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把曾经奸污过你的那个人解决掉了!”警察黄雄伟生前在他那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这样写道。
在今天这个时代,像黄雄伟这样习惯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日记的人,肯定已经不多了。黄雄伟的同事,开会作记录也有使用手提电脑的。警察作笔录,用的是一次性笔,从来不用钢笔。现在,就连中学生也很少使用钢笔了。那些钢笔、墨水的生产厂家可能已经倒闭了不少吧。
黄雄伟的妻子陈小青熟悉他的习惯,而且对此怀有好感。黄雄伟确实是一个忙碌的警察,他非常尽职,成天干着他这一辈子也干不完的工作。在陈小青心目中,丈夫写下的并不是什么工作笔记,他不是一个处心积虑的人,妄图用“工作笔记”来打扮自己的警察形象,渴望着有朝一日把它们交给政委,再由政委审查画圈后交给宣传干事,或者直接交给媒体,为撰写其先进事迹提供丰富素材。
陈小青对警察是有成见的,与黄雄伟当面说过“很多警察都不是人”这样的偏激之辞,但她认为丈夫如此忙碌还坚持写日记,至少感情不会像大多数警察那样暴戾而粗糙,内心也比别人要细腻一些,丰富一些。
陈小青还把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日记的黄雄伟看成是一个怀旧的男人,而一个男人一旦怀旧,就不至于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当会更加珍惜爱情、婚姻和家庭。陈小青的想法也许是对的,她与黄雄伟结婚已经十一年了,除了孩子,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缺憾,而之所以不要孩子,是因为双方的爱情自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容忍不了一个新生命来打破幸福得癫狂的二人世界,哪怕这个新生命是他们的亲骨肉!陈小青只要与黄雄伟在一起,就能得到快乐,而且是差不多每一回都快乐得发疯。她多么感激自己的父母,深谙上帝的美意,为她的美妙人生创造了快乐的身体!她相信黄雄伟也得到了一样的快乐,也快乐得发疯。她还相信,黄雄伟更是上帝借助他父母的骨血,用特殊材料为她量身定做的,而这种特殊材料就是“快乐”!
她进一步相信,他们是夫妻,这种快乐即使再过头,也能蒙上帝的祝福,而非诅咒。十余年的时光,陈小青没有感到满足的仅仅是,他和黄雄伟不可能天天呆在一起。但她可以用回忆和向往来弥补这种不足,并且她也相信,当她不在黄雄伟身边的时候,他同样会对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充满回忆和向往。最后,陈小青相信,她与黄雄伟的爱情,以及这个爱情主导的婚姻,还有他们全部的男欢女爱,在这世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她随时随地都把自己想象成世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女人。
黄雄伟生前接着在笔记本里继续写道,“在这件事情上,杀人就等于自杀!”由于一种绝妙的巧合,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黄雄伟三十九岁的人生也走到了终结。
这就是黄雄伟留给妻子的两句遗言。
黄雄伟的同事、领导认为,这个出色的年轻警察,他的死留下了太多的悬念。
身为妻子,陈小青与这帮警察的看法完全不同,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清楚黄雄伟写日记的语言风格,他记下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用语节制,不愿意多写一个字。黄雄伟让妻子看过自己的一部分日记,当然,他从不把写日记的笔记本藏起来,陈小青也不会去偷看。如果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话,那秘密就是塞满了快乐的身体,而不是思想,也不是感情。
黄雄伟写过这样的日记:“连续用了两盒录像带,快乐无边。”只有陈小青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黄雄伟和陈小青喜欢用录像带来记录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些录像带不止一百盒,整齐地码在卧室的衣柜里。和录像带放在一起的,还有黄雄伟写日记的笔记本,因为他以春秋笔法来记录个人历史,这些笔记本倒不多,也就十来个吧。
黄雄伟这样描述过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的感受。那时正是冬天,他与同事在滇东北一个叫“野石”的村里蹲点,等待着已经掌握了线索的两名毒贩出现,他写的是:“睾丸都冷得生疼!只有小青的里面,才是温暖的。”
按照陈小青的理解,黄雄伟写下来的那两句话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他杀掉了那个曾经奸污了陈小青的人,然后,他自杀了!如果要说疑点,唯一的疑点在于,那个曾经奸污了陈小青的人,那个被黄雄伟杀掉的人,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连陈小青也不知道啊。
黄雄伟究竟是什么时候杀掉那个人的?这也是一个暂时没法搞清楚的问题。但黄雄伟自杀的时间,几乎不存在什么疑问。就是星期天晚上。
星期天傍晚,黄雄伟和陈小青在家吃过晚饭,陈小青带上一个很大的挎包,去医院上夜班。那个挎包是黄雄伟五年前出差路过昆明,从新闻路一个叫“臭皮匠”的手工作坊里买来的,花了490元钱,包里装着《源氏物语》中册,另外就是一把牙刷、一支牙膏,所以几乎等于是空的。陈小青带上这个大大的挎包,完全不是出于需要,而仅仅是因为喜欢。
陈小青出门的时候,黄雄伟从背后抱了她一把,好像比往常多用了一点劲。但陈小青并没有太在意,她习惯性地扭过头来嘟了一下嘴,这一次,黄雄伟并没有千篇一律地伸出右手的第二根指头在她的嘴唇上按上一下,而是张开五指为她理了理头发。
这些小异常很容易被忽视。如果要说异常,最大的异常是头一天晚上。黄雄伟把卧室里的录像机和支架收了起来,挨着录像带和笔记本放进了衣柜。陈小青当时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呢?因为陈小青没有问。黄雄伟也没有作出解释。但这一夜的快乐依旧,从时间上讲,也不少于两盒录像带。由于陈小青正来月经,所以他们采用了其他方法,不过,这也不是头一回了,都有多少年的经历了。
星期天白天,黄雄伟一直呆在家里,洗衣服,收拾房间,拉拉杂杂干了五六个小时的家务。陈小青则猫在沙发上读《源氏物语》,起码读了一百多页,她对源氏与无数女子之间复杂的关系和频繁的活动产生了浓厚兴趣。陈小青事后想来,黄雄伟杀掉曾经奸污过她的那个人,只可能是在星期六晚上以前。这就是说,他背着命案,还能给她带来最后一夜的快乐,或者反过来说,最后一夜,他还要从她那里得到足够的快乐,才了结自己的性命,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爱情。这种想法,在陈小青悲伤的水面上投进了一块幸福的石头。
如果陈小青翻阅黄雄伟生前留下的全部日记,就会发现他在自杀前写下的第一句话,是首次使用“你”字。也就是说,这句话,以及后边那句话,与之前的所有日记都不同,是专门写给她的。如果陈小青再细心一点,她还会发现,黄雄伟过去的日记都是先写日期,后记内容,这符合大多数人写日记的惯例,唯独这两句话构成的日记,日期被摆在了后边,并且注明了具体时间“午夜零点”。陈小青,以及黄雄伟的同事、领导,谁也不知道他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上那两句话以后,将那支价值几百块钱的英雄牌钢笔别在笔记本上(钢笔也是那一回在昆明新闻路图书批发市场买的),把笔记本反扣在卧室里的床上,从裤带上取下办公室的钥匙,再把整串钥匙扔在床头柜上,离开他和妻子生活了十年的家,锁好门,来到办公室。
