,似乎连四肢也不会动一动了,就那么像木桩一般僵在那儿。杨三河虽然家境不旺,亲戚朋友还是有一些的,别管远亲近亲都请了来,恐怕连邻居家的院子都用上也是招待不下的。不料想,这女人竟然要把所有认识的人都请了来!妈耶,俺杨三河虽然交往不广,这杨柳村的街坊邻居还是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数千口人恐怕要有好几百桌,即使家有好几亩地也不够来贺喜的人吃喝的呀!杨三河越想越害怕,不由自主地竟然手脚抖索起来。
  “怎么啦?”女人不解地问。
  “这婚俺不结了。”杨三河说。
  “为什么?”
  “没钱。俺要是有钱办得起这么排场的婚事,两个黄花闺女也早娶进家门了!”杨三河说着迈步就要往外走。
  “你慢着!”女人喝令一声,随手提起一个自己随身带的行李包,抽出里面的一个小被子,哧啦一声扯开了,然后,把一副金手镯往杨三河面前一丢,说:“这够不够办婚事用的?”
  杨三河从小就在坷垃堆里滚爬,哪里见过这样金光闪闪的玩意儿,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之便乐得心花怒放,嬉皮笑脸地说:“还放着这些真玩意?”
  女人说:“这是俺为自己结婚准备的首饰,跟了你,恐怕今后也用不上了,就用在婚事上吧。”说着,盯着那张憨厚的面庞又说:“本姑娘可是真心嫁给你,连一点后路也没有留哇!”
  杨三河一边乐,一边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金手镯附和道:“那是,那是……”
  杨三河把金手镯捧在手里,如同捧着心肝宝贝,愈发心疼结个婚竟把它全花了去,真真的可惜极了。于是怯怯地说:“你说,咱是不是留一个过日子用?”
  “留个屁!你小子竟然好意思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我要的就是这风光劲儿,一个也不留全花光!”
  杨三河想想,觉着自己也真是亏理,没钱娶老婆已经够寒碜的了,再来算计女人的钱财实在不是男子汉的作为!一咬牙恶狠狠地说:“花完,全他娘的花完!”
  3
  由于金手镯的出现,杨三河为女人牵着毛驴从乡收容所一路走回杨柳村,竟然没有感到怎样的难堪。
  他一边遵循着女人的吩咐昂首阔步地往前走,脚步声欢快得像敲响的鼓点,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春阳般灿烂,把内心的满足和惬意昭示得淋漓尽致。驴脖子上的铜铃伴随着脚步,节奏有致地摇曳着,响声清脆悦耳。在车少人稀的大道上行走时,杨三河便主动把身子靠近过去,不由自主地把手轻抚在女人的腰臀上,由于距离太近,女人身上的脂粉味立刻强烈地包裹了他。于是他陶醉在一股湍流般的激情中,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着,一边看着女人俊俏的脸蛋,心里便有声音不停地叫喊着:“女人真好!女人真好……”此时此刻,他只是沉浸在这个俊俏女人马上就要成为自己老婆的感觉中,体内潮起的那股子劲儿早已使他轻视了妓女的事情!于是边仔细品味着体内的欢愉感,边不停地嘟哝着:妓女老婆有啥不好,丢脸那是有脸,你们想丢还不敢呢!俺杨三河老实巴交了三十年,啥事情也不敢冒尖儿,这回俺要成为杨柳村第一个敢娶妓女做老婆的男人。
  然而,杨三河一边嘟哝一边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杨柳村的村头。杨柳村是有名的光棍村,村子里有数十个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他们一个个苦熬着,也不愿意娶个妓女,他想,看到自己娶妓女做老婆还不嘲笑死。想到这,全村父老乡亲和光棍们的熟悉面庞立刻在眼前浮现出来,如潮的嬉笑声似乎扑头盖脸地压过来,耳边也似乎响起这样的声音: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吗?不懂廉耻猪狗不如啊……杨三河立刻惊觉了,神经也紧张起来,脚步马上变得缓慢而迟钝,腰背再也挺不起,折了骨头般坍塌下来。
  
  驴背上的女人即刻感觉到了这一点,嗔斥道:“怎么啦?别到了人前就熊包啦!”
  杨三河赶紧说:“没有没有,俺在腰间挠了一下痒。”说着,赶紧打起精神,整顿脚步往前走。边走边寻思:快想个办法吧,待一会儿若是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自己把持不住,显露出狗熊样儿,若是女人一生气改变了主意,到手的老婆又弄丢了,可如何是好!然而,杨三河天生脑瓜儿不好使唤,半天也没有想出个能使自己振作起来的好办法,越是走近村口,全村人那揶揄的神情便越是真切,嘲笑声越是响亮,脚步便越是沉重,腰背便不听使唤地渐渐往前软塌,面上的笑容也不听使唤地渐渐在消失。女人看在眼里,心里早已火冒三丈:
  “你熊啦?”女人说。
  “俺不是有意的。”杨三河用哭腔说。
  “把胸脯挺起来!”女人命令说。
  杨三河用劲挺一下身子,强撑起一个昂首挺胸的姿态,可是,耳边的嘲笑声却似乎更加大起来,一个个充满揶揄的面容便更加真切,于是,身上的力气便如同撒气的车胎一般倏的消失了,刚挺起的胸脯又软塌下去。
  “你怎么啦?”女人说。
  “俺、俺就是挺不起来!”杨三河几乎是哭着说。
  “熊包!”女人骂一句,随即把葱白般的纤纤素手朝杨三河伸过去:“来,给你点力气。”
  杨三河心里蓦地腾起一股热浪,一下把那软软滑滑的东西攥在了蒲扇般的大手里,身子像是被烫着似的激灵一抖。三十岁的他,因为家穷,别说亲近女人了,就是近距离的接触也很少有过,女人如此慷慨地把如此娇嫩的秀手给了他,顿时使他激动得难以自已,手上的温热像一股电流,旋即便速速地流遍了全身。杨三河一下振作起来,全身的血液立刻沸腾了,力量在血管和筋骨里噼啪作响地鼓涨着。杨三河想,比起女人的手来,嘲笑的面容和笑声算得了什么!这样想着,他就变得像个勇士一般,昂首挺胸豪气冲天的,面上的笑容也灿烂起来,脚步不但欢快有力还踏出了咚嗒咚嗒的响声。骑在驴背上的女人看在眼里,禁不住心花怒放,乐得连嘴也合不拢了。她这一生受尽了侮辱和蹂躏,此刻的杨三河,居然为拥有她表现出如此的满足和惬意,感动之极,不知不觉间泪水竟然像小溪般流淌下来。杨三河正劲头十足地张扬着激情,一回头发现女人满脸都是泪水,禁不住惊讶地问:“你咋啦?”
  女人含情脉脉地扫视着这张憨厚的面容,深情地说:“三河,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
  女人的目光和话语令杨三河体内的力量更加鼓涨而潮动,勇气和胆量倍觉增长,忍不住放开喉咙高喊了一声:“俺娶媳妇啦——”
  女人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激灵一下,随之心里便荡起一股江浪般的喜悦,不由自主地使出全身的劲附和了一句:“我嫁人啦——”
  两人喊过之后都觉着心里畅快之极,仿佛多少年来的忧愁和痛苦全随着这呼喊声飘散开去,于是为鼓励对方似的相互看了一眼。然而,杨三河顺着村路往村里远眺过去,却似乎发现有人影朝这边涌过来,再次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把那葱白般的纤纤素手攥紧了,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来:“媳妇,就要过村子了,我们可千万拉紧了手,别松开。”
  女人便答应着:“不松开,不松开!”
  4
  就这样,杨三河紧攥着女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在杨柳村的街巷上,面对着那揶揄的面容和嘲弄的笑声,竟然没有改变那昂首阔步满面笑容的荣耀姿态。人们都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光棍汉们都在嘲笑喊叫些什么,他沉浸在肌肤之亲的欢愉和幸福中,竟然视而未见闻而未闻。女人呢,本来多年的妓女生活早已使她看淡了尊严、脸面之类的东西,可是她如今毕竟决心重新做人了,当着众人的面与男人产生肌肤之亲,实在让人容易怀疑她决心从良的诚意。于是,不由自主地往回抽了抽手,只是伸出几个指头让杨三河攥紧着,就这样,由于把心神全部贯注在了亲近上。他们牵着手不知不觉地便走过了街穿过了巷,回到了自家那座破落的小院里。
  杨三河走着走着,一抬眼看到自家那座土屋子时,心里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咯噔一下。这是他刚下定决心要娶这个女人做老婆时,算从村里找来几个帮工用泥土垛起来的。那时刻,他一想到自己要娶的老婆是个妓女,心里就酸一阵辣一阵的不是滋味儿,做什么事情也提不起精神来。本来想把这女人娶进那座快歪倒的破土屋里,草草了事算了,后来一想,好赖也算结婚一场,反正自己有的是力气,把院子后边的几棵树刨下来,找几个人垛一垛土墙搭起来就成屋子了,这样也算图个吉利。当时想,用这样的土屋子迎娶那女人,实在算是高抬她了。没想到,女人竟然如此美好,刚刚拉了拉手,便使自己幸福得无法承受,尤其是女人竟为了婚事献出了金手镯。想到这些,杨三河便惭愧得有些无地自容。这副金手镯恐怕连一座瓦房都能盖起来呢,而自己,却用这样一座土屋子迎娶人家,相比之下,自己也太寒酸,太对不住人了。这样想着,杨三河的脚步沉重起来,越是走近土屋子,脚步越是沉重得抬也抬不动了。骑在驴背上的女人早已察觉到杨三河的变化,忍不住问道:“又怎么啦?”
