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31 00:00:00莫大可
山花 2010年7期


  站在公交车站台上,想象巴西人的精致不单单体现在足球上,还体现在文字的构思上。吉马朗埃斯·罗萨提供了关于《河流的第三条岸》的线索,我不是说小说,那带着悬疑的第三条岸会在哪里,会是一个怎样的心灵归属,我的选择是否如父亲——木船的主人,宁愿孤独。每天,我都会准时的出现在站头,2009年是一个分水岭,以前我习惯张望路的尽头,那浮动的人流,灰色的天际线灰色的建筑以及看不见的尘埃。现在,我习惯回头张望,一群人围着早餐车匆匆忙忙的买着早点,不远处建群医院二楼的阳台曾是我父亲灵魂出走的地方,在我努力挤上一辆公车前,用全部的精力想象一句比喻——城市的第三条岸。
  我迷失在城市里,因为我实在不能回到巴西人的小说中,如书中的那个儿子等待自己衰老,或如笔者留下些悬念,等待读者去探究。我不能。那天,我依然站在汽车站头等车,一连过去两辆车我都没有挤得上去,车开得飞快,一车的人拥堵在一起,露出惊恐的神色;我又回头张望,医院二楼的那个走廊尽头的晒台上,郭兰英正抖动着手里的一块毛巾,像在和我打招呼,又像和赶路的人群在打招呼。
  那真的是郭兰英。她还是穿着蓝色的粗布工作服,扎着“拖把”头,微胖而又敦实的身材,不着眼。不引人。两个多月前,郭兰英正坐在我父亲的病床前,用脉管小心翼翼的喂着我父亲喝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郭兰英,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塑料袋子,把里面装的脉管递到我眼前,说,就用这给他喝水吧,她又把病床一点点摇高,做完这一切才把屁股挪到另一张床上。
  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出现一个陌生女人来,那躺在床上的好像是她的父亲。她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闪出奇异的眼神,有种期盼和等待。我问她,你认识我父亲?她摇摇头,把挂在胸口的一张胸卡给我看。噢,原来是工号卡,姓名一栏写着郭兰英。她叫郭兰英,我接着问她,你是这医院的工作人员?郭兰英点点头,是啊,我在这里干了五六年。我又接着问她,你到底做什么工作,人家穿的是白大褂,你穿的蓝大褂,这有区别吗?
  郭兰英被我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用手机械般的掸着身下的床单,我就是个勤杂工,做些拖地打饭的活儿,我老公也在这医院,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小声说,你家属今天进来的吧,没人照顾不行啊,要人吗?她神秘兮兮的说完对着邻床的一个戴压舌帽的病人说,徐大帽,你还欠着我2块钱的菜金哩。
  情况是这样的,父亲是这个月第二次人院,肺癌晚期加中风。在父亲55岁的时候,糖尿病找上了这位常年在外跑供销的小厂职员,应酬中烟酒的刺激像看不见的刀,“凶狠”的扑向父亲健康的身板,尔后父亲的身体开始急转直下,只能早早的“退休”在家由母亲照料。我是家里的独子,家庭条件属于饿不死但也吃不饱的那种。我35岁才结上婚,原因是找来找去没合适的,我那条件摆在那里。酒精和尼古丁长年累月刺激着父亲的身体,他的身体开始不能正常工作,当大脑承担不了过多的负荷时,父亲得了脑中风,这种具有极高病死率和残疾率的疾症像带刺的绳索困住了父亲的余生,他只能撑着拐杖跛行在新村的小道上。我母亲看着心疼,说,儿子,你还是找个女人结婚吧。我知道“女人”一词被母亲说出来的含义,一家人对我的婚姻已不作过多奢想,只希望我能成个家,给父亲冲冲喜。当父亲的脑中风影响到他语言功能的时候,我和一个农村女人结了婚。婚礼那天父亲激动得眼眶湿润,嘴唇颤抖,他已经说不清楚一句连贯的话,半张脸抽搐着,我刚过门的妻子说,换作我是你妈,可服侍不来你父亲。