黄雄伟的办公室在公安局四楼,与其他警察不同的是,他办公桌的抽屉里藏着妻子小青的一条苏格兰围巾。
陈小青上完夜班,像往常一样刷了牙,用肥皂洗了手,又用牙膏洗了脸,把那册《源氏物语》和牙刷、牙膏装进挎包,走出妇产科办公室,快步往家赶。
她事后想来,那天早晨的情形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异样。往常,陈小青在洗手池那里刷牙、洗脸,总会有同事问:“陈医生,你回到家再洗漱嘛,这里多不方便啊。”如果是小护士,她问的时候,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她用肥皂洗三遍手。卫生教材上都是这么要求的,医护人员洗手,用肥皂,洗三遍。而她们用肥皂洗手很不认真,每次都只洗一遍。如果是换班的女医生,她问的时候,常常会亲密地伸手在白大褂上拍一下陈小青的屁股。陈小青总是回答说:“来不及啊。”小护士对陈小青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而女医生每次都开陈小青的玩笑:“警察还躺在床上,等陈医生回去上班呢。”要是小护士些也在,女医生就免不了再补上一句:“大家说,我们陈医生辛苦不辛苦?”但那天早上,没有人问陈小青,没有人和她开玩笑。
直到用钥匙打开家门,陈小青都沉浸在即将开始的快乐之中。每当这样的早晨,黄雄伟都要关掉手机,至少迟到一个小时上班。但黄雄伟从不张扬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快乐,在同事当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生活,尤其是性生活,与别的夫妇是多么不一样!黄雄伟因此耽误过一次重要行动,领导对他大发雷霆,不料他的火气比领导还大,握紧拳头吼道:“我的工作干得够尽力的了!这种迟到是我的生活,你能容忍就容忍,容忍不了就开除我!生活需要,我还将继续迟到!”如果不是对黄雄伟之死展开调查,他生前的领导和同事,谁也不可能想到这对夫妇竟至于如此热爱性生活。
黄雄伟喜欢陈小青早晨留在脸上的牙膏味,当他们的快乐到了巅峰时刻,他总是捧着她的脸,长长地“啊——”出一声来,呼出的气味就混进了即将散尽的牙膏味。看到卧室的门是关闭着的,陈小青多少感到有一些意外。以前,黄雄伟都是敞开着门,躺在卧室里静静地等待陈小青回来。他要么起床小解过,要么故意憋着一泡尿!在卧室里的床上见到黄雄伟写在日记本里的话,陈小青稍有不安,她没有把结果想得那么严重。陈小青不愿意给黄雄伟打电话,她准备跑到办公室去见他,给他一个安慰,也给他一个惊喜。
她到办公室的时候,如果黄雄伟端坐在办公桌前,她将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两肩上,下巴扣着他的头顶,这样,他还能大口大口地呼吸到她脸上的牙膏味。黄雄伟的同事也许会投来惊异的目光,但他们不会长时间盯着这个地方看,她就可以从他的领口里插进一只手去,沿着他的脊椎往下抚摸,让他在她的手掌中快乐得颤抖,直到全身痉挛!杀了一个人,而且杀的是一个曾经奸污过自己妻子的该死男人,不过是讨债,而非犯罪!陈小青相信,自己有办法消除黄雄伟的犯罪感,他走了这一步,无非是在法律什么也做不了的情况下,以一名警察,不,是以一位丈夫的身份,对一个罪有应得的坏蛋执行死刑!一个在刑侦队一干就是十几年的警察,杀掉一个坏蛋而不留下罪证,应当是可能的。除非他自己想去死!
陈小青越想越轻松,她的脑子里调皮地闪过一个念头:黄雄伟,你该不会用我那条苏格兰围巾上吊吧?在公安局办公室,连个上吊的地方也找不到啊!陈小青甚至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已经爬到公安局的三楼,一个匆匆下楼的警察,到了楼梯拐角处忍不住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个警察并不认识她,要是知道她就是黄雄伟的妻子,肯定会把她拦下来。同事出事了,他在忙乱中,仍然注意到擦肩而过的女人长得漂亮,在楼梯上忽然一笑,嘴角翘起来,妩媚动人。
陈小青带着那个挎包,一只手里捏紧一个纸团。如果把纸团打开,就可以发现那是从某个很讲究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柔韧度相当高,密密麻麻的皱折毫无破损,都可以完全抹平。如果凑近一点看,就能看到在这张纸的一面,黄雄伟写下的那两句p8q4J8+50WsmEOwpqk+nSkawFI9lUBYNASuHWrj2Mws=话。但这还是一个秘密,陈小青紧紧将它握在手中。
黄雄伟是如何解决掉曾经奸污过他的妻子的那个人的?随着他本人的死亡,这个谜底有待揭开。黄雄伟生前的同事、领导对他的死很快作出了“自杀”的结论,而他自杀的方式,也许受到过刑侦队破获的一起恶性杀人案中作案手段的启发。
那桩杀人案让不少警察怵目惊心,凶手是上野石村三个穷凶极恶的中年男人。他们怀疑一个走村串户的外地货郎,在一个夜晚,以三张大红大绿的假缎子被面,趁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不在家,睡到了他的床上,从他媳妇的身体上换取通宵达旦的快乐。第二天晚上,这个人纠集了另外二人,跑到下野石村去围堵那个舌头尖上还残存着偷腥的滋味的货郎。他们把货郎逼到渔洞水库南干渠上,那两个帮凶一前一后牢牢地抱住他。这个来自河北的货郎,在滇东北的一片田野里,站在灌溉渠坚硬的水泥埂上,睁着惊恐的双眼,看了不远处的村庄一眼,又看了头顶上的天空一眼,他暂时还没有意料到一个夜晚的快乐,竟然要以一条人命作为代价。
他走过无数一贫如洗的村庄,占过不少妇女的便宜,经过察言观色,往往能用一条不值两文钱的花短裤,诱使一名村妇脱下她的长裤子。那些村庄里没有几个男人,他们要么走投无路,要么异想天开,外出卖力去了,有人在他乡送了命,再也回不来了。他清楚,那些上手的妇女并不是因为贫穷而下贱,而是因为寂寞、饥渴而苟且。因而,他常常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快乐使者,他的出现,抚慰了那些妇女孤寂的心灵,滋润了她们干枯的身体。他来到一个村庄,离开一个村庄,虽然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但天天心情愉快,不时哼着小调,仿佛一只要飞多高就飞多高、要飞多远就飞多远,此时回到了地面的大鸟。
河北人没有想到那个叫上野石的小村子,还有较多的男人留守。但这些男人经常夜不归宿,有在外边赌钱的,也有在外边偷东西的,还有吸食、注射毒品的,他们的彪悍凶猛出乎河北人的意料。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在云南高原上野石这样的坝子里,自认为受了欺辱的男人,照样凶狠、残忍。动弹不了的河北人看了第三人一眼,他的魂魄受到严重惊吓,立即飞出体外。在暗黑的夜色中,河北人看到一把雪亮的斧头,他的舌头在干燥的嘴巴里立即僵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场面并不像河北人想象的那样血腥,它甚至几乎不见血迹。那位给自己雪耻的丈夫,把一颗20厘米长的钉子,从河北人的头顶钉了下去。这个建筑工地上的木匠,曾经将几十万颗钉子钉进木头,但在一个人的头顶上钉钉子倒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就将钉子夹紧,竖直,用右手里的斧头在钉帽上轻轻一敲,钉子就快乐地往里边钻,敲第二下的时候,多用了一点力气,手上的感觉,跟在松木板上敲钉子,碰上了木头里的树节差不多,但钉子一下就钻过去了,以至于白费了敲第三下的多余力气,钉帽压疼了左手的指头,随即慌忙放手,钉帽就服服帖帖地扣在河北人的头顶上。
河北人大口喘着粗气,但声音很低。顶多一分钟,河北人就想咬紧牙关,但怎么也咬不住,咬不严,上牙和下牙不停地相碰,发出的声音竟然像用斧头敲钉子一样清脆,一样悦耳。
