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呼和浩特多风,也多风筝。小孩放,大人也喜欢。这些大人喜欢风筝,便叫小孩举办风筝比赛。满族小学的风筝比赛,是年年都有的。
一年一度的风筝比赛定在了五一前的最后一个周六下午,艾涛的风筝早上就拿来了。来上学的人一进到教室,便看见被暂时地钉在墙上的那个大风筝。他们都知道,那是艾涛带来的。有的孩子早就吵着想玩,想把它从墙上拿下来拿到手上。第一节数学课于是没上好,空气中仿佛总有声音,老师的声音漂在一片嗡嗡声的上面。下课后,艾涛的风筝被一言不发的数学老师拿到了办公室。
教室里还剩下三两个风筝,其中,董青的风筝最可笑。董青的风筝连个颜色也没有,大白纸加糨糊,变出一个三角形,拖着两根长纸条,就像裤衩。老师把艾涛的风筝拿走后,董青便拿出自己的裤衩,被哄笑着的孩子上来抢。董青高高地站在桌子上,对他们吼道:“不要抢爷的,爷放给你们看呀!”
董青的风筝于是在教室中呼啸而过。大白裤衩横冲直撞,使得好几个人在惊呼间,不得不辗转腾挪,以躲开裤衩的袭击。董青和他的裤衩很快来到教室的后门。那时候的教室还是平房。董青从后门冲了出去,风筝也就活了过来,它一路挣扎着逃出限制它的屋顶,掷飞机般向天上冲去。
上课铃和下课铃仿佛紧紧挨着,董青的风筝刚想让自己飞得从容一点,吐出一大群小孩的教室便收回了那些拖着鼻涕的小英雄。数学老师紧跟在这一群孩子的后面。行过上课礼,他习惯性地回转身,意欲关上门时,发现教室外面董青一个人在放风筝。他的手左拉右拽,风筝在天上挣扎,一条辫子已经被风卷走。
小孩们哄堂大笑。
数学老师气忿地说:“你们是学习来了,还是放风筝来了?给你们机会,让你们玩,可是不能上课的时候就光想着玩。像董青这样的人,你们不能和他学。”
下午,大批风筝来了。教室中满满的都是风筝。颇有几个颜色鲜艳,燕子蜈蚣之类,可是没法和艾涛的那个比。艾涛的那个,不仅是大。艾涛的风筝是立体的,让人想起滑翔机,尽管它的形状是一只大鸟。且不仅用纸做成,它是用竹签搭建了框架,显示出制作者在结构工程学和力学方面训练有素。这天上午,滑翔机在教室中短暂的露面让全班小男孩兴奋,如痴如狂。每一个课间,他们都逡巡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数学老师不堪其扰,干脆把办公室门关上了。下午,艾涛的风筝经由数学老师之手递给艾涛,早有一群人的眼睛在边上冒出火来。一开始,老师在旁边,他们尚不敢去抢,等到宁小冒等人簇拥上去时,艾涛的风筝已经高高地飞上了天。
风筝上天之前摇晃了几下,这是一次好的飞行的预兆。它在天上飞翔的样子相当沉稳,与它比起来,其他那些晃晃荡荡、轻飘得像蛾子一样的纸风筝显得孩子气十足,它们的样子好似总想向更高的天上窜,但风在驱使着它们,随时改变它们飞行的路径。一阵风经常把它们打得抬不起头来。艾涛的风筝不是这样的。它从一开始就远迈众人,飞得又高又远,后来则一直缓缓上升,飞到极高的天上。
“你瞭!瞭不见了!”
宁小冒站在离艾涛不远的地方,张望得脖子有些酸了,眼睛也快要流出泪来。但他舍不得不往天上看。那天的风筝飞得那么高,就像飞机一样高,让他太惊奇,他嘴巴大张着,连口水掉下来了都不知道。
宁小冒最羡慕艾涛的风筝,这也就是说,他羡慕艾涛有一个会做风筝的爸爸。四年来,每年风筝比赛,艾涛都会拿出这样的风筝,一次比一次翻新出奇,令他们目不暇给。“你风筝哪来的?”宁小冒有一次张开大嘴站在艾涛身后,想找个机会把艾涛的风筝拿在手中看的时候,突然听见董青在问。董青出现在艾涛面前,隔着好几个人,但因为高他们一头,宁小冒还是看见了他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艾涛。“我爸会做呢。”艾涛支吾着说。“是?”董青说。宁小冒几乎难以置信,他看见董青眼中流露出和他一样羡慕的神情。
宁小冒知道,董青也有过各种的好东西。他有一些古钱币,有那么几年,宁小冒去董青家的时候,总是要再三再四的哀求,董青才会给他看一眼古钱。有刀形的。方孔圆钱很多,董青说都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那枚不知哪个朝代的铁钱。看是一方面,当宁小冒想把那些古钱拿在手里的时候,他需要更加的哀求,有时候还要按照董青的指示做一些事情,即使这样,十次当中,最多也就只有三次得到准许。他在董青那里挨过不少拳头,还有许多别的侮辱。他记得有一次,他和董青的弟弟被罚一起站在床边,董青一个人打他们两个,把他们打得满身是血——那都是些鼻血,从他们的脸上一直溅落到衣服上,滴在襟前。还有一次,董青递给他一块炭,让他去洗干净。宁小冒吞了一口口水,问:“咋样才算干净了?”
“洗白。”董青面无表情地说。
“炭能洗白?”宁小冒怀疑地问。
“让你洗就去洗咯!”董青一声大吼,宁小冒吓得浑身发抖。
任是这样,宁小冒还是总止不住到董青家里去。他好像总是在第二天就忘记了那些侮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他一个人到外面玩的时候,玩上一阵子,他就想起:“我想要去董青家眊那些古钱呀!”
董青家对他好像有一种吸引力,令他止不住要向北边跑。这段路并不算近——从他家所在的桥靠,到董青家的家属院,好歹也有几里地的路程。桥靠是菜农祖居之地,宁小冒一路上跟许多牲口同行,跑在那些甩着鼻子的马边上,看着它们一边走路,一边拉下大粪。他的鞋底于是经常沾上些马粪。但这并不构成他的负担。董青家所在的家属院本是一个临时安置的处所,农牧学院的老师混居在车马大店一般的大院中,等待着他们的楼房盖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许多单位都在盖房子,盖好了分给职工,按照职位高低分下的房子往往不能让人人满意,于是常有许多因房子而产生的龃龉。但宁小冒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董青一家所住的拥挤逼仄的平房,那个略高出地面一点的门槛,正好供他把马粪蹭在门外。
除了古钱,董青的好东西还有一个“钛疙蛋”。钛,是一种金属,董青告诉他,是造飞机用的。这种金属呼市几乎没有,在全内蒙都很稀罕。“我有一个钛疙蛋。”董青向他宣布,并把手里的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拿出来给他看,他还没有看清,董青就迅速把钛疙蛋装回他口袋了。宁小冒曾经拿了一些好看的珠珠送给董青,为的是让他把钛疙蛋给自己看一次。在他的反复哀求下,董青才不情愿地跟他走到一旁,检验了他手里的珠珠的成色,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你还是拿回咯吧!”
宁小冒看到董青站在艾涛面前,凝视艾涛的风筝达半分钟之久,才转身离开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冲上去,让艾涛把风筝给自己玩一玩。他一边口中说着,一边已经把手扑到风筝上面了。现在风筝在他的手里了,竟然没有遭到任何阻力。宁小冒满怀欣喜地把风筝摸了又摸。现在,一群人围着的不是艾涛了,而是他,他们的眼睛都看着他把那个彩色立体的大风筝翻过来掉转去看。
宁小冒一直把玩到上课铃响,旁人急急忙忙地回座位,他才恋恋不舍地把风筝交给艾涛,直到老师都进来了,他还在对艾涛讪讪地说:“你达做的?”
艾涛的爸爸年年给他做一个新的风筝,光是这点,就让宁小冒感到稀奇而且羡慕。宁小冒已经一年没见他自己爸爸的面儿了。他爸妈住在临河,桥靠住着的是他的姑姑,宁小冒跟着姑姑在呼市上学,所以,当别人谈起爸爸时,宁小冒想到的是他的姑夫。宁小冒想到他的姑夫就一阵腿软,那是自从他姑夫在凉房吊打了他一顿之后留下的病症。
“这真是你达给做的?”
宁小冒一下课就偎过来,当他问到第四遍的时候,再好脾气的艾涛也止不住怒了。
“不是我达做的,是你达做的?滚出咯!”
