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日近黄昏,下了四天四夜的雨终于停住了,天边还露出了火烧云。这天是要晴了。
我突然来了心情,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调好弦,试好音,拉起了《豫北叙事曲》。这支曲子像一篇耐读的散文,只要你进入其境,你郁闷的心情,就会随着曲子的变化释放出来。它在向你娓娓叙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平心静气,使你领会了轻轻流淌的河水,岸边沸沸扬扬的柳条,还有田坎上驻足的鹭鸶:讲到兴奋的时候,并不眉飞色舞,而是像挑水回家的少女,扁担闪悠,脚步流畅。可惜我这把二胡高音部位音太细,且有些杂音,这是连日的阴雨造成的。潮湿或干燥都是二胡的致命伤。
我拉得正投入,队长突然闯进我家,“七九”步枪挂在肩上。他可以枪不离手,可我却要放下二胡了。
“不要割猪割猪了,跟我走一趟。”队长说话永远都底气十足。
除特殊需要,二胡调弦通常都是五度,试音的时候就出现“5 2 5 2”,听上去跟“割猪割猪”一样。
母亲送上话来:“还不快跟你朱叔去!没有你朱叔,会有你这把二胡?”母亲的口气有些巴结和讨好,不知队长听上去是否受用。像我们这种成分的人,话说出来,永远比别人低半个音。
出门不远,队长说:“小忠,你拉点《沙家滨》、《红灯记》呀!别尽拉一些怪调子。”
我没有说话,是因为实在找不着话说。那个年月,人与人之间都揣摩不透,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陌生得遥远。
队长朝前,我尾后。我们顺着半坡上的牛路,朝桌子田方向走去。队长穿着草鞋,卷了裤腿,满是补丁的对襟上衣洗得发白。近五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呼呼生风,小腿肚上的青筋,蚯蚓似地跳动,似乎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七九”步枪紧紧贴在他的背上。枪已经很老了,发蓝都脱了,但却擦得贼亮,枪柄上已经有了不少小小的伤痕,但却遮不住它那原本的紫红色。我想,这枪柄一定和我的二胡一样,都是上等的红木。这枪是不是几易其手?从这个先烈传到那个先烈,不知怎么就传到他的手上。他不仅是生产队长,还是民兵排长,有权力用枪支。看着他的背影,陡然想起《小兵张嘎》里面的老钟。要不是前几天发生的事,他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正直的人,值得尊敬的人。
“你是不是有些恨我,为你的堂哥?”他看我一言不发,问道。
“没有”。我回答,声音细若蚊蝇。
我们来到一座坡脚,停下来了。脚下仿佛是一片死海,填满了浑浊的水,泥浆一般。这是连日来下雨引发的山洪所致。其实这片死海是一条槽子,两面是陡峭的山,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峡谷,没有出口。按理说,这块盆地是上等的庄稼地,只因夏日的雨水使它变成了一片死海,所以只有等水退了才插上老秧。过了季节栽的秧叫老秧。庄稼人以农为本,不会让地闲着。
没有风,没有浪。我们面前不远处有棵树,孤零零地立在死海中央。这是棵椿树,半抱大小,十余丈长,长得四齐,是做梁的上好料子。后来,队长的死跟它有着密切的关系。
“小舅子明年端午要立房子,我买下它,送给小舅子做梁。”小舅子起房子,姐夫送梁,这是规矩。队长接着说:“我叫你来,是你有文化,鬼点子多。你说我要昨个才弄上来?”
“这事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我想了想说,“等水退完了,叫上几个地富子女,把它砍了,抬回家了事。”
“我以为你灵干,原来比我还笨!那叫笨事。”队长把枪取下来,往地上一跺,说:“让他们帮队上做些义务工可以,帮我却不行。我是党员,又是队长,这样做,大家怎么看我?”