大概过了两分钟,河北人的身体开始瘫软,重心下移,抱住他的两个人,一个人说:“应该差不多了!”另一个人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河北人的头顶,他居然准确地摸到了那颗钉子,说:“血不多!”第三人拿出打火机,凑近河北人的脸,打燃,用两个指头扒开眼皮,见瞳孔已是散的,说:“小命没啦,放手吧。”那两人一放手,河北人就瘫倒在他俩脚跟前。第三人给那两人发了烟,点了火,自己也点了烟,三个人站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就吸烟。吸完烟,他们把软绵绵的河北人扔进沟渠,扔的时候,保证了他的头朝下,就像是失足落水,一头栽了下去,两三米深的沟渠,栽死人还是说得过去的。然后,他们并没有忘记,把河北人的货筐啊,扁担啊,通通踢进深沟里去。
但他们疏忽了一点,就是一个货郎失足落水而死。他的口袋里不应该一分钱也没有。由于他们贪图从河北人身上搜出来的三千多块钱,只将他随身携带的安全套继续留在口袋里,致使有着多年刑侦经验的黄雄伟迅速将货郎之死判断为他杀,并很有把握地认为凶手来自周边村庄,至于杀人动机,与性有关的报复,图财害命,都有可能。一心雪耻的丈夫,作为主犯,他把三千多块钱全部分给两个协同作案者,算是给他们的意外获得的酬谢。
这桩恶性杀人案,黄雄伟曾对妻子小青讲起过,据他透露,法医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发现河北人头顶上的那颗真正置他于死地的钉子。
黄雄伟也想用一颗钉子来了结自己的性命,但他在方式上改变了一下,准备从耳门附近把钉子敲进脑袋,并且已经敲了一下。
从事后的情况来看,黄雄伟对自杀是犹豫过的,他也许还牵挂着妻子小青,甚至留念着他们的生活,所以,在钉锤敲向钉帽的那一刻,他的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钉子钻进了肉体一至两厘米,一种火辣辣的疼痛迅速传遍黄雄伟的全身,他手里的钉锤掉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小窝,耳门边上的钉子,里面的一至两厘米保持不了外面的十八至十九厘米的平衡,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也掉了下来。那种对人世抽象的牵挂与留念,被实实在在的疼痛所抵消。
在这样的情况下,黄雄伟本来是有机会放弃自杀的,尽管他自杀的原因一时还不为人所知,也不为人理解,但一个正在自杀的人要给自己找到一个暂时活下去的理由,应当是有这种可能的。这种疼痛牵制了黄雄伟的心思意念,作为一名警察,作为一个杀死了曾经奸污过自己妻子的那个坏蛋的男人,他当然不满于自身在疼痛面前表现出来的怯懦和退缩。
从这个角度讲,黄雄伟是一个勇敢的人。“单有勇敢是不够的,那个曾经奸污了小青的坏蛋也很勇敢。他的勇敢与我的勇敢不相上下,他的勇敢就是我的勇敢!他就是我!”黄雄伟苦笑了一下,他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也可以说,黄雄伟并不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自杀的。他继续想道:“还要有想象力才行!我的想象力就比他——那个强奸犯好!但是,话又说回来,奸污小青更是一件充满丰富想象的事情。”
黄雄伟不愿更多地去想妻子小青遭遇奸污的不幸往事,其中藏着巨大的秘密。他确实是一个有想象力的人,把敲入钉子的地方从头顶移到了耳门附近,他知道人体最为脆弱的地方不止一处。他最终没有把那颗钉子敲进自己的脑袋,而是把他敲进了办公室的一面墙壁里。他发挥了一生的想象力,用办公桌抽屉里藏着的妻子小青的那条苏格兰围巾,把自己吊在了墙壁高处那颗现敲进去的钉子上。
陈小青的那条苏格兰围巾,是对性生活有嗜好的夫妇俩的私密用品,黄雄伟用它了结自己的性命,把他的死与妻子的身体再一次联系在一起。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黄雄伟的脑子里会闪现一个什么样的念头呢?十多年前,那个坏蛋奸污陈小青的时候,黄雄伟和这个可怜的姑娘还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会在自己未来的生活中出现。按理说,如果陈小青不告诉黄雄伟,黄雄伟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有过不幸的遭遇。他所能想到的,很可能就是,陈小青和这个时代更多的姑娘一样,最后嫁的男人,不是初次委身的那一位。而陈小青之所以告诉黄雄伟,说明她爱他,更重要的是信赖他,希望他能接受她的全部,包括她的不幸,还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虽然对他来说也有屈辱。而黄雄伟杀掉曾经奸污过自己妻子的那个人,表明他确实疯狂地爱着陈小青,但对她的遭遇又始终不能释怀,无法从陈小青不幸的阴影中走出来。黄雄伟的最终自杀,也可以理解为他对妻子陈小青的某种厌弃,那么,他生前与她的快乐和幸福就存在可疑之处。
陈小青来到黄雄伟的办公室,这是她熟悉的地方。黄雄伟的同事已经把他从墙壁上取了下来,让他平躺在另一面墙壁下的长沙发上,用一张报纸盖住了他的脸。陈小青一心要给黄雄伟带来温存,安慰他那被犯罪感牢牢攫住的心灵,但眼前的情景告诉她。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男人,尽管他曾经是她的全部欢乐和所有幸福。
陈小青比警察想象的要冷静一些,她把手里紧握着的那个纸团打开,铺在黄雄伟生前使用的办公桌上,咬着嘴唇把它抹平,差不多抹了十几下,警察们呆呆地围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陈小青一把抓起被黄雄伟生前的同事扔在他办公桌上的那条苏格兰围巾,把它抱在胸前,谁都知道,她要抱住的其实是黄雄伟的身体,而那条苏格兰围巾太轻,太小,没有黄雄伟的分量,也没有他的体温,她的怀抱空虚而阴冷。
所有这一切,都使陈小青感到绝望,感到悲痛。泪水装满了陈小青的眼眶,此时,她的感情还是隐忍的,直到将那条苏格兰围巾抛向空中,她在绝望和悲痛中挥动的手臂碰到了身边的警察,挎包也掉在地上,他们就朝两边往后退,她一步跨到已经死去多时的黄雄伟那儿,揭开盖住他的脸庞的报纸,眼泪才像雨水一样冲刷着她的面孔。陈小青已经被绝望和悲痛压垮,瘫软在摆放丈夫遗体的长沙发边,眼神变得越来越空,身边的人,他们呆呆地看着从陈小青的挎包里散落出来的一本书、一把牙刷和一支牙膏,没有一个人能够安慰她。
对于警察黄雄伟的死,警方已经盖棺定论,认为他百分之百死于自杀。尽管如此,警方仍然展开了必要的调查。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陈小青曾经遭受奸污的不幸经历,会在她的内心深处留下阴影,很可能导致不同程度的性冷淡、性惧怕、性排斥,从而影响婚后性生活的和谐。当然,如果陈小青自己能摆脱这个阴影,而丈夫又对她关爱有加的话,那么,她身心遭受的创伤也能得到彻底医治。
陈小青十分配合警方的调查,涉及到私生活,她也几乎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只是不想过多地讲述自己与黄雄伟生前的婚姻生活,但毫无保留地提供了黄雄伟写下的日记,以及他们录制的所有录像带。
一对夫妇,能如此地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之中,确实让人吃惊!警方在调查中发现,他们先人为主的分析都是错误的,陈小青对性生活不仅不冷淡,不惧怕,不排斥,相反极端热爱,热爱到了癫狂的地步!因而,他们进一步将陈小青的绝望和悲痛,单纯地理解为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快乐和幸福的永远失去。
办案警察掌握这些情况之后,对陈小青充满了真诚的同情,在他们看来,陈小青未来的生活必将一片灰暗,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她的生活中重新扮演黄雄伟的角色,无论换了谁,都不可能像黄雄伟那样带给她那么多、那么大、那么深的快乐和幸福。他们对同事黄雄伟也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艳羡,相信陈小青这个女人确实是上帝用黄雄伟的一根肋骨创造出来的,要不然,这对夫妇怎么能真的就合二为一了?
