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鸟一样飞过

2010-12-31 00:00:00赵树义
山西文学 2010年12期


  1985年初冬的样子特别像我当时穿的一身西服:暗色泽,隐条纹,肩、领和口袋缺少辅料垫衬,后背开衩向两边微微翘起,用料寒酸,手工粗糙,套在毛衣外面时尤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这是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的衣着,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半饱半寒的服饰样板。那个时候,西服刚刚登陆中国这片复苏的土地,穷酸的大学生虽然穿不出西服的样子,却已是领先潮流一步了。
  我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西装走进太原化工技校大门的。本来我有机会短袖、短裤走进这所学校,因为七月下旬我就拿到了毕业派遣证,那个时候我到技校报到,不仅名正言顺地享受教师假期,还可以白白享用下半月的工资。但我没有去。派遣证揣进口袋以后,我开始犹豫。我面临三个选择:山西省化工厅、太原化工厂和太原化工技校。化工技校是派遣证上填写的单位,化工厅和化工厂是对我感兴趣的单位,但去化工厅需要曲线上岗,去化工厂虽可直接改派,但越过了化工集团这个婆婆,化工集团与化工厂关系素来不睦,以后若想调离,恐绕不过化工集团这道槛。究竟如何抉择于我是一道难题,以我的人生经验很难马上做出决断。面对难题,逃避是最好的办法,在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到新单位报到的时候,我返回了老家。我在老家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悠闲的假期,一个多月后,我怀揣派遣证走进技校大门。我的专业是化学,但化学早已不在我的职业规划之列,我随时准备改行,而自由的技校是我充电的最好港湾,也是一块最好的跳板。
  一辆大卡车拖着我和我的行李从山西大学来到太原化工技校时,天正下着小雨。寒酸的行李遮盖在一块塑料布下面,我坐在漏风的驾驶室里面。那一天,是新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结果我迟到了,我白白损失了一个半月的工资——这一个半月的工资可以置办一套像样的行头,把我从头武装到脚趾;可以买半辆自行车,替我代步;可以买半书架书,陪我消磨时光。
  11月23日,早饭之后,我骑着同事Z的红色铁锚自行车,到化肥厂宿舍区的理发店理发。已是初冬,国营理发店脏而冷清,理发员漠然的面孔比国营店还脏,还冷清。我坐在一面布满水渍的水银镜前,闭着双眼,任由一双僵硬的手在我的头顶张牙舞爪,耳畔清脆地响着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每每想起这种声音,我都会把它和铡刀铡草的声音混淆起来,唯一不同的是,铡刀躺在黄昏里的声音是温暖的,而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是冰冷的,这种冰凉让我的记忆不寒而栗。咔嚓咔嚓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我睁开眼,这时,我在镜子里看到一片被践踏的草地。我的头被“狗啃了”,我很生气,理发员很气壮,大吵一架之后,我骑车赶回学校。10点以后,我必须站在讲台上。我站上讲台刚满一个月,我无法想象我顶着一颗狗啃过的脑袋站在讲台上展览时,学生们会现出怎样怪异的表情。我心烦意乱,车子骑得飞快。我想,一定要抓紧仅剩的十几分钟时间赶回宿舍自行修补。
  化肥厂宿舍区到技校其实仅500米的距离,我却感觉很遥远。我已经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体育老师喊操的声音。我低头飞快地骑着车子,猛然觉得身后有一个庞然大物向我压下来,我仿佛置身在轰然倒塌的麦垛下面,又仿佛漂浮在汹涌的波涛上面。我感到一股气浪在身后推拥着我,我从自行车上飞起,径直冲向路边的斜坡,像一只鸟一样从两棵树的中间迅疾穿过。落地的刹那,我完成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大学四年,我一直没有完成这个动作,但在那一瞬间,我的前滚翻动作规范、舒展,丝毫不拖泥带水。落地之后,我隐约看见行人站在路边比比划划。他们在议论我吗?我的脸腾地红了,一个大小伙子连自行车都骑不好,我很羞愧。我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裤腿上的灰土。这时,我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死死地卡在我身后的两棵树中间,司机傻子一样坐在驾驶室里,脸色死灰,看着我从地上爬起,他竟无任何反应。
  路边有人喊,声音是冲着司机去的,声调有些急迫。司机如梦方醒,跌跌撞撞从车上滚下来,好似一只狗熊。这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车祸,自己刚才是被一辆失灵的大卡车撞飞出去的。
  红色铁锚自行车碎裂在树脚下,残骸醒目。
  撞击,飞翔,翻滚,站起……过程一气呵成,惊心动魄。我只看见一地红色碎片,没有看见血。
  25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味这次险遇时,我设想过多种可能:我像鸟一样飞行的过程中,假如被树身绊一下,被自行车碰一下,飞行的姿势偏南或偏北一公分,会是什么后果呢?假如我骑车的速度慢一点、撞击时的惯性小一点,假如没有那两棵树或那两棵树长得瘦弱一点,假如那两棵树的间距再宽一公分或再窄一公分,假如那道斜坡下面有石头、有岸、有深沟,又是什么后果呢?
