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创作和欣赏的对话

2010-12-31 00:00:00邓晓芒
山花 2010年7期


  残雪(作家):你在《黄与蓝的交响》中关于情感交流的定义是——审美是由于人类情感交流的需要而产生,审美就是人类情感交流的活动。是从康德那里来的吧?说人欣赏艺术是为了情感的交流,我觉得不够,人有情感交流的需要,那只是一个初级层次。我认为还不光只是情感交流,我又想要讲那个认识论,那个冲动,纠缠在一起,它要用情感的形式来表述他的那个宇宙,那个世界。用时间的形式。如果光是为了交流,那交流了以后就可以了,就满足了。
  邓晓芒(哲学家):交流之后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们意识到人类是一体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如果缺乏这个交流的话,你这个世界是立不起来的,各是各。
  残雪:我觉得康德的这一层还只是基础的,对我要搞的这个所谓美学、艺术发生学来说还只是基础,还有另外的目的。
  晓芒:要追根索源,那就是自我意识。
  残雪:要建立起来的话,要建立起,还是要以情感的形式来认识世界,要以情感的形式来表述世界,这是最高的目的,而且要建立这种认识论。但是你在《黄与蓝的交响》里面,把它限制在那个层次了。
  晓芒:限定在中间,不是限制在这个层次,它肯定有各方面的功能。
  残雪:你说那个功能,就是我讲的认识论的功能,你说那就是哲学的范畴了。我觉得不是那样的,你意思好像是那样。
  晓芒:是哲学的范畴,科学的范畴。
  残雪:我讲美学就是艺术活动规律,也属于认识论的范畴。
  晓芒:科学也有认识啊!科学认识跟你讲的艺术的认识区别在哪里呢?别人就会问。你这还没有给艺术,给审美下定义。
  残雪:这是一种特殊的认识论。不光只是交流,要用这个东西来表述,它形成的……
  晓芒:交流肯定就表述了嘛。
  残雪:不,不完全是那样,交流了只是好像满足了。
  晓芒:因为他的交流是在自我意识的前提之下的交流,所以交流肯定就已经认识了,已经交流认识,这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自我意识就是认识,自我认识。情感本身就是一种自我认识的方式,人的一切活动都是认识,都是自我认识的方式,情感是其中之一。在更深层次之下当然可以讲是认识论。但是你在它这个层次上就不能讲,因为你要跟其它的专门只是以认识对象为目的的科学知识区别开来。艺术家一定要跟科学家区别开来。
  残雪:只是领域不同,认识机制不同而已,为什么不能是认识论?
  晓芒:在最终层次上是认识论的,都是认识论的,但是在第二个层次上面,比较狭窄的层次上面就要形成区别,这是作为认识的认识,我这里是作为情感交流的认识,要有区分。
  残雪:是的,它还是认识,作为情感交流的认识,情感的活动的认识。对于艺术家来说,交流是手段,对读者也一样。建立世界观才是目的。不管他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作品也在这样说话。正因为这个隐性的目的在起作用,艺术家的活动才会不断持续。
  晓芒:最基本的层次就是大家都是认识,都是自我意识,然后自我意识,自我认识有不同的方式,一个是科学的方式,科学的方式作为一种认识,是对对象的认识。自我意识当然也是对对象的认识,但是专门对外在的物理对象,宇宙的认识,这就是科学。艺术的认识是通过情感交流,是对自我的认识。科学也是对自我的认识,但是它首先是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以前搞美学的人,吃认识论美学的亏太大了,动不动就是反映现实,写本质,然后就是用这种认识来为什么什么服务。如果它是一种知识,当然可以拿来做工具、为什么服务了,可以用来揭露什么,描写什么,控诉什么。所以我就要强调文学艺术不是什么认识,而是一种情感表现和传达,这样坚守文艺本身的特殊性和独立性。当然也不否认有认识作用,但那种作用要么是前提,要么是后果,而不是文艺本身。如果你了解美学界和文艺理论界的这种背景,就知道我为什么对笼统地讲认识论美学不抱认同了。艺术是对精神领域的认识,它也是认识,但是它首先是着眼于主观世界,不是着眼客观世界。它也可以成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但是它一定首先是在主观世界的立场上面,这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你要讲最终都是认识,我同意。但是你要在认识里面区分出各种不同的认识,科学,艺术,和道德。
  残雪:可能是并列的?精神和物质不就是并列的吗?交织在里面的。那个是更加物质性的。
  晓芒:可以是并列的。
  残雪:科学更加物质性嘛。
  晓芒:它是涉及到物质性,但是科学本身并不是物质性的,如果是物质性的它就是技术。科学和技术不同,不能把它混为一谈,它是把物质当作精神来认识,这就是科学,这就叫科学精神。科学精神和科学技术……
  残雪:那么你的提法得作些改动,你说不能作为认识,你那个立足点,那个认识就是科学的认识。
  晓芒:一般讲认识当然就是讲科学认识,所以我讲艺术不是认识,就是讲艺术不是科学。但不意味着艺术中没有自我意识。因为我那里面的自我意识。我没有把它作认识来解释,说它是最基本的认识,没有肯定这一点。
  残雪:还是认识。
  晓芒:你要讲是认识的话,你就要有一个解释,因为一般讲认识就是主客对立,主观符合于客观。
  残雪:你可以把它客观化。自然通过艺术家的主观审美活动认识它自己。艺术创造也有它非常客观的一面。写作时能感到自己是在代自然说话,有那种客观的感觉。所以我们这种写作有人称之为“自动写作”。那就是指它的客观性。所有的高层次艺术都是客观性很强的。从内部来说呢,就是艺术家把自己分裂成判断力和生命力,这个逻各斯起一个客观性的作用。所以自动写作也是在我分析出来的那个机制的控制下的写作。
  晓芒:层次不同。就是这个努斯和逻各斯不断纠缠,在每个层次上面,我们都要把它划清楚,划清楚以后,它又回到它原来的结构,但是它的层次已经不同了,是在更高的层次上,那是可以讲的。
  残雪:因为你那里面有那些话,不是认识论。
  晓芒:那是要把它与科学区别开来,一般讲认识论就是要讲科学,认识论是科学的哲学基础。
  残雪:美学不是认识论?
