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瓜月令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23期


  1.再甜不过哈密瓜
  桑葚才肥杏又黄,
  甜瓜沙枣亦饭粮。
  村村绝少炊烟起,
  冷饼盈怀唤作馕。
  
  林则徐在《回疆竹枝词》中,描绘了新疆很普遍的一种饮食习惯:以瓜代饭。
  
  我家的屋后就有个大瓜园,很容易就能吃到甜瓜西瓜。吃瓜之前,母亲总会叮嘱我:先吃西瓜,后吃甜瓜;甜瓜要少吃,西瓜则可多吃。哈密人并不把甜瓜叫哈密瓜,就叫甜瓜(像北京人从来都说去八达岭,而不说去长城一样)。甜瓜糖分足,吃多了容易上火;吃了甜瓜再吃西瓜,嘴里就会没味。
  我并不知道自己吃的就是“著名”的哈密瓜。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间或咬两口馒头或者馕,也就饱了。吃完瓜后,手指间黏黏的,几乎分不开。瓜皮很薄,像根面条,母亲不让乱扔,收拢在盆子里,喂羊。
  父亲将瓜摘下来,装在麻袋里扛回家。解开扎在头部的麻绳后,瓜就四散着滚了出来,躺在床底下。吃的时候,拔拉出来一个,先放在渠沟里泡半个小时,再切,又冰又脆。西瓜要从中间切,甜瓜则从一头切到另一头。
  村里有个年轻男子,切瓜的技术非常高超,一手拿瓜,一手拿刀,瓜在转动的时候刀也在转,最后,瓜还是整个的完整形状,卧在掌心中,但却已经被细细的口子分割开。他在溪水前的白杨树下切瓜时,常围观了一圈人——真是种享受。
  
  哈密瓜非常适合生长在哈密。
  有人从哈密拿走瓜种,试图在别处试种,也结瓜,但口感和黄瓜差不多,不甜。哈密瓜就喜欢哈密这样的气候、土壤和雨雪,对哈密可谓情真意切。但我对哈密瓜的感情,却是离开了故乡后才与日俱增的。
  盆地塑造了哈密,给了它甜蜜无比的哈密瓜;但同时,盆地这种锅底的造型,也局限了哈密,让它很容易满足于自己的圆。这个炎热、干燥的地方,处处充满了守旧、固执。我要离开它,像飞蛾扑火——热情中携带着不可名状的毁灭性。但我知道,那蛾一直暗潜在我的体内,彷佛深处的胎记,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种搔痒的呼唤。
  
  我是二十二岁时离开哈密盆地的。——这是一个成年人的出走。我两手空空荡荡,就跑到了另一个城市,开始了颠簸不定的异乡生活。离家的那一天,我对母亲说,我要走。那是九月,哈密的金秋季节。她只是点点头。——她不知道我的决心有那么大,根本不是出去走一走,而是打算一走不回头。
  那是一个黄昏。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回望那个如血的黄昏。我推开那扇褐色木板门,站在田埂上,夕阳就垂挂在眼前的树梢上,无言地辉煌着,似乎要将胸中所有的鲜血都吐出来,只为求得这一刻的平静。
  我不能回答自己的大胆,只是朦胧中有种警醒。许是甜蜜的哈密瓜吃多了,想自己找点苦?我试图反抗的力量那么微弱,但又那么尖锐执拗。这个盆地于我,更像是个蜜罐般的水潭,我若贪恋它现实的甜美,就将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将如何拯救自己的未来?
  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羞于抱怨农村的艰苦和青春的苦闷,最终找到了“文学”来夸张自己的责任。既然手推车不好玩,既然种菜不懂行,既然初恋已破灭,既然没有什么好工作等着我干,那么,何不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一切?!
  
