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 你好福气

2010-12-31 00:00:00季栋梁
山花 2010年23期


  郑元从老疙瘩峁一翻过来,就看到趴着一溜黑哇哇的鳖盖车,在上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数一数,有十一辆,还有一辆警车,顶上的红蓝警灯虽然没有“日儿——日儿——”地嚎叫,但郑元心里还是有些发怵。捉乔兵、拉改花去结扎都是这种车。郑元忙将身子向一个塄坎后面隐去,稳稳神快速地体检了一次自己,觉得没犯啥法,跟人连架都没吵过,惟有一个雨天,耿原、苟五子喊他去耍小姐,可是他没去,再都是老老实实地干活,规规矩矩地领钱。娘说出门三辈小,他对谁都是陪着笑脸的。尽管没找出自己的毛病来,可心里还是毛毛的,就想等着这些人走了再回去。
  本来这车队是直奔广田而去的,可过龟背山的时候,郑市长看到了龟背山顶上飞檐翘角的老君庙,听到了风中荡来的梵铃声,眼睛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振。他没有想到这样的穷乡僻壤,竟有如此气派的寺庙。就看了秘书一眼。郑市长虽然不是个很迷信的人,却是逢寺庙必进。这作为贴身秘书的小陈了然于心。于是车队就拐上了龟背山。却说这龟背山的老君庙有着悠久的历史,始建于晋朝,那时间这里发迹过一个人,衣锦还乡就建了这座寺庙,香火极盛,规模远不是乡间小庙可比。又因这偏乡僻壤远离战火,故而没有遭遇创伤。从老君庙出来,郑市长兴致极高,站在险崖峭壁处,伸伸胳膊,踢踢腿,一展眼就看到了龟背山半坡上葫芦一样吊着的一户人家。郑市长抬手一指说这里怎么还有一户人家。随行省电视台记者说市长,过去看看,上几个镜头。郑市长说极好。于是车队便向着这户人家而来,走出没多远,车就攀不上去,郑市长一行弃车步行。到了大门口,一位戴眼镜的扑到前面说郑市长慢点,小心狗。郑市长慢下了脚步,那戴眼镜的探至大门口向院里喊了声挡狗来,可没有反应,复喊一声,依然没有应答,就试探着进了院子,四下环顾,回头说没狗,没狗。院里空空荡荡,不仅没狗,连鸡猪牛羊也看不到,只有风卷着几棵蓬蒿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院子里又跑又跳。三孔依山坡而凿的窑洞,左右两孔没门,除了右边一孔窑洞有一盘石磨,再看不到有什么,中间的一孔有门,却挂着拳头大的一把锁,几个人趴在窗口往里看,里面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大家一致断定这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古庄院,郑市长说要是遗弃了,怎么这门还锁着?那戴眼睛的说可能是刚刚搬走不久,尚未搬利索。
  却说这郑元隐在窑垴一个塄坎而后,不时探出头来看看自家院子,思忖着这些人来他家做啥。按说郑元这时间应在某一座城市的某一处建设工地上拆墙砌墙。一过正月十五,连一天都不耽误,人们就像赶花期的蜜蜂一样进城揽活去了,今儿都已是十九。可正月十九是郑元娘的忌日,今年是三周年。对于亡人来说,三周年是个大节日,再穷的人家也要开一卷黄经,给亡人送衣裳,送灵楼,送金童玉女,这几年又兴送小车、家电啥的。儿女们要抹孝,舅舅们给他们买顶帽子,富裕点的买件衣裳,就算抹了孝帽。可娘临死的时候说三周年你不要给娘念经。他说不念?不遭人骂呀。娘说你听娘说,三周年经不念,等到五周年,你给娘好好念一场经,把你媳妇带到坟上来娘好好看看。后来,娘说记着,三周年你要念经,娘生气哩。郑元知道娘是给他算过账了,三年他是挣不回娶女人的钱,就给了他五年的期限。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他挣的钱离娶媳妇还远哩,可五年也不一定能娶个媳妇回来。娘说五周年要看他媳妇,有逼他的意思哩。五年要娶媳妇,除非女方不要房子。可现在的女子哪个不要房子,没有三间砖瓦房是不和你谈婚论嫁,那就不是五年的事了,钱是个硬头活,他想娘是知道这点的。可三周年黄经可以不念,但坟不能不上,衣裳不能不送,孝不能不抹。一周年、两周年他都是在城里的十字路口给娘烧的纸,三周年咋也不能在外面找个十字路口烧张纸钱了事,得到娘的坟上去看看,坟里有没有野东西打了洞,水冲到了没有,坟堆给羊牲口踏平了没有,按规矩三周年还得往坟头上添土,郑元觉得人到了那一世和这一世是一样,娘惦记着哩。因此,十六大伙吆喝着走的时候,郑元给耿武说给我把活一起揽下,给我娘烧完三周年纸就赶过去。今儿早晨姐姐一早就赶过来,郑元从窑里地下刨出一把锹来,家里就只有这把锹了,就是想着三周年给娘上坟要用。上坟不能早过十点,十点过后,他和姐姐去了娘的坟上,郑元给姐姐一件衣裳,自己也拿出一件衣裳穿在身上。郑元只有一个舅舅,可舅舅在城里打工几年都没回来,这衣裳他是以舅舅的名义买的。对姐姐他说是舅舅从城里捎回来的。上过坟,又往坟头上添了土,然后姐弟俩在娘的坟前坐坐,姐姐背着他的铺盖卷儿回去了,他折回来准备赶到镇上去,坐班车去县城赶明早的火车。
  郑元从圪塄后面探出脑袋来往自家院子瞄了几眼,人群中没有看见村长,不过有些人他认得,扛着摄像机、挎着照相机的,他知道是记者,就知道来的人是大官。在城里打工几年,这些见识是有的,他们来检查工地的时候就是这种阵势。郑元正要缩回头去,不料被一个尿尿的家伙看到了,对他招招手说下来,下来。郑元愣了一下,只能下来。一进院子,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立刻感到浑身热辣辣的。一个肚子腆得老大的人把手伸向他,那戴眼镜的立刻说:“这是郑市长,要跟你握手哩。”他就慌忙把手在衣服蹭了几下,伸出手去,郑市长捏住他的手摇了摇,记者们就有些忙乱地又拍又摄的。
  郑市长说:“这是你家?”郑元点点头。郑市长说:“就你一人?”郑元点点头。郑市长说:“你叫什么?”郑元点点头,那戴眼镜的说:“市长问你叫什么名字。”郑元慌了一下说:“郑元。”郑市长环顾了一下笑笑说:“噢,是我一家子。”然后拍拍郑元的肩膀说:“咱们有缘哩。”
  那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说:“你把门打开,让市长进去看看。”郑市长说:“对,进去看看。”郑元就打开了门。窑洞光线很暗,那戴眼镜的说:“那灯打开。”郑元说:“这里没电。”那记者打开摄像机的灯光,窑洞里一下子亮堂了。窑里除了一个拉箱和一个帆布包,还有两口大缸,炕上铺着一片烂了的竹席,墙上挂的芨芨笼子,再就没什么东西了。要说这家里应该还有一个老式的榆木立柜,两个紫红大箱子,一副驮水的木桶,一个四方四正的枣木炕桌,还有锅、碗、瓢、盆、刀啥的,只不过三年前,郑元出外打工时,一驴车全拉到姐姐家存放起来。两口缸一口是盛水的,一口是腌菜的,都烂了箍过两遍,要翻山越岭拉到姐姐家去,路上经不得几下颠簸就烂成几片了,放在这里也没看上。突然,窑顶碱下来一块泥皮正好落在市长的头上,市长抛抛头上的土,抬头看看,那戴眼镜的立刻牵着市长往外就走。郑元心里笑了,几块泥皮就吓成这样了,要是天阴潮气重,泥皮会像雨点一样往下掉哩。
  从窑里出来,郑市长仰起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低头在院里踱着步,神情肃穆。没有人说话,只有折腾出一些响声来。忽然传来“哞——”的一声,很远,很悠长。郑市长抬起头四顾一下,问一头牛多久生一头牛犊。干部们互相看看,那戴眼镜的说一年生一个牛犊吧。郑元心里笑了一下,脱口而出就说三年五。好几个人又都重复了“三年五”这个话,郑市长也重复了一次,看着他。他就说牛羊猪,三年五,三年下五窝。郑市长“噢”了一声,又踱了几步,站在郑元面前说:“媳妇没娶吧?”郑元说:“没。”郑市长说:“娶一个媳妇需要多少钱?”郑元说:“十万。”“十万?”大家又重复了这句话。郑元说:“彩礼少说也得四五万,买衣服、首饰得两万,待客得一两万,不过能收点礼补回来一点,这窑娶不了媳妇,还得到山下造三间瓦房得两三万,十万紧紧儿的。”郑市长蹴了下去,说:“来来来,一家子,来蹴下,咱们给你算个账。”郑元就蹴了下来。郑市长就在地上边用指头划拉,边说:“按你说的,三年五,给你一头牛,现在是年初,到年底你就有两头,第二窝你就有四头……”有人寻了一截蒿棍子递到郑市长手里。郑市长就拿蒿棍子在地上列算式。郑元心里却在发笑,这账他们几年前就算过了,因此郑市长算到了第三窝时,郑元脱口而出:“要都是母的,三年五窝十六头。”郑市长扬头看看大家笑笑说:“这小伙子头脑很清楚么!”郑元心里却说账要这么算,人人都富得流油哩。那戴眼镜的在郑元头上点了一指头,低声说:“少说话,听市长说。”市长站起来说:“你记着,生下来要是公的,就换头母的,这个道理懂不?”郑元点点头。那戴眼镜的立刻对郑元说:“你要牢记市长的话。”郑市长说:“十六头牛能娶回媳妇么?”郑元看看戴眼镜的,没有说话,那戴眼镜的说:“市长问你哩。”郑元看了戴眼镜的一眼说:“十六头牛还哪有娶不回一个媳妇的。”郑市长站起来再次拍拍郑元的肩膀说:“好,你姓郑,我也姓郑,时尚的话说叫缘分,我和你结扶贫对子,给你一头牛,三年娶个媳妇回来。”于是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那戴眼镜的笑着说:“市长和你结对子,郑元,你好福气哩。”郑市长对那戴眼镜的说:“要不是调研没结束,我要亲自送哩,可现在调研还没结束,明天你就代我送一下吧。”那戴眼镜的说:“市长,你放心,到有信号的地方我立马打电话安排,明天保证送到。”郑市长说,“喂牛你总会吧。”郑元“嗯”了一声。郑市长说:“年底我可是要来看的,到时候牛要带牛犊的,你可别慌了我这个一家子。”这么说着郑市长放出嘹亮的笑声,一群人就都开心地笑着。出了大门,郑市长又拉住了郑元的手说:“你可要好好喂牛,三年后我还要来讨杯喜酒喝的。”来到车前,郑市长上了车,那戴眼镜的走过来说:“明天就把牛给你送上来,你不要乱跑,记下没有?!”郑元点点头。
  