  这个农村来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我妈。我母亲说得对,她就是带着一张嘴和一个肚子来我家的。我和我女人住在阁楼上,母亲和父亲住在楼下,这样的居住结构一直延续到父亲被查出晚期肺癌。母亲捧着x光片,那些暗区使她多年的努力变成绝望。自从父亲患病后,母亲忙里忙外,我和我女人除了为生计奔波,家里的事情都撂给了母亲。起初我还能看见母亲对着父亲偶尔的笑,那是偷偷的笑,虽然眼前的人已不如从前,但还是能有所依靠,可以相互的陪伴到老。再后来,父亲行动艰难,大小便开始控制不住,母亲依然能一一料理得清清爽爽,她还是会笑,笑这个一头白发的男人年岁不大怎么会这般不利索;偶尔她会叹气,说工资连药也买不起哕。我女人总是在母亲的话语里小心翼翼的出现,她有时的勤快和年轻的那股势头有点喧宾夺主的架势,直到父亲查出了肺癌晚期,农村来的她从母亲手里抢过x光片说,这张片子一定弄错了,我爸爸就曾经因一个小小的肺结核被说成是肿瘤……她的声音像道刺耳的音波刮过我们一家人的耳边,父亲木然的坐在里屋看电视,许多条件反射在他那里被阻断,老年痴呆虽然麻痹了他的思维,也阻断了恐惧的产生,包括——死亡。
  父亲被查出肺癌晚期,我们一家人的眼光随着那张x光片暗淡。此后,家里变成了两路人马为父亲的疾病奔波,母亲四下寻找民间秘方,我则拿着父亲的病历在各大医院寻求最后的希望。那天,我和一位做医生的网友聊天,我问道,人到了这地步该怎么办?医生说,等死。我说,那能为他做些什么?医生说,病人喜欢吃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吧,生活质量高点。我说,医院说只有三个月,真的只有三个月了吗?医生说,一般上限不会超过五个月。在得出这样准确的结论后,我们一家改变了策略,母亲把寻找秘方的时间用在了烧几道好菜上,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我的父亲,一个脑中风病人,一个海默氏症患者说着当天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直到两天前,父亲吞咽发生困难,他无法控制咽喉部的肌肉,把刚吞进去的饭食经过短暂的咀嚼后又呈喷射状的吐了出来,母亲看着她精心调制的菜肴痛苦万分,而我的女人则悄悄的把我拉到一边用忧郁的口吻告诉我,你老子已经三天尿不出尿了,看他脸肿的,会不会爆炸啊?
  我们一家被爆炸两个字给吓怕了,母亲脸色煞白。收拾好住院的一切,我推着自行车决定把父亲送去家门口的一家医院。
  那是一家耳鼻喉专科医院,我在那里开过阑尾炎,我母亲手上的划伤也在那里缝过针,那家医院规模不大,却给人期待。父亲能躺在温暖的病房里接受治疗,当他身体里的毒索随着尿液被排出,他的病也会一天天好转起来,我们甚至奢望那张x光片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父亲在医院住上两三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之前只是一个慌不着边的梦。
  我猜到了郭兰英就是一个护工,她的外地口音和工作服早就暴露了她的身份,她进来的一刻我和我母亲正在医生办公室交代父亲的病情,其实那张x光片像死刑判决书,到哪里都能很快得出结果来。
  病人如果出现危急状况要不要抢救。医生问母亲。
  我女人斩钉截铁的抢话道:要,要抢救。
  医生看了一眼站在走廊里的女人道:你是家属?
  医生不敢确信那个站在走廊外说话的会是家属,我和母亲白了她一眼,然后用犹豫不决的口吻回答:那,那,看情况吧。
  我觉得我太像母亲了,吃东西口味一样,连说话的语气助词都如出一辙,裹在身体里的脆弱在湿乎乎的来苏味中无处遁迹。
  医生又看了一眼走廊外的女人说,到底听谁的?还有你们说的看情况是什么意思,人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有什么情况可以看的。年轻医生说话的口吻极为严厉。
  我拉了母亲一把,是啊,妈,人一口气吊在嗓子眼还有什么情况可看的呀。我说这话完全是给我女人面子,母亲道,能救过来当然最好,就怕半死不活的,活着遭罪受。整个房间的人都知道我父亲很难度过这个关口。在说到用药的时候,母亲把该说的话反复唠叨了四五遍,而且嗓门特别大:医保范围外的药千万别用,命虽然一条,但不能人财两空啊!几个小护士用清一色的白眼看着喧哗中的母亲,心想,这老太,真有意思。
  母亲在医生办公室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刚好看到郭兰英正拿着脉管喂我父亲喝水,父亲目光呆滞的凝结在天花板上,他完全成了个废人,曾经在别人眼里“呼风唤雨”的父亲不存在了。
  办好了住院手续,母亲也看到了郭兰英,她用本地话问了一声郭兰英,——你有什么事吗?显然母亲看到了郭兰英刚才所做的一切。但她硬邦邦的本地话,还是让郭兰英摸不着头脑。郭兰英欠了欠身说,你们需要护工吗?