  没有假如。
  那一天,我从死亡的指缝穿过,像一只鸟一样飞翔着,我只看见自行车的碎片和斜坡上枯黄的小草。
  我掸掉裤腿上尘土的时候,听见校门口方向人声鼎沸。我不敢朝那边看,我觉得自己很笨、很丢人,竟连自行车都骑不好。
  司机不由分说,把我抱到驾驶室里。
  不大功夫,我又被放到担架上。
  看见那么多学生和老师,我的脑子有些乱。听见有学生喊打,听见有老师劝阻,场面一度混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乱,我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我只记得落地的刹那我的右脸和头部是蹭到地面的,我一直摸着自己的脑袋想,我的头会不会被撞坏?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傻子?
  我在心底祈祷,即使残废了也无所谓,千万别让我变成一个傻子。
  现在回想,我都觉得可笑,年轻的我那时是多么爱面子,想法又是多么天真。在被抬往医院的路上,我一直挣扎着要下担架,一直在嘴里嘟囔着说我没事,我自己能走。教研组长郭老师死劲按住我胳膊,低声说,躺着别动,没事也要装成有事。我继续挣扎,我不断说,我真的没事,真的没事。郭老师很生气,他把盖在我身上的被单一下子蒙到我脸上,低低地、有些发狠地说,告诉你别动就别动,你咋这么傻?我不明就里,但也不再争辩。过了一会儿,我探出脑袋低声问郭老师,你看我的脑子碰坏没有?我怕我傻了。大概我的迂态很可笑,郭老师忍俊不禁,你真是一个傻孩子,躺着别乱动,别瞎想,到医院做过检查就知道了。
  在医院,我被绑架似的,这个科室进去,那个科室出来,一项一项逐个做着检查,这期间郭老师一直让学生搀扶着我,不让我说一句话。我俨然一个重病患者,闭紧嘴巴,像一个吓傻的孩子,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到后来,我索性闭上眼睛,大夫问什么,我都是点头或摇头。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去看,心里反而静了下来,我不断问自己:我会不会碰傻?万一碰傻了怎么办?一个傻子活着还有意思吗?……终于,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右腿膝盖、右手肘部、右脸被蹭破外,再有的损失就是我要跟那身寒酸的西装永远说再见了。
  我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我住在医院观察室开始一点一滴仔细回味车祸过程,不禁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心底渐渐生出一丝后怕来。怕过之后,又安慰自己,毕竟有惊无险,毕竟大难不死,毕竟因祸得福——我不用上讲台,不用扛着一颗狗啃过的脑袋示众,不用在学生面前丢人现眼,这不是也很好吗?
  我住在观察室享受度假时光,期间不断有同事、同学、乡党探望,我感觉很温暖。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住院经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住在观察室里,虽感觉怪怪的,但对于一个独自在外闯荡的人来说,竟觉出一丝幸福,人有时候的确是很脆弱的,也是很容易满足的,当然,还是死要面子的。
  一周之后,郭老师代我全权处理完交通事故,肇事司机一次性支付了750元赔偿款,我便出院请同事们喝酒去了。
  同事说,父亲为我起得名字好,如果不是树讲义气,后果还不知怎样呢。
  出院那天,路过那两棵树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仔细打量着树身上光滑而深刻的刮痕,感觉像两道巨大的伤疤,十分刺目。我在那儿默默站立很久,我在心底默默祈祷很久。郭老师站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他把目光投向校园背后的那座山,既不看我,也不催我,那一刻,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俯下身子,轻轻触摸着树皮脱尽的地方,触摸着刮痕的边缘,感觉这道伤疤还在隐隐渗透着乳白的汁液。我的手中有一种黏稠的感觉,仿佛似有似无的亲情一般,这时,郭老师转回身,微笑着对我说,赵,这两棵树可是你的恩人啊!我点点头,在心底说,我会记住这两棵树,我会永远感恩这两棵树,是这两棵树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为我挡住了死亡的车轮。
  从那之后,每次路过那两棵树的时候,我都会停下脚步,默默望上几眼。那是两棵极普通的杨树,合抱粗细,高约10米。那样的树在北方随处可见,他们却是我遮风避雨的兄长,伴我左右,长在我心里。20多年之后,我写下一首诗,名字叫《两棵树》:
  某年的11月像两棵树
  我从一棵树的旁边走过,一棵树就站在路边
  我从两棵树中间走过,两棵树就站在路边
  我从一片空地走过,所有的树都站在路边
  我像一只鸟,寻觅在树间的缓坡
  看见田野里或高或矮或粗或细或直或弯的树
  挤满11月的道路
  我站在路边看到许多的树
  看见两棵面对面的树身上刻着同样的文字——
  某年11月的某个日子
  卡车很重,自行车很轻,人像鸟一样飞行……
  我看到树上的伤痕里淌着乳白的汁液
  看到自行车的尸骸猩红
  看到一只鸟灰黑
  看到一个人在两棵树中间叶子一样滑落