在当地警察队伍中,黄雄伟品行端正,不喜女色,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当小姐成为这个县城的常住人口之一,不少警察同志都以特殊身份从她们身上得到了一份又一份免费的午餐时,黄雄伟仍然不为所动,就有同事怀着善意和怜悯,揶揄他还像一个农民那样善良,不懂得共享改革开放的成果。唯有办案警察借调查之机,翻阅了黄雄伟的日记,观看了黄陈二人的录像,简直叹为观止,才得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还有这样的性生活,还有这样的夫妻。“这些年来,强奸发案率下降了很多,还得感谢小姐的出现。”
当地警察们总爱开这样的玩笑,常常使黄雄伟面露不快之色,对此,很多同事都不理解。河北人被上野石的三个农民用一颗钉子钉死的案件侦破之后,发挥过关键作用的黄雄伟并没有任何轻松愉快可言,让同事们十分不解的是,他的情绪相反变得压抑、沉闷,对待受害人、犯罪嫌疑人的态度也变得难以捉摸,时而觉得受害人可怜兮兮的,时而又觉得凡是与别人的女人偷欢的坏蛋都应当被弄死,弄死了才快人心!时而觉得犯罪嫌疑人过于心狠手辣了,河北人又不是强奸犯,人家占用你无数个夜晚之中的一夜两情相悦,何至于取走他的性命?时而觉得置河北人于死地、洗刷耻辱是必须的,也是有血性的。更是值得的。事实上,这些情绪和态度,黄雄伟在妻子小青面前也有所表现,还给他俩的一些日子蒙上了阴影。
办案警察还从众多的录像带中发现一个反复出现的细节:陈黄二人的身体,几乎可以以任何方式获得快乐,但他们最喜欢的一种方式是,陈骑在黄的身上,当黄的快乐正要决堤的时候,陈忽然起身,低头对黄说:“答应我,找出那个人来,把他解决掉!”听不到黄的回答,只见黄张开的手臂握紧了拳头,握了好几下,然后松开,抱住陈大汗淋漓的身体,让她再次骑在自己身上,继续开始快乐的旅程。他们还在一个录像带里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陈小青骑在黄雄伟身上,在快乐完全充满她的身体的时候,她顿时停止呼喊,气喘吁吁地说:“好希望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是你就好了就好了!……真爽!”黄雄伟猛然抱紧陈小青,迅速把她翻在身下,然后用力撞击着那个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的身体。当然,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黄雄伟的脑子里居然出现了妻子小青曾经被奸污的那一幕。
这一点,也许连陈小青也一辈子都想不到。至于黄雄伟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日记里记一记,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了。事实正是这样,办案警察试图在黄雄伟的日记里发现与那个重要细节和这一关键场景相印证、补充的内容,结果一无所获。
如果说,警方借助日记本、录像带,推断出了黄雄伟产生杀人动机的合理性,那么,他们也可以很容易地解释黄雄伟的自杀。应当指出的是,黄雄伟的自杀未必就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那么简单,也许,真正导致他内心崩溃的,是在杀死曾经奸污过自己妻子的那个人之后,所产生的挫败感、空虚感。这种挫败感、空虚感,很可能没有几个人抗拒得了,没有几个人扛得住。当蓄谋已久、处心积虑的谋杀如愿以偿之后,当事人会忽然陷入一种严重的挫败感之中,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之中,觉得自己在整个毫无意义的人生中,又干了一件更加没有意义的事情,继而心灰意冷,懒得去掩盖罪行,不想逃命。上野石的那个杀人主犯,在审判中也交待过类似的情况,但他毕竟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农民,表达得不是非常清楚。之所以要一再提到下野石杀人案,不仅因为黄雄伟的自杀,在手段上有所借鉴(虽然没有实现最终目的)。而且还因为对警方的调查,在分析黄雄伟自杀的原因等方面也是有所启发的。
与其他人自杀不一样,黄雄伟的自杀很可能构成了一桩刑事案件。因为,如果黄雄伟日记上的说法是可靠的,那么,他的自杀是因为背负着一条人命。警方感到无比苦恼的是,他们的调查看起来更像是对黄陈二人私生活的窥探,一直没有摸到这桩刑事案件的边缘,查不明曾经奸污过陈小青的那个人是谁,也就搞不清黄雄伟杀掉的人是谁。陈小青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曾经奸污过她的那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个人究竟是谁?十多年时光已经过去,那个人,难道只存在于陈小青被奸污的那个不幸的下午?
陈小青又想起了过去的一个场景,而这个场景是录像带中没有的。那个夜晚,陈小青和黄雄伟的快乐用完了两个录像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快乐还要继续,也就没有换上第三个录像带,所以,在黄雄伟自杀后,办案警察就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场景了。但这个场景的类似片段,却是在其他录像带里出现过的。
陈小青抚慰着黄雄伟暂时衰败不堪、萎靡不振的身体说:“不晓得是哪样原因,我做梦都梦见那个奸污我的人就是你!但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会奸污我?可是,我又希望确实是你。其实,我是希望,自己的一生只有一个男人,起点是你,途中是你,终点是你!我有时候甚至想,如果当时有力气把那个坏蛋蒙面的书包扯下来,发现他就是你,我也会爱上你,嫁给你,和你像现在这样做爱!你说这种想法怪不怪啊?那个坏蛋蒙面的确实是一个书包,割开了三个破洞。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书包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的字眼还可以辨认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啊!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从破洞里伸出舌头来,舔了我的膝盖,舌头居然是凉的!”说了这些,陈小青就后悔了。她已经明白,自己又一次给黄雄伟带来了屈辱,而且,比起以往中止正在进行的快乐,要求黄雄伟答应她,哪怕上天人地也要找出那个人来,然后毫不手软将他解决掉的那种做法来,屈辱的程度更深。
不过,黄雄伟的反应完全出乎陈小青的意料,他就像是一个受虐狂无条件配合一个施虐狂一样,配合着陈小青说:“不要说你做梦,就是我做梦,都梦到那个奸污你的人就是我!不管我们现在有多快乐,都不能冲淡更不能抵消那一次的快乐,尽管那种快乐带有伤害色彩,从某种角度说还是罪恶的!就连你也是快乐的,我说的主要是你!你在开始的时候有些害怕,这很正常!但你的身体很快就松弛下来了,你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尝到了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快乐!你迎了上去,紧紧搂住那个奸污你的人,紧紧搂住我!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正在被奸污,你会一直搂住那个人,一直搂住我!但你还是感到不好意思了,感到难为情了,放开了那个人,放开了我!你不断搂住,又不断放开,再不断搂住!”
陈小青被黄雄伟的这些话彻底惊呆了,她张大嘴巴,停止了对黄雄伟的抚慰。经过陈小青的抚慰,经过这番奇怪的对话,黄雄伟的身体变得生机勃勃、意气风发,他迅猛而粗暴地进入了陈小青的身体,陈小青闭上了眼睛,咬紧了嘴唇。这一次,黄雄伟不像是和陈小青做爱,而像是奸污她。所有有过夫妻生活的人,都不可能想象出黄陈二人此时的心境和感受。由于始终咬紧嘴唇的缘故,陈小青的脸色憋得发紫,但实际上,她还憋着一句话,陈小青说:“黄雄伟,你怎么这么说?你给我好好想一想,你能这么说吗?”在所有快乐的时刻,陈小青都不会叫出黄雄伟的全名,她有时候叫他“黄!”“啊黄!”她说“黄、啊黄是一条大黄狗!我喜欢你这条大黄狗!”有时候她叫他“伟哥!”这种叫法包含了她的满足和赞赏,其中的意味,两人心照不宣。但这一次,她这样叫了,说明她的心里很可能堵着一点什么,让人不舒坦。黄雄伟伸出舌头,舔了陈小青的膝盖,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陈小青吃惊地望着这个正在与自己做爱的男人,她的脑子里出现了“咔嚓”一声响,所有的记忆在一瞬间绷断了,断裂之处又被迅速拉开,继而出现大段的空白。
黄雄伟说:“情况已经发生变化,我的舌头不是凉的,你的膝盖也没有少女的香气了,毕竟过了十多年了啊!”