“这……”我没话说了。
“那天,我还以为你有觉悟呢!现在你不是在用话堵我?其实小忠呢,”队长叫我的小名,叫得有些亲切,“你以为我想那样做?公社天天点我的名,说我们这里阶级斗争的盖子揭不开,一片死海。我晓得,你小脑袋瓜里的疙瘩还没有解开,还在为你堂哥的事想不开。”
我一时无语,眼睛从陡峭的山峰移向平缓的坡峦。半坡上,清晰可见“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标语。标语的字很大,挖好后用石灰填上去的,经雨水的洗刷,斑斑驳驳,就像时下年轻人身上的文身,不伦不类的。
好像是谁把天戳漏了,戳成些筛子眼,这雨落下来就形成了一丝丝、一条条的雨帘。没有刮风,没有炸雷,这雨下得无声无息,却又没完没了,让人觉得无聊和恐怖,但又不得不在这恐怖和无聊中挣扎着活下去。
我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不自觉地又抬眼看看墙上的二胡。这把25元钱的二胡,虽然质地不是很好,但却时常为我打发这尴尬的日子。我喜欢的二胡曲子有好几首,《山门峡畅想曲》、《听松》、《空山鸟语》、《山村变了样》等,但我却对《豫北叙事曲》情有独钟。这几首二胡曲子,是一位来蹲点的大学生送给我的。曲子是手抄本,字迹写得非常规整,如巧妇绣花。他不但送我曲子,还传授我弓法和指法。二胡也是他从贵阳带来的。我还知道他为我添了些钱,虽然不会太多,但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我把目光从二胡身上移下来,思绪又进入那些我熟悉的二胡曲。我不知道这些作曲家,是在什么情况下谱出这些曲子的。写得行云流水,轻松流畅。倘若他们生活在这与天斗与地斗的农村底层,我想,即使他们才华横溢,写出来的东西,一定不会是圈满肥猪、满坡牛羊、墙上挂着红辣椒,抑或金黄色的玉米的《山村变了样》了,挖空心思写出来的,充其量也就是刘天华先生的《病中吟》。
雨还在下。寨子上空的喇叭响起了李玉和的京腔:“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账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我不知道,这段京剧是“二黄倒板”还是“西皮流水”。我对京剧知之甚少。正当李玉和唱到“要与奶奶分忧……”时,广播喇叭戛然而止。今天是不是要出点岔子?我忐忐不安,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起来。
这当口,寨子上空突然间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仿佛一声炸雷,把天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家到会议室集中,把前段时间的工分总了。我还有事情要交代!”这是队长的声音,也只有他的声音才这么响亮。
总工分也好,队长安排农活也罢,这些都与我毫无关系。只有我的母亲,为了她的工分不被遗漏,每当评工分的时候,硬要逼着我去。谁叫我是这寨里独一无二的初中生,识两个鸡脚叉昵?
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生产队的会议室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蹲着的、站着的、坐着的都有。那时的农村,小孩盼过年,大人盼落雨。落雨天不出工,就有机会集在一起,张家酸辣子好吃,李家霉豆腐香,漫无边际的闲扯,给这冗长平淡的日子添了些滋味。
队长干咳了两声,简单地安排了天晴以后的农活,余下的时间就是会计的了,但是都不能走,你辛苦了半年不就是等这个结果么?年轻媳妇有好几位,只有我的表嫂在奶孩子。她奶得大张旗鼓无遮无拦。我的余光告诉我,表嫂的奶子绝对是天下最美的,它白嫩而丰满,娇矜又不失大方。那年我十七岁,由于文化和生活上的原因,比起现在的年轻人来,进入青春期要晚好几年,但是已经开始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和冲动。目光往下,心灵就有些颤抖了,像大酒窝似的肚脐下面,露出了一块V型的白,在那洁白如玉的肌肤上,隐约看见一些零星的浅浅的青青的东西。这是表嫂一片好心,为了维护男人的面子,稍好一些的裤子留给表哥穿,她自己却拣表哥的旧裤子穿。男人的裤子的扣子在前面,女人的在左侧,我表哥瘦高,表嫂丰满,穿上男式裤子,露出那V形的白来就在情理之中了。表嫂像是读懂了我的目光,她朗声笑着说:“小忠,不要偷偷摸摸的,要看就大胆地看,要摸也可以。”
会场上“哗”地笑开了锅,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就连老会计也扶了扶眼镜,不自觉地抿上了嘴。
没有笑的有两人,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我的堂哥,队长把脸掉朝门外。雨还在下。我堂哥呢,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本破旧的小学生练习本,埋头在上面画些什么。我的耳朵发烫,有些恨地无缝了。
