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益桥的夏天

2010-12-31 00:00:00敬文东
山花 2010年14期


  人物:张后、敬文东
  时间:2009年5月9日
  张后:这个访谈好像和题目无关,但正是这样一个汗流浃背的季节,诗人兼北京著名的美食设计家刀(本名杨展华),指引我找到你的博客,我发现上边登载的诗歌,大都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进入到21世纪以来的很少,我纳闷和好奇的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曾有一些朋友和你差不多,停止诗歌写作长达十年,但后来一旦他们的境遇和心境得到改善,就不约而同地又回归到诗歌上来了,难道你自愿放弃诗歌写作了吗?
  敬文东:我和你说的那些诗人朋友的情况完全不同,只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1980年秋天,我上初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那时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鼓励我等为“四个现代化”努力学习。那首歌我至今会唱。我算得上正宗的八十年代新一辈,因为那一年我不足十二岁。北岛、刘小枫那些比我年长十多岁的人是八十年代的老一辈,李泽厚、高尔泰那些比我大三十岁左右的人是更老的一辈。我受惠于以上两代人,我一直对他们心存感激之情。八十年代是一个全民支持读书、仰慕读书的时代,至今我依然认为,在共和国整整一个甲子的历史上,八十年代是罕见的黄金时代。
  我们的班主任担任我们的物理老师。他姓赵,讳治林,刚刚从川北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他那个年龄的人在八十年代开初处,往往都是些经历丰富的人。因为我小学升初中的成绩是第一名,所以赵老师对我非常好,5+zNvYlzHBa2+7Tox4oWAw==我们至今还有很密切的往来。因为我们的师生关系,他与我父母之间交情很深。现在想来,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感慨良多。那时的老师和今天的老师一样,也是“势利眼”。只不过那时的老师偏爱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现在的老师宠幸有钱人或有权人的后代。我不知道哪一种“势利眼”更好或者更坏,但我宁愿选择赵老师这样的“势利眼”,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关爱,而是因为他对知识的授受怀有一种发自本能上的热情。那年秋天,初中的第一个学期,从赵老师那里,我读到了一本跟爱因斯坦有关的薄薄的小册子,按现在的出版规模,恐怕连“书”都称不上。那本书是谁写的,是哪家出版社出的,我早己忘记,但它给我带来的激动却让我至今记忆良深。书上的两句话把我震晕了:“上帝创世以后,牛顿让世界清晰,爱因斯坦却让世界重新变得模糊。”(大意如此)从那时起,爱因斯坦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在为期六年的中学时代,我断断续续读完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三卷本《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是纯粹的科学论文,我完全无力读懂,但每一页都翻过,因为我实在是太热爱爱因斯坦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公式惹人遐想。二十多年后,我读到过李泽厚先生的一篇文章,听他称爱因斯坦为千年伟人时,我加深了对李先生由来已久的敬意。因为对爱因斯坦的膜拜,使我把成为物理学家当做了那时的头号理想。事实上,我的物理成绩确实相当不错,这让那种理想变得更加炽热起来。
  也是在初中的第一个学期,我的语文老师向我推荐过一本发黄的新诗选。记忆中,那应该是“文革”前的选本。我的语文老师来自大都市的重庆。她的风采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川北小镇上显得十分显眼。她姓龚,讳亚华,是我漫长的求学旅途中少数几位让我崇敬的老师之一。我们至今还经常联系,她的一对儿女也是我的朋友。从她给我推荐的选本上,我读到了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当时有一种想哭的念头。那一年我不满12岁。今天想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到那么好的老师,能得到他们不求任何回报的偏爱,以至于能通过他们,同时接触到科学和诗学方面的伟大人物,想成为一个诗人在那时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科学论文在那时当然写不出,但胡诌一些貌似诗歌的句子,却是很简单也很让人激动的事情。我当时这样看待物理学家和诗人之间的关系:把物理学家当职业,把写诗当业余爱好。在那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莘莘学子们共同供养的信条。因此,文科即为“瘟科”就是绝好的对仗。既当物理学家又当诗人的自我设计和自我安排,确实是我那时的全部热情之所在。在四川大学上学时,我被国家招生制度安排学习生物学,但我对这门伟大的学科竟然毫无兴趣,于是天天写诗、抽空去物理系和数学系旁听功课,以至于被我的同学视作不务正业。但不到一学期,我就意识到,物理学家的梦想此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成为一个诗人也许还值得一试。我上大学的那个时期,成都是诗歌的圣地,那些现在听起来如雷贯耳的名字经常在眼前晃荡,他们写下的分行文字让我激动不已,甚至夜不能寐。但我那时十分羞涩(直到今天,羞涩仍然是我的内心常态),跟大多数只年长我十岁左右的“第三代诗人”中的各路豪杰都没有任何联系,写诗纯属个人地下行为,只远远打量他们并偷取他们的技艺。多年后,我很荣幸地认识了他们中的不少人,和其中一些还成了朋友。当我告诉他们我那时站在一边偷偷仰慕他们的情景时,他们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理解他们的骄傲,我发自肺腑地为他们的大笑而欣慰。在大学的收官阶段,为成为一个诗人,我觉得有必要先系统地了解中国古典诗歌,于是跟川大中文系一位导师联系,希望能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当他知道我的来历和生物学背景后,当面表达了对我的不信任。我至今记得他嘴角露出的几丝不屑。这位如今名声很大的禅宗研究者对我说,古代文学很难,你可以去考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现在想来,他对我的不屑是正确的。我听取了他的建议,最后修习了这个被学界普遍认为肤浅至极的专业。
  第一次对自己成为诗人感到没有信心,大约是在硕士阶段,是在1992年至1995年,尽管那几年我写了不少诗,尽管那时我还憋着一口成为诗人的长气。但我隐约觉得,几年前的物理学家之梦破灭后,现在该轮到诗人之梦破灭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啊,从那以后,我一直知趣地把重心放在读书和所谓的学术研究上面,诗歌写作被降低到业余爱好的地位上。因此,我和你说的那些放弃诗歌写作多年后,又重新捡起诗歌写作的人完全不同,因为我从来就不是诗人,至少我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诗人。和物理学家一样,诗人在我心目中有着极为崇高的位置,我不能滥竽充数去玷污这个名号,也不愿意诗人这个名号因为我的冒认而蒙羞。一般来说,作为一个渺小主义无可奈何的崇奉者,我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很满意,对自己曾经做出的人生选择并无过多悔恨,如果要说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能成为一个物理学家,没能成为一个诗人。生活就是一部溃败史、妥协史、激情的消逝史,我或许应该平静地接受生活与命运的安排,尽管直到今天我还在偷偷摸摸地写诗。
  和很多朋友一样,我对季节、年龄也很敏感。2008年12月,我满40岁。当我的朋友和家人为我过生日时(我平时基本上拒绝过生日),我确实吓了一大跳。40岁,这是我上中学时做梦都想不到的年龄,没想到这么快就降临到我头上了,根本就不问我同意还是不同意,而我身边确实已经有一些熟识的朋友匆匆离去了。我在心中悼念他们,为他们,也为被时光打败的自己感伤和惆怅。一过四十岁,做的梦都和以前不一样,当年的万丈豪情和高远理想早已成为灰土,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现在却是疑惑越来越多,不知道来这个世界究竟要干什么,干这些事情又有何意义。我之所以热爱诗歌和科学——这是我崇敬加斯东·巴什拉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值得追求,它们能帮助我把空白的日子有趣地填满。生活总是充满遗憾和无奈。如果有来世,我祈求上天能给我一个弥补此生遗憾的机会。这样的祈求是不是有些过分?公然向造物主提要求是不是太狂妄?我不知道,但我请求它老人家原谅。
  张后:这几年你似乎完全沉浸到学术领域里去了,你对当今诗坛不再有所关注了吗?谈谈你所了解的诗坛现状如何?
