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1967年的鱼

2010-12-31 00:00:00刘玉栋
山花 2010年14期


  我叔叔向东十三岁那年,想杀一个人。这个人是他一墙之隔的邻居,人们都喊他高三爷。
  事情发生在这年夏秋的一天。我叔叔带着他的大黑,从自留地里摘豆角回来。远远地,他看到一条黄狗,正绕着柴火垛追我们家那只芦花母鸡。那只芦花母鸡被追得飞起来落下,落下又飞起来,“咯咯”乱叫,鸡毛乱飞。我叔叔手一挥,喊一声:“大黑,上。”大黑是一条狼狗,四眼,火红的眉毛像两团小火苗,它通体漆黑,耳朵竖得笔直。我叔叔话音未落,它“呼”一声就窜出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大黑凶猛地扑在黄狗身上,眨巴眼的工夫,黄狗就吱畦怪叫着窜跑了。大黑还在穷追猛赶。
  “大黑,回来。”
  大黑停下来,回头看一眼我叔叔,又扭头朝黄狗“汪汪”叫两声。大黑跑过来时,我叔叔看到它的嘴巴上沾一团狗毛,并且还有血迹。我叔叔心里想,让你乱追鸡。
  我叔叔说的是那条黄狗。
  我叔叔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他把豆角扔给我奶奶,来到院子里。天已是晌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爷爷刚放学回来,我爷爷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我爷爷看到离吃饭还有一会儿,就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搓草绳,不时抄起挂在脖子上的脏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
  我大爷立国下工回来,低着头径直进屋躺着去了。
  我奶奶朝着里屋说:“立国,下午别上工去了,我给你烧锅开水,你也该洗个澡,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该走了。”
  这一年,我大爷二十八岁。明天,他就要去南边一个百十里路远的村子作“倒插门”女婿。对方那个女人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走路晃悠晃悠的,这门亲还是我爷爷费老鼻子劲儿,人托人脸托脸找到的。尽管我大爷长得一表人才,个头高高的,眉清目秀,但他在我们这块儿,却根本娶不上媳妇。因为我们家成分不好,是富农。我大爷要“出嫁”了,所以他整天闷闷不乐,他臊得慌,不愿意出门,他根本没脸见人,收工回来便躺在炕上睡大觉。
  我叔叔凑到我爷爷跟前,蹲下来,小声地说:“爹,你看到没有,有人在大队部门口贴了咱家的大字报。”
  我爷爷搓草绳的手猛地一哆嗦,他嘴唇周围灰白的胡子茬竖起来:“说的啥?”声音都走了样。
  “说咱家为啥才是富农,说咱家就该划成地主,说背后肯定有人……”
  我爷爷一把捂住我叔叔的嘴,汗水沿着他的太阳穴淌下来。
  “别说了,”我爷爷脸色苍黄地嘟囔着,“你记住,千万别乱说话,要夹紧你的尾巴,你洪钟爷爷也被赶下台了,说话不管用了。”洪钟爷爷是支书,跟我们家老一辈关系就不错,这些年,一直关照着我们家。前段时间,高四海的“红旗战斗队”造反,把他赶下台来,还时常把他揪出来,跟我爷爷站在一块儿挨批斗。
  我奶奶正坐在灶堂里烧火,风箱呼打呼打地响着,浓烟呛得人淌眼泪。我奶奶喊:“向东,抱点干柴来,难烧死了。”我叔叔站起来,蹦个高,伸手拽下一颗刚红一半的长枣,塞进嘴里,正好让我奶奶在灶膛里看见,“该死的,就知道吃,没等到红就让你吃光了。”我叔叔扮个鬼脸,跑出去抱柴火。
  我叔叔抱起柴火,抬头看到高三爷正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儿子,一人手中提着木棍,一人手里端着铁锨。
  “向东!”
  高三爷一嗓子,把我叔叔吓得一哆嗦。这时候,我叔叔才猛地想到,那黄狗是高三爷家的。高三爷外号叫大脑袋,贫下中农,根正苗红。如今,五个儿子都已长大,个个五大三粗,谁也惹不起。那个赫赫有名的高四海,正是他的四儿子。这些年,他没少给我们家气受。他喊我爷爷,从来都是马瘸子马瘸子的。我爷爷的外号是叫马瘸子,在土改时,被人家砸断一根腿,到死抬不起头。可很少有人当面喊我爷爷马瘸子的。高三爷算一个。
  我叔叔想到这狗是高三爷家的,吓得小脸都白了,他扔下柴火,扭身便跑。高三爷的两个儿子在后面追。我叔叔跑进家门,回身插上门栓。接着,外面就传来砸门声。
  “马瘸子,你给我开门。”
  我爷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爹,别开门,”我叔叔靠在门上,眼巴巴地盯着爹。这时,大黑也窜过来,“汪汪汪”叫个不停。
  “马瘸子,日你娘,快开门。”
  我爷爷扒着门缝往外一瞧,忙说:“哟,这不是三叔吗?向东,你这孩子,咋不给你三爷爷开门?”