  警车顶上的灯一红一蓝地闪着,“日儿——日儿——”地叫着,十一辆小卧车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走了。郑元翻卷起防寒服包裹住头站在渐渐落定的尘埃中痴想了一阵,他拍掉身上的尘土,回家锁了门便往姐姐家来了。看来今年出外打工是不行了,得把铺盖锅碗瓢盆刀啥的背回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不能再去姐姐家蹭吃蹭喝的。郑元五岁,爹和人打架,骂人没好口,打架没好手,爹失手一拳打在人家太阳穴上,就抵了命,丢下了娘、姐姐和他。三年前,姐姐出嫁了,娘就瘫在炕上,郑元服侍了三年,娘咽了气,送埋了娘,郑元就进城打工了。他本不想回来,别人回来是图过年哩,他回来图个啥?过年,就一个人,冰锅冷灶的,哪达不是个过?可是一到年关跟前,城里所有工地都停活了,工地上就留个看场子的,虽然工棚没拆,可老板像从窝里轰猪一样全轰走了,不让在工地呆,怕他们住下生事,偷盗、打架啥的,惹出事来老板要受牵连,当然工地大锅饭也就没了,再继续呆在城里就得掏饭钱、店钱,一天再省,吃住没有六七十块出不来,腊月十五左右停活,到正月十五前后开工,有一个月时间,没有两千块出不来,他就只能回来了。第一年回来,他背回了一箱子方便面,一箱子火腿肠,都是在城里批发的,比村里买要便宜多了,村里是没有批发价的。姐姐、姐夫来看他,姐姐一把一把抹泪,姐夫说不就是添一双碗筷的事么,你看你弄得这么生分,让别人知道了还说我们这些人不够人,啥是亲戚?亲戚就是互相添麻烦互相照顾的么。硬硬把他拽到家里去,姐夫说就在家里吃在家里住,不就一个月的时间嘛。可住他还是坚持回来住,吃住都在姐姐家就得整日呆在姐姐家,冬日啥活也没有,要是有活,他还能做几把活,心里也自在一些,可没活做整日呆在别人家就不自在了,不好意思了,再说吃住在姐姐家,他就觉得自己成了个没家可归的人了,五六里路程,翻一座山一道沟就到了。为了不让姐姐做难,他每年回来,都给姐姐的公公、婆婆各买一件衣裳,给姐夫买一条烟,称二斤糖,买两瓶酒,给小外甥买身牛仔衣,吃的,玩具,给姐姐买身衣裳。他想姐姐当然不说啥,姐夫也不说啥,可有两个老人,不一定就不说啥,等把话说出来就不好了,给姐姐下巴上支砖哩。虽然说这要花出去三百多块,但和留在城里或是自己开灶相比,还是要省不少。自己开灶从米、面、油、醋、酱到烧锅的柴禾,样样都得有。别的不说,单说这柴禾是平日要积攒的,没攒下就只能去买碳,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吃喝的问题解决了,至于睡觉就好办了,他扛着筢子在山坡上筢一些蒿草,剁几棵狗牙刺母猪刺回来,填进炕洞烧上一阵,炕烧热了,被子一焐,睡个昏天黑地,比在姐姐家自在多了。
  娘到死都不肯认姐姐,是因为姐姐自己把自己给嫁了,一下就把娘的计划彻底打乱了。按娘的计划,是要用姐姐给他换一个媳妇回来的,这在老埂村方圆是天经地义的事。嫁一个,娶一个,天圆地满,男人扔给她的事就交待了。那年对象都选好了,地窝子的张家,媒人穿针引线,双方走动了几次,互相都相过了,双方都还是满意的,就准备秋收后闲下来摆桌酒席把婚事一定,正月里一娶一嫁。可秋还没收,姐姐的肚子出锅了。娘气得用鞋底煸,用鞭子抽,用棍子抡。姐夫家来提亲时,娘拒不答应婚事。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女子不争气,自己失了尊贵,就不值钱了,人家那面已经打了退堂鼓,难道让把娃生在家里?眼看着姐姐肚8ZUh06YnJil0tG3trQ43b9NGOqL28tIndcbT9Zi7mng=子上扣的锅越来越大,娘蹬着姐夫家门槛骂过,吼过,想多要些彩礼,可姐夫家也是穷得老鼠都不愿做窝,娘只好忍气吞声地把姐姐嫁了。嫁了姐姐,娘生了一场大病睡了炕,就再没起来,发下毒誓这辈子再不认了。逢年过节姐姐一来家里,娘就拿放在身边挡猪打狗的长竿连捣带捅,大口大口喘气,疼得搐成一疙瘩。姐姐就不敢再进院子里来,每次都是将给娘做的吃的置的衣物送到大门口,他再拿进来。娘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寻过死,可瘫在炕上的人寻个死,难。郑元把剪刀、绳子啥的全都收起来了。有一次大婶来看娘,娘让大婶给代着买点老鼠药,说被老鼠欺负得不行了。大婶说养着猫哩,还买药。娘就骂猫如何的懒,大婶说郑元在哩,赶集时让买回来就行。娘说郑元侍候我哩,多久的日子都没有赶集了。大婶买了老鼠药,却碰到了郑元,就把药给了郑元。郑元就知道娘想做啥,回来把老鼠药当着娘的面点了一堆火边烧边说你这是断我的后路哩你知道吗?你喝药走了,让人家一提起来咋说?娘就嚎哭着说命苦得想死都死不了,连累你连累到啥时候。郑元说你不连累我连累谁,不连累我你生我做啥?娘说我不死害你娃哩,跟你一样大的,都娶女人了。郑元说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娘就用长竿捣着他说你打一辈子光棍以后就别去娘的坟上。郑元说你这么死了,我还能娶上女人,叫人家说连个老娘都养不活,娶个女人还不饿死?谁还把女子嫁给我?娘就瘪着嘴不言声了。娘虽然说这辈子再不认姐姐了,可最终还是捏着姐姐的手咽了气,指甲都掐进了姐姐的手背。姐姐抹下娘的眼皮,娘的眼皮翻上来,抹下去,翻上来。姐姐就不停地抹着,哭着软在炕上起不来,泪水落在娘的脸上,落得娘也满脸是泪。他把姐姐抱到一边,说娘,你就放心走吧,别在扯心了,有姐姐照顾我哩。说着抹下了娘的眼皮,娘的眼睛就再没翻开。
  姐姐家在云山台子,虽有六七里地远,却是两个村。从姐姐家回来的路上,经过姐姐家村里的小卖部时,郑元买了几张白纸,一时半会走不了,他就得把窗户糊一糊。窗户是老式的小格子木窗,窗户纸破了个口子,风小的时候就像一群蜂儿嗡嗡地叫,风大的时候就鬼哭狼嚎的。年前郑元糊了一次,结果糊住了这边,旁边又裂了个口子,纸给晒损了,一碰就烂。他就懒得去理会了。要重新糊一遍就得下山去买纸,不是他懒得下山去,问题是一去就忍不住要花钱,再说糊上也住不了几天,到年底回来,纸又晒损了,白糟蹋钱。虽然几张纸花不了几个钱,可娘说过,一天省一把,三年买匹马。这是有道理的,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反正从姐姐家吃完饭回来包头就睡,一睡就睡到日头晒进门来。现在要长住了,不糊就不行了。
  郑元正糊窗户,一辆摩托车进了院子,郑元出来一看,是村长。村长没有下摩托车,只是斜了摩托车,就像狗浇尿一样一条脚跨在上面说狗日的交狗屎运了,市长跟你认亲结对子哩。郑元忙掏根烟双手递给村长,村长点了烟说这事动静大了,明天县里的书记、县长给你送牛来哩,你可别胡跑,一早就到山下村委会等着,你这一截路领导走起来吃力费劲的,我给他们说在村委会接头。郑元点点头。村长说日他妈,这事重大哩,县长是第一次给我这个村长打电话。说着就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在大门外绕了一个圈子又停到大门口说明早你可别睡到日头晒到卵蛋子上再起来,误了事,给我把天戮个大窟窿。
  