  敬文东:其实,自1992年起,因为读肤浅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我就开始沉浸到所谓的学术研究领域里了。尽管有一种被蹂躏、被胁迫的感觉,但总体上并不觉得屈辱,反而心怀感激。“乐不思蜀”、“反认他乡做故乡”其实是正常至极的心态,不值得从道德一伦理的角度大动干戈。但即便如此,我的创作梦至今未曾完全破灭。人就是这样,对于一件想拥有却最终错失的东西总是怀有非分之想,创作梦还存留一些余绪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想,你肯定愿意同情这种处境。
  我对人文学术有自己的理解,可能这种理解在今天还有些不合时宜,但我不准备为此感到惭愧。我不相信学术仅仅是书斋产物,也不相信学术仅仅是纯粹的逻辑演算,我更愿意相信学术关乎真实的生活,关乎个人情怀,关乎个人经验甚至命运。我尊重书本,也勉强算一个书虫,但我尊重的是同生活、同个人情怀、经验与命运互相印证的那种书本:或者说,这是我一贯的阅读方法。这样说是不是有一点王婆卖瓜的嫌疑?但我确实不相信有超越于具体人生之上的人文书本。康德和维特根斯坦的书我是这样理解的,孔子和鲁迅的书我也是这样理解的,对我认识的少数几个甲骨文字我也是这么理解的。我知道,我这样做注定要受到打击。报应来得不早不迟:三年前,在一次所谓的学术会议期间,一家著名学术刊物的编辑很坦荡、很豪放地对我说,你的文章不合乎学术规范化。我也很直率地告诉他(只是没有像他那样富有摇滚精神):自我进入所谓的人文学术那一天起,就没有将所谓的规范化放在眼里。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有自己的规矩,我从来不曾想到要越过自己定下的规矩。规范化是个什么玩意?不就是行规么?不就是外行们听不懂的黑话么?由于科学主义大肆盛行,人文学术研究者其实非常自卑,很乐于要向科学化靠拢。说穿了,所谓规范化,就是要为人文学术求得表面上的科学性。我斗胆对此嗤之以鼻,同时也觉得规范化确实很有几分古里古怪的幽默感,因为它始终在为成为它不可能成为的东西而努力。作为一个勉强知道也能运用几条科学定理的人,我根本就不相信人文学术会是科学。为人文学术寻求科学外衣的做法是愚蠢至极的行为。我当然有自己的学术问题要解决,我自然也有我的学术追求,尽管这在学术得道者们看来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我对自己从事的学术研究很谨慎,只有在我确信自己面对的学术问题值得我去面对时,我才会全身心地投入。这些问题不说也罢,因为它很没意思。我只想说,当学术规范化和真实的、噬心的问题发生冲突时,我宁愿牺牲规范化,牺牲那些颇具几分搞笑性质的行规。我对自己的评价是:我勉强还算一个守规矩的人,还有自己的学术道德,最起码没有像某些赫赫有名的学术大腕那样去抄袭,并且捉奸都被捉到了床上还死不认错。这也是无聊的话题,不准抄袭和不准偷盗不是一样性质的问题么,有什么值LDAfuGUstSuqYap45rauSQ==得夸耀的?
  因为学业的关系,我曾经做过一点微不足道的诗歌批评,想想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偶尔也当当票友,而在我有限的朋友里边也是诗人、诗歌批评家居多。我不敢说多么了解诗坛现状,但我对当今诗坛有一点肤浅的观察却是真的,至少我那些朋友们给我透露了不少消息,好的坏的都有。人生苦短,我只关心值得关心的诗人,就像我只关注值得关注的朋友,只是值得关心的诗人在数量上,随阅读面的扩大在不断增多。我愿意斗胆标榜自己从来不是一个狭隘的人,我也确实在时时提醒自己绝不能成为一个狭隘的人。虽然我可能有自己的诗歌口味,但我不同意如下独裁说法和皇帝口吻:只有合乎自己口味的诗作和诗人,才是好的作品和好的诗人。对于任何艺术作品来说,从来只有两种:好的或者坏的。只是判断好作品或者坏作品的标准,要依靠一个判断者的个人才能。但个人才能是一个神秘的问题,此处姑置不论。我有一个也许不准确的观察:许多20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出生的诗人被批评界严重忽略了,当然其中一些也被严重高估了。这一批诗人中有不少人是出类拔萃的,诗歌批评对不起他们。和诗歌写作比起来,懂行和够格的诗歌批评家和批评文本实在太少太少。除了批评才能的缺失外,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和其他行当一样,诗歌也帮会化了,诗歌的既得利益者们(他们往往是“前辈”,现在正忙着“奔六”、数钱和收集头衔与荣誉),不屑于面对更年轻的一辈;而更晚一点出生的诗人或批评家,却正在思谋着如何打倒六十年代后期出生的诗人。中国诗歌中的弑父、弑兄情结和尊老而不爱幼的传统并存,这无论对诗歌写作还是诗歌批评,都是极大的伤害。在此,我不得不说,批评更可能是个伦理一道德问题。除此之外,我理解的批评是一种再创造,它不仅仅负责指导诗歌写作,也负责解读诗歌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工作,诗歌批评和诗歌写作是平行关系,两者在互相对视中让自己顿悟并趁机提升自己。这才是所谓“双赢”的理想局面。我心目中批评家的典范是本雅明和巴什拉。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必须具有自己的哲学体系,仅仅懂得一些鉴赏知识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今天有不少很好的诗歌作品,但没有多少够格的诗学体系。在我对当今诗坛的观察中,这种情形最令我吃惊。尽管有很多人被认作批评家,那些批评家也确实在意气风发地忙于指点江山的勾当,但是很显然,那纯属误认和没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资深的诗歌爱好者或者诗歌票友,我觉得批评家的基本道德是:不关心烂诗和烂诗人,应该任他(它)们自生自灭,其他的诗歌现象,就让媒体去炒作吧,与真实的诗歌批评没有关系。
  张后:我读过钱理群写过的一本书《与鲁迅相遇》,从你博客上的文章中感觉出来你对鲁迅的研究也颇有心得。看来研究鲁迅的人,一直没有断过,现在可不可以称作这是一门“鲁学”?有人说鲁迅的早逝有幸与不幸的一面,你对鲁迅的历史位置是怎样看的?如果他仍活在当今会怎样表现他的刀笔功夫?
