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牌保护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4期


  晌午黄增强拉着一架子车鸡粪,正吭吭哧哧爬坡,猛然听到身后汽车喇叭响,嘭,裤腰带就断了。裤腰带一断就麻烦了。一个人浑身的劲儿都靠一股气撑着呢,裤腰带一断就拢不住气了,劲儿也就跟着散了。再说,裤腰带一断,裤子肯定会往下嘟噜。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露出屁股丢人现眼吧。危急关头,黄增强赶紧腾出一只手抓住了裤腰。这样一来,就不是黄增强拉着架子车往前走,而是架子车拖着黄增强往后退了。噔噔噔噔,黄增强被架子车拖着后退了一大截子。哐当,架子车的车屁股就撞到了汽车的车头上。车头被撞瘪了一块,一只大灯也跟着报销。
  汽车是张天光的轿车,二十多万。那一声哐当,好像不是撞在车头上,而是撞在了张天光的心尖子上,心疼得他直咧嘴。张天光下车查看自己汽车的伤情,越看越来气,照架子车就踢了一脚。原本是想出口气,哪成想这一踢就踢了他一皮鞋鸡屎。皮鞋是刚擦过油的,油光锃亮。张天光啪啪跺脚,想把皮鞋上的鸡屎抖掉。正跺着,黄增强提着裤腰过来了,也来查看伤情,看后也踢了架子车一脚,骂,没眼色的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穷酸的德性,逮着谁都想亲热呀,不知道这是张厂长的小汽车吗?骂完赶紧给张天光赔笑脸,说张厂长,我替我的架子车给你道个歉,它骚着呢,一见你的汽车漂亮就来劲儿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捡破烂的搂住电影明星亲嘴,档次差得太远了。架子车是我的,它不明事理我明事理。你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对不起了啊,张厂长。张天光气鼓鼓地板着一张脸,没答理黄增强的耍贫嘴,掏出手机,叽哩哇啦就打了一通电话。
  镇派出所过来了两个人,就在张天光家里吃的午饭。
  吃过饭,张天光剔着牙花子,领着两个人来到了黄增强家。
  黄增强正在鸡舍里捡鸡蛋,抬头见了穿制服的人就愣住了,说,我可没犯法。派出所的李麻子说,也没人说你犯法,我们来是处理你和张厂长交通事故的。黄增强说,处理交通事故也得是交警啊,你们怎么来了?吓了我一跳。另一个年轻的警察有些不耐烦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乡下有交警吗?走,跟我们走一趟!黄增强笑了笑,说你们可别吓唬我,我胆儿小着呢,吓破了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年轻警察来气了,捋了捋袖子,说你……李麻子挡住了那个警察,说小王,你冷静点儿!又对黄增强说,请你配合一下,好吧?黄增强说,那也得等我捡完了鸡蛋再说呀。李麻子说,好,你捡,你捡。
  几个人出来,就在鸡舍外面等。小王拿巴掌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说,鸡屎味儿,熏人。张天光就说,那还是到我家里去等吧。李麻子说好,正好口也渴了。喝完茶,几个人从张天光家出来,再去鸡舍,却不见了黄增强。
  黄增强呢?李麻子问黄增强的老婆刘梅花。
  刘梅花说,到镇上卖鸡蛋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老李,我刚才就提醒过你!张天光情绪激动起来,说我就知道他黄增强狡猾得很,脚底抹油溜了吧?像这种人,就得给他动真格的。