  杨三河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女人斜视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座土屋,便一下猜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说:“三河,别难过,这辈子我早晚让你住进瓦房里!”
  杨三河被深深感动了,大手紧紧攥了攥那软软滑滑的小手,说:“媳妇,俺杨三河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你的恩情!”
  女人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恩恩爱爱的就行了,说什么报答呀。”
  女人的话令杨三河更加感动且兴奋,朝驴腚上拍一下,快步走进家门。杨三河回头望了望那些追随着看热闹的光棍汉们,刚刚虽然没有在意他们,这会儿禁不住又有些发怯起来,于是赶紧把栅栏门和屋门全关上了。
  杨三河把女人安置在土炕上坐好了,不知怎的,目光不是死死地盯在那张俊俏的面庞上,就是在那丰满鼓凸的胸脯上发呆。在大街上,他虽然也一直拉着女人的手,那软软滑滑的东西给他的只是一种较平静的美好感觉,他虽然为此陶醉得只想呻吟,可绝对没有产生过更进一步的想法。然而,当走进这土屋里成为两人世界的时候,他体内那股潮动的力量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泛滥开来,他只想扑过去把女人那鼓鼓凸凸的胸脯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这样想着,那蒲扇似的大手便不由自主地朝那块圣地伸过去,一下给按住了。
  可是,女人却一扭身子躲开了,假装生气地说:“难道听不见外面的叽喳声?你少动歪心思,没办婚事前,别想动我一指头。”
  杨三河喘着粗气说:“管他呢,你是我媳妇……”说着,一下把身子压在女人身上。
  女人哪儿抵抗得住,急中生智地说:“有个问题,你答对了我就嫁给你,要是答不对我立马走人!”
  杨三河激灵一下,体内的那股子劲倏地落潮了。——天啊,俺杨三河牵着你的手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走街又穿巷的,到头来这婚事竟然还成败两可呢!若真是黄了,俺杨三河可是再没脸见人了。他一下趷蹴在地上,急得只顾用手抓挠头皮。结结巴巴地说:“啥问题呀?”
  女人看着杨三河认真憨厚的样子,想笑却又忍住了,说:“问题是:那么多男人我为什么偏偏要嫁给你?答不对不许入洞房!”
  杨三河一下被问住了,使劲想也想不明白,急得直用拳头捶脑袋。
  女人不忍心再戏弄他,便吩咐说:“你一边去办事,一边给我仔细想去。”随之又吩咐说:“去吧,去给我买两头猪、两只羊,外加一百斤牛肉,再给我请一个高级厨师来!”
  杨三河还在琢磨女人提出的问题,心想:是啊,她为啥要嫁给我呢?忽地又听女人说让自己又买猪又买羊去,便傻呵呵地问:“干啥呀?”
  
  女人再次忍住笑说:“刚刚的问题留着入洞房时再回答我,答不对,不让粘身;现在就想买这猪羊肉干什么的问题,答对了有好。”
  杨三河听说有好,劲头又上来了,笑嘻嘻地问:“让亲一回行不?”
  女人便吩咐说:“快把猪羊买回来再说。”
  杨三河想,妓女是不是都是个怪物?一边说婚事还两可呢,一边却让自己去买猪羊操办婚事的筵席?忽又想起有“好”的许诺,便兴冲冲地去办事情了。
  女人瞧着杨三河的背影,微笑着自语道:“男人啥时候也要给个念想,才好使唤哪!”
  当杨三河买回猪羊用车拉着在大街上行走时,有关他婚事的讯息便如同一股小旋风般刮遍了全村的各个角落。这杨柳村的男男女女,别管出嫁还是娶亲,有哪个光牛羊猪肉就购买一大车的?在那新中国刚刚建立的年代里,村人们可是只有过年时才能够吃顿肉哇!这消息使整个村庄为之沸腾起来:说杨三河办婚事可是大腕的肉随便吃,参加一回等于过十个年哩!全村的男女老少无不争相传告,竟然都在盼着过年一般盼着参加杨三河的婚礼。杨三河一边为这荣耀兴奋着,便更加觉得自己女人的珍贵和可爱,把猪羊拉进家,一边从车上往下卸猪羊,心里边想着女人有“好”的话,便色眯着眼对女人说:“媳妇,事情办完了,该给个好了吧!”
  不料想,女人却一指地上的猪羊说:“煮熟了,给你块肉吃。”
  杨三河恶狠狠地说:“俺想吃你!”
  女人却一本正经地说:“三河,我过去虽然是个下贱女人,可现在我要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了,问你的那个问题答错了可是真不能入洞房啊!”
  杨三河难辨女人这番话的真假,不由得一愣怔。过了一会儿,一边认真地琢磨那个问题,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话虽这么说,天黑下来剩两个人时,就由不得你了。”
  可是,不料想待天黑下来时,女人却对杨三河说:“我到别人家借宿去了。”说完竟然飘然而去。
  这一回,杨三河眼睁睁的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可真是傻了眼,那股子蓄谋已久的力量一下变成了满腹的委屈和怨恨,恶狠狠地骂道:“贱买了半辈子,到如今竟又贵重起来了!娘那个×的……”
  杨三河骂着,起身到锅里捞出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猪肉来,咬一口骂一句:“娘那×的假正经……”边吃边骂,嘴里的油星子雨点般四溅着。
  就这样,杨三河吃着骂着,不一会儿,肚子里的肉就满到了嗓子眼儿。
  5
  其实,女人这般竭心尽力地大办婚事,完全是那泯而复燃的自尊心在作怪。她也曾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儿,被迫做妓女后曾一度作践自己。然而,当她遭尽了欺侮和屈辱,社会给了她这重新做人的机会时,她是真心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人们看的。她痛改前非重塑自我的第一步就打算从这婚事做起,如此铺张而又张扬地举办婚礼,就是为了要借机向人们表达一下自己重新做人的决心和诚意。然而,事实却告诉她未必能够如愿。
  女人虽然吩咐说要宴请所有的亲友和街坊,但是,杨三河为了节省些,却只是邀请了部分交往密切的,即使这样,前来庆贺婚禧的客人还是差点把这个农家小院的屋里屋外给挤爆了。女人看到这么多人前来参加婚礼,着实无比兴奋激动了好一阵。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人们的到来并不是为对自己从良行为表示首肯和赞许的,他们多半是为了一碗肥肉而来,至于自己是从良还是继续出卖肉体,他们似乎并不太在意。更让她伤心的是,自己已经决心从良重塑自我了,而人们却仍然用对待妓女的态度对待她。这使她感到痛苦的同时,不禁觉得这重新做人的路实在太漫长太艰难了,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行走在这重新做人的艰难道路上。
  当酒肉摆上桌,客人们各自落座之后,她便决定前去敬酒。她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做到恰到好处才有益于改变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她觉得对待客人的态度既不可太热也不能太冷:太热情则有轻薄之嫌,会让人疑心自己妓女的本性未改;太冷淡又会显得失礼节,与新婚之喜不利。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新房,露着羞涩而浅浅的微笑,神情流露出对新婚的向往而又恰到好处地节制着。她也曾是乡村贫家女,深知新娘难做的道理。尤其是自己曾是个妓女,若扭扭捏捏的像个出嫁的大姑娘,一定会让人感觉太虚假,会成为人们的笑柄的;可是,一点也不扭捏,又会让人老想着自己妓女的身份,不利于今后改变形象。为此,她偷偷地在镜子前演练了好多次,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自己面对客人时的举动和神情。然而,当她摆出自己精心刻画的形象时,却并没有赢来人们的赞许。要知道来参加婚礼的有几十个光棍汉,他们的目光和神情里充满了淫邪和对异性的冲动。尤其她是个妓女更是让他们邪念涌动。她刚一走出屋门,全场立刻响起一阵山洪爆发般的哄笑,劈头盖脸地压向她。哄笑声中夹杂着嘁嘁嚓嚓的互语声,虽然杂乱,却还是能辨出说的什么来:
  “看这窑姐的酸样儿!”
  “给成千上百的男人睡过觉,这会儿装起假正经来啦!”
  “表面装得再像,也成不了大闺女呀!”
  还有人公然怂恿说:“谁敢上去摸摸那屁股,我输一块大洋。”
  ……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嘁嚓声像铁锤一般敲在她心上,若不是多年的妓女生涯使她的自尊心早已麻木,她也许会为之瘫倒在地上。她强力支撑着自己,装作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向客人们深鞠一躬。然而,她的彬彬有礼并没有换来应有的回报,嘁嚓声似乎更大起来,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大声说道:“还是窑姐脸皮厚,说啥话也不在乎!”“那当然,说得再真切,也没有人家见的鲜活呀!”这时便有人插话说,“说说算啥呀,拉住姐姐来真格的,姐姐也不拒绝呀!”