  晓芒:美学认识论搞不下去了,在科学的基础之上来讲美学,已经搞不下去了。美国人最喜欢讲:作为美学的科学,走向科学的美学,阿恩海姆、托马斯·门罗他们就是搞这种东西,结果搞不下去了,又是生理学,又是心理学,这个心理学,那个心理学,什么实验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
  残雪:我一直想搞的就是这个:美学的认识论,审美活动的认识论。
  晓芒:但是你的科学的美学和他们的科学美学完全不同。他们完全是技术性的,实验心理学是搞统计。除了生理学和心理学以外,还有社会科学,历史科学,以前的美学认识论更多地建立在社会历史科学上,搞成一种意识形态。这就是现实主义文艺,它必然成为“批判现实主义”,最后成为革命战斗的旗帜,这和你的文学观是完全不同的。你为什么瞧不起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也是搞科学认识的,反映现实生活。一现在如果有人说你也是现实主义的,你不会反感吧?
  残雪:我就是想搞这种纯精神的东西,精神自身的规律,自身的结构。它的活动方式……
  晓芒:但不是什么可以从外围对它加以规定的,你从外围规定不了,你就算是弗洛伊德,够外围的了,够规定的了,他治好了病,他也规定不了。
  残雪:国内很多人讲,真正的读者,就是在外围的,只有在外围才能搞评论。真正的读者都是不看作品的吗?这种现代艺术你不投入进去,只看一些表层,在外层……
  晓芒:现在文学评论的绝症就是大家都在外面讲,什么社会功利,善恶啊,什么阶级,时代啊,社会条件啊,作家的社会责任啊,经济政治啊,叙述策略啊,这些都是从外围来,有的不过讲得更加贴近一点,弗洛伊德的精神病啊,精神病就是一种生理的东西嘛。
  残雪:根本没有讲中,都错了。
  晓芒: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变成生理学了,可以治病。
  残雪:从外围搞是现实主义千年一贯制的搞法。
  晓芒:弗洛伊德是典型的科学主义,想把科学主义延伸到心理,延伸到人的精神世界,他也部分的成功了。现实主义也是一种科学主义,是一种外围的认识论。你一定要把它和你讲的认识论区别开来。
  残雪:所以我所谓的认识论就是这种虚的东西。虚的东西,卡尔维诺讲是“轻的东西”。精神自身的结构和自身的规律。从情感中发展出来的一维认识论。在这方面可能就和哲学差不多了。我想搞这样的认识论,不是那种哲学的,哲学它是有结构的,有物质性的东西,比较重的,抽象的。我这是无形的、抓不住的、轻的东西。可不可以讲是时间和空间的区别呢?文学艺术趋向于时间,哲学趋向于空间、结构。结构就是空间吧?
  晓芒:看是在哪个层次上,因为时间空间,从西方的眼光来看,空间是外部世界,时间是内部世界。在外部世界里面,是没有时间的,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就是没有时间的,他认为时间只有仃了史才有,自然界之所以时间空间都有,是因为你川人的眼睛去看的,它就有了时间,不用人的眼睛看它就只有空间,这是什么意思呢?一句老话: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时间是新东西,常新,日日新,每天都是新的。
  残雪:我觉得自然界也是可能的时间,初级的时间。一级一级上来发展到人的时间。像卡尔维诺描写的千年岩石上长出一只手这样的画面,就是这种世界观。
  晓芒:是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就是时间,如果有一个时间不断的延续,里面没有任何新东西,都是重复,都是循环,甚至于不动,静止,那时间有等于没有,没有时间。我们之所以能够区分时间,是因为太阳在这里旋转,今天跟明天不一样,我们把它记下来了,有刻度,这是人工的作为,然后我们把它记下来。如果没有人把它刻下来,记下来,日月,星球旋转,它就在旋转,一万年一亿年都是在旋转,那还是没有时间,没有新东西。而人的精神是最有新东西的,就是说,人生下来就不可能回去,不能够循环,生老病死这是一个过程。精神能够这样,你以前受过什么刺激,它永远留在你的精神里面,为后面精神的发展做铺垫。精神今天跟昨天不同,你每天都是在经历,你有记忆,在记忆中时间有了进展,有了新的创造性的增添,这就是时间。如果你每次都有忘记了过去,“一切向前看”,表面上是着眼于运动发展,其实又会重蹈覆辙,又来一次循环。人的特点跟万物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万物基本上是循环,哪怕人看上去宇宙爆炸,星系灭亡啊,怎么怎么样,原子和分子还是那一堆,它在那里是相同的,只是变换它的组合和方式而已,所以它顶多只有循环。而没有时间之流,时间箭头,时间的发展。所以黑格尔讲,只有进入了人类社会,才有了时间,就是说,时间并不是一个单调的延续。等于说,中国的历史有五千年,其实五千年可以压缩为一点,中国没有历史,因为它没有一种新的东西出来,一切都是周而复始,或者讲,中国整个历史可以压缩为一个王朝,一个王朝就像一个人,新生儿,然后长大了,然后老了,死了。它就是这个循环的时间。但是这不是时间,因为它不接受教训,第二个王朝来了又是个循环。猪都教变了,人更应该教变了,下一个循环它就应该跳出这个循环,要创造新的东西,制度创新,这就有了时间。所以黑格尔讲东方是没有时间的。虽然中国人又最讲时间,易经里就讲时间,王夫之也有“日新”的思想,但是中国人讲时间是循环,四时交替,春夏秋冬,太阳运行,今日一周,明日又一周,这样一种循环。这种循环不是真正的时间,是用时间装饰起来的空间,空间就是“天下”,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的结构是不变的,天不变道亦不变,只有天下的“事”是循环的。
  残雪:就是不动的和动的,艺术就是那种动的。艺术确实是时间。
  晓芒:今天要跟昨天不同,艺术不能循环。所以艺术才是真正的时间。
  残雪:那个不动的东西是不是空间呢?我想。哲学倾向于空间,艺术机制里,不动的是逻各斯,逻各斯不动,只有那边的那个东西动,就是哲学的观照不动,动的是努斯,精神运动。
  晓芒:那个不动的东西不是倾向于什么的问题,是基于什么的问题。哲学家基于空间,最早的哲学在古希腊就是仰望天空,望天,就产生了哲学。