  动什么真格的?!难道还要用铐子把人铐起来?我的张大厂长,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乱来不得的。李麻子见张天光埋怨他,有些不高兴了,但因为刚在他家里吃了饭,不好太过分,就软了口气说,放心吧,没事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接着把脸转向刘梅花,又不逢集,黄增强去镇上卖什么鸡蛋?刘梅花瞥了一眼李麻子和小王身上的警服,看起来似乎有些怕了,垂下眼咕咕哝哝说她真没说瞎话,他们家增强真是去镇上卖鸡蛋去了,镇上饭店里订的鸡蛋,可不管逢集不逢集的。李麻子还要问什么,腰里的手机响了。李麻子把手机掏出来,瞅了瞅来电显示,脸上立即换了一副表情,变得恭敬起来。李麻子听一会儿电话点一下头,点一下头答应一个是,好像电话里那个人就在他对面站着。答应了七八个是,李麻子把手机收起来,对小王挥一下手说,走,回去。两个人相跟着走出鸡舍,把张天光一个人撂在了那里。
  张天光追在两个人的屁股后头吆喝,老李,我车的事你可得操心啊。
  让你们村里处理吧。李麻子回头说。
  要不,我送送你们?张天光还是不甘心。
  不用了,我们正想散散步呢。
  李麻子和小王刚走到村口那座桥上,迎面碰上了从镇上回来的黄增强。黄增强嬉皮笑脸地跟两个人打招呼,说两位领导,不再吃一顿再走?再吃一顿?分明是拿话敲打两个人在张天光家吃了饭。李麻子拉下脸说,黄增强,你也不要蹬鼻子上脸!小王更是气愤,从腰里摘下一副铐子,晃了晃。黄增强一见铐子,脸一下子白了,说你们还来真的呀?话还没落音,就见王小朝自己冲过来,吓得撒丫子就跑。小王是专门训练过的,黄增强哪里跑得过他。眼瞅着小王一伸手就能揪住黄增强的衣裳了,黄增强一个急转弯儿,调头往回跑。跑了几步,黄增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他忘了这头有李麻子堵着呢。看看无路可逃了,黄增强干脆爬上桥栏,嗵,跳进了河里。李麻子伸出脑袋往河里看了看,见河里翻起一个水花后,黄增强就不见了,就训小王说,瞎胡闹!淹死了人,看你怎么收拾!小王也吓住了,说我只是跟他闹着玩儿的,哪想到他当了真。两个人又伸长脖子往河里看,还是没见黄增强从水里拱上来,急了,就跑下了桥。下桥一看,黄增强正藏在一个桥墩旁边呢。小王刚要喊,李麻子止住了他,说算了,别再惊着他了,老百姓一般都胆小,吓出个好歹来不好交代。
  说完两个人就走了。
  黄增强回到家里,刘梅花一见就叫起来,说大晴天的,也没下雨,你怎么弄得湿淋淋的?黄增强把自己在村口遇到派出所的李麻子和小王,吓得跳河的那一节遮掩过去了,只说天太热,他下河洗了一个澡。后来一边换衣裳,黄增强就一边说起了去镇派出所的事。两口子事先谋划好的,李麻子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他去镇上卖鸡蛋去了。其实呢,黄增强是去了派出所。黄增强一见所长就委屈得哭起来,说你们派出所抓人也不分个青红皂白,竟冤枉好人。说得所长一头雾水。李麻子和小王去黄村,所长根本就不知道,是李麻子两个人接了张天光的电话私自去的。李麻子是张天光的高中同学嘛。所长递给黄增强一片纸巾,让他先别哭,把事情说清楚。本来黄增强的哭就是装出来的,这下正好就坡下驴,马上不哭了,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李麻子和小王在张天光家吃饭的事。说他亲眼看见两个人吃得嘴上油光光的。你想啊所氏,吃人家的嘴软,他们能向着我说话?所长一听火冒三丈,拍了一下桌子,当即就抓起电话打给了李麻子,劈头盖脸凶了一炮。
  真的?刘梅花问。
  可不是真的咋的?黄增强说,所长在电话里凶李麻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站着呢。又在老婆面前炫耀,猪鼻子插葱装大象,吓唬谁呢!我又不是不懂法。
  刘梅花却不以为然,撇嘴说,我看你也够呛,再能你也是平头百姓一个,装神弄鬼吧你就!