陈小青确实不知道曾经奸污过她的那个人是谁。
时光倒回十六年前,陈小青还是昭通卫生学校医士专业的四年级的一名女生。
昭通的冬天藏着一万把冷刀子,动不动就拿出来割行人的脸,割行人缩在衣领里的脖子,还有装进裤兜的手。与滇东北其他地方的寒冷相比,比如,与陈小青的故乡,那个被随手扔在群山之中的小村落相比,昭通的寒冷是锋利的,虽然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暴戾,但也有快刀斩乱麻、挥刀断水的利索。与那些怕冷的姑娘不同,陈小青喜欢昭通的冬天。而更多的女同学,对昭通的冬天充满了厌恨,那种锋利的寒冷,也会以一种缓慢而歹毒的方式折磨她们,使她们患上冻疮,又痒又疼,十分难受。而且,这些花季少女,在昭通的冬天里不得不穿上臃肿的衣服御寒,身段顿失,青春的美妙要等到解冻的春天才能绽放。这些姑娘喜欢过的是夏天,她们穿上裙子,露出手臂和小腿,在这个振奋人心的季节,连凉鞋里脚趾头都是惬意的。陈小青当时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女,也许她的血液循环与女同学们的不一样,从来没有尝过冻疮的苦头。女同学们都不理解陈小青居然会喜欢昭通的冬天,不要说她的女同学,就是她的男朋友。也不理解。
陈小青的男朋友是警察学校的学生,她很早就知道当年的男朋友与黄雄伟不是一个班的,但是一届的,住同一间宿舍。这些学校安排学生住宿,安排到最后,每个班级都可能剩下几人,作为“零头”的部分,就混住在一起了。曾经的男朋友与后来的丈夫读书期间住过同一间宿舍,也算是陈小青人生的一种巧合吧。
只是说,陈小青本人不可能清楚,这种巧合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黄陈二人相爱后,后者对前者说过,她曾经的男朋友枉为警察,算不上什么男人,简直就不叫人,这种话含有相当明显的贬损、诋毁成分,前者也许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也许不愿触及自己女朋友的过去,一心想把那个曾经同宿舍住过的警察封存在历史烟尘之中,因而未作任何评判,保持了沉默。
陈小青说这番话,确实另有隐情,她在首次与黄雄伟发生关系之后,告诉了他。她在讲述其中的隐情的时候,一开始哭了,哭过之后,情绪就冷静下来。就像弥留之际的老祖母,对她的孙辈随便说一说过去的事情。她甚至没有表情,始终看着自己的前方,有意避免看到黄雄伟,即使看到了,也当这个人不存在,无法解释她其实是对着黄雄伟倾诉。说完,她穿好衣服,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一声不响地从黄雄伟身边走开了。
当年,陈小青的男朋友长满了一脸青春痘,留着警察学校的小平头,穿着警察学校的大衣、皮鞋。男朋友总是想把陈小青带到小旅馆一类的地方,或者是把她留在警察学校星期天空无一人的男生宿舍,但陈小青总是不上他的当,她对男朋友每一颗青春痘里藏着的企图都保持着防范。陈小青与男朋友来自昭通不同的两个县,当时的毕业生分配实行回生源地就业的政策,很可能将他们的爱情一刀两断。陈小青有自己的谨慎之处,她不想对可能中断的爱情付出自己的全部。当然,这些都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今天已成为遭受质疑的过去。还有一点,就是陈小青很可能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男朋友,因而能清醒、理智地对待他一脸蠢蠢欲动、欲壑难填的青春痘。陈小青总是有办法把男朋友带到昭通的街上,实在不行,就把他带到昭通的郊外,卫生学校背后一个叫省耕塘的水库边,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她也能做到这一点。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昭通冬天的冷刀子,嗜血的冷兵器,在省耕塘水库边舔着这对恋人。
男朋友一脸的青春痘,在陈小青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早已变成密谋造反的千军万马,死了心要夺下她这个阵地了。也许是物极必反吧,当无数的冷刀子插进陈小青被男朋友掀开的衣物时,她的体内竟然涌动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热流。这股热流激荡着陈小青的全身,几乎冲毁了她少女时代的那道防线。
在接下来的某一瞬间,陈小青也出现过沮丧的心情,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远离小旅馆和空无一人的男生宿舍,同样于事无补。
陈小青把昭通的九十年代初期看成是一个单纯的时期,而在如此单纯的时期,她有着特殊家庭背景的男朋友,在省耕塘水库边这样的枯草地上,产生了不可遏止的念头,要率领青春痘的千军万马,意欲长驱直入她的宫殿,她在惊慌之余,对这个有劲无处使的青年终于刮目相看了。
身为卫生学校的女生,陈小青了解自己的身体,清楚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正是男朋友所梦寐以求的。尽管天时尚早,但在冷刀子横行的冬天,除了陈小青和男朋友这种特殊情况,应当不会还有人愿意来到省耕塘水库这样的地方。不过,一向慎重的陈小青还是睁开微闭的双眼,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她看到几百米之外的一棵核桃树下,竟然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带着一个帽子,由于距离的关系,或许因为那个帽子过于奇怪,所以看不清此人的脸朝向那一边,是否在看着他们。陈小青迟疑了一下,对男朋友说:“有人,远处有人!”男朋友肯定听清了陈小青说什么,但觉得她的声音犹如梦呓,他有过多次遭拒的经历,认为这也是陈小青在勉强地找借口,无非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在作祟,就不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而是用嘴巴堵住陈小青,使她无法开口。陈小青想了想,就像她看不清远处核桃树下的那个人一样,对方也应当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吧。同时,她也想过,待到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是应当采取一种较为隐蔽的姿势,从远处看,就像是两个人坐在一起,无非是有一些搂搂抱抱的动作而已。像所有姑娘在这个时刻一样,陈小青再次闭上了眼睛。
远处核桃树下的那个人,就是十来分钟以后奸污陈小青的坏蛋。
这个坏蛋的歹毒之处还在于,他选择了这对初尝禁果的恋人在人生最尴尬的时候出现。
陈小青听到有脚步声朝他们奔跑过来,那时候,男朋友已经靠近她的宫殿。男朋友应当也听到有人跑过来,他一扭头,看到了一个蒙面人,手里提着一把不带销的刀子,足有两尺长,看得出来刀身雪亮,刀刃锋利,让人不寒而栗。蒙面人手里的刀子只有一把,而且他只是提着,还没有真正动它,可是,男朋友就像挨了无数的刀子一阵猛捅,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那些看不见的窟窿似乎流光了所有的血,使这个男人变得毫无血性。陈小青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那种羞辱感让她无地自容。
蒙面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挥了挥手里的刀子,陈小青的男朋友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男朋友很可能被吓蒙了,没有意识到自己瘫软在恋人的两腿之间。也没有想到要给她遮羞。蒙面人忽然抬起一脚,狠狠地踢中了男朋友的脸。男朋友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差不多是顺势一滚,就滚出了几米远。褪到脚踝的裤子妨碍他就地站起来,他不得不在地上折腾着料理裤子。蒙面人蹿过去,一手把刀子猛地一挥,一手朝远处一指。男朋友从地上跳起来的时候,裤腰已提在手里,拉到了屁股上方,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迅速地奔跑而去了。如果男朋友的目光不是完全集中在蒙面人的刀子上,那么,他完全可能发现,这个凶神恶煞的坏蛋,用来蒙面的是昭通正在流行的书包,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这样的字样,而且所穿的皮鞋,与自己脚上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男朋友跑得很快,而且头也不回,陈小青拿开蒙在自己脸上的手,看到了他越跑越远的样子。
蒙面人的目的也许达到了,他静静地站着,在几米远的地方看着陈小青。
如果陈小青不是再一次把双手放在脸上,而是拉拉衣物起身就跑,那么,蒙面人也许不会奸污她吧?