表嫂还是没有放过我,她故意把双奶摇了摇:“小忠,只要你敢摸它两下,保证不出半年,你就要长喉结,长胡子。”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震得房上的瓦灰刷刷地往下掉。这种氛围里会出什么岔子?我为我的预感感到得意,任何玩笑都不能没完没了。会场静了下来,只听见老会计的算盘噼啪作响。女人把鞋底纳得一丝不苟,麻线拖得吱吱响;抽旱烟的男人抽完了又卷,眼睛眯缝着,缭绕的烟雾遮掩了一张张麻木的脸。只有我的堂哥,仍然埋着头,认真地写着什么,动作笨得滑稽。堂哥熊腰虎背,五大三粗,绰号李逵。我一时好奇,从后面悄悄看去,堂哥写的是一段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可怜只读了两年小学的堂哥,把核心的核字按我们本地的读音写成了“黑”字。我一时逞能,用很通俗的字义解释道:“哥,核字应该是木旁,右边是个亥字,你写错了,写成黑了良心的黑了。”
我这一嘴瘁,那还了得!会议室顷刻间充满了杀气。队长愣了半晌,像是嗅到了什么,脸一下子黑了下来。老会计对堂哥说:“小一,评工分的时候不好好听,你乱画哪样,快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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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就是队长,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把脸一抹,吼道:“枪班集合,把这个现行反革命捆起来。”
纳鞋底拿针的手突然僵在空中,表嫂也不知何时把双乳掖进了衣服里,变成两个惊奇的山包,就连那一张张被风霜雨雪洗刷得麻木了的脸,此时也略显出诧异的神色。
我的双腿打颤,心咚咚跳个不停。先前的预感应验了,我平生做下了第一件笨事!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心平气和地对队长说:“光辉,他好大个娃娃?又才读了两年书。我看算了。”
会计想用他的辈分,还有那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德高望重的身份,把这件事摆平。然而导火索已经燃进了炸药包里,任何努力都显得多余。
队长还是剜了老会计一眼,大声道:“同志们,伟大领导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堂哥被绑走了,五花大绑。雨还在下。雨中的堂哥是那么瘦小,背弯成一张弓,像一只鸡,一只瘟鸡。
鸡场坪阶级斗争的盖子,就这样揭开了。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没有早早入睡,而是一直在堂哥家等堂哥归来。母亲一个劲地给大伯大娘赔不是。我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两位老人,右眼皮跳得厉害。
堂哥终于回来了。跟随他的是我的表嫂。我惶惶不安地看一眼堂哥和表嫂,认错和问候的话居然说不出来。表嫂扶堂哥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堂哥像一只乖顺的羊羔,自然地弯下腰去。表嫂呢,仿佛是这只羔羊的母亲,轻轻揭开这只羊羔的衣服,为自己的孩子舔舔受伤的伤口。
堂哥粗壮的双臂上,深深地、很有规律地嵌进两条麻花绞印,背上的肌肉里,耸动着一条条青色和紫色的蚕,仿佛呼之欲出。
毛主席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么?我感到茫然。我轻轻近前,眼泪吧嗒就滴在堂哥的背上。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哥,我……”
堂哥没说话,而是反背把我的手拉过去捏了捏,捏得很有力量。我从这力量中,读懂了堂哥的厚道和善良。
表嫂已经失去不久前那种少妇特有的活泼风韵,忽然间老相了许多,俨然一位慈母。她从柜子上取下一个小碗,拉开衣襟,那对乳房再次欢快地跳了出来。表嫂轻轻一捏,吱的…声,小碗里就有了半碗乳汁。
表嫂用手蘸上乳汁,轻轻擦在堂哥背上的“蚕”上。表嫂掉脸看了看母亲:“大姑妈,或许管用吧。”
张家添了丁口,李家的老人去世,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中发生。眼下的日子,就像一本厚厚发黄的书,书中充满了艰涩的文字,但你不得不用食指,蘸上点口水,一页一页地敷衍着读下去。
腊月二十六了,年关近了,如火如荼的农业学大寨终于偃旗息鼓。队长披了件棉衣,依然背上他的“七九”,叫上我,带上斧子、锄头,又朝着那棵树走去。半路上,队长问我:“朱叔对你如何?”