  敬文东:钱理群先生是真正的鲁迅专家,我不过是对鲁迅有点体会和感想而己。同许多鲁迅研究者不一样,钱先生对鲁迅是真诚的。我曾当面向他请教过。尽管我不赞同他的大多数观点,但我相信,他相信自己说出的那些同鲁迅有关的话。如你所知,我不是鲁迅专家。事实上,自从我涉足人文学术以来,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专家的痴心妄想,当然最终也没有机会成为任何行当的专家。在这个专家横行的时代,我知道这是在自寻死路。对此,在一本即将出版的自选集的序言里,我斗胆申明过:“我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遵照营业执照划定的范围进行学术经营的人,我就是愿意在卖羊肉时偶尔越界去卖淫。但你管得着吗?”不过,这种故意破罐破摔的行径不值得额外申说,因为这纯属个人不良爱好。
  我写鲁迅那本书完全出于意外,那是钟鸣约我写的。20世纪最后几年,钟鸣是多家出版社和多个作者之间热情的月下老人。关于鲁迅他一个字没弄,却把我成功地拉下了水,因为直到今天,我对他的写作才能都十分迷信。完成关于鲁迅的那本书,差不多已经有十年了。十年间,这本书一共有三个版本,最近出了个台湾版。我的想法是,既然已经把它炮弄出来了,无论质量高低,都应该尽量多地为自己换点酒钱和烟钱。像我这样一个毫无外援的书桌爱好者,这点小想法不应该受到责备吧?当然,作为一个正宗的穷人,我也不怕把自己的这点潜意识弄到桌面上让别人观看。尽管我对鲁迅的看法和绝大多数“鲁学家”很不一样,但我仍然和他们一样相信,要想理解20世纪的中国,鲁迅是绕不过去的,他是我们解剖20世纪的中国难得的标本。从很早开始,我就一直把自己当学徒看,写鲁迅和写其他书或文章一样,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和通常的学生相比,我可能是一个比较挑剔的学生。即便是我崇敬的人物,我也希望自己有能力看出他的弱点。依我看,这是学习的本义,也是促使自己进步的有效途径。不是说我看出了他们的弱点,我就比他们更聪明。我应该还没有傻到这种程度吧?
  今天的“鲁学界”所做的工作,与其说是在弘扬鲁迅,远不如说是在成功地消灭鲁迅。在他们笔下,鲁迅伟大和完美得实在令人厌恶。但这种局面的得来和鲁迅无关。我对“鲁学界”有一点十分肤浅的了解,所以我不喜欢那个“界”。大多数研究者和研究论著除了封他们(它们)为“瞎胡闹”、“瞎扯淡”外,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给他们(它们)命名。当然,“鲁学界”如此嚣张和跋扈,跟长期以来的政党意识形态有关。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愿意跟着权力跑是中国人的古老天性。政治是一门学问,它叫政治学:但政党意识形态不是学问,它仅仅是一种实用主义式的操作策略而已。学术研究没有必要清除政治学,但有必要远离通行的政党政策。政策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操作指南,学术研究完全没有必要去企及那样的高度。在写那本书时,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充当政策的传声筒,要最大可能地独立于各种稀奇古怪的权力。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研究者,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鲁迅是一个复杂的人物,远不是教科书和“鲁学界”理解的那么简单。除了钱理群、汪晖、王富仁、孙郁、王晓明等少数几个人,我甚至认为“鲁学界”中的绝大部分不配研究鲁迅。也许我提到的那几个人本来就不属于通常所说的“鲁学界”?鲁迅有缺点,有伟大的一面,也有不那么伟大的一面,但他注定是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人物。他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或许是个人的独立——其他的重大启示现在暂时不论——但我不认为这个启示是成功的。比如说,一位“鲁迅研究会”的头面人物,在该会改选落选后(也有人说他本来就到了退休年龄),还死死握着“鲁研会”的公章不愿交出。公章是命根子啊,类似于男人胯下的阳物和帝王案头的传国玉玺,是不能轻易拱手相送的东西。这种读了一辈子鲁迅,却如此迷恋权力的变态分子,正好能说明鲁迅的启示遭到了怎样的惨败。我对鲁迅的定位是:他是一个伟大的失败者,他是现代中国体验失败最深的人物,也是在描写失败感方面最杰出的人物。这是他的文字至今仍能强烈感染我们的最大原因。但更无奈的失败还在于:失败的鲁迅死后还在继续失败,他的著述甚至没有能力教育他的崇拜者。至于鲁迅死得早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征之于当代史,我觉得答案不难给出。在此,我愿意引用两个人的话,来暗示那个不难给出的答案。一个是鲁迅对他的共产党朋友说的:如果你们成功,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我。——当然,听者一方对此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另一个是毛泽东在“反右”时说的:如果鲁迅今天还活着,他要么顾全大局,要么去他该去的地方。——当然,毛泽东愿意相信鲁迅是顾全大局的。很好玩,不是么?