  哦!母亲明白过来了,她看了眼病床上的父亲,想起在家没日没夜照顾这个“将死”的人,那些个日日夜夜,比生孩子还“痛苦”。而今,许多话对躺在床上的丈夫来说已被打上过期的标志,体验不出个中滋味了,好多话只能自己对自己说,反正就这一个老公,再苦也是自己的命!
  要护工,要护工,她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拖着郭兰英,来,我们到外面说去。
  二楼的走廊尽头正好是个晒台,绳索上晾满了床单、被套,被冬天的风一吹,哗啦啦的作响。郭兰英说,阿姨,这些床单有很多都是我洗的,她说这话,好像表明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手上特别粗糙的部分开始皲裂,那些裂缝好似集聚了她身上所有的艰辛,和一张年轻的脸极不匹配。
  母亲说,生了冻疮可不易治好呀。有惋惜的意思。
  她一点也不像我从农村来的女人,两者对比,郭兰英身上的“土气”还纠结着她隐蔽的身份,我母亲固执的认为乡下人都应该像牛一样,能做,但又要默不作声。而我的女人,除了口音上还留有农村的痕迹,其他部分早已如城里人一般融合得天衣无缝。母亲悄悄说,农村人憨直,但老爱插嘴的习惯不好,还有喜欢在床上吃东西,没规矩。我不知道郭兰英从哪个农村来,她一口外地口音,让我想起我女人刚过门的时候,浓重的农村口音像把犁翻开我们曾惯以为常的生活。
  母亲问,怎么称呼你啊?
  郭兰英,我叫郭兰英。郭兰英在回答的时候还是有些“生嫩”,毕竟她在面对一个顾主的询问。
  母亲突然拉着郭兰英的手说,郭兰英可是我喜欢的歌唱家啊,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那时候,我和厂里班上的小姊妹常唱这曲子,我家老公也欢喜听我哼这歌曲。
  母亲说话的语速开始加快,我可是郭兰英的粉丝,李谷一,蒋大为,都是我喜欢的歌手,哪像现在的歌手,他们都称不上艺术家,我家小孙子唱的也比他们好听。
  我不知道郭兰英明不明白我母亲所说的话,反正她先是挣脱了母亲的手,又不好意思打断她的说话,只能用“艳羡”的目光望着母亲,但她又不断的望着身后,期待有人能把她从语词的困境里解救出来。渐渐的,她耐不住了,直截了当的说了一句:阿姨,你们家的伯伯现在不会把屎尿拉在床上吧,看看先。
  风把冰冷发硬的床单抽在母亲的脸上,像狠狠的扇了她一把掌,把她带回到恶狠狠的现实中。母亲的脸上又开始愁云密布起来,她的眼神里有祈求和绝望。
  你看护病人是什么价钱。终于进入到主题上,彼此松了口气。
  看着给吧。
  什么叫看着给,我打听过了,神经科的最贵,一天一百多,我家老公能下床,拉屎拉尿他都懂得。
  母亲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她摇着头说,不妥,不妥,你是个女的,怎么能让你侍弄我老公。
  郭兰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阿姨,这个内科就只有我一个护工,我还是附带的,这里不是大医院,没那么多人手。
  母亲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她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也早就打听过,这里确实只有郭兰英一个护工,是奇货可居。
  我说,妈,这里真的没其他护工了,不要讲究那么多了吧。
  母亲在征得我的意见后继续和郭兰英讨价还价。一天60块吧。
  阿姨,你给75吧,我会把伯伯侍弄得好好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脑子里细算着一本账,在郭兰英低头用脚摆弄一块石子的档口母亲说,好吧,就75一天。
  冬至还没到,但风却在人脸上拉出一道道冷冽的寒意,那股冷冷的寒意跌落到人心里就变成大大小小的伤口。