  黄增强说,这怎么叫装神弄鬼?这叫自我保护。
  刘梅花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别自吹自擂了,该给鸡上料了。
  再说张天光这边,也委屈得不轻。吃罢一抹嘴就走人,还说散散步呢。散步你们大老远来村子里散?真是的!找村里处理,还让你们来干嘛?好吧,找村里就找村里,也不能便宜了黄增强那小子。你瞅瞅,瞅瞅把我那车糟蹋成个什么样子了?可心疼死我了。这事不能算完。
  村长张顺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一条狗蜷曲在他的脚边打瞌睡。听见院门响,张顺的眼睛睁开一道缝,见是张天光走进来,就不睡了,照狗身上就开了一脚。那条狗正睡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突然挨了一脚,委屈大发了,呜呜汪汪地叫唤。张顺喘着粗气,说要你就是看家护院的,你却在这里打瞌睡,贼进来了你也不知道,你说我养你有什么用,啊?狗见主人发了脾气,夹起尾巴就跑出了屋。张顺脱下一只鞋,举在手上,光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转着圈子追着狗打。追了几圈,也没见手里的鞋打到狗身上,只是那么高举着。那条狗见无处躲藏了,就朝院子外逃去,慌不择路,竟从张天光的裆下钻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张顺手里的鞋也飞了出去,噗,打到了张天光的胸口上。张天光吓得一挤眼,慌乱地伸出双手,把张顺的鞋接在了手上。张顺是出了名的汗脚,鞋臭得就像刚从茅房里捞出来的一样。不过这会儿张天光可没嫌张顺的鞋臭,双手捧着递给了张顺。
  好像直到这时张顺才看见张天光,说哎呀,张厂长啊,贵客贵客,屋里请。说着把那只鞋扔到地上,光脚钻进鞋窝里,趿拉着鞋,领着张天光往屋里去,边走还边说,这个狗东西,不知好歹,我打一会儿瞌睡吧,它也跟着打瞌睡,它以为它也是村长呀。在我面前摆谱拿大,看我不收拾它!张天光跟着张顺的话茬说,一条狗,跟它生气不值当哩。张顺瞪着眼说,它可不把自己当成一条狗,没听说过狗眼看人低吗?它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狗东西!起初张天光还以为张顺在骂狗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脸上就挂不住了,说村长,你这是骂狗还是骂人呢?张顺说当然是骂狗。好了,不说狗了,说你,你找我有啥事,尽管说。听张顺这么说,张天光觉得更别扭了。这不明摆着把狗和他张天光搅到一块了吗?张天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又咽了下去。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村长张顺进屋以后,就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张天光想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刚走过去,张顺把脚上的鞋一甩,抢先把两只光脚架到了那把椅子上。张天光只好拉过一张小板凳,放在屁股底下坐了。椅子高,板凳矮,看上去村长张顺比厂长张天光高出一大截子。
  说吧,啥事?张顺俯下身子问。
  张天光仰起脸说,村长,黄增强的架子车,把我那汽车给撞了。
  这倒是个稀罕事。张顺摸着下巴说,只听说过汽车撞架子车,还没听说过架子车撞汽车哩。说说,咋回事。
  张天光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