  张后:我问你一个无聊的问题,你说学院派和草根一族究竟有什么样的鸿沟?每每看见他们在网上掐得你死我活,就很不舒服,他们的立场一定是对立的吗?有没有一个缓冲地带存在呢?
  敬文东:我上网一般是收、发邮件,除了去几家信得过的学术性、思想性或艺术性网站外,其他地方基本不去,也几乎从不在网上跟帖、留言。我没有那个闲工夫,再说,我在网上说的话顶多只能算是放屁,毫无意义,因为网上根本就没有民主这头怪兽存在。我觉得活在今天不读报、不看新闻,完全不影响我的个人生活。什么是个人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已。那些形势一片大好的说辞我以为还是少听为妙、不听最妙。因此,你说的那种情况我没有在网上看到过。我虽然是学院中人,但也有不少朋友是非学院中人,它们对对方的总体看法我倒是不陌生,你说的那些情形我也有耳闻,只是从未深究过。
  一般说来,非学院中人十分讨厌学院中人引经据典过多的不良习气。好的说法是挟洋人、古人以自重,不好的说法是“装×”。学院中人呢,却又认为非学院中人匪气过重,说话不严谨,好情绪化,同样有“装×”之嫌,只不过要从相反的方向去理解两种“装×”。应该说,他们指斥对方的那些情形都是存在的。这种相互攻击的情形虽然很普遍,其实无关紧要。在当下中国,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倒是值得关注:无论争论的是多么严肃甚至重大的问题,最后总会经由情绪过渡变形而成为人身攻击。似乎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能力营造出一个就事论事的舆论环境。其实,只要我们了解古代史,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我经常听一些同胞沾沾白喜地说,我们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连美国都对我们惧怕得不得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理性告诉我,这的确是假的。连最应该有理性的知识分子都没有成为有理性的现代人,面对重大问题最后都要落实到人身攻击上去,这会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做派么?我们最多不过是一个暴发户而已。一个暴发户在中国可能会受到追捧,但在有教养的人那里,是最没有档次的。我不喜欢争论,倒不是因为我觉得争论没用,而是我信不过当下中国的所有争论。真理愈辩愈不明,直到最终丢失了真理、根本不在乎真理。
  学院当中存在着有见识的知识分子,非学院中也有有见识的知识分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有一个大背景我们不能忽略:在迄今为止五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上,国朝才是知识分子溃败得最为彻底的时代。尽管学院和非学院中都有有见识、有良知的人,但考虑到大背景的存在,我们就没有任何理由乐观。因此,在他们争论时是否有一个缓冲地带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知识分子该怎样培植自己独立于权力的意识、能力和道德观念。有一位很有名的经济学家说,自行车带来的污染比汽车带来的更大;另一位经济学家说,中国没有穷人,只有待富者;还有一位学者说,上访的人中至少有一大半患有精神病症,应该入院治疗。听到诸如此类学院专家们的言论,网络群众愤怒了,讨伐之声和辱骂声不绝如缕。但不知网络群众——也就是你所说的“草根”——考虑过没有,在今天能通过四拼五搏、七拼八凑成为专家的人,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尽管说这些话的人大多都是你我一样的平民后代,根本不是贵族,但人家有志于为自己的后代提供贵族身份——这恐怕才是问题的七寸之所在。他们在说这样的话之前,肯定有过周密的算计,甚至把群众们的愤怒和讨伐之声都计算进去了。周密算计之后还要冒犯群众,那是因为群众可以冒犯、值得冒犯,那是因为冒犯“平民”之后得到的赏赐,远远大于讨伐之声带来的坏处。冒犯群众是利润的源泉之一。马克思引用过托·约·登宁的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那些精明至极的人生生意人,难道还不懂这些常识?“平民”或网络群众对此确实犯有失察之罪,他们显然低估了人生生意人的智慧和胆量。就此而言,缓冲地带要么根本不重要,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只有当正义、公正成为一个社会的所有人(当然首先包括知识分子)信奉的头号价值时,缓冲地带才会出现、才能化为现实。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拥有这样的文化飞地?至少我对这片大陆的现身,怀有不由自主的悲观情绪。
  张后:你搞过金庸研究,我们可以谈谈这个问题。其实,我们都知道读金庸、梁羽生、古龙等的武侠小说时,它就是一首首诗歌(即成人童话),大可不必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现实化,那是自欺欺人的,就像诗人写诗,千万不要把诗歌和生活相混淆,那会走火入魔的,你说是吗?
  敬文东:好,反正是漫谈,就顺着你的话题说吧。不过,“研究金庸”中的“研究”二字显得有些夸张。我不是金庸专家。新武侠小说中,我也只通读过金庸的作品,梁羽生、古龙的只读过一点点,不是很喜欢。“研究”金庸,是我上博士一年级时做过的一项工作,前后不到一年时间。时在1996年秋天到1997年夏天。当时的目的,是想通过金庸的作品,陈述我的中国文化观。就此目的而言,金庸和他的小说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件道具。但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确实很喜欢金庸的作品,至少它能给我提供一个逃避之地。某些勇敢的人生游击队战士会讽刺说,你的逃避显然是懦夫行为。我得含笑(而不是像余秋雨那样“含泪”)劝告他:我看你也得给自己寻找一个逃避之处,这才是自己把自己当人看,何必一天到晚把自己搞得跟斗士一样横眉冷对、勃起如铁呢,老子可是早就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承认这一点我不认为有多难为情。但我还是既不愿意高估金庸,也不愿意像一些文学高洁之士那样痛贬金庸。金庸怎么样其实跟我们毫无关系,追捧和痛贬都是多余的。他的作品不就是迷魂汤么?喝下去就得了。而我只愿意将他当道具。作为一个肤浅专业的修习者,我有权将所有著作当道具。难道弱者就不能矫情和撒娇?撒娇是我辈弱者唯一的特权。
  以我粗浅的生活经验,恐怕只有傻瓜才会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现实化,但有意思的是,一些过于聪明的诗人确实在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类似于足球运动中的乌龙球。较为明显的一个病症是,首先在诗歌里大肆鼓吹崇高,紧接着把自己崇高化,以至于接下来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崇高,然后把所有人假想为低俗之徒,最后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了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屈大夫。尽管在读者看来,他跟崇高一点实质性的关系都没有,反倒天天在向奸商和对他略表关怀的官员示好、献媚。每当我看到这样的诗人哥们的如此行径时,就忍不住想笑。我有一个很肤浅的经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注定枯燥乏味;一个没有自嘲能力的人最有可能成为自大狂。许多在诗歌里自己为自己三上“劝进表”,最后得以自我称王的家伙,同许多在诗歌里不断自我崇高化的家伙一样,都分不清抒情主人公之身份同生活主人公之身份的区别。他们的毁灭指日可待。