  女人听着听着,眼前便冒出许多的小星星,闪呀闪的,便觉着要晕倒似的。其实在以往的妓女生活中,比这更下流肮脏的场面她也是常遇到的,不同的是,别管他们说什么,甚至做什么,她都是可以想法对付的,硬的不行就用软的,哭不行就用笑。可是,如今她却只有承受的份儿,连半句反驳话也不能说。她实在有些忍受不住了,眼看就要栽倒在地的样子。
  女人刚走出新房,杨三河就躲在帘子后头偷偷地瞧着。他本应该与女人一块答谢客人的,可是,娶烟花女做老婆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决心下了再下,在抬腿迈步的那一刻却怎么也不好意思与她一起在客人面前出丑了。于是就躲在屋里面隔着帘子缝偷看光景,人们那些嘲讽的话他全听见了。开始,只是让他感到脖子脸火辣辣的,杨三河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对于女子贞操之道还是很崇尚的,总以为女人不知廉耻是最可恨的事情,因此觉着就应该好好嘲笑这样的女人一番。到后来,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就要承受不住了,禁不住想法蓦地来了个大转弯,切切地疼怜起自己的女人来,胸中腾地燃起一股怒火来,想:女人虽然是个妓女,那都是从前的事情,可现在女人已是俺杨三河的人了,你们这样嘲笑她,实在是跟俺杨三河过不去!他越想胸中那股怒火就燃烧得越旺,呼地一下从帘子后头窜了出去,拳头一挥大吼一声:“谁要是不愿意喝这酒,马上给我滚!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们欺负她就是欺负俺杨三河!”大拳头一挥又说,“有屁要放的到跟前来!”来喝喜酒的光棍汉们看着那铁锤般的大拳头,立刻傻了眼,缩身坐在那儿,大气不敢喘一下。
  这时刻的女人,看着威风八面的未来丈夫,连感动带委屈的,眼泪象小溪一般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其实,她对杨三河并没有什么感情,因为自己是个妓女,实在没有资格谈及感情的事,只要有男人要自己就不错了。刚刚的场面,杨三河实在如同救了自己的性命一般。不由得对杨三河动了真情,一边擦眼泪,一边情不自禁地用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盯视着那张刚毅而又憨厚的面庞。杨三河被这目光看得心里甜甜蜜蜜的,不由得眼睛里冒出一股火苗子回视着女人。女人趁机端起一杯酒对宾客说:“大家喝酒,都快喝酒呀!”
  
  还在窘境中的客人,忽然清醒过来,急忙端起酒杯拿起筷子又饮又吃起来。看着客人忙着吃喝,女人这才深情地朝着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看了一眼,这目光里既充满着爱意又充满着感激。惹得杨三河只想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亲一回。然而对着这么多贺喜的客人,他却连一点亲近的动作也不敢有。心想,只能等到人们都走了,才能实践做丈夫的愿望了。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客人和闹洞房的人都散去了,杨三河已经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外衣,女人却说:“三河,那个问题想好了没有?咱可是有话在先:答不对是不能粘身的。”
  这么多年得不到性爱的杨三河,此时此刻,哪儿还控制得住自己,一下把女人搂在怀里说:“婚礼都办了,以前的话哪能当真呢?”说着,就用手去解女人的衣扣。
  女人用力推开杨三河,说:“真的不行,我不是跟你一晚上就拉倒,是准备跟你过一辈子的,你必须回答那个问题。”
  在这新婚之夜,三十岁的杨三河哪儿遏制得住自己,两条胳臂像铁箍一般抱紧了她,她实在挣不脱,急得眼里含着泪水,央求说:“三河,你要是真想娶我做媳妇,就听我说几句心里话。”
  杨三河看着女人的可怜模样,心软了,忙松开手说:“你说吧。”
  女人款款地在炕边坐正了身子,还没有开口说话,泪水先自哗哗有声地流落下来。流了好一阵泪,才哽哽咽咽地说:“三河,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去做妓女的?”
  杨三河见女人哭成这个模样,早已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顺从地附和说:“知道,知道。”
  女人却生气地说:“知道个屁,你不知道!”接着说,“十五岁那年,俺娘患上了重病,由于没钱治病,眼看着只能躺在炕上等死。就在这时候村子里来了个买人的,三吊钱买一个女孩子,说是到染布厂做工。为了给娘治病,俺就卖了三吊钱跟着那个人走了。本想着自己再挣一些工钱给娘治病和家里生活用,谁知道却被那人卖到了烟花巷,从此流落成一个妓女。你以为我愿意卖身吗?每一次,我都是一边流泪一边被人欺侮。三河,我是被迫无奈呀!可是,我现在要重新做人了,人们还是这样看不起我……”女人越说越伤心,最后便只有哭泣声,再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了。
  见女人如此悲伤地痛哭,杨三河的心也似乎碎了。他走到女人身边,一边为她擦泪,一边安慰着。女人哭着哭着,突然扑到三河的怀里说:“三河,我好害怕呀,你把我搂紧了!”
  杨三河便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女人,一股温热立刻传遍了他全身,体内那股刚刚平息的涌动,变得无比强烈起来。他实在难以忍耐,大手情不自禁地撩开女人的衣褂伸进那片向往已久的地方,使劲地揉起来。这回女人真的动了感情,一边任凭他揉着,却一边央求说:“三河,真的不行,你要真把我当成你媳妇,就先回答了问题,再……”
  杨三河喘着粗气说:“我真的回答不出来!”
  女人说:“你先放手,让我告诉你,只要能记住就行!”
  杨三河依然喘着说:“我就摸着这儿,你说吧。”
  女人就那么让杨三河揉着乳房说:“因为你能保护我,我才愿意嫁给你;今后,你可不能让任何人欺负我!”
  杨三河忙答应说:“你放心,谁要敢欺负你俺就让他掉脑袋!”说着便迫不及待地大山一般压了过去。
  可是女人却像一条鱼般倏地滚在了一边。杨三河气呼呼地说:“为啥还不行?”一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衣褂,用力就扯。
  女人赶忙说:“我自己脱衣,你去端一盆清水来!”
  “干啥?”杨三河问。
  “快去呀!”女人命令说。
  杨三河就怏怏地去端清水。回来时,见女人已经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地坐在土炕上。杨三河看得眼睛都直了,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说:“干啥?”
  女人就把两条腿岔开,吩咐说:“三河,给我好好地洗一洗!”
  杨三河就把水端近了洗起来。由于体内的那股子劲没有发泄出来,全身的精、气、神都涌在了手上,那只大手活跃得像条刚出水的鲤鱼般在那块地方又是搓又是揉的。
  女人的劲儿也上来了,呻吟着说:“三河,使劲洗!”
  “好,使劲!”杨三河附和着。
  于是,两人恶狠狠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三河,把从前的肮脏都洗掉!”
  “好,都洗掉!”
  “多用些肥皂!”
  “好,多用肥皂!”
  “你使足了劲洗!”
  “好,俺把浑身的劲都使上!”
  “洗完了,再干干净净做夫妻!”
  “好,洗完再干干净净做夫妻!”
  ……
  他们的这番对话早被屋外听房的光棍汉们听到了,立刻爆起一阵叫嚷声。
  6
  女人开始了重新做人的日子,然而,重新做人的艰难和辛酸远比预料的要多得多。为了避免闲话,她整日连家门也很少出,有事出门总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见了人连话也很少讲招呼一句就过去了。可是,村人们还是把她另眼看待,说她是装样子给人看的。顽皮的孩子们,看到她就唱这样的顺口溜:三河家真漂亮,白天装个老实样,单等到日落西山后,脱下裤子露出真模样。女人听在耳里,心里像刀绞一般疼痛,可是,无论多么痛苦,她只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连个哭诉的地方也没有。本来她是可以向三河诉说诉说的,但由于三河脾气暴躁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敢向他透露:若让三河知道半点消息,他肯定会闹个地覆天翻,那样会让她更难做人。
  向人说道说道虽然起不了啥作用,总可以把肚里的郁闷往外发泄发泄,心里会好受一些。老是这样憋在心里,时间一长,便会有一种再也无法忍受的感觉,肚子里好像要爆炸似的,仿佛只要一触动,就会把自己的肉体连同整个世界全都炸成灰烬。后来她想,这样下去也许会把自己弄出病来的,还不如干脆顺其自然,自己该怎样就怎样,行的正不怕影子歪,愿说啥就说啥吧。
  于是,她不再为难自己,见了人别管男女该说话的说话,该共事的共事,热情的就多说几句,冷淡的就少说或者不说。于是,她开始走出家门和三河一起到田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那时候,新中国刚刚建立,杨三河与女人分得了二亩田地,两个人只要齐心协力地勤劳耕种,还是能够把小日子过得富足而美满的。三河见女人主动到地里做农活,自然感到无比高兴,吃过饭就叫着女人亲亲热热地往田里赶。
  女人由于从小就没有干过农活,在田地里一边做活,小步子迈得仍像在烟花巷里那般,胸脯儿挺得高高的,圆圆胖胖的屁股左一摇右一摆的,看上去比扭秧歌唱大戏还要引人悦目。杨柳村里有数千号人,只有两家地主的子子孙孙们娶过三妻四妾,大多都是连媳妇也娶不起的穷人家。由于刚解放,虽说穷人家都分得了一份田地,由于村子里穷根深厚,短时难以发家致富,一个个光棍汉们仍有多半没能娶妻成家,仍然是成年累月的连个女人味儿也闻不到,哪里经得住三河媳妇那性感姿态的诱惑!光棍儿汉们原本是到自家田里做活的,一抬眼看见三河媳妇在那儿扭秧歌似的侍弄庄稼,看着看着,就直了眼睛,似乎连魂儿也被勾了过去,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哪儿还记得去自家田里做活的事情。待走近了,才忽然发现女人身边有个三河,猛然醒悟到这女人是动不得的。可是往回走却挪不动脚,于是只好眼睛看着女人,痴痴呆呆的木桩子样站在那儿。女人虽然没有正眼看着来人,其实,早已感觉到有人过来了,若在前些日子她是不敢理会这些的,如今已经调整了心态,心里说打个招呼总不会错吧,嘴上便有甜美的声音冒出来:“兄弟,去地里干活呀?”一张秀美的面庞随即圆月一般照射过来。看一眼那么俊俏的脸蛋,听着那么柔美的声音,走过来的男人禁不住整个陶醉了,哪儿还管得了许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和女人说起话来。
  
  杨三河呢,这会儿正躺在地头上睡大觉:三十岁才娶到女人的他,在房事上自然会卖尽力气,况且女人在风流事上又有着百般手段,不知不觉便过了度。本来夜里抱着女人时是发过誓的: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庄稼种好,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然而,由于夜晚耗尽了精力和体力,全身的筋肌都是疲惫酸软的,哪儿还舞得动锄头?干了没几下,早已是精疲力尽,坐下歇一会儿吧,屁股一粘地,两只眼睛便粘在一起,忽悠一下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一睁眼,竟然发现有个男人正和自己的女人嘀咕呢,顿时怒火中烧,呼的一下跳起身来,大吼一声:“好小子,不要命了吗!”男人立刻老鼠般逃跑了去。自此,他见人就说:那女人可万万近不得,杨三河会要了你的命的!