  残雪:确实是这样的。
  晓芒:艺术家不望天,他望自己,他埋头搞自己的事。哲学家要望天。
  残雪:所谓时空,空就是这个逻各斯,时就是那个不断变化的时间,怪不得所有的艺术家都讲他们是时间,这些大艺术家都讲自己是时间。
  晓芒:哲学家虽然是望天,但是在他的发展过程中也有了一些倾向于艺术的哲学家,比如讲赫拉特利克,就是他讲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你不要看它周行不殆,太阳每天都升起来,每天都是新的,今天这个太阳跟昨天不同。还讲“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就有时间意识了。海德格尔讲“存在与时间”,他是哲学家,但是已经有了艺术家的气质了,
  残雪:追求到最后就是那种东西了,我们的终极目标是逻各斯,空间。每次当你达到那个极境的时候就是一种那样的空间感。
  晓芒:但是要从时间去搞,要通过时间去搞,要每天常新,每天起来都是新的,以前的都算了,以前的都搞过了,现在我们要搞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但是你要搞和以前完全不同的首先要有个条件,就是前面的都记得,你才不会重复。但光是讲时间呢,还有点不够,因为时间它本身是一种创造性,要有新的东西才是时间,但是创造性不光是对艺术是创造性,人的实践,道德,甚至于包括科学,都有创造性在里头。你光是用时间空间呢,似乎还不足以区分艺术,艺术当然是作用于时间,但是还有历史,什么叫历史?历史就是时间,
  残雪:历史就是精神史。
  晓芒:精神史,自由,什么叫自由?自由就是在时间中不僵化,能够有新东西出来,这就叫自由,所以自由意志以及通过自由意志所创造的历史,还有道德,还有正义,这些东西都是在时间中实现出来的,还是要以情感来区分艺术和其他东西。
  残雷:要以情感的方式来认识世界和表达世界的冲动,还是认识论。从古时候,猿人就有这个冲动。要以情感的方式来认识世界。
  晓芒:他们不自觉。有了自我意识以后,想以各种方式在人的各方面,知,情,意方面,来把握自己,同时也把握客观世界。自我意识本身就是自己和对象、和客观世界之间的一种对立统一关系。
  残雪:康德讲到情感交流时可能没有再上升了,黑格尔可能更加不要上升了。
  晓芒:没有上升,黑格尔就是在低级的层次上面,把美学当作认识论,把艺术当作认识论。以感性的方式来显现理念,来认识理念。宗教高级一点,是以表象的方式来显现理念,哲学最高,是以概念的方式来显现理念,所以你讲艺术是认识,你必须把认识从科学的独占底下摆脱出来,认识不仅仅是科学的。
  残雪:把它划出来之后,然后再放到逻各斯里面去,合起来讲,就不是低级的了,就是最高级的。古人没有完成,康德也没有完成,黑格尔又把它搞成那样子,所以后来的人就更加乱套了。那个时候可能也没有要完成的要求。
  晓芒:没有。当时他们关心的是存在的问题,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如何可能,康德推出两种形而上学,一种是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一种是道德形而上学,但是美学他认为不是形而上学,它是这两种形而上学之间的桥梁,它虽然也有自己独立领域了……
  残雪:它只是个桥梁,因为只是沟通,它不是自己有追求有目的的东西。
  晓芒:只是桥梁。更谈不上跟自然科学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并列。
  残雪:精神的这一维的认识长期以来没有得到发展。布鲁诺·舒尔茨把它叫做“多余的,节外生枝的时间”,多余的时间,分岔的时间,节外生枝的时间,“迟到的季节”,他把这个与气候,与季节讲HHgiwBa30hBcOL5ZRz8O+Q==成一个东西。迟到的季节,等于讲,秋天,我有两个秋天,一个是外面的平常的,还有另外一个秋天。他意识到了这一维,但是他在揭示这一维的机制方面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是有神论,一筹莫展。他的最著名的小说叫《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沙漏就是时间,时间悬在上面,下面是疗养院,疗养院是住疯子的地方,这些疯子如何样体验沙漏下的时间?他那个东西很清晰,但他没有认识到,最后还是把它归结为梦和神秘,梦的共和国。神秘的星空。他们最喜欢提的是星象。观星象。他的有的作品没有我的好,差一个等级,当然时代也不同,那个时代自我意识还差一点。
  晓芒:西方文化传到中国来,从五四以来,中国人一个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要用艺术来取代西方的宗教,蔡元培就讲,以美育代宗教。王国维也是的,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的艺术就是为人生的艺术。以前他们那个时候有争论,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人生而艺术?王国维就立足于为艺术而艺术,他说为艺术而艺术就是为人生。真正的人生就是一个艺术的人生,所以王国维解读叔本华就是,叔本华有这种倾向,就是说,意志的痛苦,只有通过艺术才能得到解脱。但是在叔本华那里这种解脱只是暂时的,解脱以后你又有意志,又会陷入痛苦,所以最终的解脱还是要靠上帝。王国维他自己解释叔本华,就把上帝撇开了,就是讲叔本华讲得很好,艺术是拯救人生痛苦的,意志就是欲望,人生欲望太多了就陷入痛苦,这也要那也要,只有艺术能使人超脱,艺术是解决意志痛苦的灵丹妙药。所以中国的这些思想家在融合中西的时候几乎都是这样做的,就是艺术在西方基本上是个桥梁,真善美,美是在中间的,而中国呢是一个统领,就是把善和真都统一在美之下,有这个倾向。
  残雪:为艺术而艺术我提过好几次了,现在作家里只有残雪:还是要为艺术而艺术。
  晓芒:你要补充一下,为艺术而艺术就是为人生而艺术,因为人生就是艺术的。
  残雪:叔本华为什么硬要推出这个神呢?不能够再往前去了。
  晓芒:因为他的体系是有原罪感的。
  残雪:他是要把这个痛苦解决?