宁小冒觉得面前的艾涛突然间变成了董青,不禁白了脸。“不是,那啥,我是说,你达能做这么好的风筝!”他为自己辩白道。
“我爸在技工学校,是教结构的!”艾涛说。
爸爸在技工学校教结构,艾涛每年都往学校带一只五色斑斓的大风筝,风筝在同学老师眼前亮相之前,艾涛都已为这风筝如痴如狂好几天了。
这几天,吃过晚饭,他妈喊他写作业时,他便把在学校早已写完的作业拿出来给她看,接着找个小板凳坐下,就坐在他爸爸的身边,看爸爸为他做风筝。白天,他们上班或者上学,晚上,才是他们父子和这风筝相聚的时候。艾涛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爸的手,那是一双挺大的手,还有点黑,总像没太洗干净,但就是这双手在剪、扎、掰、画,手指在纸张和竹签间穿梭如流。
“拿剪子!”爸爸一声令下,艾涛赶紧把剪刀递过去。
“针!”这回递得有点慢,因为艾涛着急,有点捏不住那小东西,爸爸不得不略停步调,也不催促,眼睛看着他,静候着他把针递上来。
风筝的架子渐次搭好了,艾涛逐渐看出是一只大鸟的形状,桌子上还有些零落的、剪下的碎纸,而鸟的翅膀也已经用各色的水彩笔涂抹好了。这涂抹,是归在艾涛功下的。艾涛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连他的母亲,也都称赞他有画画的天才。已经过了十点,时钟的几根针针看看就往十一点里去,他的妈妈来催了他好几次。
“睡咯吧!”艾涛的父亲已经洗完了脸,也过来催促他。
直到艾涛被强推到洗脸的脸盘前,他还在对他妈说:“我不困。”
春天的呼和浩特多风,也多风筝。艾涛的爸爸是全呼市最会做风筝的。满族小学的许多孩子都认识艾涛,他们都知道他的风筝。宁小冒因此喜欢走在艾涛的左右,也就渐渐不到董青家去了。艾涛的家,技工学校宿舍,距离宁小冒的姑姑家还近些,要近两站地。宁小冒跟着艾涛到了技工学校的家属区,就在那里与艾涛分开,再悻悻然往家里走。他并不知道艾涛家住在哪里,有几次他提出要去艾涛家里玩,艾涛说:“我妈不让呀。”
宁小冒喜欢的是艾涛的爸爸,却对艾涛的妈妈有种油然而生的畏惧。“我妈不让”是艾涛说得最多的话。宁小冒渐渐知道,自己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艾涛他妈不让的。他曾经在技工学校家属院看到过几次艾涛他妈。他们放学,艾涛他妈下班,正好相遇在院儿里。艾涛他妈戴着眼镜,轻易不笑,一看就是当老师的。宁小冒看着艾涛向他妈走过去,自己只是住了脚不动。
“你就是个宁小冒?”有一次,艾涛他妈注意到他,转过头来跟他说。
“是。”他说。
“我听涛涛说,你们俩放学就爱一起走哇。”
“是。”宁小冒说,他盼望着艾涛他妈下一句会说:“去我家跟涛涛一块写作业吧。”
但艾涛他妈说的是:“你快回去吧,你妈做好了饭在家等你,怕她着急得不行。”
宁小冒怏怏而归。没有人做好了饭在家里等他,有时候他回到家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吃过了。
宁小冒不到董青家去,不仅是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而且他知道,现在董青家里已经没有古钱了。古钱都让董青卖了,卖了二十块钱。宁小冒非常羡慕。他也想弄点什么东西去卖。他不能卖姑姑家里的东西,因为害怕被姑夫打;他不能像董青一样,不仅卖了他家的古钱,还卖掉了他爷爷的羊皮袄。宁小冒只好走在大街上,四处看,希望找到能卖钱的东西。他捡了些废纸,一共卖了两毛二分钱,买了两支冰棍吃。当他把废纸卖给收破烂的人的时候,他看见收破烂的车子上放着一截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甚?”他问。
“电缆。”
宁小冒马上想起,就在离董青家不远的一个地方,地上有很大一坨跟这一模一样的。那是董青他们院锅炉房的后面,大人很少去,而他去那里玩过。他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
“这个卖给你多少钱?”
“你有?”收破烂的问。
“有呢。”宁小冒说。
“这一段,是四块钱。”收破烂的指着车子上的那一截。
找到了发财致富门路的宁小冒马上跑去找艾涛。他并不知道艾涛家在哪,就在艾涛家楼下喊他的名字。他喊了一会儿,也没有看到艾涛从楼上走下来。几个小孩本来在门口玩,也不玩了,都站在那里看他。
“艾涛家在哪?”宁小冒想他们几个或许知道。
“你找艾涛做甚?”其中一个小孩问他。
“我是他同班的。”宁小冒说。
几个小孩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小孩说:“我刚才看见艾涛出去了。和他妈一块儿。”
艾涛和他妈走在一起。他妈的手拉着他,要把他送到奶奶家。艾涛心里有一点高兴,因为到了奶奶家,就没有人逼着他一吃完饭就写作业,没有人一看见他在那里玩珠珠就生气了。在奶奶家,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珠珠拿出来玩,还可以跟表哥一起玩。他还可以欺负一下爷爷,可以任性,跟爷爷顶撞,或者不听爷爷说话。他们都不拿这当一回事,不管他做什么他妈不让干的事,爷爷奶奶都只是随便他去干。
艾涛的妈妈没有带他坐公共汽车,而是一路上走着。艾涛逐渐厌烦了路上的风景,无论是赶着马车的农民,还是烟囱里冒着烟的奶茶馆,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了。他觉得腿酸,只想早一点到。
“妈,咱坐车吧?”
艾涛仰头向他母亲脸上看去。他看见他妈在哭。
这让艾涛吃惊不小。他赶紧住声,想起今天确实有些奇怪。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假期放得时间太长,而他在家里猴皮得人见人嫌,妈妈是不会把他送到奶奶家的。
“在奶奶家那里学习不好。”当他提出想去奶奶家时,妈妈总这么说,并拿出他二年级的时候在奶奶家住了一个月,成绩下落了二十多名的事实。
艾涛的妈妈自顾自地走着,哭着,仿佛忘记了手里还牵着艾涛,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奶奶家院儿里。艾涛进到奶奶家,松了一口气,他提醒爷爷奶奶,让他们注意到妈妈哭了的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门外落了锁。艾涛赶忙跑到窗户那里往外瞧,令他诧异的是:远远地,他看见四个人的背影,并辨认出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跟爷爷、奶奶、妈妈一起向外面走去。
宁小冒没有找到艾涛,心有不甘,就跑回了自己家,寻了一把老虎钳。拿着这把钳子,他跑到了董青家的院儿里,找到了那坨废弃的电缆。电缆好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宁小冒要把它露出地面的部分钳断。他坐在那里,用钳子扭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它钳动。他努力了很久,最终发现单凭自己的力量,把它钳下来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去求助董青。
走进董青家的时候,宁小冒忽觉有些陌生。回想起来,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来过了。院子里跑着的鸡都长大了许多。屋子里散乱地摆放着杂物,董青的爷爷坐在中间。宁小冒一直走到里屋,董青在,他在听磁带。一个女人在磁带里柔声柔气地唱。
“你听的这是啥啦?”
“邓丽君!”董青说。
宁小冒于是提出那件事。董青跟着他朝外走,临走还抄了一把老虎钳揣在口袋里。他们来到电缆所在的地方,董青观察了一下电缆的粗细,让宁小冒用钳子钳,他自己则坐在宁小冒后面,双手捂在宁小冒手上,帮他一起使劲。
“用我这个。”
宁小冒拿出老虎钳时,董青不由分说让换了自己那一把。董青是说一不二的,宁小冒只好从命。他照从前的姿势坐在那里,感到董青的手大而有力,紧紧地把自己的小手罩在中间。
这次果然不同,宁小冒能感到电缆的胶皮在董青的力道下渐渐屈服。“用上劲!”宁小冒听董青说,于是他紧紧地攥住钳子把,等董青那股力袭来时,他便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迸!”