  于是,光棍汉们再到地里做活时,便一边走一边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去和那女人说话了,可是,越是这样告诫自己,眼睛却越是不听话地往那边瞅,一看到那圆圆乎乎的屁股在扭啊摇的,心里就痒痒得难以承受。有个叫冬至的男人,实在忍受不住这想过去却又不敢过去的难受劲儿,于是便想出个办法来——那天,他是背着一筐粪到地里去上粪的,一抬眼便看见三河的女人在不远处飘来飘去的,便再也往前挪不动脚了。情急之下,他想,何不把这筐粪背过去?如果前去送粪,杨三河再不高兴也不会恼怒吧。好官还不打送礼的呢!这筐粪虽然不能算什么礼物,在庄稼人眼里可是金钱般珍贵哩。只要能和那女人见一面说说话,搭一筐粪也值得呀。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走了过去。还没有走到地边,先大声喊起来:“三河哥,我给你送了筐粪来!”口里这么喊,眼睛却朝着女人看过去。
  只见女人笑盈盈地迎了过来,一边客气说:“冬至兄弟,你家的地也需要上粪呀,咋给了我们啦?”一边慌忙上前把那筐粪接了过来。在女人眼里,那不是一筐粪,那是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尊重和亲近——在她多年的妓女生涯里最最缺少的东西。女人接过那筐不只是粪的粪,心里像浇了蜜水一般甜蜜,许多天来的郁闷立刻云消雾散。
  听到喊声,杨三河蓦地睁开了眼睛,见自家女人正那么热情地迎接叫冬至的男人,心里自然老大不痛快,可是由于冬至是送给自家一筐粪来的,却不好意思发怒,只是耷拉着脸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女人一把夺过三河腰里的大烟袋,递给那个男人说:“冬至兄弟,抽袋烟。”扭头对三河说,“你看兄弟多么看得起咱,这么好的大粪自己不舍得用,竟然给咱送过来!”听女人这么说,杨三河赶紧堆起一脸不自然的笑容。
  叫冬至的男人看到此情此景,心里忽地明白杨三河原来是做不得女人的主的,只要能让女人高兴,杨三河是不敢怎样的。这样想着,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头上,扯起闲话来。虽然有时候是冲着三河说话,可心里和感觉全都是围绕着女人打转转。于是说:“三河哥,嫂子没有干过活,这么娇嫩的身子可千万别给累着了。”女人虽然与许多男人产生过肌肤之亲,这么真诚的关心和体贴却是很难得到的,禁不住在心里荡起一股温馨和甜蜜,脸上的笑容花朵一般绽放开来,更加甜美地说:“大兄弟,你可真会说话!”男人听到女人这么夸奖,屁股更加挪不动了,眼睛在田地里扫来扫去,忽见遍地的玉米秸还没有打成捆,赶忙起身捆起玉米秸来。见冬至给帮着干活,女人和三河也赶忙干了起来。叫冬至的男人一边干活一边和女人说着家常里短的话,快乐得像一条游进水里的鱼。
  这情景被正在田里干活的光棍汉们看了个清清楚楚,馋得咂嘴饶舌的,于是,便争先恐后地向冬至去取经。然而,冬至却只是诡秘地笑一笑,一句话也不往外透露。光混汉们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像猴吃蒜一般,每天到地里去干活,眼睁睁地看着冬至和三河的女人在一起边干活边亲近,心里就火烧火燎的难以忍受。有个叫立春的男人,也是快四十岁了还从没有和女人拉过手,看着冬至和女人亲近的情景,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难受劲,便给大家出主意:如果冬至说出用的是啥办法,大家就凑钱请他吃肉喝酒如何?光棍汉们自然全都同意,便委托立春去向冬至讨秘方。冬至听了立春讨秘方的话,心想,自己接近了女人已是占了个大便宜,现在又有人请喝酒吃肉,这天底下的好事可全让自己摊上了。于是神秘地对立春说:“看在多年的情意上,可以告诉你,可是有个条件得答应我!”立春忙说:“啥条件?”冬至说:“不能告诉任何人!”立春点头答应了。
  立春虽然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可是,他是带着使命和欲望去讨秘方的,“不告诉任何人”的话自然就算不了数。他得到秘方的同时立刻就去向光棍汉们一一传授秘方了。
  第二天,得到秘方的光棍汉们全都想去试一试这秘方灵不灵,于是便背了一筐粪去向三河的女人献殷勤,由于都是到地里去干活时绕过去的,自然也就赶在了一起,三河家的田地里便热闹得像集市一般。他们不是无私地白给三河家送一筐粪,而是要借这个机会达到亲近女人的目的,于是便自觉地排成一条长队,让女人像首长般一一地接见他们。被接见的光棍汉们先是把粪递过去,随之,目光在女人身上、脸上很放肆地注视一会儿,然后再走过去把自己背来的粪撒在三河家的田地上。就这样女人接见了几位,也不知哪一位突然想出个与女人握握手的办法来,把粪递过去之后,便伸出一只大手去握女人那娇嫩的秀手。女人由于没有干过农活兼之又很会保养,所以一双手柔嫩得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这些光棍汉们紧紧握住时,像是被电击中似的浑身一抖,一股暖流倏地传遍全身,哪儿还愿意放开?两只大手使劲地攥紧着,像是握着心肝宝贝一般。女人想如果强行抽回,一定会给他们一个难堪,于是便很适度地让他们握一会儿,然后说:“下一个。”女人既然下了命令,正握手的男人也就只好松开了手。就这样,女人一一接见着光混汉们,待接见完毕,身边的土地上早已经撒上了一层厚厚的好粪。女人瞧着地上的粪,心里美滋滋的直乐。在她心里,地上的粪不单单是粪,那是一种生命尊严,这与卖身得来的财钱绝对不是一回事。女人乐着乐着,突然发现杨三河不见了,心里不由得一紧,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女人回到家里,见自己的男人正蹲在屋门口“吹猪”呢。其实,女人早已有所耳闻,只是她不愿意去理会罢了。就在她接受光棍汉们送去的粪时,村子里早就传出新的顺口溜来:三河家不是人,哄弄光棍汉们去送粪,收下粪不说还,没人的地方谈价钱。女人刚听到时心里着实好一阵难过,后来想,无论自己怎样做,闲话总是如影随行地追随着,与其生闷气倒不如干脆随他们说去吧。看如今的情景,肯定是让三河听到了,她想自己这回再也不能不理会了。于是冲着三河娇嗔道:“小心眼儿!”一闪身进屋去做饭了。等到做好饭了,还是不见男人过来吃饭,于是大声呵斥道:“你要干吗?人家来给咱送粪是看得起咱,你媳妇可是连根毫毛也没有少!”