  郭兰英麻利地把碗里的稀饭一勺勺的送到父亲的嘴里,我们全家人站在床边看着郭兰英细致的展开“工作”,脆弱的心开始纷纷瓦解。母亲甚至压抑不住伤感,眼眶开始湿润起来,她时不时的帮自己的老公用手帕擦去嘴角遗漏的食物,那是他生生相伴了一辈子的人,此时此刻却只能木讷的接受着汤勺递过来的食物,张嘴,张嘴,咀嚼,咀嚼。她想象不出一个人老到这样,需要动用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来维持他的生命系统;母亲曾开过玩笑,如果我去了,就把我的骨灰洒到河里。我乡下女人赶紧插嘴道:妈,这不是让我和你儿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母亲自了我一眼,从小到大没规矩,你爸爸没享到你做儿子的福,我做娘的也不想拖累你们过幸福生活。母亲像在和我怄气,她的那些话都是讲给我女人听的,我女人却像个傻子,端着碗跑到一边去哄儿子,她知道母亲的命门全在孙子身上,所以,她对儿子的好在母亲眼里就是对她的好,血缘的关系是最好的证明,历来如此。她这一招声东击西常使我母亲无可奈何。
  郭兰英拖完了地,送完了病区内的饭就开始安静的坐在父亲床边,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几次,她仔细的端详起父亲,他正安静的睡觉,输液卡上记载着他的年龄—68岁,不大啊,正是享福的年岁。郭兰英想起自己的父亲,七十有二,是个地道的农民,除了肠胃功能有些紊乱外,其他都运转的正正当当。郭兰英的母亲早年就得了弱视,什么也看不清,像个瞎子,郭兰英的父亲就是母亲的眼睛和耳朵,好在郭兰英有个哥哥,常年照顾着两个老人,在徽南的一个小村里,郭兰英健在的父母像一部完整的家史,虽然没过过出人头地光鲜的生活,总还是能一页页的翻下去。看看城里人,生活过得光鲜有什么用,那么多的毛病还不是会找上来。这个房间住着三个病人,两个退休老干部每天只会准时来报个到就看不见人了,余下一位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他闭着眼,正安稳的沉浸在睡梦中。
  父亲的肤色一点也没有透出苍老的衰败,母亲常自豪父亲的肌肤如牛奶一般洁白,这样的比喻很费力,母亲不会斟酌字句是否贴切,她最熟悉父亲的身体,那是她引以为豪的地方。郭兰英曾几次在为父亲的擦洗过程中看到他的肌肤,胸口部分是致命病灶所在,蓝色的静脉像要破皮而出,有点惊心。她匆匆把眼光放到“留置针”的地方,那里已经千创百孔,胶带封住的部位有干枯的黑色血迹。他的头发理得干干净净,两腮边的胡子也刮过没多久,看样子在入院前家人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他不作声,像道谜静待人开解。
  郭兰英喊我母亲阿姨,喊阿姨比较亲切,每一次郭兰英喊阿姨的时候,母亲都会说,你真的不错,把我家老公料理得妥妥当当。其实才人院几天,母亲好像从之前照料父亲的繁重日常生活中暂时得到了解脱。
  小郭啊,我家里有几件很不错的料子,你可以拿去做衣服。
  母亲说的料子,也就是弹力牛仔布,那些布料像母亲的收藏品,在她过了60岁后被当作交际的主要手段,我家的一个亲戚曾收到过我母亲赠送的的确凉,卡其布,灯芯绒,而牛仔布料也是母亲藏品中较为高档的了。郭兰英连忙推谢,说,阿姨太客气了,我是拿你工钱干活的,你不用太客气。
  母亲笑了。自从父亲生病后她难得露出笑容,她想,这个护工太单纯了,脾气好,干这种活的人总是低三下四的,在这样的地方求生活脾气不好哪来的钱挣,这个郭兰英要比自己的媳妇好多了,起码人家有礼貌,而家里的那个农村女人很少主动喊一声妈。她笑着把郭兰英拉到自己身边,明天我就把布料拿给你。郭兰英不好推辞,说,谢谢阿姨,你早点回去吧,伯伯我会看护好着的。
  母亲好像很放心,把碗盆搁在一边,她又俯下身,凑到父亲耳边说,要小便,要喝水,喊小郭,她觉得小郭这个词太生涩,就用手指了指郭兰英,她不会走远的,你不要自己下床,放心的住上两天。
  父亲睁开眼睛点点头,他已经不能多说话了。郭兰英说,你要撒尿吗?父亲说,没。医生说,你疼不疼,父亲说,没。其实父亲是没气力来解释他的感觉了,也许肺癌引起的痛苦被身体上的另一道病灶中风给麻痹了,母亲说,可能是以毒攻毒,不然你老子哪会说不疼。这是母亲的直觉,父亲得这病后从没喊过一声“疼”,他像个老共产党员,坚守着最后的防线。
  也有父亲曾经的同事遇见母亲,在街口说上两三句话,除了惊讶之色还是惊讶之色——怎么会这样子啊!好好的得这种恶毛病,不然退休工资拿得多安稳……
  是啊,月工资一千七八百,不看人眼色,多自在。
  母亲的脸被越说越白。
  上次照过片子,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咳!真是没福气啊,都怪他自己没自控力,我家老头子可是为厂里“牺牲”掉的,现在那个厂也倒闭掉了,真是作孽!
