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沈从文

2010-12-31 00:00:00赵荔红
山花 2010年7期


  一
  
  “我欢喜那些半天上的楼房。”“渡江时水上光景异常动人。”
  到凤凰,便看见了沈从文所说的。千年来古城依旧傍着山崖,沿河的吊脚楼也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弯翘飞檐如鸟翅,青灰屋瓦似鱼鳞,楼脚高高离开河面,竹木根根竖立支撑。到了凤凰,也才真的知道,水,对沈从文的影响,是清澈河水滋润他的笔,他的心,他的情,“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水孕育了他澄明透彻的智慧(不是知识!),他笔下的人物,故事,他的柏子、翠翠,都生长在水边。他的性情,想象,为人做事,也都拜水的涤荡,宽阔,富裕,成长。离开了水,他就失去了源泉。他的一生,也如水一般,看似柔弱,其实坚韧,且能涵容,并源远流长。
  “山头无雪,虽无太阳,十分寒冷,天气却明明朗朗。”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天气走进凤凰。火车一路过来,一路读先生的书。心里念诵着他的文字,想念着他的性情,爱,思虑,与沉痛,想从他的出生地开始理解他,贴近他。在这样寒冷明朗的中午。我抵达他在15岁之前一直生活的房子,十几年后返回过的家,以及1982年最后一次徘徊的天井(当时故居还住着几户人家,回到故乡的沈从文住在黄永玉弟弟在白羊岭的房子,其时杜鹃花开,杜鹃鸟啼鸣不休)——凤凰城南中营街10号(作为沈从文故居挂牌是1989年)。正门边格子四方窗户蒙一块蝴蝶小花蓝印花布,暗赭色木门,铜色剥落的牌匾。一个小四合院。左手第一间是陈列室,光线暗弱,悬挂着先生各时期相片及各种版本书籍。相片里的人,除了青少年时略略虎头虎脑,带几分湘西人的侠义剽悍(来自他充满将军梦的家世),30年代后的先生,基本斯文儒雅,眉目清秀,唇吻柔弱,一双孩子般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睛(“三三,这真是稀奇的事”),他嘴角微翘,噙着宽和柔软的微笑,而这微笑里又分明有他的独立性和一种倔强;靠门角落一张低矮藤椅,是他晚年还坐的,我走过去,抚摩那弧形椅背、磨损扶手,那个人,他的身子定是轻灵的,有多少次将他那写下妙文的手搁在这个扶手上?
  在哪个角落,那个调皮明慧的孩童因逃学被罚跪,在那里,他的想象跳跃在落雨的檐溜、蚂蝗、蟋蟀及树的坚果上?那个书篮,是他用来盛放《幼学琼林》、《论语》、《诗经》的,多少次他把书篮寄放在土地庙,就跳到了河里捞鱼,扑进草丛捉蟋蟀,看人吵架吵出结果,与人单挑培养勇气与机智,细细看人杀鱼、磨针、打铁,看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打豆腐(我在街上走时到处能见)。他说生活是本大书,他是流动不滞地“看”生活中的一切的。
  “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不并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和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察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住它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到不能同一般的目的相合。”(《从文自传·女难》)
  而他从来是以充满好奇与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理解、“同情”百汇万物的。
  “……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从文家书》1934年1月18日)
  所以他看着那些兵士、土匪、商人,那些在寒冷12月一下跳进水里弄船的水手,那些在吊脚楼讨生活的宽脸眉毛拔得很细的妇人,都满含爱与悲悯。因为他认识他们的哀乐,因为这一切他自己也有份,他就参与其中,他和这些人的生活,本就是完全融合,并与这山,这水,这吊脚楼融合在一起的。于是,他一次次在他的文字中回归到他们那里。十几年后,他从大城市归来,多么快乐,且因为过于快乐而感到悲伤了,那些柔软与深挚的爱与忧伤,全都体现在《湘行散记》、《边城》等这些美丽作品中。