  “爹,不能开。”
  “马瘸子,你给我听着,我家那狗,耳朵给咬下来一个,人家有看见的,就是你家那黑狗干的,你说咋办吧?你不开门也行,我这就回家爬院墙去,你要不给我个说法,别怪我大脑袋耍泥腿。”
  我爷爷一听急了,见我叔叔紧紧靠在门上,事情就明白一大半。他伸手给了我叔叔两记耳光。 “狗日的,竟给我惹事。” “它追咱家的芦花鸡。” “你还犟嘴。”
  说完,又是两个耳光,打得我叔叔脑袋嗡嗡响。我爷爷咬着牙,眼角处挂着泪花。我叔叔靠着门,还是一动不动,他绷着嘴唇,眼瞪着我爷爷。这时候,我奶奶和我大爷都闻声跑过来。我奶奶咬着牙,把手指头杵在我叔叔的额头上,说:“作死呀,你个小冤家。”
  我叔叔心里很害怕,他瞅着大黑。大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吐着长舌头哈哧哈哧地喘粗气。我爷爷急得猛拍一下大腿,飞起一脚踢向大黑。大黑“呕呕”地叫着,很委屈地躲到一边去了。
  “马瘸子,你看看我家这狗,正躲在狗窝里抽风呢。”此时,高三爷已爬上墙头,他蹲在墙头上,手里还提着一把斧子,“我看它是活不过去了,你知道我养了它多少年?论年龄差不多跟你家向东一般大呢。”
  “三叔,你看这事闹的,这孩子不懂事……”
  “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能不懂事吧。打人犯法,杀人偿命,这狗事儿跟人事儿差不到那儿去,咱也得有个说法吧。”
  “这……这……”
  我爷爷急坏了,他昂着头,瞅着墙头上的高三爷,脸涨得跟盛血的盆似的。
  “它追俺家的芦花鸡。”我叔叔朝墙头上的高三爷吼一嗓子。
  “你家鸡伤哪了?你给我看看。你家鸡死了吗?要是死了,我马上把我们家的芦花鸡送给你。”
  “三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就过去……看看狗伤得咋样?”
  “你不用过来,瘸子,咱们老邻旧居,老年间的那些事咱不提了,这些年,我高大脑袋对你家不薄吧,他娘的你再像个瘪三似的吞吞吐吐,你看我手里的斧子了吧,我砍你家长枣树,你家的长枣树也怪,净往别人家长,遮得屋里整天像黑窟窿,要不咋就是地主呢。我姓高的不是不讲理,我就砍伸过来的这一半。”
  说着,高大脑袋手起斧落,“咔吧”一声,一根枝子断下去了。接着就是第二下第三下,边喊边说,“你个地主,你个地主。”
  我奶奶一看急了,“三叔,千万别砍,千万别砍,枣子都快熟了,有话好好说呀。”连急带吓,我奶奶便哭起来。
  我爷爷一看这事不好收拾,说道:“三叔,你等一会儿。”
  我爷爷走到屋檐下,把挂在墙上的绳子拿下来,他一边记着活扣,一边朝“汪汪”叫个不停的大黑走去。
  “爹,别呀!”我叔叔想跑过来拦爹。
  “立国,你给我抱住他,弄屋里去。”
  “爹,你别呀,大黑肚子里有崽呢。”
  我爷爷像没听到似的,他把活扣套在大黑脖子上,然后踮着脚尖,把绳子的另一头递给高三爷。
  “三叔,你处治吧。”
  高三爷接过绳子的瞬间,大黑猛地跳起来,朝墙头上的高三爷扑去,无奈墙过高,大黑蹿到半墙高,还是摔下来。但高三爷被大黑吓了一跳,身子在墙头上晃了晃,差点栽下去。
  “奶奶的,”高三爷把绳子递给下面的两个儿子,咬着牙喊道,“给我勒,给我使劲勒。”
  大黑被生生吊起来,开始,爪子不停地在四处挠,嗓子里发生“呕呕”的叫声,舌头伸得老长,眼瞪得玻璃球一样,不一会儿,它的鼻子里淌下血来,四肢抖了几下,不动了……
  “高大脑袋,我……”
  我叔叔没骂出来,张开的嘴被哥哥的大手捂上了。我叔叔在哥哥怀里挣揣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哥哥把他拖进屋去。外面,还不时地传来高三爷的叫骂声。
  这顿饭谁都没有吃,玉米面窝头和萝卜咸菜堆在桌子上,热气渐渐散尽了。我奶奶坐在饭桌旁不停地抹眼泪。
  我爷爷叹口气说:“这样也好,晚上不用宰鸡了。孩子明天要走了,怎么也得弄两个菜,送送孩子。媒人过来,得把大队干部喊过来,喝杯酒。正好把这只狗炖炖,就妥了。”
  我奶奶说:“光把洪钟叔喊过来就行,别人不用叫了。”
  我爷爷说:“那怎么行?洪钟叔不能叫,得叫高四海他们,他们夺权了。”
  我奶奶一听,眼泪哗一下淌下来,说:“这叫啥事?他爹欺负咱,打死咱的狗,这倒好,还得把他儿子喊过来吃狗肉!”