  母亲也会自己寻找安慰,希望从其他例子上转移自己的失落。那个老是去跳舞的杨阿姨身体倒是不错啊,老头子走掉后没见她多伤心,还是过得滋润的很呐。
  你也可以去跳舞的呀,去逛街,去公园。
  我才不去跳舞呢,当我老痴婆子。
  显然母亲觉得在这个时候讨论这话题不合适,她手里的袋子里装着去送饭的碗筷,那里面有一个沉甸甸的生命等着她去打捞。
  郭兰英觉得这一家人挺随和,不像有些家属要求多,而病人也脾气古怪,得了这种毛病的人脾气都很古怪。她从没敢在病房里说父亲的病因,这是“行规”,只能彼此用来回穿插的目光短暂的沟通,大家心里都有数,包括我父亲。有一次,母亲和我叔叔在走廊里说话,大概谈到了父亲的身后事,郭兰英竖起耳朵听起来,她完全是好奇,只听母亲说,家里没太多的钱,都用在吃药看病上了,现在买个墓地都贵啊,不如去烈士陵园吧,壁葬要便宜得多。接下来是叔叔干咳的声音,他一字一句的说,晚上天天睡不着啊,就怕一个电话来。我母亲说,我也怕……
  他们在外边说话,郭兰英就用她生满冻疮的手帮父亲掖好被子,接着又帮父亲擦了擦眼角,她发现父亲头顶雪白的发端里生出几丝黑发,就是这样一个生命眼看要消失,想着想着郭兰英略微伤感的低下头。
  门外,母亲和叔叔的谈话声时不时的被风刮进房间,郭兰英掩上门,对父亲轻声说,我哼个歌你来昕: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父亲的身体像个充满气的球体,小孙子拉着他的手问,像不像牛魔王的爪子。郭兰英说,你爷爷的手怎么会是牛魔王的爪子呢,只有你爸爸的手才像。说完,郭兰英用父亲的手包起孩子的小手,孩子咯咯的笑了。病房里原来的两位老干部出院了,应该是在父亲睡着的时候悄悄走掉的,现在父亲变成了病房里唯一的病人,他看着医生和护士在他身上变戏法般的插入不同的管子,每天注入身体的三四瓶药水把他弄得鼓胀鼓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恍惚中走进梦中,梦见自己去取报纸,在家门口一脚踏空,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进去,他反复挣扎,却始终脱不出那个漩涡。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胸口插满了仪器上的电线,他明白了,自己是被这些线给绊住了。
  那天父亲从急救室被推出来,拉着母亲的手只说出一个字——家。
  医生说父亲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很可能挺不过去。母亲扳着指头又在算,不知道她在算什么。她有的时候会在长廊上对着墙自言自语,我想母亲可能是承受不了这种心理上的重压,她太好强。早在父亲第一次中风的时候,母亲就和父亲大吵大闹,父亲抽烟的小爱好差点使母亲崩溃。父亲脾气好,在得知自己的毛病后就不再抽烟了。但父亲焦黄的手指还是会成为两人磕磕绊绊的导火索。
  郭兰英从父亲焦黄的手指上判断得出病因的由来。她拿着指甲钳帮父亲修理起指甲,别动啊,我帮你剪剪。
  父亲坐起来,他指着窗外说:出去……出去……我要……看看。
  我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住院期间每天都要去走廊外的晒台,这无疑是郭兰英告诉母亲的。我仿佛看到父亲颤颤巍巍的在郭兰英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晒台,外面的世界让父亲的双眼炫目,他紧紧拉着郭兰英,目光看着家的方向,喏,我家……就住在……那里。父亲用手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郭兰英说,那个社区可热闹哦,老王汤包是有名的哦,还有小吃街上的风鹅,不过可贵了。郭兰英咂了一下嘴,她看到眼前的老人眼里有光溢出。
  我儿子和孙子两天没来看我了,他们忙,都忙。
  父亲接连的咳嗽声撞击着郭兰英的心脏,这个时候她无意中看见自己的老公,手里提着一个花篮从楼下穿过,她赶紧跑到晒台的一端大喊,建发,去哪里啊?那个花篮好漂亮啊,要好少钱吧?