  第二日一早,郑元就下山来到了村委会,只见村委会院里欢迎的阵式已经摆好。会台上几个人正往上挂一条写了白色大字的红稠子。村委会已经聚了一些人,郑元认得,是耍社火的锣鼓班子,有钱人家娶媳妇也请他们去闹场子。他们头扎羊肚毛巾,腰缠红绸子,都已妆扮好了。笸箩一样的高架鼓、筛子一样的大铜锣,也摆弄停当了,村长的孙子和一个娃娃两个人提着鼓锤在咚咚哐哐地敲。村长、副村长、会计、妇女主任都在。看到郑元,村长阴着脸说给你狗日的办事哩,你倒好,睡到日头晒到卵蛋子上才来,市长去了趟你们家,就身价高了?你咋不等到给你送到家去?!郑元就搓着双手。会计说郑元,你狗日的在哪里烧了啥高香,市长跟你结队子,给你娶媳妇,还跟你认成一家子了,赶明儿你那一家子叫你吃饭的时候把我们叫上,看看市长都吃些啥噻。妇女主任嘻嘻笑着说唉,女儿都嫁早了,要还有没嫁的就嫁给你,咱也攀个市长亲家,到时跟市长碰个酒喝噻。郑元被他们说得就像喝了烧酒脸烧岗岗的,他知道他们都带有耍笑他的意思。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村民,一阵叽叽喳喳的嘈杂,学生娃列队进到院里来了,就像过六一儿童节,娃娃们手里都捧着纸花,红领巾在风中一拽一拽的,像一面面小旗子,鼻子下挂着亮晶晶鼻涕。村委会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可都十二点了还不见来,天上挂起了云,风就硬朗起来了,扬起的沙子打在脸上就火辣辣的,就像针扎。学生娃娃就跺着脚,队形也乱了,都靠在向阳避风的墙根挤暖暖,肚子里叽哩咕噜叫唤的声音都听得见。几个小娃儿喊起饿来,老师说要不让学生先回家吃饭,娃娃小抗不住饿。村长一瞪眼说吃啥饭?饿不死。两个学生娃打起架来,嚎叫着满院子追着打起来,老师阻止住正在处理,村长扑过去一人扇了一巴掌说些个驴日下的,再胡整市长来了把你们铐了一个个关牢里去。有几个人筒着手往院外走去,村长说谁也不能走,等会我可一家一家数人哩,到时候谁家没人可别恨我狠。几个人就又筒着手挤到向阳避风的墙根下去了。村长打了个电话,说快了,快了。副村长就说快了?这些老爷们哪有实话,说不定这阵才出发。有人就说郑元,你看你狗日的把人害得,给你送牛哩,弄得我们都不安生。郑元就红着脸陪着笑一人散了一根烟。
  一直到两点多,村巷里开过来三辆小车,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一头牛威风八面地站在车上。顿时锣鼓镲铙齐响,比耍社火娶媳妇还欢实。学生排成两队,站在街道的两边,摇曳着手中的鲜花,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郑元第一眼看的是牛。这是一头紫褐色的牛,个头很大,肩峰高耸,头上拴了红缎子艳红艳红的。郑元心里一阵激动,可是头好牛哩。小卧车上的人陆续下来之后,村长大声叫着郑元,郑元。郑元走到村长跟前,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戴眼镜的。村长说这是张书记。张书记把手伸出来,郑元忙上前握握。村长又说这是李县长。李县长伸出手来,郑元又忙上前握握。之后是局长、镇长啥的,就这么握了十几个手后,牛被从车上卸了下来。李县长将牛缰绳牵过来,郑元忙接在手中,几个记者又是拍又是摄的忙活一起。张书记对郑元说:“这头‘鲁西’牛可是精挑细选的,现在给你送来了,昨日市长对你说的话记着吧,年底他可是要来看牛犊的。”郑元点点头,张书记又说:“市长说跟你认了一家子,你可别让市长失了面子,三年咋也要娶回个女人来。”郑元点点头。李县长对村长说:“老耿,你要监管着他,让他按照市长指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要把这件事当政治任务来抓。”村长头点得像捣蒜一样,对郑元说:“郑元,你可要把市长的牛给喂好了。”张书记皱皱眉头说:“咋说话哩,不是市长的牛,是市长买的牛,致富牛。”村长说:“对对对,致富牛,郑元,这事大哩,有多大,知道不?!”
  几辆车扬起一道尘带走了。张挤眼抚摸着牛挤巴挤巴眼睛说郑元,市长真跟你认成一家人了,给牛把名字都起好了,叫啥来着?村长说叫“鲁西”么。牛前山说天上掉元宝,让你狗日的给拣着了。张挤眼说他吃肉你狗日的也喝汤哩,这牛要下犊,还不得往你家送钱呀,一上一下一百二哩,那钱挣得,你出了个啥力!牛前山说咱哪有你狗日的有劲,两个眼睛不停地挤巴,也费劲吧。李婶摸着牛头上的红缎子说这么好的红缎子都能当被面子哩,结婚装新都是彩货哩,郑元,好好收着结婚时用,可别糟蹋了。
  风越刮越大了,给街道两边的房子一夹,就更猛劲了,人都站不稳,大家就都唏溜着双手捂着耳朵跑散了。郑元把“鲁西”头上的红缎子解下来,揣进怀里,在老郑小卖部里买了些醋、酱、盐、辣面子,又买了几包方便面,就牵着“鲁西”穿过村巷上山了。回到家,郑元才发现还得去趟姐姐家,“鲁西”得吃草,可家里一根草都没有。“鲁西”咋办?当然不能圈在家里,让人顺手牵走了,那可真就把天戮了个窟窿,他只能牵着“鲁西”。路上,他回头看看“鲁西”,叫一声“鲁西”,牛却不理,只是看着那山那梁的。郑元就想大概是刚取的名儿,还没惯上耳音。于是他就一路“鲁西”、“鲁西”地叫着。
  “鲁西”拉回来的第三天,村长又来了,郑元知道村长是来看“鲁西”的,就引着村长到牛窑里。郑元把左边的窑洞收拾成了牛窑。村长抓起牛槽里的草看看,说这不行,你得给上料。郑元说还要喂料,又不是育肥了去卖。村长说你就得当育肥来喂,明天就去镇上买饲料回来喂。郑元还想说啥,村长已经跨上了摩托车说你可别把事不当回事,没听县长说,这是政治任务,明天就去买,我要来检查的。村长走了,郑元摸摸牛头说“鲁西”呀,你咋就这么享福哩,还说我好福气,我看你才好福气。又过了几日,村长上来了,照样直接进了牛窑,从槽里抓起一把看看说要好好观察,“鲁西”骚情起来就抓紧时间拉下去配种。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说你狗日的上报了,碗大的照片哩。抻开报纸,郑元就看到了自己和郑市长正在握手哩,他就有些遗憾,自己的头发太乱了。村长说郑元,你好福气。郑元脸红了一下说村长耍笑人哩,我哪有你有福气。村长说是报纸上这么说哩,你看这几个大字,就是郑、元、你、好、福、气!村长一个字一个字点着念给他。村长把报纸又折起来,装进口袋里时,又摸出来说你收着吧,上面又没我,我要它做啥。听说电视上也有你哩,我没看上。村长走了,郑元又看看那张报纸,他不认得字,不过他的名字认识,身份证上有。“郑元,你好福气。”郑元这么念着嘻嘻一笑,把报纸小心地折好,和照片夹在了一起。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吆耕牛。这时节就该收拾那些闲了一冬的农具了,断了的接,锈了的擦,坏了的修,缺了的补,然后等一场雨到来,提耧下种。看来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郑元就想得把地种上,日子总不能这么闲着过去,一头牛捎带着就喂了,不影响种地。日子要说慢很慢,要说快也很快,娘睡炕三年,光阴就与人家落下了一大截,原本这坡上住着十几户人家,如今都搬到坡下公路边造了房,郑元没钱造房,只有住在山上,再要逛过一年,日子就被撂得更远了。要种地,啥都得有,可是郑元现在啥都没了。抬埋了娘,郑元原本想着自己再也不会种地了,这老埂坪的地是越来越不养人了,以前说五年三旱,现在是十年九旱,一年比一年旱,把人是谎了一年又一年,打工倒是旱涝保收,政府都说是“铁杆庄稼”,看看村里堂亮屋高的人家,谁不是从城里挣了钱回来造下的?种庄稼是种不出媳妇的,也种不出好光阴,老埂坪只要有力气的人,再也不想种地的事了。娘去世后,他就把一对牲口卖了,犁、耧、耱啥的也是卖的卖,送的送,家里就只有一把锹和一个筢子。郑元只能又从地下把锹刨出来,扛着锹来到地头,展眼一望心就凉了。庄稼地撂荒了三年,荒草淹到膝盖骨,几只野兔受了惊踏起一道淡淡的尘带逃遁而去。地板结得就像水泥板,锹剁下去剁出一道青印给弹了回来。郑元用力把锹踏进地里,撬了半天撬起来,一块一块的像水泥片。才挖了两下,锹头掉了。锹把干透了,木头一干就瘦了,锹头就松了。他将锹头按好,墩瓷实,然后浇了一泡尿,点了根烟。一根烟抽完,木头被泡醒胀了起来,锹头就嵌紧了。可是这一泡尿把他的心劲也尿没了。一年的庄稼两年种,头一年没有三犁三耱,第二年雨水再广也不会有好收成的。再说这种地也不是挖着种的,犁、耱、下种都是需要牲口的,要买一对牲口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问题是他迟早还得出去打工,在老埂坪种地他是看不到一点儿希望的。这国家也是知道的,因此就提倡动员大家出外打工。买了牲口种上几年地再卖掉,就得赔钱,那可不是几十几百的事儿,种地不一定能把赔的钱收回来。还要置犁、耧、耱这些东西,也得花不少钱。就今年来说,从去冬到现在,雨星星没落,雪片片未下,怕又是个旱年,种上有可能连籽种都收不回来。这么想着郑元打消了种地的念头。可新问题又来了,地要不种,“鲁西”的草料咋办?牛可不像羊,雨水再稀欠,多走几个山头也能吃饱,牛可不一样,夏秋季节,山里野草长起来,赶出去能吃个肚儿圆,可到了冬春,山干了,就全得麦草糜草来喂,一头牛一冬一春是要吃不少草料的,总不能用饲料喂,那样一头牛值的钱钱不够一头牛一年吃。郑元心里就一阵瞀烦,蹴在地上,点了根烟,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他就想起打工的日子来了,一天除去吃喝,六十块钱是稳拿的,还啥心都不用操,力出尽了,睡一觉就又补回来了。继而他就想到了这一段日子,心里算算,今年要不是遇上这事,出去打工的话,到现在他已挣过千元了,可他不仅没进一分钱,还花掉了几百块。他正跟上耿武学大工哩,说好了学成给耿武三千块钱。他今年再跟着耿武干一年小工,明年就是大工了,一天工资就能涨二十块。
  