电缆被钳断的瞬间,发出一声巨响,一个大火球随即爆出来,在宁小冒和董青的面前炸开,炸得他们眼前一黑,半分钟后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宁小冒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坐在那里,表情都木塑般僵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董青突然在旁边大笑起来,宁小冒才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软得站不起来了。
若干年后,当宁小冒想起这件事时,后怕之余,他不得不承认是董青救了自己一命,尽管是无意中的。董青的那把老虎钳有绝缘层,宁小冒的没有。假如宁小冒的力气像董青一样大,拿的又是自己的钳子,那么当电缆被钳断时,他已被电成了焦炭。假如董青仅仅是跟他出来,而没有顺手抄起那把老虎钳,世界上也就从此没有这两个人了。
那坨电缆卖了二十块钱。他们两个拿着这笔钱,告别了收破烂的,在呼市马粪遍地的马路上走着。宁小冒向董青提出,把这笔钱对半分开,董青同意了。拿到十块钱的宁小冒非常高兴,他没想到董青会那么痛快地把钱给他。接着发生的他更加没有想到:董青带他进了一家奶茶馆,让店老板给他们拿白酒上来。
董青个子高,店老板想不到他是小学生,于是宁小冒也沾上了光。他们的下酒菜很奇特:一人一碗刀削面。第一口酒下去,宁小冒感觉到他喝的不是液体,而是针。这针穿喉而过,到了他的肚里,就变成了火苗,往上窜着,直烧他的嗓子。“这酒真辣!”宁小冒说,巴结地看着董青。他竭力装作以前喝过的样子。每顿吃饭他姑夫都把酒杯摆在面前,那里面盛着的透明液体看上去跟水没什么两样,宁小冒从来没有胆敢去冒险尝上一尝。
“这是呼白,呼市最好的酒。”董青说。
呼白是呼市最便宜的酒,度数极高。宁小冒点点头,往那瓶呼白深深看上几眼。一杯酒好不容易才见底,董青那边已经下去了好几杯。
“你不行!哈哈哈。”董青的脸红红地说。
宁小冒把空了的酒杯口往下一磕,大着舌头说:“再给我倒上一杯吧!”
那天宁小冒喝得酩酊大醉,半夜两点才被奶茶馆老板叫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出门回家去了,走了很久的路,谁知还在奶茶馆门口。“喝醉真难受。”宁小冒后来跟艾涛说。那天夜里,他的酒总算是醒了好些,他在呼市街头,一步挨一步地走回他姑家去。“把爷心里麻烦的!”宁小冒说,一边回忆自己当时无处可去的窘迫。他不敢敲门,只有在外面等。夜长而且寒。酒的热力在他身上逐渐散尽,一阵冷似一阵。他怕挨姑夫的拳脚,等候在他姑家旁边街角,专等他姑夫出来。早上天色有些放明的时候,他听见姑夫在里面套马的声音了。门开了,他的姑夫随得得的马蹄声出来了,响亮地甩着鞭子。
六年级下半学期,宁小冒跟艾涛一起玩。他好像突然就在艾涛家获得了登堂入室的权利。宁小冒现在经常去艾涛家玩了。第一次去,是艾涛喊他上去的,艾涛说,他爸爸晚上回来得晚,他可以先上他家写作业。宁小冒忙不迭地进去了。那房子挺大,而且是新的楼房,足有六七十个平米。宁小冒好奇地东弄西弄。在一个装满了工具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一把老虎钳子。
艾涛现在时常是一个人在家。他们俩在家里折腾,什么都玩,被他们折腾过的房间就像招了贼。他们玩得太过疯狂,有时候会一直玩到夜里十点。“你达怎么还不回来?”宁小冒问,他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艾涛也是。艾涛和他一起跑到厨房,找到几个鸡蛋,煮煮吃。艾涛一边吃一边说:“我最爱吃炒鸡蛋了,你会做不?”宁小冒说:“不会。”
有的时候他们也一起到院里玩。院里的孩子都比他们低几个年级,打不过他们,于是都成了艾涛的子民。孩子们围着艾涛,任他称王称霸,据宁小冒观察,艾涛不再像是他以前熟悉的那个不爱说话、学习好的人,他有点像董青了。宁小冒于是以在艾涛身边为荣,他看着艾涛犒赏或者惩罚他的小弟,他自己俨然成了队伍的二王了。
艾涛的家一下子从他的禁地变成他的乐土。他从前没梦到过这种幸福:一个家完全归他们!大人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现在艾涛的家简直就是宁小冒的家了。宁小冒拥有里面的一切。家里装上抽水马桶的那几天,宁小冒总是坐卧不宁,他趁着姑夫不在家弄来弄去,直到彻底弄坏了马桶盖。“坏了!”宁小冒想。接着拔腿向艾涛家跑去。
“你干甚?”艾涛看见宁小冒一进门就向厕所跑去,接着开始卸他家的马桶盖,惊奇地问。
“借我用用!”宁小冒一边说,一边往下拆卸。
“你用这做甚?”
“我姑家的让我弄坏了,我换个!”
“能行?”艾涛匪夷所思。
“死蚂蚁当活蚂蚁!”宁小冒说。艾涛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死马当活马医”。
放暑假了,暑假过后,他们都要上初中。宁小冒他姑给他收拾了行李,这个暑假他会在临河,在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过。宁小冒很高兴。他去找艾涛,却发现艾涛很惆怅。
“我明天走呀。”宁小冒说。
“是?”艾涛心不在焉。
“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宁小冒说。他现在已经隐约地知道艾涛父母离婚了。
“噢。”艾涛说。宁小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艾涛带的钱,他姑给他俩买了去临河的票。他们坐上那辆脏而且破的公共汽车,绕着大青山颠簸着走。他们看见了草原。他们看见了许多羊。他们到临河了。
临河是巴盟公署所在地,是一个县级市,但艾涛看见的临河是一个旷野中的小村落。他跟随宁小冒进了村。路上不停有人跟宁小冒说话。让艾涛印象深刻的是,有比宁小冒还大的人喊他“四叔”,而宁小冒面不改色地答应着。他们来到了宁小冒的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内蒙古农户之家,院子里养着马,牛和驴,还有猪和鸡,光动物就有好多种。屋里很洁净,睡凉炕。宁小冒的妈妈把炕上的一盆没有几片叶子的花移开,喊艾涛到炕上坐。中午饭有炒鸡蛋。他听见宁小冒对他妈说:“我同学爱吃炒鸡蛋。”这让艾涛说不出的感动。后来炒鸡蛋伴随了艾涛一个暑假。
当天他们在村里玩了玩,又回家来玩。晚上,艾涛同宁小冒一家四口:宁小冒的爸妈,宁小冒,还有他的哥哥,并排睡在炕上。艾涛身边躺的是宁小冒,他睡着得最快。宁小冒在睡梦中不时发出吧唧嘴的声音,这让艾涛感到有些陌生。接着,那几个人也陆续睡熟。艾涛从来没有在自己家和奶奶家之外的地方睡过。村庄里的夜晚非常宁静,艾涛听得见每一个人的呼吸。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宁小冒起得很早,不时地进屋来看艾涛醒了没。艾涛穿上衣服下炕之后,发现家里就剩下他和宁小冒两个人了。
“我们出去玩呀。”
他们一起来到河边。临河果然有一条河,一些孩子已经在河里面嬉戏,俱是裸体的。宁小冒招呼艾涛下水。待宁小冒下水后,艾涛也脱掉了多部分衣服,穿一条内裤钻到水里。早上的水还凉,艾涛刚入水的时候打了个寒噤,便赶紧游了起来。他的身体刚刚离开河底,便被一个光不溜唧的身体在下面拱了一下。“扒下你的裤衩!”那个孩子说着,在他面前冒出来。等到看清这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时,便害羞游跑了。
河里的孩子使用的游泳姿势皆是狗刨,艾涛是自由泳的泳姿,孩子们看着十分稀奇。“这叫自由泳。”艾涛跟他们说,很快他发现有些异常。当他在水里游泳的时候,不成想自己成了一河孩子瞩目的焦点。“得这么游才行!”有好事者到了他身边,示范给他狗刨的姿势,水花溅得他满脸都是。
“你们的是狗刨,姿势不标准。你看我。”艾涛依旧采用他的自由泳泳姿。“国际上比赛,运动员都是跟这一样的姿势。”
“自由泳没有狗刨快!”有人在旁发评论说。
“自由泳是所有泳式里最快的。”艾涛说。
孩子们哄堂大笑。有人提出要比试比试。一群小狗在他身边游过去了,艾涛落后,几乎是最后一名。
“我游得不快,不是自由泳不快!”艾涛坚持真理。孩子们击水打他。“别闹了!”有个略大的孩子喊道。但那不是宁小冒。
宁小冒是村里孩子的头领。艾涛很快知道了这点。宁小冒在村里的地位,就像他在自己院儿里的地位一样。但这无益于保护艾涛,艾涛很快成为村里孩子的公敌。村里孩子们有的泼辣大胆,很小就显示出一个小流氓的未来,有的含羞土气,但无论哪种性情,都喜欢一同前来挑衅艾涛。
一开始,他们是礼貌的,审慎的。他们上来同艾涛示好,喊他到一个什么地方玩。他们进行着自己的议论,并很留意艾涛对他们的话说些什么。他们对艾涛的一切有极大的好奇,不时有人问他:呼市有这没?呼市有那没?