一个人的遭遇也像历史一样无法假设,陈小青没有跑开。当陈小青又一次拿开手,他看到蒙面人用嘴巴咬住刀子,先脱鞋子,再脱裤子,然后又穿上鞋子。
蒙面人俯身在陈小青上面的那一刻,她又一次把手放在脸上,手缝里传出了她的哭声。蒙面人犹疑了一下。但只犹疑了一下。如果不是男朋友开启了陈小青的身体,蒙面人也许不能顺利地进入她。
少女的疼痛使陈小青本能地屈起一条腿,这条腿顶着了蒙面人的小腹。蒙面人的疼痛很可能比陈小青的更剧烈,他退出陈小青的体外,弓着背脊,跪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腹部,由于嘴巴咬着刀子,所以发出的是一种类似狗叫的“呜呜”声。
陈小青这时是有机会跑开的,但她没有起身,只是把脸上的手拿开。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有泪痕,也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因哭泣而抽搐。
这时,昭通城郊省耕塘水库边冬天的冷刀子,均匀地割着陈小青和蒙面人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这在客观上导致了蒙面人更加怀念陈小青体内的温暖,他再次进入她的身体,也许就不仅仅是那种单纯的欲望了。
陈小青使劲地推了几下俯身在上面的蒙面人,和所有人猜想的一样,她没能将这个奸污自己的人推开。
在陈小青抱住蒙面人的背脊,抬起了自己的两条腿,身体向他迎了上去的时候,他从嘴巴上取下刀子,把它扔了出去。他们都没有看到刀子闪过一线光芒,落在了身边的枯草地上。
到了黄昏时,陈小青的男朋友带着警察学校的十来个同学,气势汹汹地奔省耕塘水库而来。这个没有丝毫血性的未来警察,跑回警察学校,对同学们是这样说的:他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在省耕塘水库边(这么冷的冬天,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被一群吸毒的混混(究竟有多少人?)敲诈。由于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带着大批通海火药枪和刀子,他觉得只能智取,不能猛攻,以免自己吃亏,更不能让女朋友的一根汗毛受损,所以灵机一动(他居然说得出口!),答应将女朋友留在他们手上,三个小时之内,找一千块钱送过去。警察学校的学生是好威胁的吗?一块钱也不会给他们的,同学们去了就准备一顿暴打,往死里打,打得哭爹喊娘了也不轻易放饶!为了对那群吸毒的混混造成强大的威慑,他们还把空着的枪套通通别在裤袋上,在半路上就商议好了,到时候齐声吆喝,统一做掏枪的假动作,在对方被怔住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纷纷按翻在地(多么威风凛凛啊!)。
当时,黄雄伟不在学校,否则,按理说,他也有可能一起奔赴省耕塘水库,去群英救美,惩恶扬善。到了那里,当然空无一人。
陈小青的男朋友对自己浮肿的脸庞作出的解释是,他与那群吸毒的混混进行了英勇的搏斗,但一人难敌数手,挂点小彩在所难免。同学们陪他到了卫生学校,他就让他们在女生宿舍楼下等着,一个人上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同学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才下来。他说:“我原来以为学医的人很死板,没想到我女朋友倒还机智,警告那群吸毒的混混,说我是警察学校的学生!估计在我还未赶回我们学校的时候,他们就把她放了,她就一个人回来了。”也有同学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向他们挑明身份呢?免得你女朋友虚惊一场!也免得我们白跑一趟,连一根××毛都没有找到!”他说:“我当时就大吼一声,直接说我是警察!他们说我带着个小×,到荒郊野外来乱整,是什么警察?可能是因为后来见我敢把女朋友单独留下来,才相信真是警察学校的,就不敢等着要那一千块钱了吧。”听起来也还能自圆其说。
不过,他也承认,这件事让他在女朋友面前丢尽了而子,有朝一日要找那群吸毒的混混算账!还说,这个女朋友,已经不想再理他,他们的关系很可能要到此结束了。他看起来多少有些悲伤,为了安慰他,同学们陪他去喝酒,喝完酒又去歌舞厅唱歌。晚上,黄雄伟他们宿舍有三个人夜不归宿,其中之一就是陈小青的男朋友,恰巧学校到这间宿舍来查夜,第二天,另外两个同学被关了一天的禁闭。
奸污陈小青的那个坏蛋是谁?从此以后,很可能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陈小青本来准备去找一回男朋友,但她的情绪很复杂,既想把他跑掉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在他的怀抱里痛哭一场,希望他能抚平她身心遭受的创伤,又想狠狠地抽他两耳光,指责他不配当警察,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人,在羞辱他之后扬长而去。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复杂的情绪,她最终并没有去找他。陈小青有一种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心理,她其实是希望男朋友先来找她。如果男朋友找过来,请求她原谅他,她也许就真的原谅他了。
当天傍晚,陈小青的男朋友,带着他的十多个同学来到卫生学校,他让他们在一幢女生宿舍楼下等着,自己走上去的,并不是陈小青所住的那一幢。这件事情,一辈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明白,鬼知道他那一天的一个多小时是怎么度过的!这真是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人啊。
陈小青的男朋友向她的同班同学打听到,她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就到教室上课去了,没有人能看出有什么不正常的。这样一来,他目睹到蒙面人的身影与陈小青重叠在一起那一幕以来产生的屈辱和悲愤,不可思议地转变为对女朋友的蔑视与唾弃,决心让这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从他的生活中自动消失。
陈小青的男朋友想好了很多话装在脑子里,只要她来找他,他就把这些话现现成成地说出来。他反复排练,连手势、语调、表情都充分考虑到了,说到关键之处,最好是吸上一支烟,沉默两三分钟,先把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在地上,再把烟屁股一扔,用警察学校的皮鞋尖碾碎它。所谓关键之处,他是这样设计的:“那天的事情,我觉得你是在演戏!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一千次一万次地拒绝了我!狠毒不过妇人心啊。你想和我分手,怎么不明说呢?演这么一场戏来伤害我!你也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考虑考虑我的承受能力!你在利用我的脆弱——你清楚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你的新任男朋友会永远嘲笑我,说我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两三年过去了,还把你完完整整地拱手相让!”接下来,他就盯着自己的皮鞋尖,再也不耐烦看上她一眼,说:“就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想再说!”然后,转身就走。刚开始这样想的时候,陈小青的男朋友被自己吓了一跳,觉得有些恶毒,还有些无耻,但想到这是面对既成事实,找回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的最好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就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了,自我陶醉了一番。他在预备、排练和设计的时候,也会被这样一幕场面弄得心烦意乱:他正要跑出陈小青的视野,回了一下头,那是他在跑掉的过程中第一次回头,也是最后一次回头,他没有看到陈小青,只看到蒙面人的背影,这个坏蛋已经把他的女朋友压在身下了!每当这一幕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他就摇几下头,就像在观察多维空间图案一样,摇头之后,图案就自动切换成别的样子了。所谓别的样子,就是他设计出来的那一些。
陈小青一直没有来找他,他准备用来打发走陈小青的那番话,却在他那过于阴暗的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的次数多了,竟变成了事实本身,容不得他不相信。在毕业前的那个学期里,只要宿舍里说起男朋友女朋友的话题来,他都会暗自叹息:陈小青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简直阴毒到了令人发怵的地步!