  诗人是什么?凡夫俗子而已,和我们身边每一个讨生活的人没多大区别,顶多是革命分工不同——诗人名号的高贵不在于诗人的身份,而在于他的文字中透出的尊贵信息。刘少奇以国家主席之尊,能对掏粪工人说这样的话,我们的诗人能不能也假装承认这一点?诗人当然可以说,我和卖菜的人不同;但卖菜的可不可以说我和写诗的人不同?我们欢迎诗人像上帝那样为我们思考,以便为我们提供精美的精神食粮(这是诗人名号之尊贵的由来),但为诗人的生命安全考虑,我们也愿意善意地希望他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以免自我爆炸。我们可不会因为想要精神食粮,眼睁睁看着一些人为我们牺牲。作为群众,我们还没有卑鄙和残忍到那个程度。自恋是人的天性,无论是人格自恋还是职业自恋,都可以得到原谅。但天性之所以是天性,它的根本含义在于抑制而不在于过度提倡。艾略特的“逃避自我说”,或许就含有这个意思。没有多少情形比认为“自己高尚而别人庸俗”更糟糕的了。较好的情形或真实的情形是: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我们都在努力超越自己。人格的完善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诗歌是让我们人格完善的通道之一,并不是只有诗歌才是人类的太阳。我们至少有十个太阳。面对它们,后羿的神箭注定无能为力,何况后羿从来就不是诗歌的守护神。诗人、诗歌把自己定义为超人、太阳,至少哲学和神学将会提出严重的抗议。我敬重诗人的名号,但我还是觉得诗人和诗歌都应该更谦虚一点。过分骄傲和狂妄一样,都会遭到天谴。
  和旨在谴责的诗歌相比,我更喜欢赞美诗。因为后者在今天更加难得,因为诚实的赞美诗在今天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物,因为诚实的赞美诗需要更多的善意、理解、宽容和诗人的个人才能与强大的心性。
  张后:读了你的《诗歌肖像》,你说‘诗歌,不过是愚人节的一个礼物罢了”,仔细想想,也有一定的道理,诗到底是什么呢?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有人说诗歌就是生活的鸡肋,也有人说诗歌就是一个桃花源。谁知道诗歌到底是什么呢?你从几岁开始写诗的?你为什么写诗?
  敬文东:你说的那篇文章是我在1997年写的,都12年了,谢谢你还记得它。尽管那确实不算一篇好文章,甚至不值得你去记住,但“诗歌是愚人节的礼物”这个观点,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至少有小一半是成立的。说诗歌是愚人节的礼物,和说诗歌是桃花源是同一个意思。诗歌是安慰,它让我们能够暂时逃避凡俗的、没有诗意的甚至是难堪和难熬的生活。我不是诗人,只是一个诗歌爱好者,顶多算一个业余诗人。所以,在谈到我的诗歌时,你一定得记住,这是假冒了诗歌之名的诗歌。我胡诌出第一首诗时在1980年10月,记忆中是写落叶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很搞笑的句子。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诗歌可以表达我的苦闷,最终让我短暂地逃避苦闷,也就是进入到桃花源并自己愚弄自己、自己欺骗自己的意思。
  我生于1968年冬天。父母是川北一个小镇上的国家工作人员,天天紧跟北京城里的华主席忙于伟大的革命事业,根本没时间理睬我们这些小兔崽子。因此,我在不到两岁时,就被送往几十华里外的爷爷奶奶家,由爷爷奶奶抚养。我在农村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无法无天的、整个夏天都泡在河水里的童年。那时的河流绝无污染,到处都是鱼、鳖和乌龟,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将它们抓在手里。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我此生最快乐、最没有忧虑的时光。但好日子总是稍纵即逝。1977年暑假,我八岁半,因为整天呆在河水里,终于报应性地浑身浮肿。整天拖着一个肥胖的身体四处晃荡,样子很滑稽,饱受乡人的嘲笑,自己还觉得很快乐。爷爷为我身体的异样感到大惑不解,终于把我带到公社医院进行检查。几个庸医会诊后,异口同声断定我被马蜂集体性地严重伤害,类似于遭到了轮奸。庸医们哪里知道,整个夏天,我都无缘接见或拜谒任何一只马蜂。在回家的公路上,迎面碰到烈日下去公社买盐的一个农民,他大声喊,你那不是肾炎么?爷爷一听孙子的肾脏出了问题,以后很可能没有生孩子的本事,吓得发抖,连忙给父母打电话——按他老人家的本意,他不想打扰我父母紧跟北京城里的华主席继续从事革命工作。第二天,我在随爷爷乘长途汽车赶往县城医院之前,独自去公共厕所小便。就是在那个烂厕所里,我亲眼目睹了我的小鸡鸡慢慢浮肿的全过程。我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吓得哇哇大哭……在屁股被县医院的青霉素蹂躏了半个月后,我的病终于好了。父母继续去革命,我则重新回到爷爷奶奶的院子。回去的当天,积习难改,好了伤疤忘了痛,马上又下水瞎泡。傍晚时分,我发现被水泡了大半天的身体有些异样,医院的经验告诉我,可能肾炎又复发了。结果越想越是这样,我在院子里大哭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本里满是革命英雄如何视死如归的说教,所以,“死”是一个很熟悉的词。但那天的哭喊让我第一次把它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很多年后,我才有能力意识到,那是一个重要的经验。
  从那时起,我休学半年,在父母的工作地继续治疗。父母照例忙于革命事业,早出晚归,我只得一个人待在家中。那时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半导体,同龄的孩子都在上学。为解决寂寞,只得一个人在家中自言自语,胡乱编造一些自恋之极的故事情节,把自己打扮成天下最不幸的人,遭到了包括父母、爷爷、奶奶在内的全人类的抛弃。在捏造的高潮处,不禁痛哭失声。但每一个故事的结局,无非都是成功地报了仇、雪了恨,把抛弃我的人打得溃不成军,很是解气。每当这个拖延了很久的关头如期到来时,不禁大笑起来。整整三四个月,我天天处于这种大喜大悲的情景之中,父母却一直蒙在鼓里。等我病愈回爷爷奶奶家继续上学时,因为离学校较远,那时的农村又人烟稀少,为度过那段孤寂的路途,我故伎重演,继续自言自语、手舞足蹈地编撰一些莫须有的情节。直到今天,当我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仍然有这个习惯,只不过把自言自语改作了悄无声息,脑子里却始终在翻江倒海。
  我相信,童年的这段经历给了我一种忧郁的气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长时间视乐观为肤浅,也许就导源于此。这种偶然得来的气质,让我很自然地亲近诗歌,尤其是亲近诗歌的哀伤性能。我写诗,无论质量如何低级,对我都能起到桃花源和自我愚弄的作用,最后总是能够通过对哀伤的逃避与对哀伤的屏蔽,将自己短暂地拯救出来。我最后没有成为一个诗人,除了才能问题,不想过于将自己陷入自恋境地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尽管我更愿意看到真诚的赞美诗、诚实描写快乐的诗,但要让我私下给诗歌下定义,那诗歌就一定是关于哀伤的一种形式。也许是我心中忧郁太盛,以至于到了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地步,所以想尽量少写诗歌,以免加重自己的黑喑心理,以免暗示、加重“生活毫无意义”的观念。谁知道情况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呢?要是你今天不问,我真的还想不到这些。但我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答案也可能是虚伪的、不真实的,所以还是打住吧。
  张后:近些年来,新诗面临普遍质疑,甚至有人说它是全盘错误的。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新诗究竟有什么问题值得人们如此地众说纷纭?