  坐在沱江边“亦素”咖啡馆,读先生的书,看沱江青碧安宁流淌(它一直这样流下去),虹桥的三拱与倒影成满圆,梢公轻点竹篙,两头翘起带顶棚的明黄色小船便无声滑出码头。玻璃窗外人行人往,成群结队如蚂蝗的游客,背竹篓头盘青蓝头帕绣花肚兜的苗妇,蓝衣梢公,大冷天也热烈地流汗的胖商人,城市管理员,清扫工……凤凰城,已不是自然自足的古镇,它被改造为一个被展示被迫忆的旅游点,吊脚楼挂满了红灯笼,做着新时代的生意。“满河橹歌浮着!沿岸全是人说话的声音,黄昏里人皆只剩下一个影子,长堤岸上只见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炒菜落锅的声音与小孩哭声杂陈,城中忽然当的一声小锣,唉,好一个圣境。”(《泸溪黄昏》)这里先生写的是泸溪,当年凤凰也是这样的圣境?那些奇妙声响的汇合,如今不是完全一样,长堤的人影依旧移动,炒菜落锅的声音却被喧闹的歌声、鼓声替代。我并不悲伤。先生若在如今,那个小小的少年,也依旧会睁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这丰富生动的人世,人来人往、变化反复的一切。对一颗敏感悲悯心言,所有的生活都是值得爱和同情的。何况,我们,所有这些人,时间在变,生活方式在变,也依旧是“很从容地各在那里尽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箱子岩》)
  在先生卧室,镂空窗户透漏进的一束白光,落在先生用过的檀木桌上,不曾铺有纸笔。斯人已去。这白光更显着房间的阴翳。床边一架老式留声机,是先生用过,他原是欢喜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作的,从肖邦钢琴曲,从湘女清婉的歌声,都能寻到文字的韵律之美。于先生言,山水,文字,声音,人物,原是谐和在一起,美没有分界,只有表达形式的不同,他很难想象,一个作曲者,竟是不能从云气之相激山峦之跌宕来体会音乐的。留声机里有一张胶木唱片,盖上竖立一份曲谱,都是《伏尔加船夫曲》,原是先生所爱,他所写的那些水手之欢爱沉郁与远在俄罗斯的那些船夫,又有如何不同呢?50年代后,这个曾在1949年还说要写一二十部文学作品满怀抱负的人,一边听音乐,流着泪,一边在一张纸片上写几句什么,然后将它揉成个小球,扔掉了。
  这个想要写一二十部文学作品的人,这个一度被称为中国的托尔斯泰者,离开了滋养他的故乡(精神性的离开),水(他的笔曾一次次让他回归到水里),到了一个个充满机心的城市(哪里不是?)。他所认识的、叙写的、血脉相联的自然故乡也正有计划地被改变,而充满机心的现代性城市又不是他所能进入的。在30年代,他还自信地说自己:“真正说来倒是孑然孤立存在到这个世界上,倏然而来悠然而去,对这个流俗趣味支配一切的世界是不生多大影响的。”但到了1949年被围剿后,世界已经改变,机械社会已经取代山水之自然故乡,他就知道自己“灯熄了,罡风吹着,出自本身内部的旋风也吹着,于是息了。一切如自然也如夙命。”“如一虹桥被新的阵雨击毁,只留下幻光反映于珠荷间。”
  “世界交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我似乎完全回复到了许久遗忘了的过去情形中,和一切幸福隔绝,而又不悉悲哀为何事,只茫然和面前世界相对,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的望见一切,自已却无份,凡事无份。”“我是谁,原来那个我在什么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笔,为什么一下子会光彩全失,每个字都若冻结到纸上,完全失去相互间关系,失去意义。”(以上均《从文家书》1949年5月30日)
  “世界正在有计划的改变”,他却静止在他的故乡、他的水里。这些被认为他疯狂时的呓语,却是如此清醒地看待着世界与自己。尽管在50年代,他一次次主观上努力说服自己“向人民靠拢”(他笔下的翠翠,柏子,牛保,天天,虎稚,哪个不是人民呢?),说服自己“乐意学一学群,明白群在如何变,如何改造自己,也如何改造社会”,从而“新生”。但他终于还是无法(或不可)从文学中“新生”,茫然于如何来“新生”。于是在1956年,他自叹:
  “觉得《湘行散记》作者究竟还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作者。这么一只好手笔,听他隐姓埋名,真不是一个办法。但是用什么办法就会让他再来舞动手中一支笔?简直是一种谜,不大好猜。可惜可惜!这正犹如我们对曹子建一样,怀疑‘怎么不多写几首好诗’一样,不大明白他当时思想情况,生活情况,更重要还是社会情况。看看曹子建集传,还可以知道当时有许多人望风承旨,把他攻击得不成样子,他就带着几个老弱残丁,迁来徙去,终于死去。曹雪芹则干脆穷死。都只有四十多岁。”(《从文家书》1956年12月10日)
  