  建发匆匆的从楼底穿过,也许是没听见,建发也穿一身蓝褂工作服,肩上不知在哪里拉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红色的毛线衣是郭兰英织的,在冬天白晃晃的阳光下特别暖人眼,郭兰英心里涌过一阵幸福。
  郭兰英每天活动的地方就是这城市小小的一角,除了购物,她基本不出医院。现在,她对这个城市还是一如当初的陌生,但这个城市像她等了许久的人,给她希望。
  也许父亲透过空蒙的天际看到了什么,想迈出一步去。他犹豫了一下,脚步停留在原地,他没气力迈出那一步,因为那个支撑点,郭兰英的臂膀已经不在了,郭兰英正趴在晒台上想着心事。父亲又努力了一下,终于迈出了一步,步伐虽小,但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连风都阻挡不住,轻轻吹过来的风调皮的围着他转圈,父亲感觉那风要把他带到一个地方,他向天空的方向迈出一步。
  郭兰英差点被父亲的举动给吓死过去,她大喊一声,老头,你不要命了啊。
  这一声喊把父亲迈出一半的脚步给止住了,但还是掌握不住前倾的重心,人开始倒下去。
  郭兰英在父亲将要倒地的一刻用自己的手臂架住了父亲,她的手臂成功的充当了支撑点,父亲倒在郭兰英身上大口的喘着气。
  老头,你吓死我了,你要掉下去我可要把命赔给你。郭兰英把父亲扶好,喘着气说。
  也是我不好,怎么就把你一个人落在后面。郭兰英开始检讨,但她气鼓鼓的说,你想制造新闻事件,等回家再去制造。
  父亲的脸上居然有一点点笑意,好像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我……就是……想回家。
  父亲低下头,雪白的头发像下在郭兰英眼里的雪。这个城市很少下雪,郭兰英想起家乡水岸边下雪的景致,落在岸上的雪和化在水里的雪都悄然无声,那是一片在心里期盼了许久的寂然。
  父亲人院整整一个星期,母亲每次去医院都养成了一个习惯,笔和小本子不离手。她把父亲每天的用药情况,包括日常所有费用,一字不缺的都记载在上面。她对着我乡下的女人抱怨,小医院就是落后,连个对账系统都不具备。
  我女人把偷笑吞进肚里说,妈,你记这个有什么用,该用的总归要用,你不还说小医院费用便宜吗?
  母亲哼了一声,谁说不让用啦,像你们过生活从来不注意,钱花在什么地方也从来没个账,这人活在世上将来总有个去处,没一笔账不就是糊涂一世。她把糊涂一世说了两遍。像你爸爸,多好,每天的工作、生活、大事小事从不说忙这忙那忘了记下。这是做人的态度。她合上本子,把孙子一把搂在怀里说,你爷爷要是走了,你就可怜了,没有多帮你存点钱啊!对了,要是炎症消退下去我们这个星期就出院。出院。她说得斩钉截铁。
  父亲的病情继续恶化,母亲几次三番和我商量,要把父亲接回家,说,总要让他回家吧,送终送终,如果在外面这样草草把命了掉,她这个做妻子的,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会于心有愧的。
  我说,要不要问问父亲有什么话要交代,怕个万一。
  母亲连忙摆手,不要,不要,你这样一问,谁心里会受得了,还是随他去吧。
  一家人和父亲最多的交流只限于简单的几个词句——你身上哪里疼、要撒尿吗、饿不饿?
  父亲也永远用简单的一个字回答着——没、没、没。
  黄昏的时候,病房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他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墙上。窗外,天际有琉璃般的云彩,一层层的,他从没看到过这般美妙的云彩。病区的墙外是一个菜市场,那卖菜的吆喝声让他想起盆里活蹦乱跳的鱼,菜篮里新鲜的蔬菜,白面馒头发出诱人的香味,他甚至想走下楼去看一看,哪怕看上一眼。父亲想起了郭兰英。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拖着疲劳的身躯到家了,而郭兰英则刚从建发的小工作间吃完晚饭,一般这个时候她会顺手从医生的办公室桌上拿上两张报纸,报纸是给父亲看的,她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有想法的人,虽然言不能表。她曾问过医生,15床还能住多久。她不是贪图每天的75块护工费用,而是觉得这许多天她陪护的那个人身上有股气息在吸引她。她以前很少陪护过男人,要么是断手断脚的,要么彻底是个废人,住上两三天家属来打包走人的。郭兰英在心里搜索着对父亲的感受。
  这个时候值班医生赶巧打来电话,急急的问,你去哪里了?15床急着找你。
  郭兰英说,什么事,15床从床上掉下来了,还是把大便弄到床上了?