  在天上是翻转着的雪花,落到地上就成了雨了,就那么沸沸扬扬地下了一天。正是下种时节,能有这样一场雨,在老埂坪是稀罕的难得的。天一放晴,太阳展脱脱的,田地里氲氤着潮气,坡地里就有了忙活的人,都是些女人娃娃。这场雨是带给了人们希望的。有这场雨,至少种子能种进去,苗也能抓住。郑元心里就慌慌的,他将“鲁西”牵出来赶进园子,园子里长满了荒草,牛能揽到嘴里。牛没有上牙,啃是啃不上的,只能揽着高草往下捋。郑元开始翻园子,地种不种菜得种,总不能老是吃洋芋,吃得一见洋芋胃就翻江倒海似的往上泛酸水。园子也就一亩大,挖着就能种上。一场好雨浸透了板结的土地,翻起来就轻松了。这又唤起了郑元种庄稼的欲望,或许今年有个好收成。园子翻过了一半,他点了支烟坐下来歇息,他叫了声“鲁西”,“鲁西”对着他“哞——”了一声,这“鲁西”已经灌上了耳音。郑元忽然有了主意,怎么就把“鲁西”给忘记了呢?有了“鲁西”,种地的问题就解决了。他借姐姐家一头牛过来,或者跟别人换功配对也行。自己有一头牛,再借一头牛来,话好说,牲口谁也有不配对的时候,到时候别人也可以借他的“鲁西”去配对种庄稼,可是你没牛,要借一对牲口来种地,那会讨人嫌的,谁会操心着牲口让你去种地?口都张不开。郑元再往下想,要是今年雨水广,收成好,秋收了他就再买一头牛,和“鲁西”配对,也不影响“鲁西”给他下牛犊。郑元就有些激动,站起来拍了“鲁西”几巴掌,“鲁西”对他“哞——”了一声。郑元回窑里,从墙上取下套绳。这套绳本来就残了,接过好几次,才没送人,怕被老鼠磨牙,就挂在墙上。取下来时,才发现还是被老鼠咬成了几截,用是用不成了,要种地还得置新的。不过现在他只是想试试“鲁西”犁过地没有,不管长短只要接起来就行。如果“鲁西”没犁过地那就要调教。接好了套绳往“鲁西”背上一搭,就像蛇蹿到了背上,“鲁西”喷着鼻子又踢又蹦的,显然是没犁过地的。郑元笑笑,心想还把你给调教不过来。调教就是挼牛的性子,把性子挼下去,就会听话地犁地了。郑元就一遍遍把套绳往“鲁西”背上搭,“鲁西”喷着鼻子又踢又蹦的在地上转圈圈。就在这时间村长又来了,喝了一声郑元,你狗日的想做啥?郑元说我试试它会犁地不。村长说你个驴日下的,扛着杵子打月亮哩,连个高低轻重都摸不来?这牛是犁地的?市长给你买牛是让你犁地的?得是!郑元被村长吼得不敢喘声。看过“鲁西”,村长就走了,都走出了老远,忽又回过头走回来骂,你长了个猪脑子,我说过的话像放屁?村长拐过弯去了,郑元气乎乎地唾了一口痰。郑元种地的想法就这么又没了。他就赶着“鲁西”蹴在山坡上看人们种地,与那些年的种地是没法比的,没了气势,女人娃娃手忙脚乱的,还夹杂着哭声骂声。那时间要有这么一场雨,这满山坡上都是人和牲口,人欢马叫的,吼酸曲儿的,摔跤的,抬杠的,一派热闹。现在这坡地上连那时间十分之一的人都不到,大片大片的地给撂荒了。他就想那时候人那么种地哩,一年的粮食都不够吃?如今,都跑到城里打工挣钱,到处都是农民工,这粮食咋就够吃呢?他想不出个名堂来,他有些担心,万一国家哪年跌了年成?吃啥?想到这里他就笑了,国家的事用不着他操心。
  草不像庄稼那么娇贵,雨水再少也能长出来。像铁一样硬了一冬的树枝软了,地上就有了瘠薄的绿色。“鲁西”就给这绿色拴住了,认真地吃自己的草,连郑元也不理会了。郑元就闲得慌,在城里打工,想着挣够钱娶了媳妇好好闲一闲,可这么闲下来,他就慌。就吼曲儿:
  