  听完张天光的叙述,张顺不摸下巴了,开始倾着上半身抠脚丫子。张顺抠着脚丫子说,听说,这事你交给派出所处理了。李麻子还在你家吃了一顿饭,不假吧?张天光说有这事,不过开始他们还拍胸脯打包票,谁知李麻子接了一个电话后又不管了。张顺咂巴了一下嘴,说哎哟,这就有点儿难办了。你既然已经交给派出所管了,这事村里就不好插手了。张天光一听村里不管,就急了,说村长啊,你要是撒手不管的话,这事我还找谁说去。张顺呵呵笑起来,瞧你说的,找谁说去。村委会虽说也是一级组织,但如今哪个还把村委会放到眼里。要我说,你还找派出所说去吧。几大盘子几大碗的,能不起一点儿作用?张天光也跟着嘿嘿笑,说也没有几大盘子几大碗的,也就是个便饭。张顺说便饭?便饭也分大便小便吧?张天光依旧笑着,那笑尴尬得在脸上挂不住,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嘁了一声,说你看你村长,说吃饭呢,咋说到茅房里去了?张顺说,大便小便只是简称,我可没有把你们家比喻成茅房的意思,这世上哪有那么高级的茅房?那家伙,三层的小洋楼,那叫个威风啊。
  这时候张顺不抠脚丫子了,他把两只手腾出来,用来数数,好,还说吃饭的事,总有鸡吧?说着张顺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扳了下去。张天光点头说,有。张顺又把一根手指头扳了下去,总有鱼吧?张天光点头说,有。张顺把第三根手指头扳了下去,总有鸭吧?这一回张天光摇了摇头,说鸭没有。咱这小地方上哪买去?要是在北京,我上全聚德买它一只烤鸭也不费啥事,又花不了几个钱。张顺把扳下去的第三根手指头重新伸出来,然后又扳下去,总有红烧肉吧?张天光承认,红烧肉有。张顺把蜷起来的那三根手指头在张天光面前晃了晃,说三大件都上了,你这还叫小便?张天光说我也分不清什么大便小便,反正我们家平常吃饭都这么吃。说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们家的人都成吃屎的狗了?村长,你能不能别再用简称了?张顺把自己的两只脚从椅子上放下来,光脚摸索着钻进鞋窝里,站起来往门外走。张天光也只好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他知道张顺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就这么离开,张天光心里有点儿不那个。说了半天,光说吃饭的事了,交通事故的事却提到的很少,这不是白来一趟了?正想着,张顺伸了个懒腰,说,还是人家李麻子面子大啊,我这个村长可没那个口福。伸完懒腰抹了一把嘴角,说你看张厂长,说鸡鸭鱼肉的,把我的涎水都说出来了。
  那还不容易。张天光赶紧逮住机会说,晚上我在家设宴一场就是了。
  张顺突然严肃起面孔说,别整那没用的!
  晚上,张天光来请村长张顺吃饭。
  张顺问,真整了?
  张天光说,真整了。
  张顺说,整了也不去,我吃过了。
  张天光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回去了。
  过一会儿张天光又来了,是和老婆一起来的。
  张顺一见就发开了火,说你们这是搞的啥名堂?这不是逼着我犯错误嘛!摆着手说回去回去回去,要吃你们自己吃。
  两口子只好又回去了。回去的路上,老婆说,那一大桌子菜不是白整了吗?天这么热,吃不完都馊了。张天光说你懂个屁!
  又过了一会儿,张天光第三次走进了村长张顺家的门,还带来了老婆和儿子,全家都出动了。
  张顺一见就笑了,说你看这事弄的,都三顾茅庐了,再不去,你们该说我不给面子了。走,我就豁出去犯它一回错误。