  杨三河胸中的火气正一蹿一蹿地往上冒,忽地吼叫道:“我是怕你背后里跟他们得寸进尺!”女人说:“杨三河,你可听明白了,我以前虽然卖过身,可如今,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就决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说着,一把扯开衣褂的扣子,伸手从锅底下抓了一把灰往乳房上涂抹起来。边涂抹边说:“我每天都把这儿抹黑了再出门,这回你总该放心了吧!”杨三河见女人态度如此坚定,不禁有些后悔,赶紧端了一盆清水一边道歉,一边洗起那让自己消魂落魄的地方来。
  三河在这一刻确实原谅了女人,可第二天见到女人与那些光棍汉们亲近的情景,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这样别别扭扭的直到庄稼渐渐长高了,杨三河才突然感觉出女人的好处来。瞧瞧自己地里的庄稼吧,比谁家的都茁壮,到成熟时不比别家多打一倍粮才怪呢!于是,便觉着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女人,就想找个方式好好向她道个歉。
  
  这天夜里,一钻进被窝三河就赔罪似的紧紧搂抱住女人,大手情不自禁地在那两座山包上揉起来。边揉边说着道歉话,这些话又勾起女人被误解的委屈,顿时泪流满面。一会儿,女人整个肉体被揉得像花骨朵一般绽放开来,可是,心中的委屈还是不能消解,泪水虽然止住了,却不停地哽咽着。三河揉着揉着,一口叼在嘴里吮吸起来,边使劲吮吸边逗弄女人说:
  “这样叫啥?”
  女人以为在问自己的乳房叫啥名字,烟花女的乳房原来都是有名号的。便想起自己是曾被人唤做“小白馍”的,觉得反正是过来的事情了,已没必要再隐瞒,便回答说:“小白馍。”
  三河说:“这名字好,这名字治饿!”说着,更加劲地吃起来。
  此时此刻,难熬夜晚寂寞时光的光棍汉们正躲在屋外窗下偷着听房,听到此等妙处,哪儿还忍得住,“哄”地大笑着一齐逃跑了去。
  7
  这不久,女人便遇到了一个树立自身尊严的好机会。
  一家一户种田的日子很快就过了时,上级开始提倡互助合作,于是便开始了成立“互助组”、“合作社”。由于事情刚开始,互助合作都是各家根据自己的意愿找对象,谁跟谁互助合作都是由民众自己协商着来。这些光棍汉们自然放不下三河的女人,所以都纷纷提出与三河家互助合作。在杨柳村一带,光棍汉们被称作“四大硬”之一,民间流行着这样的顺口溜:光棍汉子,儿马蛋子,打铁的砧子,金刚钻子。作为“四大硬”之首的光棍汉干起活来自然是无与伦比,他们都争着与自己家合作,三河女人自然是高兴得无以言表,她想,这些光棍汉们可是全村的主要劳动力,只要自己掌控了他们,就等于抓住了全村的生杀大权,又有谁敢不尊重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呢!所以,女人便瞪大眼睛等待着掌握大权的机会。三河呢,心并没有与女人往一处想,他知道这些光棍们全是冲着自己媳妇来的,心里早忿忿的不是滋味,虽然女人已经明确表态,但他终究有些放心不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协商有关选举组长事宜的时候,女人感到盼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兴奋得简直有些无法自已,可是杨三河却像木头疙瘩一般毫无兴趣,女人便使个眼色让他出去一下。走到没人的地方,女人命令说:“你要给我争个组长当!”
  三河说:“你看我这样的能当得了组长?”
  女人说:“有我呢,保证当得了。”
  “我不当。”三河倔强地说。
  女人说:“三河,你别犯傻,组长是什么?那是尊严,是权力,是光荣和高贵。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三河听不太懂女人话中的意思,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女人知道三河有个倔脾气,赶忙哄弄说:“只要你把这个组长争到手,今儿晚上让你经历一回从没有过的……”说着诡秘地眨眨眼睛。
  三河不是刚结婚的那时候,对房事早已淡漠了许多,但是,男人的本性还是使他心里痒痒得难以把持,于是说:“争了来啥事情可都是你的。”
  女人说:“那当然。”
  因为三河是女人的丈夫,只要三河有意当这组长就应该是他的了,都知道那一定是女人的意思。选举组长时,有人提出用什么办法进行选举?便有人说:“选啥呀,就是三河哥的啦!”说完便斜着眼睛去向女人讨好,果然看到女人很知情地微笑了一下。其实,女人早就产生过自己来当这个组长的念头,一来,刚解放时人们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还很严重,二来呢,由于自己的身份太显眼,恐怕阻力太大,弄不好会弄巧成拙,所以,才想出让三河当组长的办法。让三河当组长,她自己呢就是组长的组长。这样,她就等于向做一个“正常人”的愿望迈开了第一步。
  一切全如同女人所预料的,自从她当上组长的组长之后,村里人对待她的态度便完全变了样,见了面便笑盈盈地迎过来,开口说话像蜜一样甜:“您嫂子,吃过饭了吗?啥时候有空到俺家坐坐?”女人受宠若惊地赶忙绽放出花朵一般灿烂的笑脸,一边说:“有空就去。”心里头却像开了锅一般嘀咕着:自己虽然是把当上组长的组长作为改变自身命运的重要枢纽来启动的,却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便兴奋中又感到有些不适应。
  原来,这些光棍汉们虽然浑身有的是力气干活,由于婚事未能得到解决,个个变得性情古怪而又桀骜不驯,闹起情绪来,亲生父母也管不了的。田里的农活再紧要,他若是不高兴,家里人喊破天,也不会动动屁股。自从三河和女人当了这组长之后,光棍汉们全都变得勤快起来,吃过饭,连催促也不用催促,扛起锄头就到田里做活去了。明明知道是为了见见三河的女人才这么积极的,转而想只要能把地里的活儿干了,管他出于什么心理呢!况且田地里那么多人,又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顶多不过与女人说几句亲热的话罢了。唉,也真是太难为自家儿子了,正值年轻力壮时期,成年累月的连个女人毛也摸不着,咋能耐得住如此的寂寞呢?这么说来,还真应该感谢三河的女人呢,她至少能从心理上给自己的光棍儿子一些安慰。所以,这样一想,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感激起三河的女人来。
  三河女人呢,心里像明镜一般,始终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她十分清楚在与这些光棍汉们的交往中只要稍有过分,就会把自己毁掉的。所以,在分寸上把握得十分准确而又到位,表面的热情始终保持着,因为要靠这份热情调动这些男人的劳动积极性。然而,一旦看出哪一位有些过分,便会立刻收敛起热情,用冷脸子扑灭光棍汉们刚燃起的欲望之火。
  三河呢,虽然每每看到光棍汉们与自家女人亲近心里仍不是滋味儿,可是,由于女人已经向自己表了态,所以,并不把心里的不高兴表露出来,每看到男人向自己的女人献殷勤,便在心里忿忿地念叨着:“你们也不过闻闻味儿罢了!”于是,干脆表现出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索性往地头上一坐,头一歪,立刻鼾声如雷。
  组长睡大觉了,行使组长权利的自然是组长的组长。女人在行使组长权利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仿佛从前的肮脏和污秽刹那间被洗涤了去,生命的尊严和荣耀顿时被召唤回来。她昂首挺胸地在人前一站,满脸的尊贵和高傲,俨然是一位有级有别的领导人。为了发音的宏量和清脆,每次说话前,总是咳嗽几声清清嗓门,然后才开始向光棍汉们派活。她虽然不是一个做庄稼活的行家里手,由于出身在农家,对于做农活的回数还是很了解的。所以,安排起农活来也就井井有条,每个人该做什么做什么,总是轻重有度,繁简有节。活儿安排好以后,女人总是不会忘记奖勤罚懒,奖品说起来实在有些好笑,不过是先做完活的可以听她讲故事,活儿做的又快又好的,她要给与“握手”的重奖。女人讲的故事大多是自己从前在烟花巷里的所见所闻,听起来既刺激又趣味无穷,对于这些光棍汉们实在是一顿精神上的盛大美宴。因此,为了能吃到这样的美餐,光棍汉们干起活来个个如同生龙活虎一般。当这些光棍汉们全力去干活时,女人便摇着袅袅娜娜的腰身跟在后边检查每个人的活儿质量。见女人在后边检查,光棍汉们便更加卖力更加仔细。往往需要一天干完的活儿,经常一晌半晌就做完了,而且是又快又好。
  每次做完活,光棍汉们要与女人说说话时,却总是不知道称呼什么好,叫嫂子吧不能体现出身份,叫组长吧又不是组长。位置上的组长此时正在睡梦中还没有醒来呢,这使他们心里感到一种不平衡:他凭啥睡大觉呢!可由于三河是女人的丈夫又不好说什么,于是便以好称呼为理由建议女人来当这个组长,可是,女人说什么也不同意。既然不同意,还是不可以称呼组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确定就称呼:“上边的”。“上边的说活儿这么干”,“上边的在后边检查着呢”……一张口便是“上边的”怎么怎么。第一次这样称呼,让女人顿时想起这一段时间与三河行房事时总是自己在上位的事,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越笑越觉着有趣,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光棍汉们全都被笑傻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就说:“‘上边的’这称呼是不是太好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都听你来摆弄!”越这样说女人越是乐,最后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这些光棍汉们看着女人乐,左思右想,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情,突然一起高呼道:“上边的,我们大家的上边的!”女人蓦地止住了笑,心想,怎么成了你们大家的“上边的”了,那可万万不行的!又想,他们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情,随他们说去吧。
  