  我拍拍尘土,从那年的11月站起
  听见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低语——
  站立就要学会像鸟一样飞翔
  飞翔就要做到像鸟巨大的翅膀一样义薄云天
  我记住了树的话
  我盯着树身上流淌着汁液的伤痕告诉自己
  一生的恐惧不过如此
  那年冬天,我自己不敢骑自行车上路,更不敢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让人带着。自己骑车的时候,我感觉迎面而来的车会向我撞来;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时候,我感觉后面的车正向我撞来。那时的晋祠公路路面并不平整,颠簸的卡车呼啸着擦身而过时,我嗅到的分明是死亡的气息。死亡随时会转弯,随时会失控,死亡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总在猝不及防的瞬间。
  那年冬天,我感觉死亡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
  那年冬天,我去化肥厂办事一般都是步行,如果骑车,我就行走在道路下面坑洼不平的农田里。
  正在经历时并不可怕,经历之后才觉很可怕。很多时候,我们离恐惧仅一公分的距离,恐惧离死亡仅一公分的距离。如果你不曾触摸到恐惧,你就会觉得死亡是遥远的事,是与己无关的事;如果你触摸过恐惧的肋骨,触摸到恐惧的心跳,死亡的气息就会如影子一般,与你永远保持一公分的距离。遭遇这次车祸之前,我是不懂恐惧的,或者说,遇事虽偶尔会流露一丝紧张,但自己是完全可以克服的。而遭遇这次车祸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自信心受到动摇,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马路边的车不再紧张,直到有一天,我跟人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李杜曾经当过老师,李杜说,当老师让人自信。李杜的话是有道理的,被一群学生簇拥,尤其被一群年龄与你相仿的学生簇拥,是可以培养一个人的自信的。你可以指派他们,呵斥他们,你可以像父兄一样欣赏他们的成长,你可以作为他们的偶像,被他们崇拜,这种感受是独特的,是让人心满意足的。从某个角度讲,当老师的满足感,与当权的满足感在心理体验上是惊人相似的,一个人的支配欲和表现欲可以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可在技校,在我还没有和学生打成一片,还没有体验到当父兄的感觉的时候,一场飞来的车祸几乎让我的自信丧失殆尽。而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自信满满的人,或者说,是一个不屑恐惧的人。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年寒假返校,我在长治去往太原的路上差点遭遇车祸。那时候的路况很差,路面窄,弯道、坡道多,时值寒冬,路面积雪未化,积雪下面的冰层也尚未消融。那一天,我乘坐的长途客车在即将爬上分水岭的时候突然打滑了。当时,我坐在朝阳一侧的临窗位置,车窗密封虽很差,我坐在阳光照射的车窗下还是睡着了。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很像回到故乡冬天的向阳坡上。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它让我寂寞的旅途不再寂寞。我正酣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叫,我被惊醒。我抬眼看看四周,发现乘客的脑袋都探向车外。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发现客车的左后轮胎已经半悬在路崖边。路面有滑冰,车轮胎如果向外再移动一公分,客车就会坠落深沟。乘客都是一脸惊恐,我却十分坦然。我看了一眼前面的路面,又看了一眼半悬的轮胎,转头继续睡觉。我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太原。那时候,或许常读《水浒》的缘故,相信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命定的,相信一句民谚:该死一定,狼吃没命。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我只是对灾难或恐惧比较麻木,我只是相信灾难不会降临在这样年轻的生命身上,相信在这个年轻的生命还什么也没有做的时候,灾难是不会来临的。
  可经历了那次车祸之后,我几乎膨胀的自信消失了。更准确地说,我那份几乎膨胀的自信在我出院之后,在我重新回到公路上的那一刻,就突然消失了。我真真切切体验到了恐惧。车祸的瞬间,我是自信的,是没有恐惧的;住院期间,虽略感后怕,但我还是自信的,是享受的、快乐的,同事感慨我命大,我甚至觉得他们夸张;可当我再次途经出事现场,当我默默打量着树身上留下的伤痕时,我突然意识到,死神离我原来竟如此之近!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恐惧便随之而来。
  
  责任编辑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