  晓芒:他不光是痛苦的问题,他是罪的问题,就是说,意志的这种要有所作为,这些是人的本性,创造,生命意志,但是生命意志善的恶的都有,所以他有一种原罪的倾向。你这个艺术它只能暂时的缓解一下,你忘记自己,你不要有那么多意志,把意志悬搁起来,物我两忘,到了这个境界你可以暂时忘记,但是忘记之后,你还活着,你还没死,你在继续下一步生活时又会遇到这个问题。你要吃饭。你要赚钱,赚钱就要与人发生矛盾,始终摆脱不了。
  残雪:他没有把艺术当终极认识。要一劳永逸。
  晓芒:只能暂时的缓解,真正一劳永逸就是死亡。死亡以后就得到拯救。被上帝拯救。
  残雪:西方人总是要一劳永逸,为什么硬要一劳永逸?
  晓芒:这就是西方人的哲学和科学精神的本质要求。就是要彻底把握绝对真理。
  残雪:要解决矛盾。
  晓芒:定在那里,这就是绝对真理。追求不到,追求不到最后把它寄托于理想的上帝身上,上帝全知全能,规范一切,这是科学精神。追根到底的精神就是科学精神。中国人没有,中国人的科学是科学技术,是临时使用的,解决一个问题算一个问题。至于它最终是什么,这没有意义的,没有意思的。荀子是讲科学的,他却说“圣人不求知天”。
  残雪:西方人要的是永恒的空间。
  晓芒:对。西方人认为永恒是可以把握的,原则上是可以把握的。
  残雪:少了辩证法,少了那种最高的……
  晓芒:也不一定少了辩证法,辩证法也可以纳入进来,有限中的无限。
  残雪:艺术自身为什么不能成为那种东西呢?如果纳入辩证法的话,艺术自身就可以成为那个终极的东西嘛。
  晓芒:确实有这样讲的,谢林就讲,艺术在有限中体现无限,体现终极的东西。
  残雪:那叔本华为什么又不可以呢?
  晓芒:叔本华是强调生命意志,叔本华尼采都是强调生命意志,生命意志是无止境的,谢林是强调直观,认识。在直观在认识的立场上你可以静观到永恒的东西,你在有限的东西里可以看出无限的……
  残雪:这就实现了嘛。
  晓芒:是实现了,逐步实现了,在历史中,在一个无限建立延伸的过程中实现了。但是叔本华不一样,叔本华立足于个人的自由意志,他缺乏历史的无限性视野。
  残雪:这种实现在他来说是不满意的,因为是辩证的实现。他要那种绝对的实现。
  晓芒:是不可能的,只有把你的自由意志扬弃了之后,忘记了以后,在静观中你才能看到永恒,比如说艺术,你在欣赏艺术时,你陶醉于其中,为什么会陶醉于其中呢?因为你在里面看见了上帝,但是你回到现实生活之中你的生命意志就起作用了,上帝你又忘记了,你又要对付现实生活。
  残雪:是的。这种生活方式他不满意?
  晓芒:不是不满意,他是讲,人生就是苦,他这里吸收了一些佛教和印度教的东西,人生就是苦,就是该这样的,但是你会有一种安慰,到你死的时候会有最后的解脱。
  残雪:宗教的影响,不把艺术本身当理想和最高认识。就是硬要搞一个一劳永逸的。要搞一个科学的,终极的,一劳永逸的解决。
  晓芒:王国维就把这个撇开了,王国维自认为对叔本华都心领神会,神交了,其实根本没有,他把宗教的这一维完全抛弃了,没有什么最后一劳永逸的东西。就是在艺术欣赏中间自得其乐,这就是拯救,为艺术而艺术,这就是人生。
  残雪:在这个方面他是比叔本华还先进些。不过还是浅层次吧?没有把这个东西作为一个有层次的终极目标来追求。他是陶醉一下,交流一下就要得了,以陶醉,交流,欣赏为目的。
  晓芒:他不把人生看成一个整体,也不要完成自我,他的自我是分散的,在每一次欣赏中都是自我,都已经完成了自我。所以他那个为人生是为每一瞬间的人生。
  残冒:所以那样的艺术确实就没有必要永恒的存在下去。
  晓芒:他只要好过。
  残雪:只要大家都好过了,慢慢知道这个方法了,就浅层次的交流一下,欣赏一下,艺术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就可以消亡了。
  晓芒:也不是没有必要存在了,它就是这样存在,它的功能就在这里。自得其乐,你还要求什么呢?