  住店你住大店,
  不要住小店。
  小店里贼娃子多,
  操心把你偷。
  睡觉你睡中间,
  不要睡两边。
  操心那挖墙贼,
  挖到你跟前。
  喝水你喝长流水,
  不要喝泉水。
  泉水里蛇摆尾,
  操心喝坏你。
  吃烟你自打火,
  不要和人家对火。
  梢林里绿林响马,
  操心那蒙汗药。
  
  又唱:
  
  这么长的辫子探不上天,
  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大的锅来下不下两颗米,
  这么旺的火来烧不热个你
  三圪瘩的石头两圪瘩砖,
  什么人呀让我心烦乱。
  
  唱着唱着,他就没心思唱了。都说心烦唱曲儿,可这曲儿越唱却越心烦了。
  麦子和豌豆种上后,牲口有一段闲日子。村长说“鲁西”不能犁地那就不能犁地,郑元只能再去趟姐姐家,借对牛过来给“鲁西”种草料,不然,他攒下的那点钱就全喂了“鲁西”了。种草不像种庄稼,迟迟早早都行,也不像庄稼那么娇贵,大燕麦、谷子种进去就会像草一样长出来。他实在不想再麻烦姐姐,可日子卡在这里。他对姐姐说种两晌草就行了。姐姐看着他身后的“鲁西”,他就说村长说了“鲁西”不能犁地,犁了地市长会生气的。姐姐说村长说得对着哩,“鲁西”可不是一般的牛哩。又说干脆把地都种上吧,加点料,没事,牲口就是做活的。他说不种,白糟蹋种子里,种上也是谎人哩,就给牛种点草。姐姐说连续荒几年了,该给一年好收成,老天爷不会总在一坨坨耍歪使狠,你看这场雨下得,石头一样的土疙瘩都泡碎了。他说地都荒了三年了,给个好年景也赶不上趟儿,我迟早还得进城打工哩。姐姐赶出两头牛来,“鲁西”见了很兴奋,又是闻又是啃的,郑元想牛也知道孤单哩。姐姐套上了车,装上了犁和套绳,又装了一袋子种子,郑元又向姐姐寻点菜籽儿。
  