“呼市有鸡没?”一个孩子问。
“城里没人养鸡!”另一个孩子替艾涛回答。
“呼市有鸡。”艾涛说。他遭遇了几个怀疑的目光,便提出证据说:“宁小冒姑家就有鸡。”
“宁小冒,你姑家有鸡?”有人问。
“我姑家不养鸡。”宁小冒说。艾涛马上扭头看他,宁小冒把目光转过去了。
“呼市有《射雕英雄传》没?”还没等这个问题结束,另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问。
“你说的是电视,还是书?”艾涛问。
那个孩子卡住了,他不知道还有《射雕英雄传》这本书。迟疑了一会儿,他说:“电视。”
“呼市没演这个电视。”
艾涛的话一落音,孩子们欢欣鼓舞,他们奔走相告:“呼市么有《射雕英雄传》!连《射雕英雄传》都么有!”还有人评论了一句,“呼市真穷。”
呼市是内蒙的首府,《射雕英雄传》的题材涉及民族问题,为维护民族和谐计,八十年代在呼市没演。但艾涛和许多小孩早就把金庸的小说拿起来看得烂熟了。
“呼市有《射雕英雄传》这部书,金庸写的。电视是根据这个书改编的。”艾涛辩解说。
“我们村也有书呢。”一个孩子说。
“在哪儿?”艾涛问,一瞬间他觉得挺高兴,如果有这部书看,就可以破一个暑假的闷了。
“在……”那孩子想了想,“在五爷爷家放着呢。”
“你说先有书,后有电视?”有个孩子突然关切起前面的话来。
“那是肯定的了。没有书哪来的电视?”艾涛说。
“先有电视,后有书。”那孩子下了自己的结论。
“先有书,后有电视。电视是根据书里的内容演的。”
“先有电视!”“先有电视!”“先有电视!”那边响起了不止一个声音。
艾涛是一个人,他们有许多,艾涛只好又求助宁小冒。宁小冒站在孩子们中间,目光环视了一周,说:“是先有电视,后有书。”
他们先是坐车去了临河县城火车站,又坐上了回呼市的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就要回呼市了,艾涛松了一口气,想起了院儿里的任小艺,杨雪峰,王卫国他们。他们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去。回去之后,他要上初中了。他用眼睛斜瞟了宁小冒一眼,看见他闷着头坐在车厢里,若有所思,满面愁苦。“爷现在知道你是怎么对爷的了。”艾涛想。“你等着吧。”
火车开动了,向呼市疯狂地跑去。艾涛决定,回去以后在“打死娃子”的游戏中,要对宁小冒不客气。艾涛是个神射手,他的板儿砖说哪儿打哪儿,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一院儿的小孩都打不过他,于是在“打死娃子”的游戏中,他几乎每次都是“大王”。宁小冒准头不行,力气也不行,有艾涛的庇护,也只能当个“打手”,有时甚至沦为“死娃子”,没有一次是“金鸡”或者“大王”。艾涛决定不再庇护宁小冒,这样他可能回回都是那个“死娃子”。
“给他两个逼兜!”艾涛下令,于是打手一和打手二上前,兜头给了宁小冒两记耳光,鲜血从宁小冒的鼻子中流出来。
“踢他鸡瘤子!”艾涛说,在哄笑中,一个打手上前一个扫堂腿,宁小冒痛苦地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
“把所有板儿砖摞在他头上!”
宁小冒于是被从地上拉起来,站立不稳,一摞板儿砖就被放在他头上了。打手们在旁边扶着板儿砖,宁小冒摇摇晃晃,眼看板儿砖就要塌了。“跑呀!”打手们喊,飞快地跑到一边去,砖摞于是塌下来,其中有几块都砸到宁小冒的脚上。“哎哟!”宁小冒的眼泪掉了出来,他一边吸鼻子,一边搬起自己的脚。脱下袜子时,看见脚趾头已经黑了,向外流着血。
“艾涛。”艾涛还沉浸在对宁小冒惩罚的幻想中,忽听得宁小冒在叫他。抬头看时,宁小冒已经跪在他跟前了。
“艾涛,对不起,”宁小冒在地上跪着,两个手扒着他的膝盖,眼睛看着他,两个眼眶仿佛有泪,“我错了。”
三十五中初一开学第一天,第二节课就是英语。上课铃响之前,董青惊诧地发现,不少人站起来拿着课本往外走。
“去干甚?”董青拉住其中一个问。
“去上蒙语。”那人挣脱了他的大手,紧几步向前走去。
这天董青迟了一个大到,当他来到新学校时,第一节课都已经开始上了,早自习根本没赶上。所以他不知道在这个五十几人的大班里面包含着一个十几人的“城市蒙语班”。——那些在城市里长大,被充分汉化,早已不会说他们民族语言的蒙族孩子,尽管跟他们学一样的课程,但每当别人上英语课时,就会站起来,去另一个教室上他们的蒙语课,重新获得他们的“母舌”。
“哎——等等,爷也去上呀!”董青灵光一现,站起来就向外走。
外面天高地阔。董青呼吸了几口空气,跟着那些蒙语班的同学出溜了一阵,便转身向别处走了。路过另一个班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见了宁小冒,还有艾涛,他俩相隔两排,都坐在那里上英语课呢。正好宁小冒抬头,董青冲他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董青到了学校门口,盘算了一会儿该往哪里走,最后信步往东走去。东边是条台球街,台球厅内外摆的都是案子。这个时间,这里汇聚的都是社会闲杂人等,放学以后学生也会过来打两杆。董青站在案子旁看了一会儿,正好赶上一个瘦子连输十把,不想玩了,赶着交钱。
“拼杆不?”怅望对手走远的那个胖子把头转向了董青。
“噢。”董青说。
这个胖子果然有些厉害,三杆下来,董青没有占到便宜。旁边打的人时不时关注一下他们这桌。
“巴图,你一上午又想不拿钱白玩?”有人对那胖子说。
“不是我想,我不想。”巴图一杆把棕色的七号球打进了袋,白球撞回来,拐了个漂亮的弧线,停在蓝色的二号球面前。“我有钱,花不出咯。”巴图直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这十块钱在这儿躺了三天了,难受,想出去耍,出不去!”
这一局又是巴图赢。眼看着要上下一堂课了。董青去结账,交了两块钱——输者结账是呼市拼杆打球的规矩。董青一边往学校走,一边回头对巴图吼道:“你等爷明天来花你钱啊!”
“小个泡,敢来你就来,爷在这儿恭候着!”
一个学期的英语课快上完了,董青终于第一次出现在课堂上。
“这个同学,你是刚转学来的吧?”英语老师话音刚落,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是。”董青面不改色地说。
“你们笑什么?”英语老师有些诧异。她让董青念黑板上的字。
“啊颇颇勒哦。”董青说。同学们再次爆笑,有人笑得单是捧着肚子,发不出声音来了。
“咦,你没学过英语吗?”老师问。
“在以前学校老师没教。”董青说。
“哪位同学教他一下?”英语老师点了一个女生,“教他怎么念。”
“诶批批爱儿咦,爱颇儿,苹果。”那女生一板一眼地念。
初二,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三十五中全校上下开始查抄链儿锁。董青那班搜出十四条,宁小冒班里搜出八条,但同时还搜出一把菜刀。老师大惊失色,逼问那个带菜刀的宝音为何要带菜刀上学。
“防身。”宝音说。
链儿锁被捆成一大串,被老师带走,从此永久性地被放在教务处一个闲置的柜子里。自行车棚从此不再有人用链儿锁锁车,因为几乎难逃第一天就被撬走的宿命,并且通常,假如出来得晚一点,连车子都会找不到了。很多人以看见董青打架为幸。“董青是我们班的。”二班的男孩子经常会对外面碰见的小流氓这么说。他的名气,实在已经传到校外去了。
在台球街那里,董青的名字也被叫得很响,巴图已经被比下去了。他现在已经很难在这条街上找到对手,因此不得不到远一点的台球厅玩。并且也不再打拼杆。他现在打老虎,三个人每人打三颗球,先打进全部三颗球的赢另外两个的钱,数目是他们留在桌上的号码数字之和。董青每天都能从这上面刨闹不少钱,这些钱均被他散漫地请了客。
董青和宝音在奶茶馆里喝酒,碰见了巴图几个人,于是拼了桌。巴图跟董青说:“跟你打听个人。”
“谁?”
“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艾涛的?挺瘦,不爱说话。”
“艾涛?”董青诧异起来。“你打听他做甚?”
宝音说:“我知道,是二班的。”
巴图说:“你对他了解不?”