  这些光棍汉们早早就把田里的农活做完了,可是,女人并不让他们闲着,于是便吩咐他们把路边的青草全都铲起来拉到水坑里去,这样沤上一段时间,就成了很好的土杂肥。俗话说人勤地不懒,由于这些光棍汉们的辛勤劳作,三河和女人这个组的庄稼长得要比别组好得多。苗儿旺,庄稼棵子又高又粗,到秋后,肯定会有个难得的好收成。女人的社会地位也水涨船高似的随着庄稼的好长势往上涨,这些光棍汉的家里人见了三河女人热情得像是对待恩人一般,称呼也换成了“她组长嫂子”,见了面就往自己家里拉,说是特意买了一斤肉请她到自己家里吃顿饭,三河的女人呢,心里自然很想去体验一下那被人敬重的动人场面,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刚刚有所转变,稍有差池,惹出点什么事情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别管人们如何热情和真诚,她总是婉言谢绝。更让她为难的是,其他组的人们见到她就纷纷要求加入到他们组里来。按说,这件事情充分体现出了人们对她的信任和尊重,她应该给与应允。然而,她非常明白让这些非光棍汉家庭加入到组里来,自己是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的,慢慢影响了光棍汉们的积极性,这个组就会失去战斗力,于是,她只好好言相劝,说是这也不是一个人能作主的,容她和大家好好商议商议。
  从表面上看来女人的名誉确实得到了恢复,自身的尊严和威望甚至比一般人还要高。但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要真正改变自己的地位还需要作出更大努力。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她与这些光棍汉们的关系越来越难处了:时间一长,她的那些表面热情已经很难满足光棍汉们的欲望了,他们更深层次接近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有时甚至会冷不防就抓她一下乳房或者屁股。她好言加以阻止却不起任何作用,她太熟悉这些男人们了,上来那股子劲连杀人的事情也做得出来的,几句劝阻话当然只做耳旁风;可是如果态度恶劣地给与呵斥,又担心会影响他们的劳动积极性。一时间想不出好办法,她只好听之任之,谁知这些光棍汉们越来越放肆,竟然被传染似的全都动起手来,时不时的,乳房上、屁股上冷不防就会被他们捏弄一下,更甚的是,竟然有的悄悄伏在她耳边说:“上边的,啥时候让兄弟吃一回小白馍呀?”女人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没法对付他们,只好一扭身躲到了旁边去。三河虽然是个实心疙瘩,却并不是傻子,对这些岂能视而不见!看在眼里,一肚子火气早就熊熊燃烧起来。
  这天夜晚,在性事上杨三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任凭女人来摆布,而是像虎狼一般,还没有脱衣服就把她按倒在土炕上,没有任何亲热行为就强行做起那件事情来。边弄边说:“俺先弄个够,别叫外人占了便宜!”她默默的承受着不做任何反抗。嫁给杨三河以来,她第一次被弄得下身好疼痛。女人深深感到,再不赶快想办法,这些男人们恐怕是真的会疯狂起来了。她翻来覆去的一夜没有睡着,直到天明时,终于想出个治服这些光棍们的办法来。
  第二天走到田地里,女人并没有立即给每个人安排活计,而是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来地里之前,女人就很认真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因而,今天显得格外亮丽动人。她光彩照人地往人前一站说:“各位弟兄,不知道大家还把我当不当成个当家人,若是不当呢,我就退出这个组去。”听女人这么说,光棍们全都傻了眼,齐声嚷嚷起来:“上边的咋着说这话,谁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立刻揪他的脑袋!”“是谁让上边的生气了,快站出来认罪!”女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待把这些光棍们的火气挑逗起来了,这地才开口说:“既然大家这么说,我就铁下心来跟大家在这块土地上滚爬一辈子!”女人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近似于婚姻上的白头偕老,因而很是让光棍们感动,齐声高呼道:“跟上边的滚爬一辈子!”
  女人接着说:“既然这样,大家听好了,我要定几条规矩,不能遵守的呢,既然不让我走那就得把你赶出组去!”
  光棍们齐声嚷道:“定吧定吧,上边的话就是国纪民法!”
  女人继续说:“大家都知道我从前是个烟花女,可是,自从嫁给杨三河后,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规规矩矩地做人。大家都没有娶亲,感情上的痛苦我能体会到,我愿意跟大家说说话,开个玩笑,不超越朋友界限的亲近我都能接受。但是,如果想跟我发生出格的行为,劝你趁早死了那份心!谁做出影响我名誉的事情,我跟谁成仇人!”女人说着说着,俊俏的面容上便流下两道汹涌的泪水来。
  光棍汉们见女人流泪,个个心疼得面目扭曲,想一想女人这些天来带给自己的快乐和好处,双膝一软,“扑通”全跪了下去,一起哀求说:“上边的,我们今后再也不敢了。”
  见光棍汉们给自己跪下了,女人也被深深的感动了,赶忙把他们一一拉起来。
  从此以后,光棍汉们在女人面前全都变得又亲近又规矩,女人安排下活计,不用催促便拼尽全力的去干,休息时,都坐在女人身边说话,乖乖的像个孩子。
  8
  日子不久,合作社解散,成立了人民公社,原来的生产组变成了生产队,杨三河这个组长,自然而然的便成了生产队长,女人呢,自然也就成了队长的队长。由于女人带领着光棍汉们勤劳耕作,他们队里的庄稼年年季季都是最好的收成,这不能不让村里人都十分感激她。可是不知为何,谁都知道她才是真正的队长,可就是没有人提议让她来当队长。尽管如此,应该说女人做一个堂堂正正人的愿望已经基本得到了实现。可是,女人心里却总是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好像随时会有人去翻那本旧账似的。平时说起话来,仍然不敢像其他女人那么随便,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而是想一想,该怎么说才怎么说。
  生产队要比原来的生产组大得多,由原来的几十号人一下变成了一二百人,社员情况也更加杂乱,所以也更加难以领导。为了保持光棍汉们的劳动积极性,女人把他们编成了一个突击组,由自己亲自带队领导。这样自己对光棍汉们的号召力就不会减弱,突击组把活干得又快又好,就会带动起全队社员的劳动积极性。凡是重活累活都由突击组来做,其余的社员安排一些轻活零碎活。人家都把重活累活干了,干轻活的不用催促自然也会卖尽全力地干。每到割麦收秋这样的农忙季节,观看这些光棍汉们干活,那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说心里话,那实在不能算是干农活,而是一种激情的宣泄,力量的张扬。女人提出由自己来带头,光棍汉们却不同意。他们说:“上边的,你站在地头上看着就行了。大伙还等着您的奖励呢!”女人说:“那好,我就在地头等着给你们发奖!”奖品仍然很好笑:把活干得又快又好的,听女人讲故事时,可以与女人坐得最近,这样就有幸嗅到女人身上的美好气味儿,听到的故事自然会更加亲切动人。有个叫惊蛰的男人做起活来总是又快又好,每次听故事自然就与女人坐的最近,有时竟然紧挨着女人的身子。于是,其他男人便问他:“说说到底什么味儿?”惊蜇却不说,只是神秘地笑一笑。询问的男人便馋得直流涎水,心里便暗暗地叫劲:下次做活,超不过你的是狗熊!为此,男人们干起活来你追我赶,个个像发了疯一般。
  割麦子时,光棍汉们全都在地头上手握镰刀像运动员起跑一般准备好了,只待女人一挥手命令一声:“开始!”便一齐挥刀割起来。这时候,整个麦田里“嚓嚓”的响声合奏成一支欢快的乐曲,震撼着大地,也敲击着女人的心。不知哪一位突然破嗓门唱着喊了一句:“快快割呀!嗨哟!”其他人便一齐响应着:“嗨哟!”于是,割麦的嚓嚓声、号子声顿时响成一片:“快快割呀!”“嗨哟!”“加把劲呀!”“嗨哟!”……割到地头儿返回来时,远远地看到了女人的影子,喊出的号子便换了一个内容:
  “努把力呀!”“嗨哟!”
  
  “上边等心急啦!”“嗨哟!”
  “割到地头有奖励呀!”“嗨哟!”
  那位听过三河房的男人突然喊出一句:
  “割到地头吃白馍呀!”“嗨哟!”
  于是哄笑声象山洪暴发一般响起来。光棍汉们便一齐重复一句:
  “割到地头吃白馍呀!”“嗨哟!”
  这喊声把光棍汉们的激情和力量全都激发起来了,割麦快得像奔跑一般。女人都听到了,也全看到了,于是,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愿做儿子就让吃白馍呀!嗨哟!”
  男人们听到女人的召唤,发疯一般往前割过去,同时没有忘记喊一声:“叫吃白馍做儿子也行啊!嗨哟!”