  残雪:那每个人都可以实现了。就是你生活了,它就消亡了,就是你每天的生活了。
  晓芒:它的作用就在这里,所有社会弊病在这里都解决了。
  残雪:实际上还是很幼稚的观点。
  晓芒:既然到了一个大家都陶醉在一起的社会,就会是这样。
  残雪:幼稚的大同的东西,不可能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尖锐,张力越来越大,不可能解决的,解决了还是个人?
  晓芒:不过,我是对人类的命运抱有悲观态度的,你这种讲法还是乐观的。有矛盾,有张力,就会越来越进化。
  残雪:我不认为是乐观,我认为是很可怕的!
  晓芒:可怕,它总会有办法收拾。
  残雪:是的。
  晓芒:我的那种讲法,反而是认为人类会腐化堕落,堕落到什么矛盾都解决了,然后什么都不做了,舒舒服服的,就陶醉陶醉……
  残雪:那难道是它的终极目的吗?
  晓芒:不是终极目的,是终极下场,人类的下场就是这样的,人类它既然生出来了,肯定是要灭亡的,以什么方式灭亡?以腐朽的方式灭亡?任何民族,文化,灭亡都是这样灭亡的,都是自己腐朽了,人类也会。那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现在拼命的往自己的坟墓奔跑。努力克服一切阻力,走向自己的坟墓。那是没有办法的。我是比较悲观。
  残雪:我是比较中庸,既不乐观也不悲观。你的悲观里面又有一种大同的味道。
  晓芒:是啊,大同就是灭亡,大家一起灭亡。现在已现出苗头了,好多人吸毒,特别是那些生活好过的明星,一个个的……
  残雪:这是哪个写的诗,荷尔德林?“哪里有危险,哪里就生出拯救。”
  晓芒:到了没有危险的时候,就没有救了。嘿嘿。
  残雪:哈哈,我的看法是越来越危险,恐惧总是在那里的,只要你想生,你就会被死的恐惧咬住,总是在那里。
  晓芒:摆脱恐惧的办法,除了艺术以外就是吸毒,还有一个就是自杀。
  残雪:自杀已经成风了。不管实行起来效果如何,我这种确实是最好的。所以我生怕那些人歪曲我,哈哈。照有些人那样,就颓废,搞与不搞没有区别。没有区别我也要这样搞,我就是这样子的。
  晓芒:有的人的解释是一种末日的解释。
  残雪:没有区别我也要做有区别的搞,我们的这种东西还是人类光明的一面。
  晓芒:说明人类还有生命力。
  残雪:反正要执著于这一端。
  晓芒:暂时还不会灭亡,还很有前途,当然最后是要灭亡的。在个人艺术方面还要创造新的东西。
  残雪:管它是不是要灭亡,那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事。
  晓芒:这样还能看到新的曙光,不然就死绝了。
  残雪:你在这里当然就是光,我们就是光嘛。不搞的话,早就自杀了。既然搞和不搞没有区别,为什么不自杀呢?应该自杀逻辑上才说得过去。
  晓芒:艺术家没有自杀,是因为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完成。那么多艺术家自杀都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可搞了。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这些人都是非常理性的,我的一生是为艺术而生,我的艺术搞完了,到顶了,再也超不过了,活得没有意义了。活着是耻辱,日本人是这样,中国^、好像还不是。
  残雪:中国人有点做秀的成分。有人问王蒙,他说中国为什么出不了伟大的作家?因为中国作家没有哪个会去自杀。
  晓芒:可以为别的事情而死。屈原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中国文学史上没有人为艺术而自杀的。
  残雪:文学把艺术变成生活之后就不会自杀了,不管怎样都不自杀,只要是过这种生活,创不创造作品有什么呢?你可以欣赏。可以做些别的。那些自杀的人,预先就把庸俗的生活和艺术隔绝开来了,如果创造不出高级的艺术,毋宁死,不愿意过那种庸俗的生活。
  晓芒:在庸俗的生活里可以体会出艺术的味道来,就不存在自杀的问题了。生活都变成艺术了。
  残雪:直子也感到了我这种艺术特别好,所以她要去宣讲。成立了残雪研究会,出版了研究残雪的杂志。
  晓芒:倒是中国人,没有那个东西反而容易接受些,你的粉丝都是平民,没有贵旗『青结。搞不成艺术就过日子的,没有什么。不会为艺术去自杀的。
  残雪:只有道德方面,我没有看过什么东西,精神的三维,哲学,道德,和艺术,道德我搞不清。
  晓芒:目的性,要做一件事情,首先设立一个目的,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维,要有自我意识,你才能设立目的,你把你的行动都按照这个目的设计好;还有手段,包括你采用的工具,你的方法,都是根据这个目的来的;而这个目的又有等级,就是说,你达到一个目的又是为了达到更高的目的,这样不断地上来,最后有个终极目的,那就是人类的目的。人类的目的就是,作为一个类,要能够达到统一,人类大同。那就是道德。也就是达到一,达到逻各斯,知情意,三维结构,从意志里面生出的终极目的就是道德。
  残雪:这样讲,道德是桥梁。
  晓芒:那倒不一定。道德现在面临危机,各个有各个的道德,有的人坚持是这样想。但也有的认为其他的都是通往道德的桥梁。
  残雪:还不如讲道德是桥梁,这两极是终极目
  晓芒:且不管它。道德它也是以自我意识为前提的,以认识为提前的,实践的知识,道德知识,西方经常把美和善等同起来,中国古代的美和善字形相近,而且意思相通,善和美意思相近,稍微有些区别。孔子讲,尽美哉,未尽善矣……孔子听音乐,听到武乐,讲武乐是“尽美哉,未尽善矣”,美还是美,但不尽善;听到韶乐,就说是“尽善尽美矣”。作了点层次区别,善比美要更高些。但是一般讲的善和美。就是一个意思。
  残雪:美和真是最高的,善应该是桥梁。
  晓芒:中国人就是把善看得最高,中国的“实用理性”讲实效,最高的实效就是用道德来治国平天下了,这就是《大学》里讲的“止于至善”。中国人不在乎终极之美,中国人的美是附带的,最终是为了善。
  残雪:中国是道德国家。
  晓芒:所以中国那些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先要治国平天下,再去搞艺术,就是考不起科举,当不了官,没有办法,再去搞艺术。曹雪芹,李白,蒲松龄,都是当不上官了,进士落第,举人落第,就放弃功名,写东西了。但是一旦有机会能够让他入朝,那就高兴得不得了。