  小寡妇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火焰红的时候,“鲁西”就显得狂躁不安,郑元知道“鲁西”该配了。他牵着“鲁西”去了趟山下牛前山家。郑元是看不起牛前山的,靠配牛过日子,日子过得再好也没毬意思,人要是名声瞎了,就再也好不回来,钱再多有啥意思。可是牛前山靠着两头公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盖起了六间砖瓦房,现在诸事也是走在人前头,人五人六的。尽管这样,郑元还是看不起牛前山,见了面连话也懒得说。可是,如今就是再见不得牛前山,他都得去找牛前山。牛前山家喂了两头大公牛,专门配种。郑元没有想到配一次要一百二十块,而且要现钱,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牛前山说都这么个价,朱老大家还要一百四哩。这时间另一个来配牛的老汉说就是这个价,我是从那边过来的。郑元没装那么多钱,他以为有十块二十块的就够了。牛前山说那你得把钱凑足了再来配。郑元说我这么大的一头牛还怕差你那几个钱?牛前山嘻嘻一笑说“鲁西”是你的?那是市长的。郑元说咋能说是市长的,是市长给我买的。牛前山说“鲁西”是你的,我给你一万,你敢把“鲁西”卖给我么?郑元就说不出话来,只能说先配牛,我明天就给你送下来。牛前山指了摩托车说牛拴在这达,我把油钱贴上你去拿。郑元就气势汹汹地骑了摩托车取来了钱。
  配过以后,“鲁西”就很安静了,郑元想是配住了,心里就高兴,只能把娶媳妇的希望寄托在“鲁西”身上了,希望“鲁西”能像郑市长说的那样给他下小“鲁西”,就是不能下那么多,下几头也算日子没有闲过。可多少天过去了,听到牛哞声,“鲁西”又显得兴奋不已,又踢又哞的,水门也红红,流出水来,就知道“鲁西”没怀信,郑元就叹口气,又拉着“鲁西”去了牛前山家。牛前山又要钱,郑元睁大眼睛说还要钱?娘还在的时候,家里喂着一头草驴,发情的时候娘让赶着驴到张台子去配,是配住了才收钱的。牛前山说你没耍过小姐,耍一次给一次钱还是耍一年给一次钱?都啥时代了,还翻老黄历。郑元懒得和牛前山理论,只能交了钱。公牛还在“鲁西”上面大张着嘴抽动哩,牛前山就把公牛硬硬给扯了下来,说一滴就够了,多了浪费了,可惜了。郑元真想和牛前山好好干上一架,可是他忍了,别人拉牛来配,牛前山也是这样。为了钱牛前山这人是啥都不顾了。
  
  春天就这么过去了,“鲁西”依然没有配住。其实也不奇怪,大家还都在这山上住的时候,镇上村上就来推广过养牛的事,可是后来就不推广了,科技员说这山上太寒凉了,牛怀犊难,育肥长肉也慢。
  村长又来了,一看牛还没配上,就骂开了,说你个狗日的连个牛都配不上,还能干个啥?你别把事不当回事,书记、县长都打电话来问哩。郑元也火了,说是我不想配上?我不想让牛下牛犊子?我不想发家致富?村长绷着眼睛盯了郑元半天,吼着说你个驴日下的,和市长结了队子有脾气咧,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他就再不敢说了。他和娘和舅舅都敢这么说,可咋敢和村长这么说话呢?房底子、扶贫窖、吃救济啥不是村长说了算?郑元就软软地说这里养不了牛,你也知道前些年那科技员给咱这山上养牛判了死刑的。
  
  年好过,月难过,日子还比树叶多。年就像一棵树,日子就是那一片片树叶,树尖的叶子是最鲜嫩的,那就是新日子,叶子翻转着,阳光照在上面又给弹了回来,耀眼耀眼的。就像一个顽皮的娃娃拿一片碎镜片玩光影一样。日子就是这么在树叶上翻转着流走了。郑元紧锣密鼓的日子随着“鲁西”蹒跚的步子一下子就这么慢了下来。郑元牵着“鲁西”会想起在城里打工的日子。天还没亮,就给人轰猪一样轰起来,晚上天黑尽了,扒上几碗饭,倒头就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只知道活做下票子就到手了。可现在,他把日子寄托在了“鲁西”身上,真希望能像市长说的一样,可“鲁西”却一次次慌他。日子又这么慢,一些事就涌上了心头,结果是越想越麻烦,就连看“鲁西”也越看越麻烦了。以前村里是通了电的,可人们都搬到山下去了,电就给掐了。夜长得慌啊,有电,他就买个录音机,带广播的那种,听歌听书。可现在要买一个用干电池带,两截电池还用不了一天,那可是个费钱的祖宗。在漫长的闲日子里,郑元会掏出那张报纸来,看看那幅照片,他不认识字,但“郑元你好福气”这几个字他是认下了,而且会写了。
  姐姐抱了一窝鸡娃子,一芨芨笼全提了过来,还捉来两只大鸡,背来了半口袋干粮馍,都是晾干的。这干粮馍姐是用了心思,面里搋了鸡蛋和油,吃起来像饼干一样酥脆,再热的天也不发馊长毛。姐姐给他做饭,边做边说日子这么下去可咋办,娘给我说过五年让你带着媳妇给她念经哩。郑元搂着头说,姐,我也着急哩。姐姐说要不“鲁西”姐给你操心着,你打工去。郑元一想这是个主意,“鲁西”谁操心上不是操心,姐姐家里有两头牛哩,一起操心也不费啥事,而且姐操心上比他操心得还好。可这事他做不了主,他得去给村长说,村长同意了才行。他就去找村长,村长跳了一个蹦子说啥?“鲁西”是市长给你买的。郑元说让我姐给我操心着,比我还操心的好,“鲁西”还是我的,不是送给我姐了。村长说市长是跟你结对子哩,不是跟你姐结对子,市长忽然来了,找你找不见,那不是把大祸闯下了,不行。郑元只能掉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想起姐姐给他捉来的几只鸡,就又去市场上买些玉米回来,没有饿死的鸡,坡上的草、虫子,鸡刨一刨就能吃饱,但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养上了就得操心,再说吃人家的蛋哩。
  有了鸡,院子里就有了活气。可郑元的日子还是树叶那样悠闲地翻着日光。娘睡炕三年,他倒是把做饭练出来了,园子菜也长起来了,给“鲁西”种的草也能割着喂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顺溜了。给腌韭菜、窝酸菜里滴几滴麻油,日子就很有滋有味了,倘若不懒,再泼上一碟油泼辣子,炒个鸡蛋韭菜,日子就更有味道了。跟“鲁西”也处出了感情,不用缰绳牵着,他走到哪里,“鲁西”就跟到哪里,再也不刁着往漫山遍野地胡跑了。更多的时候,郑元就躺在山坡上,“鲁西”就在不远的草地上,他喊一声“鲁西”, “鲁西”就哞地一声,他喊一声“鲁西”,“鲁西”就哞地一声。有时候“鲁西”还会跑过来,卧在他的旁边。郑元记起娘说过一个故事,牛原本是天上的神仙,一日,玉皇大帝派牛下来给人立规矩,说一日一吃饭三穿衣。老牛记性不好,给人传成了三吃饭一穿衣。结果,玉皇大帝一脚将老牛踢下凡间,说那你就下去养活吧,结果玉皇大帝那一脚正好踢在牛的嘴上,踢落了牛的一嘴上牙,牛从此就没了上牙。他就对“鲁西”说时世倒过来了,现在不是你养活我,是我养活你。“鲁西”知道他跟它说话哩,就抬起头对他“哞——”一声。
  春天怎么过去了,夏天还是怎么过去了,“鲁西”没有配住。秋凉了,郑元知道要让“鲁西”怀犊就更难了。这一年老天爷照样谎了老埂坪,庄稼种上就再没下雨,苗苗刚刚露个头就给晒死了,籽种都没收回来,山野就寡得厉害。不过郑元种下的五亩草倒收了一个小草摞,够“鲁西”吃一年的。郑元又牵着“鲁西”去了趟牛前山家。从牛前山家出来,他照例要绕道经过村长家,他得让村长看见。他怕市长和那些人来后“鲁西”没生下牛犊把事全弄在他身上,到时候村长也能给他做证,公道地说他尽心了。
  