  就这样割着喊着,一块麦田便风扫残云一般割完了。
  活儿干得好,庄稼就长得旺盛,秋后的收成自然就高。三河和女人这个队的亩产量要比其他队高出成百斤。生产小组时,他们组的庄稼长得最好,现在成了生产队了,又是他们队的庄稼产量最高。在女人的感觉中,自己应该是有功于杨柳村的,她认为自己的这些功劳足可以抵消从前的污迹。从村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来看,也证明了自己这感觉是正确的。走在大街上,别管遇到什么人,都会主动与她打招呼,态度亲热而又恭敬。女人做了这许多努力,终于换回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尊严和资格。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自己就来当一回名副其实的队长。这天夜里做梦不但实现了愿望,还竞选了一回大队长呢。
  9
  然而,这年年底发生的一件事情,如同给了女人当头一棒,使她彻底清醒过来:事情原来并不像她自己感觉的那样。这年年终时,公社里要评选出一批模范生产队,给与表彰。三河和女人所领导的生产队应该是有目共睹的模范生产队,在最初的报表中,也的确有他们。可是,这个报表连公社的大门也没有进去,就被卡了下来,杨柳村的大队长认为:他们这个小队是靠一个妓女来挑动一帮光棍汉们的情绪和干劲把生产搞上去的,把这样的生产队视为模范生产队上报,实在是杨柳村的奇耻大辱。因而,报表没有递上去就被撤了下来。这件事情对于别人,也许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但对于三河女人实在如同犯人宣判死刑一般。女人甚至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她听到这消息时,耳朵里嗡的一声差点昏倒过去,回到家里,一头扑到杨三河的怀里便哭了个天翻地覆。三河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傻了一般不知道如何是好,边给女人擦泪边劝说着:“咱才不当那模范生产队呢!叫当咱也不当哩!别哭啦,别哭啦!”
  女人知道男人是不会理解自己的,越发哭得厉害,好象要把屋子哭塌了似的。
  这件事情,对于女人竟然不亚于一场灭顶之灾。从此之后,她寝食难安,渐渐面容憔悴下去,没有多少日子形体便消瘦得不成样子,做什么事情也提不起精神来,似乎连心志也成了一片死灰。三河提出去医院看一看,却被女人拒绝了,她说自己身上没有病,病全在心里头,医生是治不了的。杨三河想想也是,只好作罢。这一天,女人突然含着泪水对三河说:“咱把这队长辞掉吧!”三河说:“马上辞掉!就是这狗日的‘队长’把你累成这样,咱压根儿就不该当这熊队长!”
  辞掉生产队长之后,女人变得更加心灰意懒,整日闷闷不乐,似乎对人生对生活全都彻底绝望了。女人在这之前,实际上一直在为那个未能实现的愿望而活着,那个愿望如同一盏航标灯照耀着她的人生旅途,使她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付出全部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如今,那个愿望破灭了,她的人生道路就变得一片漆黑,没有了方向和目标,甚至辨不清东西南北。此时此刻,对于她,生命的存在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绝望中生活变得像一杯苦酒,她一口一口地呷着品着,越呷越品越不是滋味儿,心情越发沉重和痛苦,她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最后,似乎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杨三河看着曾经给与自己许多幸福和快乐的女人成了如此模样,心里不由得如同刀绞一般难受。于是再次劝导女人说:“咱还是去医院里看看吧!”说着,不管女人同意不同意,不由分说就把她抱到早已套好的驴车上,随即赶起车去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还真让杨三河傻了眼,大夫说:可能是肝癌,建议他到省城大医院再查一查。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杨三河差一点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当女人问起时,他非常明白把检查结果说给女人的后果是什么。于是结结巴巴地撒谎说:“没啥大病,肠胃里消化不好,吃点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女人是何等样人物,目光在杨三河面庞上一扫,心里早已明白了大半,不置可否地苦苦一笑,转身很坦然地坐到了驴车上,催促说:“三河,快回家吧。”
  他们回到杨柳村,路过大队长家门口时,女人叫三河停下车来说是自己找大队长有点事情谈一谈。三河看着女人走进大队长家门时,虽然步态仍像往常一样有滋有味,可是每迈一步腿脚便颤颤地直抖,禁不住心疼得呜咽而泣。奇怪的是,女人从大队长家出来后却宛若回到从前一般,憔悴的面容忽然红润起来,失去了好久的灿烂笑容又重新绽放开来。杨三河喜出望外地迎上去,竟然脱口问出一句:“大队长让你吃了啥子仙丹妙药?”女人只是嫣然一笑,说了句:“走吧,回家去!”杨三河一边赶着驴车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嘀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女人与大队长见过一面竟然就豁然而愈了?他越想越觉着百思而不得其解。
  回到家里,杨三河赶紧先为女人做了点好吃的饭菜,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的女人,竟然吃了一大碗荷包蛋面。杨三河一边高兴,一边更是闷得心里憋疙瘩,忍不住再次问道:“大队长让你吃了啥药?”开始女人仍然是笑而不答。在杨三河的再三追问下,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三河说:“这张纸如同我的命根子,你要把他锁起来放好了。如果有一天大队长不给兑现,你就拿着这张纸找他算账!”杨三河把那张纸接在手里,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禁不住问:“上面写的啥?”女人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随即再次嘱咐一句:“千万要放好了!”杨三河更加纳闷,于是便偷偷地拿了那张纸去找识字的人看上面都写些什么。
  原来,时代的车轮出乎意料地加快了前进的步伐,杨柳村的大队长因为落伍于时代而被插了白旗。女人走进他家门的时候,他正愁眉苦脸地犯愁呢,看到女人时,像是见到救星似的急忙迎上去,紧紧握住女人的手,兴奋而又激动地说:“月菊,你可来了!杨柳村可万万不能没有你呀!”
  女人一时被弄糊涂了:自己患病的事情只有杨三河一个人清楚,连自己也是在猜测,听大队长的话,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似的,不由得愣在那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听大队长又说:“月菊呀,咱杨柳村被插了白旗!能挽回这个局面的只有你了!”大队长几乎是用哭腔说出的这番话。女人看着这位曾经认为报送自己为模范生产队就会丢尽杨柳村脸面的男人的可怜相,不由得感到有些幸灾乐祸,可是又一想,自己现在是要通过这个人来做最后一次挽回自身名誉的努力的,何必记恨前仇呢?于是问:“我怎样做才能挽回局面呢?”
  大队长说:“你把光棍汉们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少林寺突击队’把产量搞上去。”
  女人一听,顿感精神抖擞,忙问:“亩产要达到多少?”
  “一万斤。”
  女人吃惊地说:“我的妈耶,那得把坷垃块也加上。”
  大队长说:“外村里已经有人带头报了这个数,别管达到达不到,只能靠你带领‘少林寺突击队’干一番再说了。你要是同意,我马上去公社报个数去。”
  女人沉吟良久,左寻思右算计,自从来到杨柳村,最高的时候亩产量也没有超过二百斤,即使自己和光棍汉们全都拼了性命,也无法让每亩地产出万斤粮啊!后来转而一想,反正自己是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要想挽回坏名誉,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管他呢,先把事情应下来再说,应下来总算是有个希望,有希望,生活才会有滋味有生机,说不定到时候会出现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呢!这样想定之后,于是嫣然一笑说:
  
  “我要是答应这件事情,能给我什么好处?”
  大队长见女人竟然答应下来,高兴得心里头直翻跟头,连名字也不敢叫了,赶忙按辈份称呼道:“三婶呀,只要你应下这件事,你说咋着就咋着!”
  女人寻思一会儿说:“这样吧,亩产万斤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要是被活活累死了,得给我立个碑,每逢祭日让全村人都去为我烧纸钱!”
  大队长听了女人的话,眼含热泪说:“三婶,要真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光要给您立碑,还要亲自带领全村人到您坟前烧纸祭奠!”