  残雪:那当然。搞这个是业余爱好,雕虫小技。
  晓芒:李白听到皇帝召见,拍手大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残雪:一辈子郁闷,善应该不是终极的。
  晓芒:善是体现的人类共同体的那一方面,美是体现了每个个人的那一方面。相对而言,美更强调个性,善更强调共性,它们相通的地方就是都是在人类社会,个人和社会之间发生的事情。真是在人类和宇宙客观世界之间发生的事情,当然美也涉及到人类和宇宙、客观世界之间,但是实际上还是在人与人之间,主要是这方面。善就完全是在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情,道德,正义。当然也有工具理性,技术使用,这也是在人与自然界发生的事情,但是那是很低层次的善。真正的善,能够与真和美相提并论的善,主要是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在一个社会中,欣赏善的人可以说是绝大部分。哪怕他自己并不善,他也欣赏善。但是能够欣赏真和美的人少,绝对很少,肯定是少部分。
  残雪:太难了。我的看法呢,美还是终极的。因为美虽然是属于人性,但这个“人”,他就是客观自然本身嘛。美是世界在通过人的主观来展示它的真面目。能看到这一功的很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搞认识论的原因。美是努斯的属性嘛。这里头主观同客观的复杂关系大有学问。所谓美育,要终生训练才会有收获。
  晓芒:美是立足于个人,善是立足于大家。所有这些东西,如果要找一个最后的,歇脚的地方,只有找到上帝那里。如果你不找那个歇脚的地方,就是中国人的这种搞法,不需要那个上帝,不断地搞就是的。如果你要设立一个理想,那是你自己的理想。你把自己当作神,去追求你的那个可能性。要么就是不要搞什么,随处都可以歇脚,早上睡到不起来,放达。中国人把这两种都叫做“安身立命”。
  残雪:西方人都是这一种,这种宗教情怀的纯美的,真正有矛盾是极个别的,要那种奇才。宗教情怀也能搞到很高的层次,但总还有点不满足。像这张我的作品的插画人像里有一点【打开画册】,就是我要的那种东西。很漂亮的儿童,眼睛里面有死亡色彩,皮肤的质感,让人惊叹的妩媚。而另外这张美国艺术家搞的,矛盾不明显,没有达到我要的矧种极致。用宗教感代替了,代替了诗本身。这个里面就缺了那一点。她这里就是少了矛盾冲突,至少是不明显。有的艺术家晚上两点钟起来画,他们说只有那个时候才有灵感,冥思型的。那时候才能排除所有的杂念。可能是先睡一觉,睡到两点钟起来,工作工作工作,一直工作到天亮。天亮后就去睡觉。好多人都是这样的。
  晓芒:罗丹就是这样的。
  残雪:卡夫卡也是这样的工作方式。
  晓芒:尤其是把艺术跟世俗生活对立起来的那些人。罗丹工作的时候,那是对艺术的摧残,所以要先休息,平服了以后,灵感才会冒出来。
  残雪:都是迫不得已。我不是这样的,我除非是我不喜欢做的事才迫不得已。比如在工厂里。烦死人了,跟那么多人搞人事关系,复杂死了,我又做不好,还被他们嫌弃。但是我自己搞,比如做裁缝,我是兴致勃勃的,嘿嘿,很有味,仅次于写作,赚钱啊!
  晓芒:这个里面就有灵感。
  残雪:嗯,什么赚钱,我都有兴趣。
  晓芒:上次少林寺打电话来,想要我把你请到少林寺去搞讲座。
  残雪:哈哈!
  晓芒:我讲,那她怎么会来呢!她从来没有出席过这种场合,出国都懒得去。
  残雪:这次总算出了一次国,我喜欢做的事,我就有很大的兴趣。我喜欢赚钱。也喜欢同小市民打交道。没有复杂人事关系的那种交道。
  晓芒:我现在的兴趣就是利用我的特长,比如搞讲座,那次到少林寺去讲一次,几千块钱。刚开始喷口水(长沙话,相当于说“耍嘴皮子”)的时候,跟复华(唐复华,即唐俟)写信,复华那时还在浏阳乡里,我说我们那时候在一起喷的口水,一个晚上就值得二十块钱。当时讲座报酬很低。讲一次讲座还只有二十块钱,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有晓得以前喷口水都是白喷了,要值二十块钱。后来不断地涨,二十块,两百块,两千块。我现在对体力劳动还是有种迷恋,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比如说挑担子,或者是搬东西,读研究生的时候还搞过,帮别个搬家。很过瘾一样的,消耗体力,有时看见工人在那里抬预制板,做什么,都有种冲动,想去帮他们搞。
  残雷:就是这样让两极相通。
  晓芒:那年(指1976年)去安装公司应聘搞搬运就是这样的想法,白天搞搬运,或者挑土,晚上就搞批判。搞重体力劳动我很投入,那时候有人喊我去教书,我都不愿意去,还不如去搞体力劳动,痛快。
  残雪:现在只有科学家意识到了这种问题。兰兰[残雪的儿子]讲,在美国好多科学家现在都是运动员了,可以拿几级证的运动员。必须是那样,不然体力维持不下去。而文学家,哲学家没怎么听到是这样做的。尤其是世俗,你要他介入世俗,他就觉得是干扰自己,也有像萨特那样的,偶尔又去参加一个什么运动,但不是一直参加。
  晓芒:参加也是以一种思想导师的身份。我是真想去挑担子,砍柴。92年,那次在昆明开会,所有的人都到西双版纳去旅游,不要你出一分钱,只要你去,汽车,宾馆,路上吃的,宴会,全部安排好。还可以办理去缅甸的过境手续,到缅甸买珠宝。全体与会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去,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讲没有意思。我告诉他们,除非到西双版纳去住上一两个月,每天上山去砍两担柴,我就能体会西双版纳的美了。你这样坐在车上看,肯定不如电视上美,我看电视就可以领会它的美了。怪人,只有我一个没有去,跑回来写我那本书。
  残雪:我最讨厌旅游,旅游吃不消。
  晓芒:我不是吃不消,觉得浪费时间。那一年,到桂林去旅游,也是开会,坐船游漓江,一路上,我就和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讨论美学问题。有人就问,你们到底是来旅游,还是来讨论学术的?我说,在这么美丽的风景陪伴下讨论学术,这多么好?