  敬文东: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申说。的确,如你所说,近些年来,否定新诗的人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公众眼里的重量级人物。季羡林、韩寒一老一少,对新诗作出了在他们看来堪称毁灭性的打击。这种臆想中的打击对于新诗其实无关紧要。不懂行的人除了制造笑柄,说什么都没关系,联想到季老多年前“中国文化可以拯救西方社会”的豪言,我们就更没有必要深究他的言论有什么重要性了。胡适当着蒋总统的面,对中央研究院的同仁说,“总统老了,难免说一些糊涂话,我们要原谅他。”对季老的言论,我们实在应该拥有胡适对蒋总统的胸襟,不要去计较。他们手中并没有掌握足以毁灭新诗的任何武器,更遑论原子弹。倒是写了大半个世纪以上新诗,并且颇有成就的郑敏先生对新诗的否定值得重视。郑先生贬低新诗的参照系是中国古典诗歌。如果我没有谬解真经,郑先生的意思大致是,新诗没有古诗那样深远的传统;新诗的成就没有古诗那么大。因此新诗是失败的。这两种貌似堂皇的理由,实际上都不足以构成贬低新诗的证据,也无法成为新诗成败的标尺。古诗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拥有深远的传统,毕竟传统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然后才是一个诗学概念;说新诗的成就没有古诗大,我们要问的是,成就大小的标准在哪里?郑先生到了古稀之年,才知道新诗比不上古诗,是不是太晚了一点?对此,新诗有必要向郑先生道歉,承认当年对郑先生的蛊惑是错误的,是不应该的。
  新诗的出现有它的必然性。随着“天下”格局和“天干地支”的计时方式被彻底打破,可以用固定格式(比如律诗、绝句和词)进行书写的情感、可以用有限的词汇进行吸纳与包裹的经验被强行修改,和天下格局、天干地支相匹配的格律化、古风化的情感与经验,也开始大幅度隐退;而新的经验和面对新经验产生的新的灵魂反应,却开始大规模出现,古诗被其他形式的诗歌样态所替代就是必然的事情,除非古诗能表达新的情感方式和经验——至少“诗界革命”已经证明古诗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个坚定的逻辑,拒绝一切跟这个逻辑叫板的所有小心思。至于古诗被代替后,该出现何种形态的诗歌,它叫什么名字,它拥有怎样的体型,一概和古诗无关。新出现的诗歌品类呼吁古诗不要管别人的事情,只要守住自己的贞洁就行——作为中国古诗的热烈崇拜者,我这样说丝毫没有冒犯古诗的任何念头。新出现的诗歌品类唯一关心的事情,是如何完美表达“世界”、“世纪”格局中出现的新事物,以及由新事物生产出来的新经验和灵魂上的新颤动。古诗必须被代替是一回事,新出现的诗歌品类拥有何种腰身是另一回事,至于新出现的诗歌品类在不长的经历中,遭遇了哪些失败,取得了何种样态的经验与教训,则又是一回事。这是三个不同层次、不同等级的问题,有互相联系的一面,但更多是相互独立的。郑先生的立论有意混淆了这三个问题相互之间的区别,季老和韩青年的呓语,则构成了对那个坚定逻辑的冒犯,都没有必要深究。
  大半个世纪以前,闻一多先生在考察中国古典诗歌时,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话:宋代以后的中国古诗都是多余的。闻先生一定是觉得宋以后的中国古诗不过是守成而已,不过是在重复前代,总体上说没什么创建,没有为古诗增添新内容,所以是多余的。但宋以后的古诗在唐诗、宋词开创的伟大传统上继续滑行,确实有它的合理性。毕竟天下格局和天干地支的计时方式没有被打破,前人发明的表达情感的格式完全可以应对局面,宋以后的诗歌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突破唐诗、宋词开创的传统,对于必然要表达的情感而言,它又的确不是多余的。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1840年以前来到中国的所有异域文明,无一不被强大的华夏文明所消化,最终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这是“天下”和“天干地支”的伟大胜利,也是天下一统格局最终没被打破的根本原因。拥有如此心性和胸襟的华夏文明,支持元、明、清三代的诗人只需要守成,不需要奢侈地开疆拓土。
  “世界”和“世纪”取代“天下”和“甲子”(即天干地支),意味着田园牧歌式的情感经验体系的解体,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现代型的、复杂的情感经验体系。现代诗歌(或称新诗)的第一大特点就是它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的标志之一就是分析性。分析性是新诗的头号特征。只有分析性才能应对世界、世纪格局中复杂的新经验。和古诗相比,现代诗要复杂得多。古诗的复杂和新诗的复杂不是一个概念。对于今天的人来说,《离骚》的复杂主要是训诂意义上的复杂,并不是它传达出的情感体验有多么晦涩;在中国古典传统所本有的语境中,理解《离骚》根本就不会有障碍。《傍晚穿过广场》、《中国杂技:硬椅子》、《在埃德加·斯诺墓前》、《一个钟表匠人的回忆》……诸如此类充满极度分析色彩的作品,不存在训诂学上的任何复杂性,但它们具有情感考古学和伦理考古学上的复杂性。就复杂性来说,它们远非《离骚》可以相比的。这是因为它们面对的世界在不断急剧地变化,如果它们不在分析性中加大复杂性,就无法应对外部世界的风云变幻,它们就可能成为不及物的、虚伪的作品。无论是古诗还是新诗,必须要摆脱虚伪带来的污染,这是诗歌的本来要求。
  新诗的参照系不是古诗,古诗的伟大成就不能构成评判新诗成就大小的标准,就像新诗无法成为古诗成就大小的标准一样。即使新诗比古诗复杂,也丝毫不能证明古诗因简单而成就低劣,只因为古诗面对的情景不需要它过分复杂,或者古诗有权将复杂的情景处理得简单,在玲珑剔透中表达自己的心理反应。如果古诗复杂了,倒更可能成为虚伪的作品。同样的道理,古诗深远的传统也无法反衬新诗由于没有自己的传统,因而是低级的或者失败的。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刚刚起步的孩子拥有深厚的阅历。传统是一个生成性的概念,它意味着发展、壮大,它不是一种束缚性的力量,更不能成为一种以为有了它就可以包打天下的力量。
  在承认新诗必须代替古诗的前提下,反思新诗的成败才是必须的事情。反思的目的不是要取消新诗。反思是一项建设性的工作:如何让新诗越来越成熟、如何让新诗拥有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才是反思的目的之所在。至于有些天真的诗歌理论家热衷于为新诗制定标准,是大可不必的事情。也许这样的标准从来就不存在。我们无法给人一个标准,无法给人一个完整、周全的定义,但这根本不妨碍我们打心眼里地清楚,哪一种人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人。新诗也是这样,从表面上看,现在各种写法都有自己的拥护者,但并不妨碍我们知道什么是好诗,至少我不会把分行、押韵的东西都当作诗歌来看待。作为一个读者,我很感激有志于制定诗歌标准的理论家们的热情,但我还是恳请他们放过我这样的新诗欣赏者,让我在内心里自己给自己制定诗歌标准。