  结果一喝就喝高了。一喝高话就多了。张顺喝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那里语重心长地教导张天光,说如今你抖起来了是不假,小汽车坐着,小洋楼住着,能不抖?可再抖,你也不能忘本,我这话在不在理?张天光说在理在理。张顺说,有一句话叫……叫什么来着?张天光在一边提醒,吃水不忘挖井人。张顺说对,对,吃水不忘挖井人。你那个厂子污染得乌烟瘴气的,咱黄村人都闹意见呢,说井里的水都有马尿味儿了。特别是那个黄增强,闹得更凶,说你的厂子污染得他们家养的鸡产蛋量都下降了。是村里出面,从县里给你讨个牌儿挂上,村里人才不闹腾了。村里出面,实际上就等于我出面,你说是不是?张天光说那是那是。那个牌儿叫什么来着?张天光说,县重点保护企业。张顺说对,县重点保护企业。县里为啥给你挂牌儿,是你比人家尿得高?不是,绝对不是!张天光说绝对绝对。张顺把一张红脸伸到快碰着张天光的鼻尖了,问张天光,那为啥给你挂牌儿?你说说。张天光说,因为我是优秀农民企业家。张顺又问,那你为啥是优秀农民企业家?张天光说,我给村里修了柏油路。张顺说,屁!唾沫星子喷到了张天光的脸上。张天光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说村长,这可是事实呀,没修路之前,咱黄村出村的那条路可是土路,一下雨泥黏得能粘掉鞋。张顺鼻子里哼一声,说那也叫一条路,二百米不到吧?张天光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我出的钱呀。张顺说就应该你出钱。张天光说这话咋说呢?张顺说咋说?那是你为自己修的路,不修路你那厂子拉货的大车小车过来过去的能那么顺溜?张天光说,雨天是不顺溜。张顺说这不得了。后来我就给你出了个主意,让你在路头上栽一块石碑,上面刻上天光路三个字,有没有这个事?张天光说有有有,还是村长你的眼光长远。张顺说,不栽石碑,上级领导来咱黄村检查的时候能高兴得嘴咧那么宽?领导不高兴,能给你评上个优秀企业家?不给你评上个优秀企业家,能给你挂上那个重点保护企业的牌儿?不挂那个牌儿,你的厂子能给你挣那么多的钱?所以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张天光说不忘不忘。张顺说谁是挖井人?我就是挖井人。张天光望着张顺,直眨巴眼。张顺说你眨什么眼?那井不能说都是我挖的,我总还是挖井人之一吧?所以说,不管你混多大,混得多风光,你的屁股还在咱黄村坐着,你还是咱黄村的人。你瞧瞧你今天办的事儿,出个交通事故,还把派出所里的人给请来了。知道你这叫啥吗?张天光问,叫啥?张顺一拍桌子说,叫越级!叫藐视村委会!
  张顺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一蹦,差点儿蹦到地上去。
  张天光眼疾手快,把酒杯接在了手上,说村长,我……这事是有些欠妥当。不过,这个事你可得替我作主啊。
  那还用说。张顺说,都是碰坏了啥?
  汽车前档,还有一只大灯。张天光说。
  张顺一挥手说,就这么说定了,让他黄增强照价赔偿。
  酒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后晌了。张顺洗了把脸,就背着手去了黄增强的养鸡场。这会儿黄增强没有出鸡粪,没有捡鸡蛋,也没有给鸡上料,而是在做着一件奇怪的事——他正拿着饲料粉碎机上的三角皮带,咬牙切齿地抽打架子车。张顺咳嗽了一声,黄增强手里举着的皮带就停在了半空。你打它干啥?它又没吃你的喝你的。张顺说,再说它就是个木头疙瘩,你就是打死它它也不知道疼。黄增强说,它给我惹事生非呢,我不打它打谁?你瞅它把张天光的小汽车给撞的。说着又抡起皮带要抽。张顺摆着手说行了行了,我都当了二十多年村干部了,平常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的,我还能不清楚你那小心眼儿,演苦肉计给我看,是吧?别给我来那一套了,过来,我问你个话。
  黄增强放下皮带,说村长,有事你尽管吩咐。张顺说,人家张天光可是找过我,不愿意呢。你是咋搞的,把他的宝贝疙瘩撞得像个烂茄子似的?我冤枉啊村长,黄增强苦着一张脸说,我拉着一架子车鸡粪正爬坡呢,他的汽车喇叭哇哇叫,冷不丁的,怪吓人的,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张顺说行了,你听你形容的,哇哇叫那是孩子哭,汽车喇叭响你难道没听过,还吓到你了?黄增强说汽车喇叭响谁没听过,关键是太突然了。
  哇!黄增强突然尖叫一声。
  张顺吓得一哆嗦,说你搞什么名堂,一惊一乍的?
