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是人生无可避免的生活体验,相思是离别的衍生物,在我国浩如烟海的文学典籍之中,描写离愁别绪的作品不胜枚举,从屈原的“悲莫悲兮生离别”到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都表达了离别相思之苦。我国古代描写离别相思的作品形成一种特殊系列——闺怨诗,并有此类作品的典型文学形象:游子思妇。本文就唐代两首《闺怨》同题诗作简要赏读,敬请文学研究者、爱好者教正。
一、闺怨诗的产生时代及社会背景
唐代是我国诗歌创作空前繁荣的朝代,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其中许多反映社会各阶层妇女怨情的诗篇,被称为闺怨诗。闺怨诗的主要内容是反映少妇和丈夫的离恨,因为在封建社会中,一般家庭妇女除了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之外,不可能到社会上从事相关工作或参加更多的活动,上层妇女更是连家务也不用承担,她们的生活圈子狭窄,很少与外界接触,因此她们基本上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家人身上。由于唐代边关战事频繁,封建王朝时常征集夫役镇守边关,当时甚至从军戍边也成为求取功名的一个重要渠道,所以不少男子自愿或被迫离开妻子到边关从军,客观上造成了男女双方情感上的缺失,闺怨诗正是表达这些离人相思之苦的诗歌。唐代苏惠的《玄机图》隐含的诸多回文诗当为闺怨诗的典型。何景明在《明月篇序》中说:“夫诗本性情而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间。”历代诗歌中,这类表现夫妇之间离愁别恨的诗歌正是以其情深意切、幽怨绵美的思想意蕴和艺术魅力打动了无数读者,成为我国古代诗歌中的一朵奇葩。由于时代、作者、表现手法和视角的不同,这些诗歌在艺术表现上则各具特色。
二、沈如筠《闺怨》内容简析
唐代诗人沈如筠的《闺怨》: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这首闺怨描写了一名因思念远方的丈夫而愁肠百结、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寂寞难眠而不得已借月托思的闺中少妇,情节曲折尽致,用情深挚感人。
首句“雁尽书难寄”,用鸿雁传书的典故来表达独守空闺的少妇思念远在边关的丈夫、想见而不得见的焦急心情,可谓恰如其分,十分贴切。一个“难”字,微妙细致地描述了闺妇的愁思深挚和倾诉无人的无奈。时值深秋,从军远戍边陲的丈夫仍久盼未归,甚至音信袅袅,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使得她愁肠百结。本想将希望寄托在鸿雁身上,传封书信向远离自己驻守边关的丈夫倾诉思念之苦,但似乎老天也与自己作对,秋凉已将大雁全都赶往南方去了,一腔痴情居然无处倾诉,怎能不令满怀惆怅之人倍感伤心。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这独守深闺的少妇只有退而求其次,希望在梦境中与自己的丈夫相聚,但是“愁多梦不成”,整日的愁思搅得她神魂颠倒,不知所然,就是想在梦里与丈夫相会也难以实现,因为此时此刻辗转难眠,连梦也做不成……“愁多”表明这一女子感情丰富复杂,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因为“愁多”便不成梦,而“梦不成”又使得愁绪更多,这层层愁绪,越加使她彻夜难眠,揽衣起床,依窗而立,只见一轮孤月高悬天际,只有对月伤怀。此时独守空闺的少妇进入一种理想化的幻觉:“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想到远离自己戍边的丈夫,此时或许也正在明亮的月色下想念自己,即使相隔千万里,月光却还能够为彼此共同所见,只要心灵相通,就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因此希望自己能像月光一样,越过万水千山,倾洒在整个军营中,伴随在自己的丈夫身旁……