  一场小雪落停,冬天就来了,年关晃晃悠悠地近了,从“鲁西”拉回来时间整整过去了十个月,郑元估摸着市长该来了,按市长算的,“鲁西”该有牛犊了,就该来看了。郑元就日日站在窑垴梁峁上,向着那条路望着。路从这个弯里转出来又隐进另一个山嘴里去了,就像散落在山野里的镰刀片儿。市长要来,就会从这条路上过来。他不知道市长来了能不能把他给解放了,但他想只要市长来了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市长只要来,肯定会问为啥“鲁西”没下牛犊,他就会对市长说山上地势高,寒凉,一年了,都配了不下六次,“鲁西”就怀不住,以前就这样,科技员都说过这山上寒,养牛不长肉不怀犊。市长就会“呃”一声,说是这样啊,那就算了。然后,把“鲁西”牵回去。倘若市长再问下去,说那你为啥不到山下去养呢?他就说盖不起房噻。市长一挥手指着那戴眼镜的说给他在山下盖两间房,让他到山下去养牛。那他就把事弄大了,国家盖的房子漂亮着咧,到时候他就再添点钱盖三瓦间。
  出外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站在山头上的郑元倍觉亲切,让着他们到家里坐,想和他们多说说话,可他们只是站在路边和他打打招呼,说郑元,你好有福气。郑元就说哪有你们有福气。他们就给给给地笑。郑元就猛然想起报纸上的话来,脸就红了。他们说你混大了,市长给你送牛养哩,报纸电视你都上了,快飞黄腾达了。再不就说郑元媳妇订下了吧,可别耽误市长喝你的喜酒。这么说着就他们一个个匆匆忙忙赶回家去了。他们穿得光鲜光鲜的,大包小箱的提着拉着,咬着过滤嘴香烟,说话粗声大气的,郑元就觉得空空洞洞的,想到人家又比他多了一年的收成,自己的日子又拉开了一年的距离,心下就觉得凄惶不已。只有耿武进来坐了坐。耿武说你上报纸了,还上电视了,市长跟你成了一家子了,咋都一年咧,日子还过得还这么凄惶?他带耿武看了“鲁西”,耿武说是好牛,可要是不下牛犊,不犁地,不能卖,苦就是个白下,今年国家大把大把地花钱哩,一个普通工都涨到八十了,民工都不够用,活多得很。耿武给他留了手机号码说你要进城,给我打电话。后来,郑元才知道那年耿武已经是小工头了。
  郑元对郑市长的思念随着年关越来越近而越来越迫切,他的日子挽了个老大的疙瘩,而这疙瘩只有市长才能解开。可是,荒山瞭成白路了,鞋底子磨成眼睛了,郑元把所有出外打工的人都瞭回了村子,也没有瞭来市长。他下山去问村长市长啥时来,村长抬头看着他半晌说你娃是沟子底下戮椽子,高抬老子咧,我要知道还当这个破村长?!说不定哪天像风一样就来了,你就等着吧。
  大年三十晚上,郑元盘腿坐在炕上算了个账,可有啥算的,这一年他一分钱都没进,存的钱是有数的,再数一遍钱就知道这一年他花去了多少。郑元数了一遍,这一年他把三千九百六十多块钱贴了进去。
  
  三天年过了,村子里结婚的人就多了。郑元吃了三家宴席,耿长生、郑海龙、郑喜娃都结婚了。耿长生和他同岁,郑喜龙、郑喜娃还比他小两岁哩。这一场场宴席本就吃得恓怕,许多人还说“郑元,你好福气”,还有人问“你那一家子市长啥时给你娶媳妇,到时候我们能去喝喜酒不”,这分明是耍笑他哩。
  
  年过了,日子打了个转身,一切又复员了。打工的人又从一条条小路上聚到大路上,成群结伙地出山去了。郑元目送着他们有说有笑地出了山,日子又和去年一样了。村长害怕他偷偷地走了,专门上山来了一趟说市长要走哪里他们的鳖盖车比风还方便,说来就来了,去年年底没来,怕是给事打扰住了,今年就不一定年底来,按他们的说法去年就有牛犊了,啥时来都有可能,你可别胡思乱想,到处乱跑。郑元明白这个道理,那小卧车走哪里不方便?你别当市长跟我们开玩笑,市长是跟我们这些人开玩笑的?市长不会说话不算话的。郑元只能耐心地放牛、种草、配牛、等市长。先是春天来,随后夏天又来了。不过,虽然郑元没能出去打工,可还是捞到了一个挣钱的机会。一条电线要从龟背山上穿过,龟背山山大沟深,汽车有劲使不上,架高压线的铁杆上的角铁、水泥、水、石头、瓷娃娃、螺杆都要人往山顶送,村里妇女娃娃一起出洞了,人拉驴驮的,学校还专门放假搞啥勤工俭学,反正是按件算钱,大有大的钱,小有小的钱,人人干得了。不过,许多活只有郑元这样的小伙子才干得了,村子里像他这样的小伙子可不多。郑元拉了“鲁西”精神百倍地加入到行列中去了,可只干了一天活,就被村长拦了下来,村长说这牛是拉来做这活的?郑元说你看这牛都吃肿了,连肋巴都看不出来,这点活……村长说你看牛背上的绳印子,再驮几趟,磨光了毛,到时市长看了不心疼,到时你咋交待?我看你狗咬拉屎的哩,不招祸才怪哩。可这么好的钱郑元不能不挣,就用一根长绳将“鲁西”拴在能看见的坡上,然后自己往山顶背那些东西。那些人就笑他,说为啥不用牛驮,难道那牛是你家家长。郑元说不但是我家家长,还是我们村村长、镇里镇长、县里县长哩。那些人就哈哈哈地笑。老埂村这一截拉完了,郑元牵着“鲁西”撵到另一个村,拉电线的人没啥,活谁干不是个干,郑元有的是气力,可那李家洼村的人却不高兴,觉得郑元是挣了他们的钱。郑元不喜吃这下眼食,就牵着“鲁西”回来了。不过,郑元算算,心里还是很敞亮的,今年“鲁西”的饲料和配种钱是挣下了。
  天暑了,日子闷乎乎寡森森的,老埂村的阳光是越来越霸道了,毒辣辣的,郑元从牛前山家出来,村巷里就他一个人,阳光就像惹恼了的马蜂群,全扑着他来了,追着他蛰。郑元怀念起城里的日子,坐在一棵树下,灌一瓶冰镇啤酒,浑身都爽快了。经过老关家小卖部时,看到老关家添了一台冰柜,一位司机站在那里喝一瓶冰镇啤酒。他咽了几口唾沫,没走过去,走过去就忍不住了。在城里多背几袋砂子水泥,一瓶啤酒钱就来了,可现在他一天连一瓶啤酒都挣不回来了。经过村长家时,村长坐在院子里,郑元想想就进去了。村长抬头说你说你弄的这是啥事?把我也粘到里面出不来,去年就粘了我一年,今年这一年又完了。郑元说村长,你这话亏心哩,这是我弄的事?这事是我弄得了的?村长说不是你哪有这事。郑元说我放下好好的工不打钱不挣,我自己弄个缰绳把我拴起来,事是我弄成这样子的,得是?村长就长长叹了口气。郑元说村长,你想个办法噻,这事这么下去咋成?你说要是这“鲁西”能配住,咋啥话也不说了,就按市长说的走噻,可山上配不住,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眼看着两年了,我一分钱没入,还把攒下的几千块钱花进去了,你说“鲁西”不怀犊子,我喂它有啥用噻。村长说我有啥办法。
  秋枯叶黄,落尘飞扬。市长没来,“鲁西”也没怀上。郑元拍着“鲁西”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还是你连累了我噻。“鲁西”“哞——”的一声,郑元就说你倒是个人陪我说上两年话也行噻,你知道不,我好久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快成哑巴了。他领着“鲁西”往牛前山家去,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是对“鲁西”说,也是对自己说,他对“鲁西”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在去牛前山家的路上,郑元遇到了令弟。见了令弟,心里就堵得慌。其实,他和令弟没有啥成见,他们两个挺好,可人就是这么个怪东西,总会和一个人较上劲,他啥都和令弟要比,和令弟较着一股劲。令弟原来也和他一起房前屋后住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他哩。娘睡了三年炕,令弟的日子就跑到前头去了,把家也搬到了公路边。令弟裤线笔直,西装笔挺,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西装折叠过的痕迹十分明显。令弟给他扔了一根“黄山”,说本来要到山上请你哩,正好碰见,省我一趟路。郑元点了烟说请我?请我干啥?令弟说吃席呀。令弟的眉眼间荡漾着摁捺不住的激动,亢奋。郑元说咋没放到正月哩结?令弟说城里人说明年是寡妇年,都抢着今年结哩。令弟又扔给他一根“黄山”说一定来,我还要请别人去哩。就骑着摩托车走了。郑元捏着烟,心里很不好受,连令弟都给他“扔”烟了。扔烟就意味着人家把你根本没当回事。日子过到人后面,天长日久,谁都会上眼皮搭着下眼皮看你了。日子就是这样,你不撵它,它真就把你给撂了,年头月尽,日子就会打你的脸了。屋前屋后住着的时候,令弟啥时身上装过过滤嘴?还不是老顺到他跟前等着他给根烟过瘾。
  进了牛前山家院子,看到牛前山搐成一疙瘩,平日高扬着的头夹进了裤裆里。村长也在,还有几个人,郑元听明白了,牛前山家的两头种牛让人下夜功偷了。郑元说他家不是养着连他都扑着咬的大狼狗么?村长说狗让人家麻倒了。耿老四说派出所那几个混工资的能找个毬,这些年咱老埂村丢了多少东西,破了一件?老关说不是一般的贼哩,连狼狗都能麻翻,你想想?市长来了都没办法。牛前山忽然跳起来,踢了“鲁西”一脚说快把它拉走,我再看头就爆炸了。郑元就牵着“鲁西”往回走。
  晚上,郑元做了个梦,太可怕了,“鲁西”让人偷走了。因为丢了“鲁西”,那辆警车呜儿呜儿地追着要捉他,他专拣悬崖峭壁跑不了卧卧车的地方跑,可那车会飞,他跑到哪达都能追上,他无路可逃,一脚踩空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他往下落呀落呀……惊醒来,浑身让水洗了一般。他披着衣服去了趟牛窑,“鲁西”卧在那里倒沫,从牛窑回来他裹着被子坐在那里,点了一根烟……
  