  女人也被感动了,流着热泪向大队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要走出门时,女人又站住脚说:“我不是不相信您,可是毕竟空口无凭,咱还是立个字据吧。”
  大队长说:“好好好,你写吧,写好后我在上面签字画押。”
  当女人拿着字据走出大队长家门时,就仿佛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10
  “少林寺突击队”很快就成立起来了,那些老光棍汉们虽然没有与女人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但女人带给他们的快乐和欢欣是终生都无法忘记的,于是念着旧情想也没想就报了名。一些年青的光棍们听说钱月菊是突击队长,也都动了心。令人奇怪的是,与大队长立过字据之后,女人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了,不但起居饮食正常了,容貌也恢复了从前风姿绰约的俏模样。女人虽然已近不惑之年,由于没有生育过,精心打扮一番,加上极会摆弄风情,所以其魅力比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还要有特色。何况,女性的世界对年轻光棍们是极其神秘而奇妙的,当女人姿态优美声音甜蜜地站在人前做动员报告时,他们即刻热血沸腾激情澎湃起来。那个年代喊出的口号是:要打万斤粮,不睡家里床;为大家舍小家,吃饭睡觉田是家。所以,女人在动员报告中便提出了要与这些光棍汉们一起到田地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睡觉的条件。这话一出口,光棍汉们立刻跳起身来,激动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所以,动员会还没有结束,便争先恐后地报了名。
  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杨柳村人自觉地毁掉了自己的小家庭:砸坏了锅碗瓢盆,拆毁了自家的院墙和门落,这样就可以在形式上给人一种进入共产主义大家庭的感觉。白天,女人带领着“少林寺突击队”在庄稼地里战天斗地,夜晚干活累了,就和光棍汉们钻进一个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睡觉,虽然,女人身边有个杨三河陪着,看着女人侧卧凸凹有致、仰卧坦凸动人的美好姿态,一边细细品味着,一边渐渐进入梦境,于是便不由自主地感觉着女人实在是给大家伙做媳妇。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些光棍汉们不由地对女人产生出一种夫妻般的感恩情结。所以,女人对于他们便更加具有号召力,只要女人一声令下,别管活儿有多脏多累,个个奋不顾身如同沙场上的勇士一般,豁上性命的苦干。
  女人呢,由于自身经历的原因,对男人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一般,为了充分调动光棍汉们的积极性,他仍然没有忘记给与他们以奖励,那些奖品虽然有些荒唐好笑,可是对于光棍汉们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谁把活做的又快又好,夜晚就可以挨在女人最近的地方睡觉。对于光棍汉们这似乎是件好事,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儿,简直是一种活受罪般的折磨。然而,光棍汉们却为了得到这样的奖励拼死拼活地苦干着,争取着。
  躺在离女人最近的地方睡觉,女人的呼吸听得到,身上的气味闻得到,于是乎,体内无法控制地膨胀起来,那个最要害的部位像竹竿一样高高地竖起着,便再也无法仰面躺着睡觉了,只好趴起身来,把枕头压在身子底下,一边仔细地品味着女人的气味和呼吸,一边想象着身子下压着的不是枕头而是女人,于是欢愉得眯起了眼睛。
  由于这些光棍汉们的辛勤耕作和土地里上足了肥,“少林寺突击队”负责的这一片田地简直如同发疯一般生长,远远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旺盛的气焰直冲云天,与天边的乌云连成一体,似乎在浩然地展示着“亩产万斤粮”的凌云壮志。杨柳村人看着这史无前例的好庄稼,不由地从内心里相信了这土地如果种得好也许真能够生产万斤粮的。最兴奋最激动的莫过于大队长了,有了这样一片好庄稼,他脖子上的白旗就可以拔掉了,从此,杨柳村的上空便会有一面鲜艳的红旗迎风飘扬,以后再开会时,他就可以趾高气扬地站在众人前的会台子上了。
  再一个感到激动和高兴的当然是女人了,她终于没有白白抓住这次一生中最后的机会。看到庄稼长得如此好,她心里的确在翻腾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浪,别管能不能亩产万斤粮,但这毕竟是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的庄稼,她想,就凭这一点也该洗去自己人生途中的那些污点——她做出如此多的努力和牺牲,这是唯一所求。她坚信善良勤劳的杨柳村人一定会宽容的善待自己。每每这样一想,她的面容上便会情不自禁地绽出一抹灿烂的微笑,然而,这发自内心的微笑,却让人感到那么的勉强,似乎包含着太多不可言说的内容。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光棍汉们突然发觉他们心爱的女人,怎么就那么的疲惫,那么的消瘦和憔悴,仿佛那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生命活力一下子就枯竭了。
  庄稼一天比一天旺盛,仿佛真的要长到九天上去。可是,女人却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渐渐的好像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尽管如此,女人却仍然坚持与光棍汉们吃、住、睡在田里的棚子里。光棍汉们已经不知多少次地劝说她去医院看一看,可是每一次她总是无可奈何地苦苦一笑,摇摇头拒绝了。有一天,当大家再次劝说女人时,杨三河却不经意地说走了嘴,把女人患病的实情说了出去。光棍汉们得知女人患了癌症,便更加心疼她,既然劝不动她去治病,便纷纷劝说她找个舒适的地方去住,可是,女人却含着热泪谢绝说:“大家都别说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在这里陪伴大家。”光棍汉们终于明白了,女人即使死也要死在这块田地里,这让光棍们感动得一个个全都流出了泪水。渐渐的,女人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可是,她仍然让杨三河用车子把自己推到地边上看着这些光棍汉们一镰一锄地做活,大家纷纷上前表示:“队长,您好好歇着吧,我们保证把活干好!”女人不言语,流着泪水摇一摇头,她的神情和眼色明显地透露出在等待着一件事情。
  终于这件事情到来了:这一天,公社里来人为“少林寺突击队”耕种的田地评估产量。来评估的人们,别说在本公社即使出外地参观也没有见到过如此茁壮的庄稼,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么好的庄稼,何止亩产万斤粮,一万五千斤也有保证啊!”于是,就评估了个亩产一万五千斤。得到这样的评估,女人笑了,这是一种透心的灿烂笑容,然而,女人却似乎是用尽了全部的生命力才绽放出这样一个笑容,这样笑过之后,便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好像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光棍汉们以为女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一个个呜咽若雷地恸哭起来。
  哭声把女人唤醒了来,她为这些男人们如此真诚的恸哭而感动,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大家伸过手去。光棍汉们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把大手伸过去,女人便一一地把一个个蒲扇似的大手迎接到嘴边,然后送上一个亲切的热吻。立刻,光棍们激动得耸肩抖背,禁不住加倍地恸哭起来。女人微弱的生命力被哭声激发得活跃起来,竟然绽出一个年轻时常有的笑容来,而且这笑容在她的面容上定格了许久。这之后,女人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生命力,连坐到车上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连几天再没有到地头边看着光棍汉们一镰一锄地做活,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田中的棚子里,仿佛专程等待着魂魄离体的那一天。她吩咐杨三河说: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别管身体虚弱到何等程度,一刻也不许离开田里的棚子。光棍汉们闻听此言,疼爱之心更加强烈,一做完田里的活,便一齐来到女人身边守候着,困极了就那么蹲在地上进入梦乡。
  
  11
  女人是在田里的庄稼成熟时,离开人世的。咽下那口气时,她手指着田里的庄稼,颤颤抖抖的喊了一声“三河——”,便永远地闭上了那门心灵之窗。女人最后的动作说的是什么意思,杨三河无法全部领会,他一边痛哭着一边操起一把菜刀就找大队长去了。他是要大队长立刻承办给女人立碑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大队长却难以兑现他对女人的郑重承诺了。虽然女人为他自身带来太多的利益和好处,可是,他仍难于对作出的承诺进行负责,因为他遇到了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解决的麻烦。这麻烦也是因为女人带来的:因为女人带领的“少林寺突击队”负责的那块田被评估为亩产一万五千斤,那么,把全村的土地生产的粮食都交给国家做公粮,还不够数呢!于是他只好豁上脸面到公社里去说情才算把公粮的事情应付过去,可是,村里的公共食堂里恐怕连一粒粮食也剩不下了。那全村人这一年吃什么?因此,这时候的大队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乱转,甚至上吊自杀的想法都有了。可就在这时刻,杨三河拿着菜刀来找他兑现对女人的承诺,无异于又在他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看着气势汹汹的杨三河,他既不敢说不行,也不能立刻答应下来。于是便推托说眼下要办的事情太多,先把女人安葬好,过一段时间一定尽全力办好这件事情。
  杨三河回到“家”里,再也享受不到拥有女人时的温馨和幸福,孤独和寂寞像洪水一样压迫着他,于是对女人的思念便愈发强烈,想一想,自己的女人是为了全村的劳动生产活活累死的,大队长竟然对立碑的事情这么不积极,禁不住气愤填膺,握起菜刀就又去找大队长了。大队长越来越犯愁了,对于遇到的麻烦,想尽千方百计也找不到回天之术,他已快把肝肠愁断了。可这次的杨三河比上一次更加凶狠,说是不尽快承办立碑的事情,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自然要把话说得更加好听。然而,好听的话只是为了打发杨三河,立碑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马上办理的,村里的食堂里早已断了粮,那肯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尽管杨三河三天两头去找他,他还是一拖再拖,没法拖了就干脆躲了起来。
  这样,为女人立碑的事情便被拖到来年的春天。那天,杨三河找遍了整个杨柳村也没有找到大队长,于是就躲在他家门口“守株待兔”,果然在夜半更深时被杨三河捉住了。于是,杨三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要他立即安排这件事情,否则就让他人头落地。大队长没有办法,即刻派人找来了老石匠,安排他马上办理这件事情。
  由于公共食堂里没有了粮食,村里的树叶树皮都被吃光了,后来,全村人只能靠吃花生皮、棉花籽皮充饥。老石匠吃不到饭,被饿得眼花缭乱视物模糊,碑的正面的碑文本来是:少林寺突击队队长钱月菊之墓,由于头昏眼花的,竟然把这些字刻得颠三倒四,居然刻成了:队长突击少林寺墓之钱月菊。后人路过这里,看过这碑文都以为尼姑庵的尼姑与少林寺的和尚打仗,于是就把叫钱月菊的打死了。碑后面的释文就更加荒唐可笑了:老石匠刻着刻着,由于吃不上饭,渐渐连刻字的力气也没有了,一想到吃不上饭都是这女人造成的,禁不住生出满腹的气愤,再也没心思雕刻下去,于是想偷工减料地草草了事算了,上面的字被刻得断断续续,根本不成语句。本来碑文是这样的:少林寺突击队队长钱月菊带领突击队的一帮光棍汉们,不分白天黑夜苦战在田野里,终于创造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粮食的好收成。可是,老石匠只是隔二片三地刻上去的,刻到碑上的字是:“少林寺、钱月菊、突击、一帮光棍汉、黑夜、田野、生产、一万五千”。看到这碑文的人,左思右想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脱开碑文再一想,忽然恍然大悟:认定碑文的意思一定是:一个叫钱月菊的女人与一帮光棍汉黑夜里在田野上搞突击,竟然生产出一万五千个孩子来。碑文上虽然没有“孩子”的字样,可是,女人能生产什么呢?除了孩子还能有什么!又一想,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刻碑的人不便刻得太明确,只好断断续续地刻一些字词。这样,碑文似乎全弄明白了,却禁不住仰天大笑道:“这杨柳村人也太敢吹牛了,女人要活多大岁数,才能生出一万五千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