全诗站在独守空闺的思妇角度,心理描述情节曲折细致,恰如其分地把独守空闺的妇人复杂的内心活动表现得细腻真实、婉约动人。妇人的万千愁绪不能鸿雁传书,亦不能在梦中相遇,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月影,以此解愁,暂时排遣内心的积怨,感情也终于找到了寄托。诗的深情动人之处尤以三四句为精妙,意蕴更丰。“孤月”之“孤”,流露出独守空闺思妇思念与丈夫团聚而不得的孤寂之感。万千思绪使得她彻夜难眠,不得不起床排遣愁思,此时仅见一轮孤月悬挂在天上,感同身受,于是这浩渺的宇宙中,形单影只的月亮便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幻想自己能如月光一般流到自己丈夫身边……在中国古代,人们对“月”可谓情有独钟,他们认为明月可以跨越时空的隔绝,于是有了“天涯共此时”、“千里共婵娟”等名句。明月表现了千里相伴相随的空间之美,所以历代诗人、词人都喜欢借月抒情,形成了以月表达思念之情的“月意象”。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等都表达了明月可以跨越时空的隔绝,实现千里相共的意愿。苦待闺中的思妇,在苦于愁思难寄的月夜,明月自然成为她与丈夫之间的一种寄托。多少深情、多少愁思,终于寻到一个寄托,少妇一面希望从愁思之中解脱出来,一面又产生幻念,愿随孤月之光华陪伴自己的丈夫,但求此时千里相共,足见闺妇感情的深挚。沈如筠这首《闺怨》诗可谓一唱三叹,一波三折,含蓄蕴藉,情味悠长,确为闺怨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三、王昌龄《闺怨》的思想内容
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此诗是王昌龄所有的诗歌作品中的名篇之一,其中第一句“闺中少妇不知愁”相传有两个版本,另一说为“闺中少妇不曾愁”,笔者参照多家观点、结合上下诗句含义,选择“闺中少妇不知愁”这一版本进行简要分析。这首《闺怨》描写了一个丈夫远戍边陲、独守空闺的少妇登楼赏春所带来的心理情感变化。全诗由快乐的赏春活动写起,一个满怀期望、轻妆淡抹的年轻少妇在春日里登楼赏春的画面映入读者眼帘,但是随着少妇目光所及,那路口的青青柳色使得她触景生情,想到时光的流逝,自然而然勾起她对远在边地的丈夫的无尽愁思,丈夫为了求取功名从军到边关是得到自己认可的,但是这无尽的相思使得此时的少妇宁愿丈夫就在身边,继而有了悔悟之怨情。全诗由喜悦转悲愁的情感基调和由明媚转凄凉的境界,形成鲜明的对比,产生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诗的前两句,写的是少妇在春天看见室外一派生机盎然的大好春色,一时间暂时忘却了思夫的忧愁,因而精心打扮,独自一人登楼欣赏春色……后两旬写少妇因为见到杨柳转青,触景生情,转而又陷入对丈夫的深深思念。登楼在中国古代一般是排忧解愁、抒发感情和眺望亲人归来的活动。少妇登楼赏春,为的是排解幽思、抒发感情,当然也有眺望丈夫归来的潜意识。首句“闺中少妇不知愁”的“不知愁”,看似概括了一名不谙世事的少妇的心理特征,因为天真烂漫、活泼开朗应该是她的性格特点。这为后来诗歌情感的转变埋下了伏笔。第二句“春日凝妆上翠楼”紧承前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自是人们心情最为欣悦的时节,具有爱美天性的青春少妇尤其如此。“凝妆”、“翠楼”一方面透露了她生活条件的优越,而另一方面如前所述,“凝装上翠楼”,虽因春景迷人而情不自禁地要精心打扮一番才登楼,但并非单纯地为了赏春,可以说,这是一次满怀希望的赏春,“凝装”是幻想在赏春时丈夫会突然出现,而以自己最为靓丽的容貌迎接他,这才是精心妆扮的目的所在。此时少妇的心迹表明她并非“不知愁”,而是室外明媚的春景与她被唤醒的“春心”完全融合,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之中,或许短时间内暂时忘却了忧愁而已,其内心的愁绪是难以排遣的。