  不是,都不是,15床不知道找你什么事,你不知道,他老年痴呆,连话也讲不清。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郭兰英问,你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渴了,还是饿了?
  没、没、没。父亲连连说没。
  放心吧,今天听阿姨说,再住上个两天就接你回家了。你的炎症快消退了,就可以回家了,知道不。
  父亲点点头,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回家意味着一切的结束,他为回家感到高兴。他指了指身下说,拉掉,拉掉吧。为了防止病人把排泄物弄到床上,父亲穿上了纸尿裤。郭兰英拉开被子,看着父亲被尿裤裹着的下身,她抿着嘴笑。父亲的样子滑稽可笑,她帮父亲除掉尿裤。她的手触碰到父亲冰冷的肌肤,那肌肤还“年轻”至少不苍老,这是郭兰英对父亲身体的感觉,她打了盆热水,小心翼翼的帮父亲擦起身子。
  郭兰英一边擦一边说,我叫郭兰英,家在徽州农村,我老公和我一起出来打工,我小孩和你家孙子一般大,调皮得不得了,带着来费心,在老家呢。我在这里住了8年喽,你们的话能听懂,但就是不会讲,等我会讲你们的话,我就不在医院做了,太苦啦。
  郭兰英的手指划过父亲的胸膛,那是块危险区域,蓝色的静脉和血管凸出胸口,肿块的压迫使父亲的胸腔像个废水池,那也是使他走向生命终点的所在。郭兰英迅速用衣服挡住那块危险的区域,她看到父亲正全神贯注的听她说话,她扑哧的笑出声来,不会笑话我笨手笨脚吧。
  没。父亲清清楚楚的吐出这个字。
  郭兰英做完这些就把带上来的报纸摊开在父亲眼前,看报纸吧,看看这两天外面的世道发生了什么变化。
  父亲推开了报纸,向郭兰英打了个手势。
  你要出去?父亲点点头。
  郭兰英看了窗外一眼,夕阳很美。
  接着父亲又做了一个手势。
  郭兰英瞪大眼睛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是要我的命吗?医院知道了会开除我,阿姨知道了会和我拼命,不行,不行……
  父亲像个顽皮的孩子用手指做了一个保密的动作。
  不说出去,不说出去,你现在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可给你抽烟确实不行啊。
  不知为什么,父亲想起了他的嗜好,那常常引起他和母亲争吵的源头,那导致他衰败不堪的疾症——抽烟。
  父亲哆哆嗦嗦的翻了一下盖在被子上的外套,人院的时候他就穿着这件羽绒外套,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20元的纸币。
  我不要钱,你哪来的钱啊,身上放钱多危险,摸摸,还有吗?
  没。
  这张20元的纸币是父亲从孙子的聚宝盆里悄悄偷出来的,父亲以前总有身上带钱的习惯,自从生病后,母亲没有把这个机会留给父亲,她担忧这些钱会变成尼古丁继续戕害父亲的身体。
  郭兰英勉强的接过父亲手里的纸币,我是不会帮你去买烟的,钱放在我这里,我给阿姨。
  不、不、父亲急促的说,钱……买点包子……报纸。
  郭兰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些钱父亲想买老王汤包,想买当天的报纸,郭兰英觉得这个老头越来越有意思。她说,走,带你去晒台上透气去。
  “红河”烟是郭兰英从他老公建发那里偷来的,父亲在晒台上叼着那支烟,连冬天冷冽的空气一起大口的吞进身体里,他把拐杖轻轻的放在一边,在晚霞渐渐隐没在天际线的一刻他的脸上有了笑意。
  母亲总以为父亲睡着了,她还是每天准时的来送饭,把脏衣服带回家去洗。父亲一连两天呈现昏睡状态。医生说,父亲胸腔的积液很多,痰咳不出,尿尿不出,整个身体里的器官呈无规则运行状态。
  母亲习惯了“危险”两个字。父亲就像一个危险的因子,给她的生活带来恐慌,恐慌被放大,成为母亲的生死观——一了百了。她捧起父亲的脸想唤醒他,但这只能是徒劳。我的乡下女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慢条斯理地说,要抽液,要是抽液,你看爸爸能抽液吗,医生说,电解质丢失太多反而不好,妈,今天医院又催缴费用了,你有钱的话赶快去交掉。纸条像没有份量的雪花飘落到父亲的被子上,和父亲雪白的头发混为一体。
  母亲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她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破口大骂起来,你们个个没良心,把老头子一个人扔在医院,你们一天陪他多少时间。
  乡下女人说,不是花钱请了护工吗?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请一个护工就能打发是吧,看看你爸爸身上,你们帮他擦洗过一次没有,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说你爷爷的手像牛魔王的爪子,真是没良心。