  “行了,”我爷爷生气地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爷爷一拐一拐地朝大队部走来,离老远,他就看到大队部门口一溜儿停着两辆汽车,都是深绿色的,通体锃亮,漂亮得很。人围着汽车,里三层外三层,指手划脚,嘈嘈嚷嚷。孩子们更是上蹿下跳,拍拍车皮,摸摸车灯,踢踢车辘轳,兴奋得如同过节。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维护秩序,他脸白白的,穿一身蓝色的劳动布衣裤,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城里人,一说话,满口怪腔调。有一个调皮的孩子喊:“他是个侉子。”
  我爷爷并没有靠近汽车。上午他就听孩子们说,有汽车开进村里来,并且还来了一些城里人。孩子们说他们是找石油的。我爷爷有些想不透。他们肯定有毛病呢。跑到这里来找石油。我爷爷不知道啥叫石油。心里琢磨着,不是吃的,就是烧的,反正是油。但我爷爷活到五十多岁,从来没听谁说过村里有过什么石油。我爷爷也没细问这事儿。他今天有远比石油和汽车更要紧的事儿。他哪有心情看这热闹。
  天已不早,人们马上要出工了。等人们都散开,我再过去也不晚。我爷爷想着,便驻脚,靠着一棵槐树,蹲下来,搓一袋旱烟点上。我爷爷不愿意碰到别人,像他这样的黑五类,是没人愿意理的。
  不年不节的,为什么我大爷急着到人家那边去呢?原因是对方的父母身体不好,缺劳力,从春天开始,已让媒人催了几次。马上面临秋收,我爷爷再也没有留住儿子的理由。我爷爷一想到儿子再也不是这个村的人,心就火烧火燎。可我大爷眼看就快三十岁,长得精精神神,壮壮实实,打一辈子光棍,太可惜。我爷爷明白,让我大爷去做倒插门女婿,这是下策中的下策,但总还能让孩子留个后吧。这些日子,我爷爷怕见人,干活走路,都溜墙根儿。窝囊、羞愧,没脸见人哪。但再没脸见人,媒人晚上过来,总得请村干部到家里坐一坐吧。为此我爷爷早就备了两瓶瓜干酒,正好高三爷勒死了我们家的狗,再炒几个鸡蛋,尽管算不上正儿八经,但也是这当爹娘的一点儿心意吧。
  正如我爷爷所想的,随着上工的钟声,人们渐渐散去,孩子们也大都去了学校。我爷爷这才竖起身子,拍拍腚上的土,一拐一拐地朝大队部走去。路过那些停着的汽车时,我爷爷闻到一股汽油味儿,浓浓的,很好闻。老马使劲儿吸了两下鼻子,心想,这就是汽车味吧。他回头瞅了眼汽车,这些大家伙们一个个长得憨实实的,像人一样呢。
  在大队部门前的黑板报上,我爷爷见到了那张写我们家的大字报,他只撇了一眼,赶快低下头去。
  大队部的门虚掩着。我爷爷一推门,“吱呀”一声,把他吓一跳。屋里烟气腾腾,坐着五六个人。高四海坐在中间,旁边是治保主任和几个陌生人。看上去,他们刚喝罢酒。我爷爷一进门,他们都把头齐刷刷地扭过来,我爷爷一下子愣在那里。
  “是瘸子哥,啥事?”高四海也喊我爷爷瘸子,不过看在他跟我爷爷念过书的面子上,他在瘸子后面加了个哥。
  “没……没事。”
  “噢,我们正在商量事呢。”
  我爷爷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便悄悄地把身子从门缝里退出来。不用说,那几个人都是找石油的。阳光的颜色有些深了,我爷爷感到一丝凉意,他闻到小枣甜丝丝的气息,不远处的地里,全是即将成熟的玉米和黄豆。他贴着墙根,又蹲下来。
  ……我爷爷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土台子上,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身边围着很多人,有的人朝他挥拳头,有的朝他吐唾沫,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打倒地主崽子,”人们齐声高呼,有一个影子跳上台来,一脚把他踹下去
  我爷爷小腿猛一阵疼,醒来了。自己竟打了盹儿。高四海一伙正从屋里走出来,他热情地跟那几个陌生人握手告别,回过头正看见我爷爷蹲在墙根下,收一收脸上的笑,没好气地说:“你咋还不去上课?躲在这里干啥?”