  新诗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严重恶化的诗歌教育。中国的文学教育从小学到博士都是彻底失败的;在文学的所有分支中,诗歌的教育最为失败。许多尸居大学讲席的诗歌理论家,一辈子干的都是“毁”人不倦的事情,专业的、懂行的诗歌教育者和理论家寥若晨星,而社会上鼓噪诗歌的发源地居然是大小媒体——不负责任的媒体批评代替了专业的诗歌批评,媒体在左右公众对新诗的态度。如果不加大新诗方面的教育力度,纯正的理论家和批评家不占领诗歌阵地,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将会丧失审美的敏感性。以我看,这种局面才最有可能造就新诗的失败。
  张后:诗人都是一些偏执狂,很难有理性的思考,我忘记这是谁说过的话了,但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真的那么偏执狂吗?近年不断有诗人用自戕的方式“殉诗”,实际上这完全是由出于人生理解的意义不同而_造成的,普通生命自行解决,以此达到‘咏恒”之境的不是更多吗?据说每年跳长江大桥的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为何单单用眼睛瞄准几个写诗的呢?诗人和普通生命有没有根本的不同?生而不畏,死焉何惧呢?你怎么看待诗人一次又一次的自杀现象?
  敬文东:诗人是不是都是一些偏执狂,我不敢说,因为我的大多数诗人朋友心智都很正常;但我也听说和见过一些有偏执狂倾向的诗人。很多论者通过统计法或者归纳法得出诗人都是不正常人的结论,但我通过同样的方法,也可以得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只有正常的心智才能支持一个人成为诗人,或者说,只有正常的心智才能成就一个大诗人,比如杜甫、歌德、但丁、泰戈尔。在更大的程度上,诗人的公众形象是诗人和公众合谋的结果。诗人喜欢公众这样看待自己,为的是得到公众的原谅甚至羡慕;公众喜欢这样看待诗人,为的是给自己讨厌诗人或进入这种诗人境界寻找借口。不是文学在模仿生活,而是生活在模仿文学,诗人的公众形象往往是公众用于模仿的蓝本。这个问题不用多说,因为不是诗人的人群中偏执狂更多,你到精神病院看看,里边究竟有几个是诗人?诗人是偏执狂的说法本身就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东西,它不是事实。你的问话暗示得很对,诗人的生命和普通人的生命没有高低之分,诗人自杀和普通人自杀没什么两样,都是至为不幸的事情。我现在越来越忌讳谈论死,因为谈论这等重大的问题是不祥的,就像叶芝说见解是不祥的一样。我现在已经到了说话必须避谶的年龄,再也不敢轻狂和放肆,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今天既然被你挟持,我就斗胆谈一下自杀吧。
  首先我要说,死不是永恒,通过自杀求得永恒更是一件虚妄的事情,至少也可以存疑,因为没有一个活人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样子。我们之所以狂妄地将死当作永恒,是好奇心使然,是对虚无的心理性抵抗,倒也不值得责怪,只是我们不能美化自杀。我宁愿相信,西方人的名言“自杀证明人可以和上帝平起平坐,因为上帝没有能力自杀”,是关于自杀最惨痛的自我反讽、自我解嘲。基督教视自杀为罪孽是一种深刻的人道主义,至少也是人道关怀。尽管在这个丑陋的世界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杀的冲动,而且这种冲动并不是宗教能够完全根除的,但有了宗教关怀,人们可能会更加重视生命。
  关于自杀,我相信加缪的一个观点:从来没有为形而上学问题自杀的人,只有为具体事情而自杀的不幸之士。我见到过的第一位自杀者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男学生。他姓张,和我同校,但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多次在一起打过篮球。他长得高大、英俊,让我等丑类十分羡慕。他的父亲是我们学校敲钟的工人。突然有一天,说他上吊自杀了,这让我震惊不已。我至今还记得,听到那个消息时,正是上晚自习的前几分钟,我们还在汗流浃背地打篮球。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有什么形而上学问题?后来我知道,他自杀,是因为他父亲临近退休,准备把“顶班”的美差给他姐姐而不是给他(在共和国历史上,子女可以顶替有公职而退休的父母的职业,谓之为“顶班”)。他觉得不公平,一时气愤,做出了悲惨的选择。他死后几天,我曾经路过他家窗前,目睹了他姐姐和他父母对着他的照片痛哭不已的场面。那时,我觉得晕眩。自杀是一件悲惨绝伦的事情,无论是对于诗人还是对于其他人。有一个很错误的看法:诗人比常人更愿意思考死亡。白海德格尔以后,“向死而生”往往被认为指的就是诗人的事情。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尽管我不相信死亡是最大的平均主义者,但我们绝对不能抬高诗人自杀的价值。说一个诗人自杀是为了提高他的诗歌声誉,在我看来是诽谤之词。海子因为自杀名声大振,王小波因为意外死亡而赢得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追捧者,但这跟海子、王小波有关系么?我们不要再去侮辱死者。他们的死已经是悲惨的事情,但凡我们稍存善心,就不应该这样看待问题。
  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我建议我们都要热爱生命,无论他是诗人、政客、小贩还是学生或其他被凌辱者。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被凌辱者,只不过有时候是我凌辱你,有时候是你凌辱我而已。我们都是被时间凌辱的人。凌辱者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被凌辱者也有。反正死亡是注定的事情,那就管他妈的,还是先想想怎样才能看到更多的人间风景,到时候才有更多的故事向寂寞的先行者讲述,从而解除自己的寂寞。在此,我愿意作一个推理:如果死亡是永恒,那就一定有无穷的、有待填满的无聊时间。因此,我们干吗不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说教是正确的说教呢?