  “另一个城市”——一个真正的城市。我跌跌撞撞地上了一趟开往他乡的火车,将这个烤焦的盆地甩在脑后。——我以为我从此可以脱胎换骨变新人,殊不知,我的雏形是在这里的阳光中锻造出来的,我那火爆的脾气,透明的无知,坚韧的耐力,无不是这个果园里结出的果实。
  我无法摆脱哈密,就像我无法不看见哈密瓜一样。超市中,我和哈密瓜仅仅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但我知道,在我和这个水果之间,相距十万八千里。而这,正是我和哈密的距离。我们如一对苦恋的情人,可以相互凝望,却无法合而为一。——直到我不再能随意享用甜瓜时,我才发现,“哈密瓜”含义繁杂。
  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对于哈密瓜来说都一样——诞生、通婚、死亡……这个水果有它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它是它自己的国王,在一个封闭循环的制糖流程中维持着物种的尊严。它独立运作着,千年不变。——和那些树木、花草、鸟与风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繁衍生息,轮回复转,没有卑微,亦无高尚。
  每一个哈密瓜都是一个神,用自己个体的方式守护着古老的家园。哈密因为拥有了哈密瓜,而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城。哈密的密与“蜜”谐音,而哈密瓜又充满甜蜜,这让哈密这个词语有了一种被植物包裹的滋润,一种别有洞天的丰盈。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
  我不信上帝,但却无法忘记童年里吃过的哈密瓜那特殊的滋味。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楼群密布,植物稀少,几乎看不到昆虫和鸟类。人们目光所及,皆为水泥、钢筋、汽车和广告牌。人们对于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大大下降。刮风如何?有玻璃挡着;下雪如何?有空调开着;人们可以面对电脑电视,持续十几个小时,独自微笑,或独自哭泣。
  我常幻想,如果我是一颗长在瓜秧上的哈密瓜,我将在自己的身体里涌动波浪,寻找甜蜜,传播甜蜜,还要像候鸟那样去找寻祖先的栖息地。我要查看一下,一颗哈密瓜的“来”路,难道就是它的“去”路?
  如果上帝注定它不是那些开在深山野林的自生自灭的小花小草,而是凭借着独特的魅力,骄傲地在人世间走了个来回的王子,那它一定有一套自己计算得失的系统。——我想参透这些玄机奥妙。
  可是现在,我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它——当它被长途运送到异乡,作为商品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心跳加速,有了再一次逃离的冲动——虽然这次,不用再向母亲通报——我也许该走得远一点,重新走到上一次逃离的起点,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别的故乡,看看记忆中那个有着褐色门板的院子——是不是事情就是从那里开始错起?我已经得到了太多的结论,留下了太多的过程,却要异想天开地希望重新回到从前?
  我曾在很多城市吃过哈密瓜,味道几乎令我愤怒。——我不相信这是产自哈密的哈密瓜;就像现在,我看见那个放在玻璃橱窗里的哈密瓜时,居然有了回乡的愿望。
  我不相信,我真的那么没心没肺。
  虽然时代大变,到处都是摩天大厦和立交桥,许多人都拥有了私家车,忙着在豪华包厢里K歌,而我却越来越言不达意,落落寡欢。深夜中惊醒,常常有种突兀的伤痛之感,发现自己多么焦灼狼狈,似乎身后被一群土狼追击,一直无处藏身。
  没有瓜,会像我家院子背后瓜地中结出的哈密瓜那样甘甜;没有人,会像故乡老屋中的母亲那样,将我左右惦记、日夜思念;
  我想要重回故乡,看看那里的天与地,尝一尝那里的哈密瓜。我愿一个人潜行在夜空的乡间小路上,让自己的脚重新触摸到一种久违的柔韧。
  
  也许我应该有这么一次远离。如果我闭上嘴,回到我的乡村我的老屋,我将会发现寂静多么喧嚣。——任何声音都会被衬得膨胀了好多倍。风吹过堆满柴的屋顶,呜呜咽咽;溪水从院内的小渠流进瓜园,熙熙攘攘;木门吱吱一声就开了,邻居家的狗吠和婴儿的啼哭一起一伏……
  惟有哈密瓜沉默不语。它像一个神话部落的王子,日趋成熟。当它长到足够大时,整个哈密就成了它的后花园。
  ——亲爱的哈密瓜,和你重逢,是时候了。
  2.瓜亦有灵
  什么时候下的种,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种瓜人心里有一本帐。
  走在田埂间,放眼望去,那些绿色的杆子一个劲往前窜,谁调皮谁憨厚,皆一笔一笔。
  转眼间,嫩黄黄的小花处膨胀出指肚大小的瓜娃娃,浇水、施肥、松土后,几个大家伙突然膨胀了好几圈,一天一个样子,藏在五角叶片的深处,还羞羞答答。
  农人的欢欣时刻就要到了——哈密瓜就要成熟了。
  
  坐在田头遥望,一畦畦瓜扯着秧,拥着圆乎乎的瓜蛋子在沉睡。你能想象得出,它们的根系像老人的胡须般在泥土中嗞嗞嗞地生长,如果侧耳倾听,又发觉四周悄无声息,没有丝毫响动。——但却不是那种死寂。还有蚊虫的翅膀飞舞在空中的声音;远处榆树柳树的叶子相互敲打的声音;自己通过胸腔喷出鼻孔的声音。
  