  二
  
  1949年前的沈从文,可从他丰富的作品,从当时报章论争,从不为战火焚毁的书简中了解他的文学、思想历程及生平。而50年代后的先生,只能在传记家的笔下,在追忆与口述中,在存下不多的书简中(“文革”中他的6公斤信被抄走)零落窥见先生的后半世生活。这些资料中,我印象最深的有这些:
  1、1948年,以郭沫若《斥反动文艺》为代表,集中批判沈从文等所谓的“桃红色文艺”作家,批判其“反对作家参政”,反国共内战,崇尚人性,倾向“第三条道路”的自由主义文艺观,对早期“京派与海派”、“反差不多运动”、“与抗战无关”等论争予以清算。这次批判,决定了1949年后沈从文的被冷落。北平(北京)解放后,北京大学贴出“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清客文丐”、“地主阶级的弄臣”等大字报,1949年春天,沈从文在严重精神恍惚下,割血管自杀,幸亏救活。活转过来的他,灵魂经历了洗涤,也从此熄灭了文学的灵灯。他给张兆和的信是这样的:“我们既活在一个大城市里,就不免有这么一天,这么一次,以及明天更大的灾难。这就是‘人生’!这也是‘道’!一切齐齐全全,接受为必然。我在重造自己……莫再提不把我们当朋友的人,我们应当明白城市中人的规矩,这有规矩的,由于不懂,才如此的。”
  “我不向南行,留下在这里(按:指不应蒋介石说客去台湾),本来印是为孩子在新环境中受教育,自己决心作牺牲的!应当放弃了对于一只沉舟的希望,将爱给予下一代。”(《从文家书》1949年2月2日)
  2、1949年7月,全国第一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名单里没有沈从文。1953年第二次文代会他是以美术组成员与会。从50年代到80年代初,差不多30年,沈从文没有文学创作,文学史也没有他。1953年,大陆这边,曾经印行他书籍的开明书店正式通知,说“各书已过时,凡是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全部代为焚毁。”令沈从文奇怪的是,此时,香港也转来台湾那边的法令,除焚毁其作品外,还永远禁止再发表任何作品。两边一起禁止他的作品,“则不免令人起幽默感。”(《一个传奇的本事·附记》)这样状况下,没几年,他就几乎被人淡忘了。1956年,他以一个文物工作者的身份到济南某师范学院工作,学生们都是只知道巴金,而不再知道沈从文了。此时,他写给张兆和的信说:“我想还是在他们中挤来挤去好一些,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我生命中有一种十分‘谦虚’,又十分‘自信’的情绪在生长。它在当时虽若十分抽象ZmlYZrFwH6kX8Zh+bgrF9w==,但反映在另外一时却极具体。在学习中和写作中,都会发生极大的影响。也许因此越来越像不现实,或生命中总被‘不现实’那一部分支配,生活永远陷于败北状态。可是不妨事,因为‘谦虚’和‘自信’还依旧存在。”(《从文家书》1956年10月12-13日)
  3、1952年,沈从文决定留在历史博物馆,其日常工作就是为展品写标签。但他一头扎进了对文物的研究中,以致废寝忘食,常常中午被管理员锁在库房中。(据凌宇《沈从文传》)数年后,就成为文物史专家,写出了诸多文物研究专著。期间,他写给侄子黄永玉的一封信上谈了这样三点: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紧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着自己的工作不放。”(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和我》,转引自凌宇《《沈从文传》)
  4、1963年,经文化副部长齐燕铭推荐,周恩来拍板,沈从文着手写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64年春初稿既已完成,拟订1964年冬出版,作为建国15周年献礼。然,历史注定了这部书出版的坎坷。“文革”一开始,沈从文就被“揪”出来,先后被抄了8次家。《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为“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毒草,几书架图书和资料被毁。沈从文后来虽受冲击不大,但也不能再搞研究,只负责扫厕所和拔草。1969年底,下放湖北咸宁。在艰苦环境下,他凭记忆,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应该增补的图案一一列出,并列出待研究的文物专题20多个,预备先搭架子,再随想随补,做了一堆卡片。终因劳累病重。《沈从文年表简编》,在1970年,这样记录:“7月下旬,沈从文致函历史博物馆革命委员会领导,提出在此‘消极的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要求‘让我回到那个二丈见方原住处,把约六十七万字材料亲手重抄出来,配上应有的图象,上交国家,再死去,也心安理得!’他得到革委会领导劝告:‘你那几份材料,希望你自己能一分为二来看待,那是还没有经过批判的……”’“(1971年)2月8日,致函干校连队领导,重申回京治病请求:‘与其在此如一废物,近于坐以待毙,不仅我觉得对国家不起,从国家说,也极不经济……权力名位对我都无所谓’,只因‘可用生命已有限……尽可能争取一年半载时间,将一些已改正,待亲手重抄工作抄出来,上交国家’。请求未获答复。”(转引自李辉《沈从文图传》)
  5、1981年,《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引起国内外学术界重视,同时,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也在国外被广泛重视,国内也出现了重新评价其文学成就的呼声。1980年,先生携夫人访美。1985年,《光明日报》头条发表题为《坚实地站在中华大地上——访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长篇专访。1987年,吉首大学召开沈从文研究座谈会,并拟召开全国性沈从文研究大型学术讨论会。沈从文,在沉寂了30多年后,似乎“行情看涨”了。此时,沈从文却口述由儿子致信凌宇,措辞严厉,坚决不同意召开有关他的学术会议:
  “《秋水篇》:‘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孔子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我能活到如今,很得力这几个字……自已作你研究,不要糟蹋宝贵生命。
  你和我再熟一点,就明白我最不需要出名,也最怕出名……我目前已做到少为人知而达到忘我境界。以我情形,所得已多,并不想和人争得失。能不至于出事故,就很不错了。你必须放下那些不切事实的打算,免增加我的担负,是所至嘱。”(沈从文:《致凌宇》,转引自凌宇《沈从文传》)
  