  黄增强说,你瞧,我这突然一叫,你不是也害怕了吗?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不,比这吓人多了,我这是嗓子,他那可是汽车喇叭。吓得我的裤腰带都断了呢。梅花,去,把那条裤腰带拿来,让村长过过目。黄增强的老婆刘梅花答应一声,过一会儿真把已经断成两截的裤腰带拿来了。张顺接到手上,偏着脑袋仔细瞅了瞅,马上发现了问题,说从断的茬口上看,三分之二可都是旧的。黄增强说,实话跟你说吧村长,这裤腰带是假冒伪劣商品,我刚买回来三天就裂了一个大口子,喏,就是你看到的那三分之二的旧茬口。但假的里面有时候也有真东西呢,就我那裤腰带剩下的三分之一,用了两年硬是没事。偏偏让张天光的汽车喇叭一吓,就给吓断了个球的。结果我光顾着提裤子了,架子车哐当就撞在了张天光的汽车上。张顺盯住黄增强的眼睛问,真的?黄增强说真的,骗人是锅盖那么大的王八。
  人家张天光可说你是故意的。张顺说。
  刘梅花在一边忍不住了,说天地良心,他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黄增强把老婆拨拉开,嗔着脸说你插什么嘴,一边呆着去!又把脸转向张顺,说,他张天光凭啥说我是故意的?
  他说你眼红他。张顺说。
  我眼红他?黄增强叫起来,嘁,我是瞧不起他!就他靠那个破厂子挣的那些钱,还不是损人利己才弄到的?就拿我们家的养鸡场来说Ⅱ巴,下蛋量都下降了呢。
  张顺说,这话你以前就说过。
  黄增强说,我是说过,我现在还这样说。
  张顺说,看看,说来说去的,你还是在闹情绪,你撞人家张天光的汽车,还是故意的嘛。
  这时候刘梅花又忍不住了,过来一把掀起黄增强的衣裳,说你转过身来,让村长看看你的背。这一回黄增强没有让老婆再走开,而是配合着她,把自己的背展示在张顺的面前。黄增强的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点子,有些大概是被挠破了,还冒出黄水。张顺看后咧了咧嘴,说这是咋整的,跟地图似的?刘梅花气鼓鼓地说,他下河洗了一回澡,就弄成了这样子。要不是他张天光那个厂子,河水能糟蹋成那样?过去河水清凌凌的都能淘菜呢,现在都成臭水沟了,谁过河的时候不捂住鼻子?听说有人都在河里见过两颗脑袋的鱼和三条腿的蛤蟆。黄增强说就是,他张天光那个厂子就像长在咱黄村的一个疮,早该动手术割下来了。可他弄个重点保护的牌子往那里一挂,老百姓哪个还敢吭声?张顺说,不管怎么说,人家还给咱村修了路,也是有贡献的嘛。黄增强说,不提修路的事我还不来气,路还没兔子尾巴长呢,还咋咋唬唬给自己竖了一块歌功颂德的碑。要修你就修利落了,把那个河坡整饬整饬呗,却放那儿不管了,每次爬坡都累得人吭吭哧哧的。他修那一截路,跟他的厂子造的孽比起来,简直就是磕一个头放俩屁,行好没有作恶多。他说我故意撞了他的汽车,我就是故意的,咋了?我那是出一口心里的恶气,也算是替老百姓伸张正义。再说张天光的汽车是机动车,我的架子车是人力车,到底是谁撞了谁,这话还不好说呢。黄增强两口子一唱一合的,说得有板有眼,在情在理的,弄得村长张顺都没有话接了。只是说,我对他张天光那个厂子就没意见?有!可他厂门口挂的那个牌儿,就是一张护身符呢,我也拿他没办法。我这个村官太小了啊。然后张顺沉吟了一阵子,说,先这样吧,我心里有数了。
  说完村长张顺就离开了。
  张顺刚离开,黄增强就让老婆刘梅花抓两只鸡杀了,装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给张顺家送去。黄增强家不但养着蛋鸡,还养了一部分肉鸡。黄增强专门挑两个大个的抓的。煺完鸡毛,望着又大又肥的两只鸡,刘梅花心疼了,说这要是留着咱们家自己吃,够吃好几天的呢。黄增强说你就知道吃,张天光的小汽车往修理厂里一开,修理费就不是两只鸡的事了。连大小头都分不清,你哕嗦个屁!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过几天,张天光再见到张顺,就问村长,我那个事处理得咋样了?
  张顺摸了摸耳朵,揪了揪鼻子,说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啊?
  张天光没明白张顺的意思,说到底咋样了?