  这些绿色叶片逐渐发黄的甜瓜,看起来那么一本正经,无所事事,可是那些甜,是通过怎样的一个复杂过程才汇聚起来的?仿佛一个孩子在母腹中孕育,却不曾告诉世人他充满神奇的黑暗岁月是如何度过的。——总之,没有摘下瓜秧的哈密瓜,像胎儿般,不能指责它,更不能对它们大声呵斥,它们是胆怯而羞涩的。如果你过于强烈地表达不满,它们就会气死——拒绝最后的成熟,而在半途自杀!
  总之,它们是有灵性的,有自己的一套语言,虽然匍匐在你家后院的田里,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却独立地拥有自己的尊严。当它成熟,来到餐桌,进入到你的口腔,坠落进你的胃时,它才和你合而为一,让你体味到一种久别的重逢,与大地之母的亲近。
  
  你常常能在别处看到哈密瓜。在超市中,哈密瓜干净、整齐,呆板而陌生,像一个个模具扣出来的。把它们领回家,要掏出另一样从模具中造出来的东西:钞票。
  或者在一些宴会上,哈密瓜已经变成了瓷盘中的黄色小牙,是酒饱饭足之后的插花,是聚会最后的点缀。吃起来那么文雅,还省去摘瓜、洗瓜、切瓜、将瓜瓤去掉等一系列麻烦(在种瓜人看来,这一系列无异于享受),直接伸手,张嘴,就一切OK。
  这是一些不需要过程的享受。仿佛不需要恋爱就能将身体靠在一起,不需要研读就买到了文凭,不需要怀孕就能借腹生子……那些漫长的过程全都被省略了,“结果”直接就填满了你的肚子,却无法解决你内心的空空荡荡。
  
  各色植物的心性大不相同。相对于葡萄的阴柔婉转,哈密瓜更阳刚男性,是一种果决的产物。
  成熟之后的哈密瓜躺在田里,黄灿灿一片,与绿色的叶片相辅相成,像是产房中包裹成粽子状的排排小婴儿,等着你领它回家。哈密瓜的皮很粗糙,其纹理很像维吾尔老人的脸,内里却包含着水汪汪、甜丝丝、白嫩嫩的一团果肉。
  这就是它想要的风格吗?
  你低头走在田埂上,目光触摸着这些从土里结出的颗颗果实。你能嗅到风中它们的呼吸,能看到它们拖儿带女,还知道它们即将要挣脱瓜蒂,独自闯荡世界……大地之母所提供给你和它的,实在是很相同的机遇啊。
  3.瓜莫盛于哈密
  “西域之果,葡萄莫盛于吐鲁番,瓜莫盛于哈密!”
  ——在纪晓岚之前,无人说出这样的赞誉之辞。
  赞美一下水果,真有那么难?
  对于眼里只有“君君臣臣”的人来说,水果之类的话题是断不能拿到桌面上讨论的话题。他们口口声声讲的都是“千秋万代”。不过到了最后,人们总还是要俯身面向餐桌,面向食物。——那实实在在的口腹之欲,怎么都无法被他物所取代。
  纪晓岚当然是见过那些装模作样、贵贱分明的“大人物”的。
  他太知道金字塔的最顶端会放射出怎样耀眼的光芒,也通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可是世事难料。
  如果不是被君主一脚踢出紫禁城,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穿过茫茫戈壁来到西域,并饶有兴致地说上一句“瓜莫盛于哈密”这样的话。
  
  纪晓岚一路远行,终于来到了哈密盆地。从这里开始,真正的西域大地展现在了这位大学士的眼前。
  他曾读书万卷,此刻,却依旧被眼前这本大书所震撼。喘了一口长气,望见一片树荫处有点点黄泥小屋。这个突然没了公务缠身的贬官,周身的感觉器官突然变得敏锐起来,闻到这里的风和京城完全不同,——不仅有浓烈的沙尘味,还掺杂了牛羊的粪便、瓜果的香甜、炊烟的火星等多种味道。他脑后的长辫早已粘成了麻绳,布衫布鞋上也泥污遍及,脸上汗水涔涔,全然没有了过去在皇上身边时的英武。
  此时此刻,他满心懊悔。——京城像一个漩涡,将他莫名其妙地甩了出来。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皇上的心思,就已经像石头一样,滚到了大清版图最西边的这个角落。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西行之路居然能被哈密瓜的甘甜所滋润;那个时候,他虽一步步远离京城,心却宛如紫禁城墙头的琉璃瓦,一动未动。哪怕是到了哈密,他依旧还想要遥望京城所在的地方。——距离在这里变得模糊不定,时间也仿佛是一片炙烤在沙漠中的馕。他感觉一片茫然,仿佛自己无论怎样奋争,都无法逃出如来佛的掌心。
  