  残雪:我也会那样,而且对周围的风景没有感觉。
  晓芒:没有感觉,只觉得舒服嘛。周围是青山绿水,一边讨论意识问题,中文大学的刘昌元特别喜欢提问,也会提问,所以谈得不断。近几年我凡是参加学术会,都拒绝旅游。他们帮我买了旅游门票,我就讲我去过了,其实没有去过。有时候,一开始就说明,不要安排旅游,没有时间。
  残雪:海德格尔专门写了美学没有?
  晓芒:没有,他就是那篇《艺术作品的起源》。
  残雪:那个“林中路”。
  晓芒:“林中路”里面的,艺术作品的起源,还有谈荷尔德林的“诗人何为”,他一共只有几篇文章。他对艺术是瞧不起的,艺术是下饭菜。
  残雪:他对人都没有任何兴趣嘛,那还谈什么
  晓芒:嗯,谈艺术是下饭菜,说明他很高,可以随便把艺术拿出来讲。最早把逻各斯当作一个哲学概念提出来的是赫拉克利特,很奇怪的,赫拉克利特提出了两个概念,一个是火,一个是逻各斯。他主要的命题是,世界的、宇宙的本原是火,世界的本原,世界的始基,是火。在他之前,泰勒斯提出是水,阿那克西米尼提出来是气,毕达哥拉斯提出来是数,他提出是火。标志性的命题。他这个火呢,也可以理解为光明。他这个火的特点是,它是有分寸的,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这个分寸,就是逻各斯。所以逻各斯也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就是火燃烧的时候的那个尺度,那个分寸,那个规律,也叫做理性。所以理性从一开始就跟火结下了不解之缘,所有的人谈火,都是讲“理性之光”,火的光明。但是一味地讲理性之光呢,实际上又忽视了它的来源,它的来源是火。火呢,它的本质就是努斯,就是说,努斯是“最干燥的火”,这是赫拉克利特讲的。努斯是灵魂,是心灵,心灵是一把火。
  残雪:这个灵魂,既是那个火,又是最黑暗的,火是从最黑暗的努斯里面出来的。
  晓芒:努斯在他那里还没有成为一个哲学概念,在他之后,阿那克萨哥拉才正式当作一个哲学概念。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努斯还只是一个例子,以努斯为例,说明这个火,它的特性,最干燥最纯净的火,那就是努斯,你要理解最纯净的火呢,那就是心灵,那就是真正的努斯。
  残雪:心灵又是冥间,那个阴惨的地狱。
  晓芒:那他还没有那样讲,后来的人才那样讲。赫拉克利特是很值得注意的。
  残雪:最早强调理性的。
  晓芒:理性就是逻各斯。而且他强调的理性和后来的逻各斯还不太一样,首先,他强调理性、逻各斯是一,神圣的逻各斯,一切是一,一是一切。逻各斯本来是话语,他讲你们不要听我的话,要听神圣的逻各斯,就是说,这个话语和日常的话语还不一样,是神的话语,这是他讲的。再一个,火的燃烧是没有客观规律的,你不能用客观的尺度来衡量火,火有自己的规律,它晓得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火这个东西你不能把它装在一个盒子里面,纸包不住火,也不能装在瓶子里面,它不像水,不像气,它是无形而有形的,不接受外在的规律。水和气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没有形状,你把它放在什么形状的容器里,它就是什么形状。你把它装在杯子里就是杯子的形状,放在气球里面,就是球体。但是火不行,你把它装在气球里,它就把气球烧掉了,或者它就熄灭了,你把它装在瓶子里,它就熄灭了。所以它是不受外部限制的,它只受它自己的限制,它要为所欲为,烧到哪里就是哪里,形成它自己的形状,火苗啊,火舌啊,它可以形成自己的形状,所以它自我定形,自己给自己定形。所以赫拉克利特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古希腊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赫拉克利特,一个是阿那克萨哥拉。当然后来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集大成的,大家,但是在这之前,这两个人是最值得关注的,赫拉克利特提出万物皆流,物无常住,人不能两次踏人同一条河流,当你第二次踏入这条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条河了。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都是赫拉克利特的命题,他的眼光里,整个世界是流动的,是有生命的,是有时间的。当然他也有循环论,就是说,宇宙大火,每一万八千年熄灭一次,又重新燃烧起来,重新燃烧,但是他讲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的话很有艺术性,都像诗一样,用诗的语言来写哲学,有的写得很晦涩,一直到今天人们还在猜,那是什么意思?他说过很多:命运就像一个儿童,真理喜欢隐藏起来,……好多都是一些只言片语的名言,传下来的。都是残篇,他的正式的著作没有留下来,但是有很多,名言,警句,一直到今天还在传。你像无物常住,万物皆流,这都是诗。
  残雪:他的逻各斯就是火。
  晓芒:逻各斯是火的分寸。
  残雪:火的形式?