宝音说:“我跟他后妈挺熟,他后妈是我哥同学。”
“有这事?”满座的人顿时安静下来,都想听下文。董青说:“你放屁,净说些没勾头的话!”
巴图摆手道:“往下说往下说。”
宝音说:“他后妈和我哥是同学,在技校,他们班主任就是艾涛他爸。”
“师生恋。”有快嘴的人说。
“就是师生恋。”宝音点头。“全班的人都知道。我哥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都传开了,说艾涛他爸跟他们那个同学背着人亲嘴,越传越凶,我哥开始还不信。”
“你哥不会是他后妈的男朋友吧?”有人说。
“狗屁!”宝音说,“他后妈你们是没见,胖得跟猪一样,又黑。”
喝完酒他们又去了台球街,今晚董青的准头远比不上平时,被赢了二十多块钱。董青把杆往地上一扔,说:“爷困了,你们打吧。”夜已经深了,董青便跑到台球厅角落的椅子上睡觉。虽然是一把硬椅子,他却在上面睡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一小时后的刀兵交错,他恐怕要睡很久才会醒。
董青打了一个寒噤,被从乱梦中惊醒,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记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很长的惨叫,便在椅子上一跃而起。站起来时,发现台球厅里人很多,正在进行一场恶战。他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也不知道都是些谁,他抄起刚才自己在上面睡着的椅子往地上狠命摔了几下,拣起一条椅子腿就往上冲。他一眼看见宝音满脸是血地坐在地上,那个打了他的人正打算转身离开。
“别你妈走!”那个人刚跑了两步,后脑勺就着了董青的棒子。那人跑得越发快,但没有董青快。董青已经扔了棒子,上去揪住那人领子,生生拖了回来,一记生拳向他左脸打去,那人紧闭着嘴。
“呸!”被踹到墙角的那人吐出一口牙。董青又往他身上踢了两三下,便转身要去看宝音。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嘭”的一记拳头兜头而来,让他险些向后仰倒。
一个月后,董青告诉他妈:“我看东西的时候,有重影!”
他妈伸出两根指头,“这是几?”
董青说:“像三。”
他妈很是着急,“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了。”
内蒙古医院的医生说这是视网膜脱落,因为耽搁得太久了,此地治不了,让他们去北京。北京的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但这种找不到裂孔的手术非常复杂,他们也治不了,只有上海一家医院可以做。
上海的冬天,空气里湿乎乎的,说是不冷,湿气直往骨头里浸。董青的父母随身带着两个大包,里面都是驼绒制的毛毯,衣物。“这些真是好东西。”整个科室的医生和护士都来看,赞不绝口。
“我们都在农牧学院工作,这都是我们内蒙古草原的特产。”董青的父母见他们喜欢,喜出望外。
“东西本来我们不能收,不收我们也会尽到最大的努力。”主治医生说。
“收下吧!”董青的父母苦苦哀求。
董青做手术前几个小时,一位退伍军人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手术成功了吗?”董青的父母急忙赶上去问。“失败了。”护士说。这个手术整个过程不能打麻药,退伍军人无法忍受剧痛,没有坚持多久,就要求放弃。“他可以不做,你儿子必须得做。”医生说。因为青少年的视力没有定型,假如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也会跟着一起失明,不像成年人,还能剩下一只眼睛用。
“董青,再疼你也得坚持下来。”进手术室前,董青的妈妈叮嘱他。
“不用你说!”董青很不耐烦。
有几次董青觉得自己疼得就快昏过去了,但是强迫自己醒来。他的手死死地抓着冷汗湿透的床单。
从上海回来以后,董青一直戴着一个小孔眼镜,这让他在学校里独一无二,比以前更好辨认。“戴小孔眼镜的那个人就是董青。”两个三十五中的学生骑着车,一边向家走,一边议论着。
董青的弟弟董勇的童年笼罩在一种悲剧的气氛中,这悲剧是他的哥哥带来的。董勇和宁小冒站在床边,就在那里,两个人被他一个练得鼻血横流。宁小冒逃回家去了,董勇却还在那里承受着哥哥的袭击。那是他们住在车马大店搬的临时房时的情景。什么都是没用的,董勇试过对他哥哥说要告诉妈妈,他也曾苦苦哀求,他也曾经试着用尽他小小的力气还击——什么都没有用,换来的都是更厉害的一阵毒打。董勇不得不生活在他哥哥带来的阴霾下。
董勇曾经希望自己不要有这个哥哥。虽然他表面上依然倔强,看到董青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他试过离家出走:对着镜子,背上自己的小书包,穿上外套,看一看,又脱下外套,摘下自己的小书包,穿上外套,这回把小书包挂在外套的外面。就这样他装备好了。他还不忘记跟他在一边惊奇着的母亲要回他的两块钱。
“你还给我的两块钱!”那两块钱是压岁钱,过年时候姑姑给的,被妈妈拿走了。
“你要那做甚?”他妈妈奇异于他的举动。
两块钱要不出,董勇还是决定出走。他就这样出门了,一直走到院儿里去。这样他就可以没有这个哥哥了,再也不会有人狠狠地打他。他的心中浮起了一种悲壮的情绪,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着。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许多人都看见了董勇背着书包的小小的身影,这个本应在家里准备吃晚饭的时刻,人们都对他感到非常奇怪。董勇注意到了旁人的目光,但仍然毫不介意,他出走的决心是已经定了的。然后就迎头碰上了他的父亲。
“小勇?”他爸爸站在他面前,“你上哪里去啊?”
董勇站住了,回答不出。他的爸爸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家去了。
董勇曾经以为的悲剧的中心——他的哥哥,是他永远的噩梦,却没想到这个噩梦会戛然而止。从某一天开始,他的哥哥突然不打他了。开始他觉得奇怪,暗自纳闷着,一边偷偷高兴,一边仍然怀有恐惧,以为是他暂时地忘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然后给他以变本加厉的袭击。但一日过了一日,一月过了一月,他的哥哥再也没有打过他。
他自己却在一天天长大,上了小学,从低年级又到了高年级。在满族小学,人们都知道董勇是董青的弟弟,董勇也因此得到了一些人的尊敬。虽然在呼市,小孩们之间的打打杀杀是免不了的。但董勇后来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感到过害怕,“我有一个哥哥,”他心里想,“他的汗水浸湿了好几层床单,咬牙咬得牙疼了整一个月,但是他始终一声也没吭。”董勇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他认定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他哥哥那样的硬汉。
过去的车马大店已经被拆尽,那上面也建起了楼房。四周已经景物迥异了,那董青和宁小冒剪过电缆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空荡荡的操场。只有回民院儿没有变。回民院儿的人拒绝拆迁,倔强地保留着他们的生活方式。董勇很喜欢上回民院儿玩,并在那里结识了几个朋友。他在吴二蛋家里玩的时候,发现吴二蛋的妈妈在寻找一枚钉子。“董勇,你看见一枚挺大的铁钉没?”吴二蛋的妈妈愁眉苦脸地问。
“没。”
“刚才还在这里,这会上哪儿去了呢?”吴二蛋的妈妈说,一边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吴二蛋。
那枚铁钉的下落正是它必须被找到的原因:第二天,吴二蛋的爸爸看着吴二蛋在院儿里拉屎,他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看着每一根坠落下来的大便。“拉出来了!”随着一声大喊,吴二蛋的爸爸欣喜若狂,把吴二蛋的妈妈叫来,指着大便当中那根光洁如水洗过的铁钉给她看。
吴二蛋,威利斯,李宏等人,是董勇搬入楼房以来,经常在一起玩的。他们每天在一起玩,有时候玩“打死娃子”,有时候玩弹珠珠,有时候玩烟盒,有时候玩逮人,二逮三或者三逮四。春天的时候他们也喜欢玩风筝。董勇的风筝是一个裤衩:三角形的,拖着两根长长的纸尾巴。被风一吹,也就破了。有一天,董勇的一家正在吃饭,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喊:“董勇!”
董勇赶忙到了阳台上。他的妈妈也随着过去了。他们看见威利斯找了院儿里的一块石头站在上面,头仰着,看着他们家的阳台。
“噢!”董勇在上面答应。
“送你一个风筝!”