  三
  
  我站在并不宽大的沈氏故居厅堂,在先生画像前鞠躬、默拜,并代为远方的敬慕者再次三次鞠躬、默拜。先生头部塑像安置在一块蓝印花布上,显示着同样的质朴,正壁上挂着孙女沈红画的爷爷画像,两侧各悬一幅小姨张充和的手书。东西墙壁又各悬挂一幅先生在七九、八十岁时的手书。先生颓颓老矣,黄永玉去看他,带了先生19岁时写的碑拓下的字,他一看就哭了,黄永玉说,你哭什么,你19岁写的字,比我现在写的还好。先生听了,又笑了。1982年,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到凤凰,有张照片是他到曾读书的文昌阁小学、坐在孩子们中间,神情如此幼稚,天真浪漫。李辉是这样描述那个80多岁老人对故乡的情感的:“刚刚说到‘傩堂’(湘西地方戏)两个字,我发现,本来很平静的沈从文突然张开嘴巴,笑出了声,我们都停止了谈话,静静地看着他。他笑得很开心,眼泪不一会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沈从文图传》)
  张兆和在《从文家书》后记中写:“他不是一个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照我想,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沉痛至极。这不仅仅是她个人之悔,乃是时间中整体人之悔。而时间,会证明从文先生1934年的自信:“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时间,的确是个古怪的东西,诚如他自己说,“时间正在改造一切,尽强健的爬起,尽懦怯的灭亡。我在这一分岁月中,变动得比那些小同乡还更厉害,他们做的事我毫不出奇,毫不惊讶。”(《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这是先生40年代的话,对于他一生,却是极好的注解,以时间看,这个似乎“胆小,柔弱”。如水一般,儒雅温和的人,却以其强健的精神状态走完了他的人生岁月,他比许多人都走得更远。
  1988年,先生病逝北京,1992年移骨家乡,骨灰一半撒于沱江,一半埋葬于距凤凰县城中心一公里半的杜田村听涛山下。面对着沱江,日日看舟人往来。一块木牌指引曲折山路通向先生墓地,那墓碑,竟是块天然五色石(可补天?),状如蘑菇,墓碑顶上有人放着三四个花环,以黄色小菊花夹红玫瑰编织。凹凸不平的五色石正面上刻有先生手迹: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这后一个“我”与“人”,乃是“自我”及“他者”,乃是个体生命及百汇万物。
  背面为张充和撰联并书写的: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他在时代之激变中坚韧忍耐,不似崔苇之夭折,但也从不失去他的独自思考,他的爱、悲悯与谦和、沉静,平淡自处,贯穿生命之始终,他为文为人,都是一体。
  坐在两头微翘的明黄小船泛行沱江,风凉极了。水清得让人伤感。湘女的歌顺着水波顺着凉风飘来,真清婉极了,或用先生的词,“清疏”,那是他用以形容凤凰的春天。但现在是冬季,河水中混杂有先生的遗骨。傍晚的雾气渐渐侵染上河面,在我心上蒙着了一层怅惘的灰白,再过一会,沿河的红灯笼就都点亮了,会将河水映成闪烁的红,风中,水中,晚色中,我似乎听见先生在耳边低低说:
  “三三,你若坐了一次这样的小船,文章也一定可以写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