  我爷爷忙站直身子:“主任,这不……这不立国明天要走了,晚上想请你去喝酒呢。”
  “立国,上哪去?”
  “你忘了,他……他……”
  “噢……知道了知道了,立国去的是哪个村?”
  “南边,大弯柳村呀。”
  “哟,不近了,百十里路呢,哈哈,这样也好,也好。”
  “那你……”
  “啊,好,好。立国这事儿,尽管不是娶媳妇。但天塌了我也得去呀。是不是?”
  “那是,那是……”
  我爷爷低着头,高四海的话就像鞭子似的,抽在他这张风吹日晒的老脸上,火辣辣的,生疼。
  那天下午,我爷爷把大黑的皮剥下来,凉在院子里。然后又炖了一锅肉。那天晚上,高四海和媒人都喝多了。
  好多天,我叔叔总闻到我们家院子里有一股血腥气,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从这事儿开始,我叔叔开始瞧不起我爷爷,人家骑在他脖子上拉屎,他忍气吞生不说,还低三下四。这叫什么,这叫窝囊。要不哥哥找不到媳妇呢,人家谁家闺女愿意来他家过这样的窝囊日子?当时,我叔叔只能把问题想到这一步。他不可能想得更远。他才十三岁。
  那天晚上,我叔叔无法忍受家里的酒气和高四海的笑声,当然还有狗肉的香味儿,他走出家门,爬到一个麦秸垛上,一个人坐了好长时间。周围是蛐蛐的叫声,麦秸散发着热烘烘的潮霉味儿,望着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我叔叔第一次感到孤立无援,他无法理解爹的所作所为:还有哥哥,捂着他的嘴巴,不让他痛痛快快地骂一顿高大脑袋,还死拉硬拽地把他拖进屋;还有娘,人家把他家八辈子祖宗都骂光了,她还给人家一箩筐一箩筐说好话,回到屋里呢,还没鼻子没脸地打他一顿
  想到这里,我叔叔举起手里的刀,猛地砍一下脚下的麦秸,刀背被弹起来,在夜色中闪着清幽幽的光。我叔叔这才意识到,他的手里攥着一把刀。刀窄窄的,刀背厚厚的,刀刃薄薄的,是刺刀,是他用一窝小鹌鹑从一个孩子那里换来的。据说是日本鬼子步枪上的刺刀。我叔叔很喜欢它,把它藏在家中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没事的时候,他老是把它拿出来磨,磨刀石洒上水,他咬着牙,磨得嚓嚓响。刺刀越磨越亮,在太阳下泛着白森森的光。有伙伴来家里玩,他拿出来让他们看,把他们惊得哇哇叫。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宝贝!”
  我叔叔伸手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用力一吹,头发断了。
  伙伴们“哇呀”地叫一声,有的说:“我只在《岳飞传》里听到过,没想到亲眼见到了。你真行!”
  “我想杀人。”我叔叔说。
  “哇,”伙伴们吓得向后退一步。我叔叔笑了,我叔叔当然是说着玩儿。
  不过这天晚上,我叔叔手里攥着刀,他真的想杀一个人。我叔叔想到杀人,眼圈竟然红了,嗓子堵得生疼,他的手竟然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我叔叔这才意识到,黑灯瞎火的,他坐在麦秸垛上干什么。他是在等高大脑袋啊!因为高大脑袋不知道每天要从这里走多少趟呢。要是高大脑袋现在走过来,我叔叔肯定会把刀举起来的。
  想到自己要杀人,我叔叔冒出来一身冷汗。他从麦秸垛上站起来,微闭双眼,两臂伸开,一手举着刀,微凉的夜风从他腋下吹过。他做出飞翔的姿势,猛地从麦秸垛上跳下来,惊飞了槐树上的几只麻雀。我叔叔奔跑着,拐上大街,看到一些人还坐在那里乘凉。实际上,夏天已经过去,夜有些凉了。
  我叔叔把刀子贴在大腿上,绕过乘凉的人群,朝西大湾跑去。再过几天就该收秋了,夜色中混杂着玉米和大豆成熟的气息,此时,青蛙的叫声变得稀少。靠近水边时,我叔叔嗅到一股粘粘的暖暖的潮腥味儿,这味儿让他感到亲切无比。我叔叔紧跑几步,扔下刺刀,一头钻进水中。水有点儿凉,四周升起无数的气泡,水草不时地缠一下身子……
  我叔叔变成了一条鱼。
  “一条1967年的鱼,”我叔叔说,“这一个猛子扎下去,四十多年了,我就一直没有从水里钻出来。”
  我叔叔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把一根“大中华”摁灭在烟灰缸里。他的“奔驰”车像一条鱼似的,游动在拥挤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