  茫茫天山路自哀,
  千里坎坷到边塞。
  仲秋塞外风刺骨,
  何日自赎来路归。
  
  这个诙谐博学、足智多谋的人,这个被乾隆帝喜称为“活着的东方朔”、“朕的司马光”的人,自乾隆33年抵达乌鲁木齐后,就居住在一间名为“阅微草堂”的书屋中,过着赋闲的流放生活。但是,他的内心一刻也没有停歇期盼,他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皇帝的再次召唤。
  终于,三年后,他重返京城,并果然干出了些利国利民的大事情。他所编纂的《四库全书》,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部文献全书,被称为文化史上的“万里长城”;他还撰写了极有学术价值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同时,他还写了一本很古怪的书:《阅微草堂笔记》。
  仅仅三年的新疆生活,仿佛一股胡风,一直胁迫着他,让他在皇城根下的每一个夜晚,都能闻到一股异域之气吹来。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所记录的,是一千多则民俗民情、神奇故事,多数是带有叙事或轶事性质的,也有少数纯粹考据式的。
  书中还讲了很多鬼故事。
  ——有则故事说的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鬼半夜问路cOnTAZOaWitP8MKlTDVUmw==,就问那深山里寺庙中的读书人,而不屑于问那些无赖鬼。“我与先生虽然是幽明两隔,但却属于同一类人。因此听到您读书的声音,我就顺着声音过来问您了。”——鬼这样对读书人说。读书人在纪晓岚看来,是连鬼都要尊敬的人;也正是因着这种尊敬,他才显得那么有兴致和耐心,将一些别人看来几乎是闲言碎语的小故事记录了下来,并最终成为后人研究新疆历史不可不读的书。
  
  作为流放者的纪晓岚被广阔的西域大地所接纳。这块和西西伯利亚连为一起的土地,还曾接纳过从莫斯科或彼得堡流放的人(茨维塔耶娃、曼得里·施塔姆、布罗茨基……),他们和那些从西安或北京出发的流放者一样,遭到抛弃之后,从不同的方向前行,最终都汇聚到了这片亚洲的中心地带。
  虽然他们——这些流放者——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或同一个地点相遇过,但他们都呼吸过这片高远大地上的空气,喝过这里山峰上的雪水,仰望过这里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在面对生死进行切肤思索之时,他们并不孤单。
  ——历史的长河中,流放者很容易找到同类。流放者的高洁,愈发被这些险恶环境衬托了出来。
  
  若非流放,纪晓岚此生定会错过与一种水果的直面相遇,亦不会写下这样的闲笔:“瓜莫盛于哈密”。
  从那“茫茫天山路自哀”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兴致盎然地开始关注于这片大地上最实在朴素的植物,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纪晓岚,终于将两脚实实在在地踩在了大地之上。
  纪晓岚在流放的岁月中一定会想到很多伤害自己的人或者事,也会想到自己曾伤害过的人或事。
  也许,他还会想到那些无辜的生命(一头羊或者几头牛?),而他注定是吃过羊肉或喝过牛奶的。那么,这世界的不平等法则究竟是谁粗暴制定的?最终,他自己也成了粗暴的承担者。——因为弱小,羊和牛被迫把生命空间让给了人;而人类中的强势者,又将弱势者挤迫到了遥远的边地。
  ——到底谁欠了谁?
  
  我们的肉身总会腐烂,变成养料,重新滋养大地上的哈密瓜秧。
  一只老鼠或者蚊子,总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快活享受我们骨血皮肉的那一天。最终,人并非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待自己倒向大地之时,就自觉自愿地进入了大循环之中。
  面对西域大地,面对哈密瓜这样母亲乳汁般甘甜的水果,纪晓岚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还债的机会——如果此前,他已经错过了很多机会的话——他认真地说:“西域之果,葡萄莫盛于吐鲁番,瓜莫盛于哈密!”
  赞美哈密瓜,就是赞美一个人生命的光耀鲜艳,以及包括自己在内的万事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