  正月初五刮了一夜大风,初六天还没亮透,郑元就一路小跑来到了村长家,气喘吁吁地拍开了村长家大门,村长披着衣服说一大早的,死人呀。他说祸事了,祸事了。村长说啥祸事了,日急慌忙的,死了爹还是嫁了娘,慢慢说。郑元说村长,丢了,牛让人偷了。村长眯着眼睛看着他说我给你找牛去?你说的意思?他就看着村长,村长又说怪事了,牛丢了也来找我,我是警察呀还是你爹。郑元掉头就走,才走出几步,村长就追了上来说你是说“鲁西”丢了?郑元没好气地说不是“鲁西”难道还是“鲁东”?村长揉揉眼睛说啥,啥?“鲁西”咋能让人偷了?郑元说谁知道哪个瞎贼做下的瞎事,可把天戮了个窟窿。村长推出摩托车,捎着就往郑元家来了。进了院子,郑元说我四下里看了看,一夜大风,刮得啥也看不清。
  四下里看看,村长说日他妈,世道越来越不安生了,你就自认倒霉吧。郑元说市长要来了可咋办?村长说贼偷了,还能咋办?多亏“鲁西”没下犊,要下个犊,你娃就折了大财了。郑元说你说市长说要来看,两年了咋都没来噻?村长说谁毬知道?你还真以为人家把你当一家子啊。郑元想想说报个案吧。村长说报也白报,多少个案子一次都没破,不过报一下也好。郑元就随着村长到了山下,在老关的小卖部打电话报了案,派处所那值班的警察说我们备个案,你们自己找找看吧,还过年哩,所里没人手。郑元说村长,这牛找不到,我呆在家里咋办,我进城打工去了。村长看看郑元,背着手回去了,有啥事,你给耿武打手机,我跟他在一起干活哩。
  郑元把鸡全捉了绑了腿子,装进蛇皮袋子提到姐姐家来了。一年里他吃掉了四只鸡,还有六只。姐姐压低声音说:“他们信了?”郑元也压低声音说:“信了,连派处所都信了。”姐姐说:“这事想起来怪吓人的。”郑元说:“姐,你别吓,有我哩,‘鲁西’留在你这达,想咋使唤就咋使唤,别太娇惯了让人看出来,我过两天就打工去了。”然后他过去摸了一把“鲁西”,“鲁西”回过头来舔舔他的手背,“哞——”地一声,然后又和那两头牛亲昵去了。他跟姐姐说:“以后你可千万不敢叫它‘鲁西’了。”姐姐说:“这我知道。”姐姐边放鸡边说:“把钱算一下,我给你。”郑元笑笑说:“我都吃了它们一年蛋了,还收钱?!”郑元把耿武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姐姐说:“市长说了三年要来讨喜酒喝哩,万一他要来了,你听到啥风声,就给我赶紧打电话,别把你再给牵扯进去了,日子好端端的。”姐姐说:“你看你这话说得生分的。”
  正月十五一过,郑元就和耿武一帮人进城了。
  郑元已经成了大工了,正带着人砌墙哩,耿武喊说:“郑元,电话。”郑元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腿子也稀软了,问:“谁的?”耿武说:“你姐的。”郑元抓过电话,往远走了几步说:“姐,出啥事了,市长来了?”姐姐嘻嘻一笑说:“‘鲁西’给你下了个犊,母的,好壮实哩。”郑元喘了口气说:“姐,没听到啥风声,市长一直没有来?”姐姐说:“没有。”郑元说:“姐,再不敢叫‘鲁西’了。”姐姐说:“不是给你打电话么,身边又没人。”郑元说:“姐,就麻烦你好好操心着,我过年时回去。”姐姐说:“你好好打你的工,姐姐给你好好操心着,明年让它再给你下一个牛犊。”
  这天干了半天活,就下起雨来,活干不成,回到工棚里睡觉的,看电视的,就一台电视,你争我抢的看不到一块儿,郑元跟着看了看电视,就想睡觉,因为心里老想那些事,他今年一直睡不好。上了铺刚刚躺下,就听见耿武大叫着说郑元,郑元,那不是你一家子,在电视上哩。郑元从床上跳起来扑到电视跟前一看,果然是郑市长,正在电视上讲话哩,郑元说这是在哪达,绿茵茵的,不是咱们那干山枯岭的地方。文肚子撇撇嘴说人家会在咱那地方呆一辈子?人家现在是大领导,在省里哩。文肚子是另一个李洼村的,复读了几年也没考上。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大家就叫他文肚子。一家子的镜头没了,又换了台,郑元就上铺睡觉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他很响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