  张顺一下子就火了,说咋样了?不咋样!你整天开个小汽车在村里逛,逛就逛吧,还老是摁喇叭干啥?你那么耀武扬威的,喇叭摁得嘀嘀嗒嗒的像吹唢呐似的,老百姓能对你没意见?往后你就夹着尾巴做人吧,也让我这个村长省点心。你让黄增强赔偿,是吧?那好,人家黄增强可说了,你一摁喇叭,把他的胆子吓破了,他要去医院检查呢。到时候谁赔偿谁,还是两说哩。张天光问,这是黄增强的意思?张顺说当然是他的意思。我的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用,人家就是这个意思。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们张罗张罗,让你们当着全村人的面,当面鼓对面锣地说道说道。我保证把一碗水端平了。听张顺这一说,张天光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那那那……那要是这样的话,我看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修理车的那几个钱。
  黄增强见张天光自己把他的小汽车修好了,就得意地对老婆刘梅花说,瞧瞧,咱搭上两只鸡,值不值?
  值,值。刘梅花也高兴,说别说是两只鸡,就是十只八只鸡也值。
  从那往后,隔三差五的,张顺就来他们家的养鸡场里关照关照。张顺和黄增强家的关系差不多成了干群关系的典范。而每次张顺来关照,黄增强两口子总是不好意思让他空手回去,都要抓一只鸡让他拎上。张顺一来抓鸡,黄增强和刘梅花两口子就热情洋溢地招待,黄增强忙着敬烟,刘梅花忙着递茶。开始是黄增强或刘梅花抓鸡,然后把抓到的鸡交到张顺的手上。后来张顺想体验一下抓鸡的乐趣,就亲自动手抓了。每当张顺跳进鸡舍里,弯下腰乍着两只手追在鸡屁股后头抓鸡的时候,黄增强和刘梅花两口子就站在旁边当参谋,说抓那一只抓那一只,那一只大;抓这一只抓这一只,这一只肥。每次抓鸡之前,张顺都要回顾一下自己处理黄增强和张天光交通事故的曲折经历,最后总忘不了问,你们猜,当时我脑海里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啥?黄增强和刘梅花说,是啥?张顺挺了挺腰板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句话让黄增强和刘梅花听了特别感动。
  大约过了两个月光景,两口子的感动劲儿就提不上来了。张顺抓起鸡来没完没了的,抓来抓去,抓得黄增强两口子心里没了谱。
  背地里,黄增强问刘梅花,他到底抓了咱们家多少只鸡了呀?刘梅花是个有心的女人,她压低声音对丈夫说,我记着数呢,他抓一只鸡,我就拿瓦片在墙上画一横。两口子趴在墙上,用手指头点着,数那些横。数完把他们吓了一跳,已经有二十七横了。
  黄增强说,再这样抓下去,咱可要赔本了。
  刘梅花发愁地说,他这么个抓法,啥时候是个头啊?
  黄增强说,这可说不准。看他那个架势,他是吃馋了嘴啊。
  刘梅花着急了,说这可咋办呀?
  黄增强后悔得直跺脚,说,他抓鸡你又不能不让他抓,因为咱欠着人家的人情哩。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索性给张天光修理汽车了。唉,这一回算是烧香找错了庙门。
  刘梅花说,你光跺脚有啥用?快想个办法吧。
  想了几天,还真让黄增强想出了一个办法。
  黄增强找来一块纸箱板,做了一个牌子,用手指头蘸着墨水写了字,挂在了他们家养鸡场的门口。
  这一天,张顺家来了亲戚,他照例去黄增强家的养鸡场抓鸡。张顺吹着口哨,溜溜达达来到了养鸡场,见门口新挂上去一个牌子,就停下脚步,仰起脸,蛮有兴趣地咕咕哝哝念牌子上面的字。念完了,张顺脸一红,没再进养鸡场里抓鸡,竟然扭头就拐了回去。黄增强挂上去的纸牌子,可不是像张天光厂门口挂的重点保护企业的金字招牌,而是类似声明的一个玩意儿,上头写的是:任何黄鼠狼不得擅自吃我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