  乡下女人一把抱过自己的儿子,像一头母狼,眼神里露出凶光,她咆哮道,去问你儿子啊,我又不是你儿子,在这个家我就只是一个工具,帮你们传宗接代,她又愤愤的吐出三个字——武则天。
  父亲还是安详的睡着,他根本听不见这些声音,他像母亲所说的一样,自私的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郭兰英扫了一眼窗外,冬天在这个时候正露出它的狠劲,枝头枯萎,天上凝聚着大团的灰,像港口浓重的雾,让人分辨不清正确的方向。
  争吵还在继续,郭兰英发现父亲的手在雪白的床单下微微动了一下,像偷偷给她打了一个暗号,郭兰英摸出指甲钳,握着父亲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剪过来,像在细心的雕刻一件作品。她记得在老家徽南的村子里,在夏夜圆月的光辉里慢慢剥着花生,一颗一颗,沉重的鼾声,泥土的腥味,植物的气味,只有那样的一刻才能给她尘埃落定的宽慰。而今,仿佛从病床上父亲的手上找到记忆回归的感觉,她开始强烈的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的父亲,她控制不住自己,让父亲冷冰冰的手挨着她滚烫的脸颊,泪珠子开始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父亲一睡就是三天。
  第三天,俨然是一个清爽的早晨。郭兰英惊讶的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床沿,他的精神头特别好,像经过一次长长的休整后准备出发的旅人。他用拐杖跺了跺地说,我要回家哕,这身衣服穿得太久了,该去换一身了。
  郭兰英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6点半,墙上的钟走得很准。她计算了一下,这个时候,阿姨应该正从菜场上出来,她的儿子可能正从出差的路上急赶回家,他的心一定很焦急,那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或许正在温暖的被窝里伸着懒腰,多好的一个家啊!
  她冲父亲笑着说,你几点坐在这里的啊,应该坐了很久吧,今天出院了该,一会儿你家里人就接你回去。
  父亲点点头,说,麻烦去弄点水,让我洗把脸,这样回去邻居们会认不得我哕!
  郭兰英忽然觉得老人很健谈,父亲神秘的问道:你们那里是怎样定义人去世的。
  人老掉了。郭兰英说。
  老掉了,老掉了,总会老的啊。父亲靠在墙上低语……
  窗外的冬天在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那片模糊渐渐在父亲眼里放大,放大,放大,到最后变成大团的雪花飘向城市的四面八方。
  母亲反复追问郭兰英,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母亲的悲痛可以预料,她没有能履行把父亲接回家的承诺,当她看着床下父亲留下的盥洗用品时那压在胸口的大山彻底崩溃了,她开始嚎啕大哭。
  依然是蓝色的工作服,郭兰英从床单后闪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我说,是你喊我吧,我天天在这门口等车。
  她说,等的够累的啊!
  我点点头,等的够累!
  她又说,阿姨还好么?
  我说,好,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遭。
  郭兰英哧哧的笑了,你说话够文气的啊,像你父亲,是吧?
  你还记得我父亲?
  怎么会不记得,我还唱歌给他听呢。其实你父亲特聪明,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说。
  什么不说?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用纸币折叠好的小船,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他可真是有自己想法的……郭兰英的声音从床单的一头飘来。
  一张20元的纸币,还带着主人曾经的梦想,久久不散的体温,身后的城市从露水中苏醒过来,像加足了劲道的大船,离开停泊的岸口向着茫茫未来驶去。
  父亲“老掉”的那天,郭兰英面对空荡荡的病房忽然怅然若失,她想起家乡自家瓜地里的瓜,在夏夜会经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从瓜藤上坠下来,“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她睡眼惺忪,看见大地在远处的水面拉出一条长长的岸线,世界即刻归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