董勇赶紧跑下楼去接。
威利斯送的风筝是一只蝴蝶,很大,花枝招展的。董青拿过来,翻过来调过去的看了半天,他说:“这个,不行,大归大,是个平面。艾涛他爸做的那个风筝,是立体的。”
艾涛的嘴唇上面变得黑乎乎的,他开始长胡子了。那些软软的茸毛春草般长出来,让他看上去有点特别。他问他爸要一把刮胡子刀。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看见浴室里有新的刮胡刀了:崭新的刀片,刀架,放在他的漱口杯子旁边,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艾涛对着镜子,手忙脚乱地刮起胡子来。
刮净了胡子的艾涛看上去有点阴郁,有点帅。他失望地在镜子中发现:他和他父亲长相十分相似。几乎可以断定,再过二十多年,镜子中的这张脸就会变成自己日日看见的那张老脸。那张老脸上通常挂着那种占了便宜又不敢乐出声的表情,用刀子捅了人又怕别人说出来的表情。——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艾涛憎恶地瞪了自己一眼,有一种一拳砸破镜子的冲动。
在他心中男人的样本是董青。脑袋梆硬,拳头梆硬,意志力梆硬。在艾涛身上发生的许多事,董青都不会允许它发生。董青具备那种一拳打碎所有人阴谋的能力。仅他在小孔眼镜后面射出的粼粼寒光,就足以吓退那些胆敢来挑战的小个泡们。
艾涛对着镜子比划着拳击,每一拳都像是要击中自己,在幻想中,他要把镜子中的那张脸击得粉碎。他幻想着那张脸逐渐变得鼓涨,紧紧地包着一口的碎牙。他看着那张脸露出羞愧的讨饶的表情。但这表情让他觉得更加讨打。
两屉烧麦吃完了,宁小冒心满意足地看着艾涛,等着艾涛掏钱结账。艾涛说:“你有钱没?”
“我没带!”宁小冒很干脆地说。
“我也没带。”艾涛说。
宁小冒立即紧张起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咱们跑呀。”
艾涛说:“跑个蛋。”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把账结了。
出了烧麦馆,他们走在将军衙署高高的围墙下,宁小冒喜笑颜开,“吓唬我。”他对艾涛说。“你咋会没钱?你有你大哥呢。刚才真把我吓的,我就想,要是真没钱,可咋办呀?我一看那局面,只能跑了。我先慢腾腾走出去,你再猛个丁站起来跑出咯,我敢说,他们抓不住咱。”
“我想着,到啥地方弄点钱过来。”艾涛慢腾腾地说。“弹尽粮绝了。”
这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五天,因为怕他爸到学校找他,连学校也没去。这天放学后,宁小冒正晃晃荡荡地溜出学校大门,被躲在一边的艾涛叫住,一起出来吃烧麦。
“你大哥不管你?”宁小冒说。
“我哪有啥大哥!”艾涛说。
“我要是知道我姑都把钱放哪儿了,我就偷点给你呀!她把钱都藏起来了,我也么办法。我也么钱。”宁小冒说。
“要不咱去抢。”艾涛说。
宁小冒同意了,他们俩一起来到了满都海公园,躲在暗处。他们等了很久,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快去抢呀!”宁小冒催促道。“再等等,看有没别的了。”艾涛说。又陆续走过来两个小伙子,他们知道打不过,便继续等着。终于来了一对情人了。
“拿钱来!”手正在女友腰边摸索的男青年被吓了一跳,眼前的两个少年都拿着棍子。
“没钱。”男的强装镇静。
“没钱你还来公园谈恋爱!”宁小冒说着,艾涛举棍子就打。
男的拉着女的便跑,女的没命地喊叫,背上早已挨了棍子。“把钱给他们!”女的一边跑一边命令男友。
一下午下来,艾涛和宁小冒得了一百多。“大哥,”宁小冒欣喜地说,“给我五十就行。”
“你要钱做甚?”艾涛说。
“那能做甚?吃烧麦!”宁小冒说。
艾涛想了想,分给宁小冒五十。“下回吃烧麦你出钱!”艾涛说。
“你去哪呀?”宁小冒看着艾涛的背影,突然想起来问他。艾涛回转身,像是想回答他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终于走掉了。
艾涛离家出走已经七天了。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便宜旅馆里,他想清楚了所有的事。家,他是不打算回去了。
他仔细地想过这个世界上可以依靠的人,最终的结论是没什么人是可靠的。就他的全部人生经验而言,一切都不可信。就连自己的父母,对他表演了那么多年,最终也证明是为他们自己活着。他要自己有力量。他不喜欢他们的表演和欺骗。有的时候把他当成可以随便愚弄的小孩子,有的时候他感到,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父亲成年的敌人,当他被愚弄不了时。有些事情让他想起一回痛一回。而家,是不能呆下去了。他的后母每天晚上在他父亲的房间,跟他父亲一起睡觉,他总有一种想要殴打她致死的冲动。
他已经决定要参加黑社会。每次想起彻底跟家庭决裂,去参加黑社会时,他都有种热血上头的感受,“这就是你们这样对待爷的后果。”他有几分心痛,有几分快意地想,并禁不住热泪盈眶,幻想着自己打打杀杀,横尸街头的场景。他是不准备好好生活了,他准备放弃自己的一生。这不是他一时赌气如此,他是经过再三考虑的,是他已经下定的决心。可是黑社会在哪里呢?他认识的那几个校外的,个个吹嘘自己是白学群的人,或者是跟着红老大混的,可据他观察,发现他们不过是吹吹而已。他曾经留心他们每日的生活,发现他们无非是喝酒,吹牛,跟几个和他们差不多的人打架。同他们打架的那几个,也一样。如何和黑社会老大接上头,成为他最近最迫切的人生需要。
“是你找我?”黑社会老大站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将近中年的胖子光头,穿得很干净,脖子上有一条粗金链子。
“是。”艾涛赶紧说,他还笑了笑,希望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
“是你想参加黑社会?”黑社会老大上下打量着他。
“是。”艾涛说,“我都准备好了,就跟着你干。”
“知道黑社会是干甚的?”
“收保护费,打人。我能打能杀。”艾涛说。
“你对黑社会的认识不够。”黑老大摇头。“你认识我不?”
“认识。”艾涛说,“你就是白学群。”
黑老大哈哈大笑,让他坐上他的摩托车。摩托车在呼市大街上跑得飞快,艾涛的帽子马上被风吹掉了,可是他并没有喊黑老大停下来捡帽子。他们在一家烧麦馆门口停下来,黑老大请他吃了一笼烧麦。
“好好学习。”黑老大对他叮嘱说,还把大手放在他的肩上。这是在校门口跟黑老大告别时的情形。接着黑老大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这样的场景在艾涛的幻想中反复出现。富有人情味儿的老大并没有收他做小弟。有的时候他的想象是另一种:
黑老大告别他之后不久,在一个奇冷无比的早晨,他一个人走过内大附近荒僻的树林里,突然听见有人在呻吟。啊,是黑老大!他倒在一片血洼中,很显然用刀捅了他的人刚离开不久。“艾涛,救我!”
于是他成为黑老大身边最受重用的马仔。有一天,黑老大对他说,“走,我们去踹二大嘴的老窝!”他于是就去了。他们用的是五四枪,还有猎枪,很快把二大嘴下面的小兄弟们打得翻不了身。他们长驱直入,进入二大嘴的家。二大嘴光着膀子跑出来,不知所措,被他大哥一刀端了,接着他们走进二大嘴的内室……
“是你?”艾涛悲愤地说。他的后母,那脸膛黑黑、爱把嘴唇涂得红红的胖女人,正在忙不迭地往身上穿衣服。
“艾涛,我错了,我不该到你家来,抢走你的爸爸,赶走你的妈妈……”胖女人光着屁股跪在他面前。
“你对这些怎么解释?”艾涛指着倒在地上,一丝气儿也没有了的死二大嘴。
还没等他的后母回答,冰凉的匕首已经捅进她的咽喉。
这样的想象常常令艾涛血液奔腾,在冰凉的黑屋子里,让他眼泪滚滚。一种绝望而决绝的情绪攫住了他,“我从此是没有家的人了。”他幻想着他的父亲哭着见到他后母的尸体,警察们围绕在旁边。“是黑社会间的火并。”警察说。而他此时已经亡命天涯,永远不会回到呼市了。
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随时都是嘈杂的。艾涛向隅而泣的样子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学生,你是哪来的了?”那个把脸涂成白花花一片的老板娘过来询问他。艾涛想,难怪呼市把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妇女称作“二老板”。
“巴盟。”艾涛随便编了一个家乡。
“不像,你说的像是此地话。”老板娘摇头。
“我说的是普通话。”艾涛回身,对她笑笑。
“是?”老板娘将信将疑看着他。“你不上学?”