同宿舍的同学早已习惯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沉默与冷淡,只有黄雄伟,在那种时候,常常以一种冰冷的目光盯着他。那种目光就像昭通冬天的冷刀子,锋利,凶险,刀刀无形,刀刀致命。他不可能真正明白黄雄伟何以用冷刀子似的目光看他,但已经意识到黄雄伟的目光比陈小青的“阴毒”更令他发怵。他的意识就在这里停了下来,要是朝前再走一步,也许会触及到两者之间的关系问题。实际上,他却把问题简单化了。
黄雄伟历来看不起他这个人,当面说过一些很难听的话:“你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勇士,却屙不起三尺高的尿!你父亲在当县委书记,并不意味着你有高贵的血统!……”身为警察学校的学生,如果换成别人,根本等不到黄雄伟把话说完就要动拳头了。特别是在之后的全校实战课上,他与黄雄伟冤家路窄,至少有两次抽成了一组,他都去央求教官换人。据说,他并没有被警察学校正式录取,是以特殊关系进来读书的,教官知道他有个当县委书记的爹,对学员一向严厉的教官没有理由不答应他这个官宦子弟的要求,这就进一步在黄雄伟的眼里摧毁了他的形象。就体能来说,黄雄伟虽然身高一米八,是这所警察学校少数最高的学生之一,但因为是穷孩子、苦孩子出身,在农村吃了十几年的苞谷饭,在学校里很少有机会吃肉,营养摄入量严重不足,硬撑着长了那么高,很大程度上是虚高,并不见得有多强的战斗力。不过,黄雄伟一直刻苦训练,长期与体质的虚弱作斗争,而在实战课上,无论对手是官家少爷,还是资本家后裔,他都从不假打,而是顽强拼搏,不会轻易让对方取胜而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倒也给人留下了本领过人的印象。其实,陈小青的男朋友,每天晚上都要用蜂蜜水泡麦乳精喝,他父亲代表组织为他提供了茁壮成长的优越条件,他也挺争气的,通过一二十年的努力奋斗,确实长得体格健壮,本力很好,与农民的后代黄雄伟较量,不说将他打趴下,打个平手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他连敢都不敢!……
因为有这些经历,他很自然地将那冷刀子一般的目光,理解为生性倔强的黄雄伟对他的不屑。而不屑的背后是否还有秘密,不要说深究下去,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黄雄伟自杀之后,一直困扰着陈小青的一个问题是,那个曾经奸污过她的坏蛋,连她自己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谁,黄雄伟是如何找到那个人,然后把他解决掉的?
三年过去了,警方仍然发现不了有谁被黄雄伟杀死了。办案警察为此很心烦,他们最终把摄制性爱录像带的黄雄伟夫妇看成变态,把黄雄伟写日记视为不正常,把陈小青无休无止而且是在性生活过程的紧要时刻要求丈夫杀掉曾经奸污过自己的那个人判断为一种折磨,在这种情况下,黄雄伟的脑子就会多多少少出一些问题,最后干脆自杀!也就是说,根据他们的推测,黄雄伟根本没有杀掉任何人,既然受不了陈小青的折腾,决定以自杀来了结,就完全有可能写下那样两句话,来糊弄陈小青。如果一定要认为黄雄伟确实是杀人后自杀的,那么,他杀掉的那个人只能是他自己,只有一种解释能够成立,那就是:他把自己当成了曾经奸污过陈小青的人,杀人和自杀乃是同一过程,这也再一次表明,黄雄伟的思维逻辑已经混乱。
办案民警对这个死去的同事有些不满,认为他不该在糊弄陈小青的同时,也把他们给糊弄了。黄雄伟生前的领导,从办案警察那里了解到黄雄伟多次上班迟到,还耽误过一次重要行动,原因竟然是他要利用那段时间跟在医院上夜班回来的妻子陈小青做爱,还要用录像带录下来,在日记本里记下来,早就带着情绪将黄雄伟的自杀庸俗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并且对这个不无优秀之处的刑侦警察越来越厌恶,对他的死逐渐丧失了同情,最终接受和认同了办案警察的分析,黄雄伟自杀案的侦破就这样无果而终。警方只是简单地告诉陈小青:黄雄伟的案子结了,没有事实证明他杀过其他人。
一些关键问题,陈小青也没有仔细去想。
当年,就在陈小青遭人奸污之后的第二天清晨,黄雄伟不顾被学校处分的危险,从昭通南门跑到东门,来到卫生学校,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守候。黄雄伟来守候陈小青,这其中就有问题。
黄雄伟认识陈小青,这倒不奇怪。陈小青的男朋友不止一次将她带到宿舍里去过,黄雄伟见过她好几回。
在警察学校,学生带着异性到宿舍本来是被严格禁止的,但陈小青的男朋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在他的几个女朋友当中,陈小青的姿色最为出众。他把女朋友一个又一个带到宿舍里来,本来就有向同学们炫耀的意思,哪一个最漂亮,就想多带几次。
黄雄伟对师范专科学校、教育学院、林业学校和技术学校的那几个姑娘,通通没有好感,也倒不是因为她们比不上陈小青漂亮,而是因为她们来到男生宿舍,毫无羞涩之感。特别是那个师范专科学校的姑娘,在黄雄伟他们宿舍里坐着坐着,当着大家的面,居然把一双白袜子脱了下来,扔给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嗅了嗅白袜子,眉开眼笑,又把它扔到自己的床底下,从皮箱里拿出一双新的白袜子来,让她换上!这个未来警察,他的皮箱里究竟装着多少双白袜子呢?
而陈小青不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羞得满脸通红。黄雄伟当时就在,他喜欢羞涩的姑娘。陈小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那次只在宿舍里呆了不到三分钟。宿舍空间局促,陈小青凑巧站在黄雄伟的床前,离坐在床沿上的黄雄伟很近,她的裙子和长筒布靴之间露出来的胭窝,差一点就挨着了黄雄伟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指。当时,黄雄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抚摸一下甚至亲吻一下陈小青那光洁、好看的膝盖的冲动,这个在小学五年级的作文中写过自己长大以后要娶一个穿裙子的姑娘的青年,看到陈小青干净的胭窝,紧吸了一口气,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这就是黄雄伟的初恋,其中有朦朦胧胧的感觉,但很大程度上也是从陈小青的身体开始的,这很可能预示了他们后来的生活。黄雄伟后来想:如果陈小青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官宦子弟的众多的女朋友之一,那么,他会想到办法让她知道,她应当愤怒地离开这个花花公子,从而给他一个机会;要是她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或者总算知道了,但也无所谓,要与其他姑娘角逐到底,那么,这个陈小青,无论她穿上了多么好看的裙子,无论她的膝盖有更多光洁,无论她的胭窝有多干净,他都不愿再追逐她了。
……黄雄伟搞清楚陈小青住的宿舍是哪一幢,看到陈小青下来,他很激动,也很不安。陈小青发现了黄雄伟,她的脑子里出现了昨天下午那个嘴巴里咬着刀子的男人,他好像也有黄雄伟这么高,在昭通,一米八以上的身高毕竟不多见,这种特征很容易被记住。不过,陈小青并没有把奸污她的那个坏蛋与眼前的黄雄伟联系起来,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想到的是,那个官宦子弟指使黄雄伟来探一探她的情况,她知道他经常差遣警察学校的同学干这样干那样,很多人都乐意为他效劳,这不仅因为他拥有来自父亲的权势,还因为他一向慷慨,不惜挥霍钱财,带他们去酒店,去歌舞厅,偶尔还买一种叫“钓鱼台”的香烟发给他们,一人发一包。陈小青看黄雄伟的目光是鄙夷的,而且只看了一眼,就咬紧嘴唇快步走开了。整个上午,黄雄伟都在陈小青所在的那幢教学楼下守候,他要么在草地边走来走去,要么背靠着一棵什么树静静地站着,其间,也被学校执勤人员盘问过。所有这些,都被在教室里无心听课的陈小青看在眼里。越是这样,陈小青越是看不起黄雄伟,一个一米八的男人,竟然对一个毫无血性的官宦子弟惟命是从!上午放学的时候,黄雄伟看到陈小青下楼来了,低下头站了一会儿,大步朝她走过去。陈小青显然早就看到了黄雄伟,所以就跑了起来,跑上了宿舍楼,没让他追上。但有一点,陈小青并不担心,那就是,昨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男朋友是不会照直说的,他是一个能说会道、花言巧语的人,什么谎言都可以编造得像模像样。
黄雄伟到卫生学校来守候陈小青的次数多了,他因屡次无故旷课而被警察学校给予了留校察看、毕业证缓发一年的处分。陈小青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忆及自己在场的酒店、歌舞厅,他的男朋友犒劳警察学校的同学,从来没有见到过黄雄伟。直到有一天,黄雄伟找准机会,在校园里堵住了陈小青,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喜喜喜欢欢欢你!”陈小青才想明白,黄雄伟正在利用时机追求她,当她从黄雄伟的口里得知,她男朋友是如何向警察学校的同学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了。那时候,陈小青已经知道黄雄伟与她是一个县来的,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们的爱情更有可能指向婚姻,因而更现实。但陈小青明确地告诉黄雄伟,她看不起警察,警察不叫人,她再也不会找一个警察做男朋友了!听到这种话,黄雄伟情绪激动,几乎是吼着说道:“我告诉你,陈小青,警察与警察不一样!”