  晓芒:火的规律,火不是乱来的,它有它自己的规律。但它不受外界的限制,不是外头给它下个命令,把它关在哪里。他还讲,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黑格尔很崇拜赫拉克利特,他讲,没有一个赫拉克利特的命题没有被吸收到我的哲学里面来。现在公认赫拉克利特是古代辩证法的创始人,但究竟是怎样创始的没有人讲得清楚。要把握,你把我的《古希腊罗马哲学》看一下,里面是一路道来,把这些道理过一遍,就有个很好的训练,甚至不一定要你有很好的记性。你就晓得是怎样来的了,把主要的阶段都串起来了。所以那本书特别受欢迎,现在又印第二次了。
  残雪:现代的这些哲学家他们现在提倡非理性,他们讲的非理性,就是恢复到生物去了,那就是非理性吧?
  晓芒:很肤浅,当然也不能讲它完全没有道理,但基本上是一场闹剧。我在很多文章里都讲了,所谓“后现代主义”,要反西方传统,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反理性中心主义,反人类中心主义,这都是闹剧。当他们这样反的时候,他实际上是从无理性这方面来反的,西方传统怎么能反得了,反不了的。西方也有人看出来了,所谓的后现代不过是另一种现代而已,他们维护的还是现代的东西,还是理性。更糟糕的是很多人在起哄,根本没有自己的考虑,就是赶时髦。
  残雪:也是退化了。
  晓芒:没有劲了,就想通过反传统来标新立异,从海德格尔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想反传统,结果又反不了。
  残雪:逻各斯中心主义还是要不得吧?还是要反一下。
  晓芒:那当然,他们这以前的都是逻各斯中心主义,追根寻源,追根到底,就是逻各斯为中心。而且这个逻各斯中心是语音中心主义,从语言上讲,因为逻各斯是语音,是讲出来的话语,而不是书写。德里达就是要回到书写,认为书写比语音基础更加宽,更加厚。你比如象形文字,甚至不是文字是一些记号,一个痕迹,语音归到底要归到痕迹上来。他试图要扩展西方的语音中心主义,当然也有一定的道理,德里达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西方确实有这方面的缺陷。
  残雪:是把另一面提起来,把另一面提起来就完善了,不是把它打倒。把非理性,把努斯提起来,把它跟逻各斯的关系搞清楚,这两个是互为本质,不是哪个是中心,哪个是边上的。
  晓芒:后现代致命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反逻各斯的时候,没有把逻各斯背后的那种跟努斯千丝万缕的联系择清,他是就逻各斯来反逻各斯,逻各斯就是工具,就是技术。
  残雪:只要打倒就……
  晓芒:要改造它,结构我要把它改掉,改善它的结构。
  残雪:起源还是这两个,互为本质。人性就是这两个,确实。人性,自然,我要是提逻各斯的文学,就是针对后现代来的。要讲非理性的话,他们都不是非理性,只有我才是非理性,但是我要打出这个旗帜:我是逻各斯的文学,我是真正的非理性,但是我又是逻各斯的文学。
  晓芒:这个提法还可以考虑,怎样更加贴切。逻各斯的文学,是追求逻各斯的文学。
  残雪:终极目标。这样明显,这些大作家,大诗人,整个西方居然就没有人看出这一点,太遗憾了。那些人搞美学搞的什么,可能都是不看作品,随便看一下。
  晓芒:在理论上,他们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哪怕他体会到一些什么东西,他首先要对付那些包袱,等他把那些包袱对付完了以后,他已经成了包袱了,跳不出来了。他们的古典主义的文艺理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形式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巨大的包袱,每一个主义都有一个传统的解释。
  残雪:现在到了最低潮了。
  晓芒:文艺、哲学,现在都是乏善可陈了,没有新东西出来。早一段时间的繁荣也是假象,假繁荣。
  残雪:我提出新经典主义,追求逻各斯的文学。嘿嘿,这都是针对后现代来的。我相信后来的文学家,卡尔维诺这样的,如果看了后现代的解释,我相信他也是反感的。我们就是新经典主义嘛。现代主义的作品就是新经典主义,但他们没有意识到。
  晓芒:那个时候还没有后现代,后现代是六十年代以后,七十年代。
  残雪:卡尔维诺就是八十年代才去世。
  晓芒:七十年代,从68年法国学生运动以后,后现代兴起。
  残雪:萨特去世以后?
  晓芒:嗯,差不多,七十年代。
  残雪:萨特在世的时候可能还没有后现代?
  晓芒:后现代文学没有,但是后现代思潮已经有一些了。萨特好像是80年去世的。
  残雪:后现代文学我只看到几篇很差的。
  晓芒:现在有人讲,现代文学就是后现代文学。现代艺术,艺术走在前面,实际上就是后现代艺术。后现代哲学是对现代艺术的一种解释。
  残雪:绘画呢?
  晓芒:这像海德格尔对凡高的解释,现代艺术跟后现代的思潮是相匹配的,现代艺术就是打破理性的框框,打破古典主义的这种讲究对称,形式规范,再就是打破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那种对现实的解释,所以现代艺术历来被这些评论家称之为“形式主义”。黑格尔认识到艺术的衰亡,艺术的衰落,艺术的解体,所以现代艺术倒是符合后现代的这种反理性主义,反逻各斯中心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