“不上。”艾涛说,因为黑,没有人看见他的脸红了。
老板娘对他的兴趣绝没有到强烈的程度,因为她看见艾涛不再想和她继续聊下去,便走开了。后来,艾涛看见老板娘在柜台那里和一些人打对家。一把五毛钱的底,左右不过几块钱的来去,大呼小叫地玩了一下午。同她玩的是一些太阳一晒就源源不断地发散臭气的中年人,和同样脸上白花花一片、只是年龄小一些的艳妆女人。艾涛感到气闷,他七天没有洗脚,甚至没有洗脸。他感到身上痒,伸手进去搔时,发现起了一小串米粒一般的疙瘩。
晚上,艾涛正在从一个噩梦转入另一个噩梦,突然之间被强烈的光线惊醒。
大手电筒的光芒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接着他看见了大盖帽。“起来起来!”手电筒又去扫别人了。
这些人站成一排靠在墙边,两手都扶在脑袋后头。艾涛亲眼看见:警察把他们所睡的铺盖抖了又抖,把床板都掀了起来。
“你瞭!”一个警察说。他们在床板的下面发现了用宽胶布贴着的小包海洛因。
艾涛和许多人一起上了警车,被带到公安局调查。“我是住店的!”艾涛分辩。接着发现他身边蹲着不少脸色像发霉的馒头一样白里透青的人。艾涛憋住了不哭,尽管他父亲苍老的面容出现在面前时,他不得不背过脸去,听到大滴眼泪掉在水泥上的声音。
离开了台球街的董青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以及比孤独更多的东西。他曾经没怕过什么。他可以一个人睡黑地方,走黑路,跟任何人打,接受任何人的挑战。但如今他突然之间感到,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他回到课堂上课,发现老师讲的自己多半不知道。班里的同学有他们自己的秩序,而他被排除在这个秩序之外。他曾经是主动远离他们的生活规则的。如今他想回来看看,发现回不来了。那个对他有着很好印象的胡德尔,屡次在校园中跟他打招呼,并且他通过问胡德尔,知道了被巴图赢走的两个少年的生活费已经如数还了回来。但也就这样了。他也不属于牧区班。他在学校中是独来独往,就连曾经朝夕相处的宝音,也和他有了越来越多的隔阂。
“爷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甚?”
这是董青近来思索很多遍的问题。过去的一幕一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每当想起自己每天无所事事地在街头,以五块钱十块钱赢一把台球为乐,耳根就有发烧一般的感觉。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大英雄,而且,就是因为早已经想透这点,所以在许多小事上不修边幅。那些小事,学习了,做作业了,上课了,升学了,都是一些谨小慎微地打算着他们的将来的人干的事。他很清楚他们的营谋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这个世界就是由那些苟且偷生的人组成的,而他不是。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一件事赴死,只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找到那件事。也许在那件事揭晓之前,他看上去跟巴图、宝音甚至艾涛、宁小冒是一样的人,但如果那件事出现,就完全不同了。
董青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这是他经过了一个时期的痛苦思索后的结果。
回来之后的艾涛被迫补了几科作业,每次写作业的时候,他的父亲都在旁边看着他写。他写到很晚,有时候到夜里十二点。他的父亲一言不发,一直等在旁边。十点钟的时候,他的后妈会出来,轻轻地说一声,“我睡了。”这会让艾涛小小地出一阵神。他偷偷地瞧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表情愁苦,仿佛木塑般,让他心情沉重。如果看见了艾涛偷看他,他就会看艾涛,给予有几分歉意的笑,谁也不知道他的歉意是哪里来的。就这么着艾涛补完了所有的作业。他的父亲等在边上,是为了当他不会的时候给他讲解。但是艾涛基本上都通过自己看书弄懂了。
写完作业,艾涛把作业本交给他爸检查,自己去洗脸、洗脚。“我还不困呢。”洗脸的时候,看着脸盆里晃晃荡荡的水,艾涛突然想起这么一句,那是当年,他妈妈把一盆水端到他眼前,强迫他赶紧洗脸的时候,他常挣扎着说的一句话。
放学的时候,艾涛常在街上碰见他爸。他猜想他是特意在那里等他,只是装作与他偶然邂逅的样子。他爸为了与他邂逅,装作去买菜。当他出现时,菜都已经买满一篮子了,而且似乎已经装满多时。呼市买菜的男人不多。
可能就是为了避开他爸,艾涛特意没放学就跑出来了,朝着跟他父亲等他的那条街相反的方向跑去。这是一件他早就想这么做的事,他刚回来时,就想这么做了。他想再次出走,离开他的家,他依然恨他。这些天来,他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让他心痛,让他心软,他几乎马上就要原谅他的父亲了。就是因为这点,反而非跑不可。
“我明天还来上学,我就是不想见他。”艾涛对自己说。
穿过两条马路,走到西落凤街,他遇见了以前认识的张峰和张岩峰,他俩叫他去打架,对付小铁蛋手下的一个人。
艾涛跟着张峰、岩峰坐在街边奶茶馆的隐蔽处,一人一瓶啤酒。啤酒不停地上着,他们不停地要着。“小个泡一会儿就来。”岩峰说。“给我看准了,一个汉奸头。”
他们向落凤街满街的人看去。各种头型、发式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看得爷头晕。”艾涛说,“操。”
“毬眉悻眼!”岩峰说,哈哈大笑。“切下小个泡一块肉,爷用鼻子一闻,就知道是香还是臭!”
“你那鼻子长着干甚?辨不清香臭长它干甚!”张峰对岩峰狗屁不通的发言嗤之以鼻。“你应该说,看见一块肉,你都认识是小个泡身上掉下来的那块。”
“毬眉悻眼!”岩峰说。“小个泡的肉是香是臭,我比你知道!”
夜都深了,落凤街上的人渐渐散尽了,小个泡还是没来。艾涛想起来,自己该回家了。
“哥,我回去呀。”
“球眉悻眼!”岩峰已经喝多了,舌头大得说不上来。
但是小个泡来了。
认识小个泡身上的肉的岩峰先扑了上去,被小个泡轻轻躲过了,喝多了的岩峰杵在地上,酒醒了一半。后面的张峰喊一声,扑了上去。
小铁蛋手下的那人应付张峰,厮打成了一团。岩峰也从地上爬起,照那人后脑勺抡啤酒瓶子。“三人对付一个!”小个泡回头说。“埋伏起来想暗算爷!爷是练过的,来呀!”
张峰不是对手,被打趴下了。岩峰本来就是东倒西歪的。艾涛肚子上挨了一脚,窝心窝肺的疼。
“小个泡!爷早看见你们仨在这里埋伏上了。爷连人都不叫,一人练你们几个!”