而这些,陈小青过去的男朋友都不知道,他实际上已经把她忘掉了。而黄雄伟身上发生的变化,他也完全忽视了。在他把陈小青带到宿舍来之前,黄雄伟与他的关系还算平和,他唯一不愉快的是,黄雄伟从不接受他的差遣,也坚决不要他用来收买人心的任何好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试图带领同宿舍的其他同学孤立黄雄伟,逼他乖乖地听话。但黄雄伟根本不吃这一套,依然特行独立,对谁也不搭理。他甚至想过联合起来揍黄雄伟一顿,狠狠地教训一场,但没有人愿意那么干,这可能是因为黄雄伟本身为人并不讨厌,说不定他骨子里的倔强更让人服气,而且当他愤怒的时候,目光总是像冷刀子一样锋利,让人战栗。这样一来,连他都有些害怕黄雄伟了。自从黄雄伟见到了陈小青之后,宿舍里就开始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了。陈小青的男朋友嗅觉不够灵敏,也许是闻多了姑娘们的白袜子的缘故吧,对一点就燃、一燃就爆的火药味浑然不觉。
就在陈小青出事的前几天,她男朋友喝醉了酒,同学们陪他在歌舞厅闹了很长时间,回到宿舍酒也还没有醒。他开始夸夸其谈,说自己对女朋友们破阵所向披靡,破阵之后,她们都很乖,把他侍候得像天上的神仙;又说,其中的一个,已经不是处女,多少有些遗憾!早已躺在床上的黄雄伟,一声不响地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把鞋带系上,又解开,又系上,再解开。由于宿舍已经熄灯,黄雄伟在干什么,可能没有被人注意到。陈小青的男朋友继续说,只有一个女朋友,迟迟未能破阵,弄得他心烦意乱。同学们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纷纷问他到底是哪一个,这样的尖刀兵都拿不下来,莫非是一块无缝的钢板?如果黄雄伟动手慢一些,他就有可能说出那个姑娘的名字了。在黑暗中,黄雄伟准确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发出了一种“嚯噜嚯噜”的声音,有同学以为他又一次开始呕吐,迅速爬起来开展一些必要的服务工作,才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黄雄伟把他从高低床的上层拖下来,重重地扔在地板上。黄雄伟不失机智地说:“再闹得我睡不着觉,我就把这畜生骟掉!我有刀。”陈小青出事那天,他跑回宿舍,见黄雄伟不在,脑子里也出现过那个持刀蒙面人,觉得他们几乎一样高,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
那个冬天结束了,昭通把它的冷刀子暂时收进了季节和气候的仓库,来年再拿出来用。
最后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黄雄伟和陈小青一起毕业,一起被分配回同一个县工作。如果说,这样的人生轨迹是当时的就业政策一笔勾画出来的,那么,他们的爱情将走过怎样的历程,却一时还不够明朗。
陈小青拒绝了黄雄伟,接受了一个县城里的青年的追求。但两人相处的时间极短,不到一个月。这只是一个闪电。两人分手的原因,双方说法不一样。这个青年喜欢看地图,家里收藏着数不清的地图。他希望陈小青也会对地图感兴趣,和自己多一些共同语言,所以就多次拿出各种各样的地图来,让陈小青看。有一次,陈小青忽然指着地图上一个叫喀什的地方说:“如果我们结婚,就到那里去旅行。”当时,青年和陈小青的关系还不是很明确,陈小青话一出口,脸就红了,羞涩的表情很动人。青年心头一热,把一只手放在陈小青的肩上,另一只手在地图上移动,说:“那里很乱,不安全!到时候要重新去一个地方。”不料陈小青猛然推开青年的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陈小青对黄雄伟说,这个青年也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可以一身毛病。可以一无所有,但必须勇敢!黄雄伟说:“青年如果勇敢,你就是他的了,我就没有机会了。”陈小青说:“不要乱讲!你知道勇敢是什么意思吗?”黄雄伟说:“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陈小青想,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啊!青年却对他的朋友们说,这个女人变态,不正常,至少是神经质,喜怒无常,变化多端!
黄雄伟终于与陈小青开始来往了。一年后,也是在一个冬天里,在与昭通一样的冷刀子横行的县城的冬天里,陈小青把自己交给了黄雄伟。在陈小青散发着肥皂味道的床单上,他们把被子掀下地,黄雄伟从陈小青的身体里得到了令他感激不已的温暖!陈小青忽然在黄雄伟的怀里哭了起来,黄雄伟默默地看着她。哭过之后,她说自己没让县城里的青年碰她,也没让相处了两年的男朋友占到便宜,但却被人奸污了。黄雄伟一直没有说话,她就穿上衣服走出去,黄雄伟追出门,拉住她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陈小青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黄雄伟很快改口说:“你把所有的不幸告诉我,说明你不仅爱我,而且信赖我。我说的是,我知道了你的遭遇,我会更加爱你!”
黄雄伟自杀快五年了,陈小青始终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走近她。只要翻阅黄雄伟生前写下的日记,观看他们摄制的录像,陈小青就觉得黄雄伟并没有离开她,每个夜晚,每个时刻,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带她给无限的快乐,也带给她无穷的怀念。陈小青觉得,她又一次爱上了这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男人,她开始追忆黄雄伟生前的点点滴滴。黄雄伟说过,他在警察学校读书期间,竟然会喜欢上刀子这种东西,这是不是一种暴力倾向呢?黄雄伟他们警察学校的学生参加过一次昭通组织的“严打”活动,他曾经将一把收缴来的通海刀藏了起来。黄雄伟憎恶运动服,几乎到了蛮不讲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说过:“运动服是干坏事的人穿的!”在陈小青的追忆里,黄雄伟的暴力倾向也好,怪癖也好,都是可爱的。陈小青对那个黄雄伟的爱已经丧失了原则,即使他EnNL7eiPeosphm+tMnw0IA==是一个罪恶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的罪恶。陈小青记不清楚了。她是否向黄雄伟说过,那个奸污她的坏蛋,把刀子咬在嘴巴里,穿的是一套运动服,袖子上有两根白线条。
陈小青几乎天天夜里都梦见黄雄伟,其中一次的梦境最为清晰,如同观看录像,而且屏幕上没有雪花,清晰度相当高,就像是用现在最先进的设备摄制出来的。与事实稍有出入的是,陈小青在梦中揭开了奸污她的那个人的神秘面纱,他不是别人,正是黄雄伟。在梦中,陈小青引导着黄雄伟进入自己温暖的身体,双手抱着黄雄伟的背脊,他在她手指的暗示下灵活地动了起来。一阵青涩的微痛过后,并不像卫生学校教材上所说的那样,少女的第一次总有避免不了的怕和疼,陈小青在快乐中呻吟起来。呻吟最后变成了呼喊,陈小青从梦中把自己喊醒过来,脸上淌满了动情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