  张后:我很喜欢读你的那篇《我喜欢》(丰益桥笔记-之五),当我读到:“我喜欢曾经痛骂过我的小学女老师,只因为她的女儿长得甚合孤意”时,我忍俊不禁,我也有此番相似的经历,这也是你初恋的开始吧?谈谈怎么样,儿时的朦胧恋情,最终有没有含苞开放?
  敬文东:哈哈,对不起,哥们,这个问题恕我不能瞎讲。我不能主动交代我的个人隐私,等我晚年时一个人去回忆吧。你引用我的那句话里的那位姑娘,其实一点都不讨我喜欢,当然她也不喜欢我。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多年之后之所以写到她母亲和她,是回忆使然,并无深意。要是这篇访谈可以不发表,我倒是愿意谈谈我从小到大的恋爱史。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搞瓶五粮液——我认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酒一我们边喝边一起交流心得,一起怀旧,一起控诉辜负我们美好青春的那些姑娘,直到在臆想中成功地做到让她们追悔莫及,你看怎么样?
  张后:本来是想轻松点,没想到你不愿意轻松。那好,我问一个不轻松的问题:到底什么是知识分子?这个问题现在还重要吗?艾未未算不算知识分子?我看了近期的《南方周末》(2009年5月7日)上的一篇文章,感觉出艾未未在国外(198 3—1993)没正经念书,整天竟“游手好闲,惹事生非”。你怎么看艾未未搁置他的艺术工作,跑去四川搞“公民调查”?有人说他不务正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怎么看?
  敬文东:我对艾未未先生所做的工作非常佩服。中国绝对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人,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正常人该说的话……
  张后:但你对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太热心,你在这里说的和你平时做的好像很矛盾……
  敬文东:你的观察很准确,我几乎不参与任何公益活动,尽管我十分佩服、崇敬艾未未那类人物。这是有原因的。我自知个人能力十分渺小,不足以改变任何局面。我对很多事情都很消极,当然你说我懦弱和软骨头也行,我不反对。我对自己要求不高:尽可能做一个稍有良心的人、向善的人。不太俗气的人就行。读几本自己热爱的书,写一点自己喜欢写的东西,至于成功、失败,不是我考虑的事情。我不相信自己会成功。我是个失败主义者。对这个混乱的世界,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之所以还做一些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情,是因为没事可做比有事做更难以忍受。我决定不问做一件事有何意义。其实,有什么意义呢?我只问自己喜不喜欢做某事。我理解那些喜欢当官、发财的人对当官发财所怀有的巨大渴望,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趣。我喜欢钱,但我不会专门为钱活着;一个人只要存有当官的想法,就注定是要拿尊严和人格做交易。当然,我们这些不渴望当官的人也没有人格和尊严,人格和尊严在今天根本就不存在。不是我们不想要这两样东西,而是这个社会从来没有给我们提供这些东西。我自知不是勇敢的人,那些伟大的事情,让那些人品更好也更勇敢的人去做吧,我乐于在一旁为他们鼓掌。
  张后:好,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同你个人有关,同诗歌有关:有人称你为最安静的诗人,对于你自己写过的诗歌,哪一首你比较喜欢?谈谈这首诗的创作过程如何?
  敬文东:首先,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最安静”的人。的确,多年前,有一个朋友写文章表扬我是最安静的人。但他和我都知道,这是他对一个朋友的善意褒扬,我估计连他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朋友对朋友么,总是喜欢善意地夸大其词,就像你对你的女朋友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你爱说,她呢,也爱听。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说到安静,那倒的确是我追求的境界之一。我说过,我是个比较羞涩的人,除了在朋友面前,除了我现在教书匠的职业要求,一贯不喜欢夸夸其谈。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见解值得用大嗓门向不熟悉的人宣教,而面对熟悉的朋友,即使我再一次说我说过无数遍的话,我认为他们也有义务倾听我的控诉,有义务当做第一次来听。因为我对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我的耳朵就曾遭到过这些家伙一遍又一遍的轰炸,但我仍然如沐春风。另一个原因是,我想有更多独处的机会,读书、思考、胡乱涂鸦、随手撕掉或者抹去自己的胡乱涂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还可以不负责任。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一个可以不负责任的时刻就是快乐的时刻,我想你肯定同意我的看法。如果你同意,那足证吾道不孤,也证明我们每一个人最想干的事情就是不负责任,因为我们事实上要负太多的责任、正在负着太多的责任。
  至于说我喜欢的自己的诗,还是那句话,我的诗是业余的诗,我在向你谈起它们时,你可千万不要上升到真正的诗。但我就不准备讲创作诗歌的经历了,虽然它们的出生确实有点经历。钱钟书先生早就告诫我们,一个人在创作时想象力贫乏得要命,回忆创作时想象力又充足得令人难以忍受。他老人家不想上当,也请你批准我不要上当,不要丢人现眼好不好?以我看,喝酒比谈这个问题有趣多了,要不我们喝酒去?刀哥最近为他的饭店又发明了几道新菜,很有创意,我建议现在就去为新菜鼓掌。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