“一个汉奸头。”艾涛喃喃地说着站了起来,走近那人,那人做好了对付的架势。一瞬间的风平浪静。
一记漂亮的出手,汉奸头重重挨了一拳,正打在下巴上,他扑上来抱住艾涛,艾涛感到耳边呼呼风声,接着自己便后背着地了。他的头上没头没脑地挨了几脚,是边上的那俩人胡乱踹的。
“分清楚!”艾涛说,但喉咙被那人扼住了。他极力想咳,一瞬间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这人和艾涛在地上厮打时,因为天黑,谁也看不清地下滚的哪个是艾涛,哪个是汉奸头。现在艾涛的喉咙被死死扼住了,他的声音救了他。在他最终断气之前,汉奸头被从他身上踢飞——这一口气回来,他活了。
他在地上喘息良久,才爬起来,摸着地慢慢站起来。他看见汉奸头靠在一棵树上,整个身子都瘫下去了,就这一会儿功夫,张峰和岩峰往他身上头上踹了何止五六十脚。
照着奶茶馆微弱的灯光,艾涛看见,血从那人的头顶流了下来,把他的脸流成一个花脸。“别打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看见血的岩峰更加兴奋。
那人再怎么被打也一动不动的时候,张峰和岩缝才意识到事情坏了。“跑哇。”他们说,同时对艾涛说。见艾涛没动,他们俩扯起艾涛的手,拼命要跑。
“我不……”艾涛说。
“他死了。不跑不行。”岩峰说。
“我……疼。”艾涛蹲在地上。
董青坐上了火车,他本来想去的是少林寺。少林寺在河南嵩山,他知道。所以他要去河南。但在火车站,售票员告诉他,他的钱不够买到河南的,所以,他去的是山西。
董青的目的地是山西恒山,因为在他的想象中,恒山派武功虽然不如少林寺,好歹也是江湖上的大宗派。如今就算是已经衰落,也会有一些习武的气氛仍然存在,说不定还会让他碰见一个宗师。火车咣咣啷啷向前开。事实上,董青心中想的不是“说不定”,而是必然。必然有一个大宗师在前面等着他,就在恒山,就在山西,就在他的目的地,他下一个到达的地方。董青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碰见他,这是未知的,超出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的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所以他无从推测。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碰见他的问题,因为他一下车就会发现的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已经把一切历险准备好了给他。
一大早,从大同下了火车之后,他打听了路,向所谓恒山的方向走去。他估计自己走路的速度可以,因此没有坐车,一是不知道该如何倒汽车,二是口袋里几乎没什么钱。他向前走去,一开始走得很快,后来走得很慢。“看见山的时候,我就到了。”可是一路都是平原。
傍晚时分他看见了山。他赶紧拖动着两条腿,加速向山那边走。呼市有山,是大青山,据说是阴山一脉,那里还有个昭君冢,非常荒凉,整天连个人都没有,山下面有个村,山里有大窑村文化遗址,大窑文化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岩石,高高矮矮的松树,没有别的啥。那五六十万年前的文化啥也没留下啥。这些董青都是知道的。在呼市的大青山里面并没有神仙,也没有个高人,山里头连个人毛也没有,山下有烂在地里的老玉米,和一看见他们就等于看见他们祖宗八辈的呼市农户。现在,董青要去拜的是五岳之一的恒山,恒山跟大青山不一样,恒山里面有恒山派。离恒山越近,离恒山派也就越近。
董青走到了恒山,天还没有黑。董青怀疑天已经黑了。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山,天还有一丝亮的影子,地和山都很黑。他拿脚踩下去,又俯下身用手摸了摸。这是缺乏绿意的山包,他看见的黑是煤渣。“老汉!这里是恒山不了?”董青进山后很久,才遇见一个人,他问他说。
“是!”跟煤一样黑乎乎的老汉说。
“是西岳恒山?”董青问。虽然他有点拿不定是西岳,还是北岳。
“这是恒山矿区哇!”老汉说。
董青怀着迷途般的心态继续走下去,老汉在后面远远地凝视着他。“那个人,你是来找谁的?”老汉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以后,把他叫住了。
“我要去的是那个西岳恒山。”董青说。
“那个恒山还有几十里地。”老汉说。
“噢。”董青说。
“你要住下不啦?”老汉说。
董青慢慢地停下,“要住呢。”
老汉带着董青走了一大段路,又爬了一个煤包包,一路上问东问西,来到了一户人家,老汉说那是他的亲戚。
“是呼市的学生,来看恒山,你们照顾。”
吃过老汉亲戚端来的刀削面,董青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很小,小得转不开身。董青听说矿工的工作环境非常逼仄,没想到他们的居住环境也是如此。他心怀感激地躺倒在那张铺着烂棉絮的床上,一眨眼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董青背着他的书包和军用水壶,跟老汉的亲戚打了个招呼,便要继续向恒山进军。
“吃早晨饭不啦?”“亲戚”问。
“不用。”董青虽然感到饿,却不愿意麻烦人家。“我走呀。”
“一碗面一块二,住一晚五块,一共六块二。”“亲戚”说。
“还要钱?”董青很吃惊。
“你住店不要钱?我这是旅馆,能让你白住不?”
“我没钱。”董青说。
“你出门不带钱儿?”
“没带。”
“没钱儿为啥还要住下么,为啥还要吃?”
“我以为你是热情好客。”董青说。
“亲戚”恼了,向内对他的浑家大吼了两句,“看看你家爹带来的啥人嘛!啥人这叫!路上碰上个无赖也领咱家,啥人都不看一下!”
“你说谁是无赖?”董青说。
董青瞪着眼睛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吓人,那人没敢立即接茬,等到董青火气稍息,正要转身离开时,那人才把头对着别处,好像没有在跟董青说话般地说,“你没钱儿,你还不是无赖?瓜坯。”说着,还向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董青发现,恒山矿区的人说“钱”不是“钱”,而是“钱儿”,或者说,是“启一儿”,从牙齿和嘴唇中间挤出的那个蹩脚的音,听起来极其刺耳。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是人间至理。董青强忍了忍心头的怒火,还是拔开脚步走了。
董青一路上着实看见了不少矿工,也亲眼看见了所谓的煤矿。在那些山上,草和树长得像秃顶头上邋遢的头发,不仅覆盖不满,不时露出下面焦黄的土坷拉,而且乱蓬蓬的,好多天没有梳理的样子,没有一点精神。就在那种山,那种草旁边,不时有一架铁的什么架子矗立着,再走几里地,就看见一些建筑、一些高高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塔,上面插着红旗,昭示着这里是“矿上”所在地,人类的聚居区。
“我没钱,在这里住一晚。”经过考虑,董青决定以这种方式对那些挂着“住宿”牌子的小旅馆前台直说。“我明天就能到恒山,我就住一个晚上。”
小旅馆入门处左手边的那个小窗里坐着一个老太婆,既是前台,又是收费的,又是锅炉房。董青以为她没听见自己的话,因为董青和她说完一段时间内,她都在指着正蹲在地上生煤球炉子的一个小孩骂来骂去。
“我住一晚上可以吧?”董青抬高声音说。
“一晚上八块钱。”老太婆说。
“我没钱,你有空余的铺位没?我就在你们这里住上一晚上。”董青说。
老太婆转身走了,跑到煤球炉子的跟前,对准那个生炉子的小孩打了几巴掌,扬声大骂起来。
董青离开了小旅馆,找到一家饭铺。饭铺里许多人在吃饭。董青看准一个人结完了钱走了,桌子上还剩下半碗削面,便跑过去,捧起那碗削面喝个精光。他决定不住什么鸟店了,就连夜走,他能尽快找到恒山。
两个姓张的跑远了,艾涛跑到树下面,摸摸那人的鼻息,已经一丝气也无了。“这是个死人,”艾涛对自己说,他身上的皮肤一块块发紧,尤其是头皮。
一声门响之后,他看见本来紧闭着大门的奶茶馆的门敞开一条缝,那条缝里有灯光。艾涛赶紧拍着死了的汉奸头,对他说:“哥,你没事吧?我送你上医院啊?你胳膊这里疼?还是哪疼?”
那道门缝里的灯光消失了。艾涛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背起死汉奸头,向内蒙古医院走去。呼市的秋夜异常冷冽,风好像又要吹起来了,风从街的那头刮过来,刮到艾涛身边的时候打了一个圈圈,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艾涛连打了好几个寒噤,又向另外那头刮去。
死去的人很沉。艾涛想。有好几次,他差一点摔倒。他是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虽然表面上是两个,那另一个,他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艾涛为啥有那么大的力气,从西落凤街到内蒙古医院,这段路足有四五里。
走路,搭大卡车,跟着驴车走,搭拖拉机,逃火车票,董青回来的路走了五天四夜。
他回来的那个时候,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董青的弟弟董勇从他那碗擀面条上抬起头来,说:“哥回来了呀。”
“一有人上楼你就说是你哥。”他妈妈说。
“真是我哥,我听出来了。”董勇说。
他妈妈不说话了,也在侧耳细听。他的妈妈每次都相信董勇,第一千次也相信。
接着有人敲门,一家人中,没有去开门的人都紧盯着门口。董青的脸出现在那里了。
“给盛碗面,用大碗!”董青的脸和手都像是抹上了煤球一样黑,他的衣服稍微一抖,就会冒起一阵土烟,从而让一桌子的饭落上灰尘。但是他坐在桌前的样子,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一样。
在家千日好。时间重新飞速流转起来,在家时间越久,转得越发快了。董青有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便已经历尽沧桑的感觉,有时候他不肯相信自己不过是个少年。有时他觉得一事也无的此时此刻,他的今生,他的现在,摆在他的面前的他自己,永远就这样了。日子也不会向前推进了,因为他感觉不到它的流动。他被定格在了这一刻的家中,在呼和浩特,在满都海公园和三十五中附近,在农牧学院,在甲四号楼303,他,董青,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他的今生,唯一的他,是个少年,既不会变得更老,更不会变小。他不相信自己有过过去,也想不清有什么样的未来,他是303的那个少年,和他一起的这个房子,这个餐桌,这个茶几,成千万年都会这样,因为此时此刻就是所有的时间,这个房子,这个茶几,这个董青都是永恒的东西,什么都不会变了。
这样好。
但艾涛杀人那件事的宣判让他周身一震,时间的秒针重新咔哒咔哒走了起来。董青的头仰着,由于视网膜手术之后没有全部恢复视力,他要眯着眼睛,使劲看墙上的字。他断断续续地看着,有些字就跳过了:
张岩峰,男,18岁,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人,……故意殴打人致死……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张峰,男,21岁,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人,……故意殴打……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艾涛,男,16岁,内蒙古呼和浩特人……故意殴打人致死……属于从犯。经法医鉴定和目击者证明,死者的致命伤与该被告人无关,且该被告人有主动将被害人送到医院的行动,且有自首情节,其家属积极主动赔偿被害人家属经济和精神损失。该被告人满16岁,未满18岁,符合从轻判决的规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第三十六条第一款、第六十一条,被告人艾涛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作者简介:刘丽朵,生于1979年,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