“没说的!”我说。我们寨子里办了两年级的小学,是队长推荐我去代课,记全劳动力工分,区学办每月补助我5元钱。我那把二胡就是从这补助里挤出来的。
“你不像你堂哥!”
我打了个寒战。我知道这是阶级成分留下的烙印。旧社会,我家有上百亩地,我祖父有先见之明,染上了鸦片,喜欢玩鸟,自然而然地这些土地被他卖光了、抽完了。土改的时候,我家成分最难评下去,评地主么,家无半亩田,定贫农呢,祖父又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一个,最后定个“小土地出租”,也算土改工作队用心良苦了。
椿树已经露出了老相,从那龟裂开的口子判断,最少己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雨。
“动手吧”,我取下斧子说。
“我看不慌”,队长说:“我观察了很久,这树长在这洼地里,下面肯定是空的,要不,涨水的时候,那些水是怎么落下去的?往下刨,哪怕多得一两尺也好啊!”
这里的土与别处不同,是做砖瓦用的那种胶泥,经过一个冬天的冷冻,和混凝土没多大区别,一锄下去一个白印子,震得虎口发麻,且效果不大。
“这样不行!”队长说。他还是没有放弃仅存的一线希望。他看了看两边的田地道,“我们把田水放下来,泡它两天,把土泡松软了,就好刨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暗暗佩服起他来。
大年三十,天气少有的晴朗。队长起了个大早,背上枪,带上斧子、锄头,一个人去了那片死海——为了那棵老椿树。
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太阳很好,为这个窘迫的年景带来了少有的祥和。不知不觉中,大年三十的年晚饭,在一串串敷衍塞责的鞭炮声中如期而至。
晚饭刚毕,老会计就挨家挨户地通知,来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你快去供销社,赊10支三节手电筒,改天我去付钱。驮煤的回来说,队长不见了,田坎上只有他的棉衣和枪。我们去看看吧。”
百来号人一阵小跑,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出事地点。棉衣的确放在田坎上,枪压在上边,就是没有人。
估计是掉下去了。我压低声音,把那天的情形讲给老会计听。
老会计看看天色,太阳还未下坡,金盘似地挂在山巅上。他吩咐道:“一班去桌子田,二班去木嘎,三班去狮子山,分头去找,快去快回。其余的人,年轻的拴上腰带,下去刨,年纪大的在上面拉着,不准出半点差错!”
这个队的当家人,除了队长就是老会计了。
老椿树依然屹立着,仿佛谁也撼不动它。大家俯视着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下去,或者说不敢下去。正当老会计着急的时候,我的堂哥扒开人群,跳了下去。
老会计叮嘱道:“小心,小一,千万小心!来,系上腰带。”老会计把绳索丢了下去。
堂哥没说话,没接绳索,也不用锄头。他像练武的人一样,蹲了个马步,双手插进泥土里,刨了起来。
经过两天的田水浸泡,椿树周围的泥土,不再像前天那样顽固了,再经过队长的努力,泥土便松软起来,刨起来不是那么费劲了。
堂哥刨得小心翼翼,淘金似的。他双手插进泥土里,往上一撸,泥土便装进面前的撮箕里,撮箕装满了,他把泥土翻倒在坎上,然后又继续刨。他的周围已经筑起了一道泥墙,有些像电影上常出现的那种战壕。在五六支三节手电筒的照射下,堂哥像一只快要出土的硕大的屎壳郎。
队长果然在下面!死状很怪:整个身子落下去了,两只手却搭在树根上。他是从树根的枝杈中间落下去的,看来曾经挣扎过。有人说,下面可能是条阴河,要是真的落下去了,这鬼就闹大了。
堂哥为队长净身,穿老衣,装尸。队长老婆过意不去,拣5个鸡蛋送给伯娘,要伯娘为堂哥喊魂,在队长死的地方。
寨子不大,却有一条十字街,贯穿东西南北,俨然是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了。正月十五,大家到祖坟上亮完灯,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十字街口。队长死了,免不了要被议论一些日子,说长道短的都有。只有我那堂哥,话题一沾上队长的边,便悄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