诗的第三句是全诗情感基调的一个重大转折。“忽见陌头杨柳色”,这里的“忽见”除了视觉上的忽见,更是内心的突然触动,是心灵的一次激荡。春天孕育着无限希望,凝装赏春暗示少妇对自己青春年华的珍爱与花容月貌的由衷自赏,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美满爱情的无限向往。目光所及,尽是迷人的春色,此情此景,少妇难免又勾起了对丈夫的思念。“陌头”即路口,当是少妇每日翘首以盼丈夫归来的地方。杨柳发青,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但盼望已久的丈夫却仍没有出现。想着在这春色焕发,百花绽放的春日,本应该和丈夫一起共赏美景,但此刻却孤身一人,精心化妆的美丽容貌也无心爱的人欣赏,满还期盼又要落空,满怀衷情无人能诉,不禁感慨万端,幽怨悔恨之情可想而知。在这里,象征绵绵情意的杨柳反而成了引发积抑忧思的导火索,正当韶华的少妇一见杨柳,思夫之情瞬间就被激发了出来,喜忧只在转瞬间,怎能让人承受得了。杨柳在中国古代是离愁的代名词,从《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肇始,加之柳与“留”谐音,更有了难舍难分之深情体现。此处写杨柳正表达了少妇对远戍边疆韵爱人的绵绵不尽的思念之情。第四句“悔教夫婿觅封侯”,一个“悔”字便足以表达少妇的深深自责和幽怨。暗示了少妇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自己当初贪图功名荣禄的虚荣,怂恿丈夫从军,没有将他留在身边,才会使本该尽享情爱的今天,境地如此落寞凄凉。少妇的悔恨与自责,是对爱情与功名取舍的矛盾,其实也就是当时人们社会生活中的普遍矛盾。在唐代,多少男人为了博取功名,实现光宗耀祖闻名天下的美梦而背井离乡,远别亲人,或征戍边塞,或经商任吏;同样的,有多少闺中少妇,为了渺茫的夫贵妻荣凤冠霞帔的梦幻而在闺中苦苦等待丈夫的一举成名。这位闺中少妇一是站在丈夫立场上,希望丈夫能够封侯归来,封妻荫子。另一面,在春日陌头杨柳色的感召下,因无尽的寂寞,感到韶华悄逝而花貌无人欣赏的她终又幡然悔悟。此时的她才真正掂量到爱情和功名对于自己的分量。但即使悔悟了,从当时的社会情态来看,再深炽的爱情,再热切的期盼,对于功名荣禄的诱惑来说,又怎奈何得了?少妇的悔悟,是充满矛盾的,既有青春觉醒后的痛苦,又有对世俗的无奈,此是最能使人动容之处,诗歌也因此更显得曲折微妙,耐人寻味。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所说:“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
四、《闺怨》主题:表达相思更反映社会生活
沈如筠与王昌龄的两首《闺怨》,都是写征人之妇对丈夫的思念,沈如筠写的是深秋夜晚的愁思,王昌龄写的是春天白昼的愁思。秋高月朗,春光明媚,环境都较为清新爽朗,这样的境界与主人公内心的愁情形成强烈对比,起到了鲜明的烘托作用,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受主人公的情感变化,更加动人心魄。两首诗中的主人公感情发展中都有变化。沈如筠的《闺怨》中的女主人公开始是愁多,后来找到了排遣与寄托的对象,这种变化显得顺其自然;王昌龄的《闺怨》中的少妇开始是“不知愁”,后转而忧愁并有所悔悟,于笔端处更见其笔力的高妙。王昌龄在盛唐时就已享誉诗坛,《全唐诗》评价他的诗歌“绪密而思清”,尤其是他的边塞诗,运笔流畅通脱,感情激越饱满,格调高昂向上,他以征妇闺怨为题材的诗作在意识上也表现了积极的一面。
在感情基调上,前者表达了对丈夫思念的同时,也表示了对丈夫出征的理解与支持,“愿随”一词可看出其痴情,虽有无奈,也只是因为长夜漫漫寂寞难熬所生出的愁怨而己,对丈夫出征戍塞还是理解与支持居多。王昌龄的《闺怨》则表现了对爱情与功名的矛盾心态,眼看着花容流逝,痴情空付,才知道原来对自己最重要的是爱情,而不是那些难以觅求的虚幻功名。—“愿随”,—“悔教”,其意义各有侧重,但两首诗描述思妇对游子的深深思念之情确实异常明了,感人至深。
两首诗在表达游子思妇的思念之情的同时,实际上也暗含了战争给百姓带来不幸这一信息,因为这些闺怨诗的产生背景就是社会动荡,人民不能安居乐业,男人要抛妻别子前往边地驻守,而此时的封建王朝有意识地将驻守边关作为晋升的一个渠道,刺激更多的人离开家人,力求在战场上获取自己的功名利禄。正是这个因素,造成了唐代边塞诗与闺怨诗的产生于发展,也正是因为战争,才有了诸多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但是,战争不可能改变游子思妇之间的真情,这些闺怨诗就是表达离人真情、深情的最好见证。
参考文献:
[1][2][清]沈德潜等编,历代诗别裁集[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