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书

2010-12-31 00:00:00黄静泉
山西文学 2010年12期


  1973年,我十六岁,一件偶然的事情让我开始了少年孟浪的历程。下学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个喜欢玩鸽子的同学正在和一个当地有名的痞子吵架,他们玩的是鸽子“背疙疸”。当地管鸽子背的响器统称“背疙疸”。响器形状不同,有筒状的,也有圆形的,圆形响器是小瓢葫芦做的,大概以此为主。“背疙疸”就是我用我的鸽子背上你的响器,放飞了,鸽子能背动那个响器并且能飞回家去,就算赢了一个响器;如果背不动,就会飞一会儿落一会儿,孩子们就会用弹弓或网子把鸽子打下来或逮住,鸽子就归自己了。那个当地有名的痞子,他的鸽子没有背走“疙疸”,鸽子被我的同学逮住了,可他却要耍赖。我的同学虽然和痞子顶嘴讲理,但也是很软弱的话语,我当即给同学撑腰,说逮住的鸽子就属于自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把鸽子头扭了,看他怎么样?那时候,人们赌玩鸽子,逮住对方的鸽子,如果不友好的话,都要当场扭头,以示威严和胜利。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我是想以这件事情为借口,收拾一下这个当地著名的痞子。我从地上拾起两块比大人拳头还大的石头,呼喊着我的同学扭掉鸽子头,他把鸽子头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挥手一甩,鸽子就身首两处了。那个痞子挥起拳头就打我的同学,我瞄准痞子的前额飞去一石,正好击中。紧接着,我的朋友们全都大打出手,把痞子的队伍打得四处乱跑。
  我知道,这件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
  第三天,挨打的痞子搬来了大同地区最有名的一个痞子,社会上的人们都称他×司令。×司令带着几个痞子到学校找我,看我是个上初中的孩子,开始不相信是我打了那个痞子。×司令让我跟他走一趟。我跟着他们去了口泉公园,走进树林里。×司令没有立即动手,先是和我交谈,我口齿机敏,对答如流,他看我如此少年却浑身是胆,就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结。他终于笑了,他平时很少笑,是个冷面杀手。他笑着说:“我想跟你结拜兄弟。”这话,让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我其实也佩服他的英名,当时就答应了。他领我到了当地最大的一个饭店,叫“人民饭店”,一人倒了一碗白酒。那一碗酒估计是七两或者八两,他一口干掉,我也一口干掉。×司令喝醉了,趴在桌子边就吐,吐了以后还要喝。
  那时候国家穷,百姓也穷,俱乐部演电影要收一毛钱票钱,人们大多数不舍得花这个钱。但那时候提倡“为人民服务”,所以当地政府就在广场上露天放映电影。到了晚上,街道没有路灯,人们都在黑暗中行走。所以有一度很时兴一种大手电,就是三节电池、四节电池,或者是五节电池的手电筒,六节电池的手电筒我听说过,但没见过。每到晚上,人们就举起手电筒往天上晃,比谁的手电照得最高最远。特别是演露天电影时,拿着大手电的人不看电影,却在场子里走来走去,晃来晃去。当地有个警察,就最热心这样。那时候警察很少,一个派出所也就几个。那个当年的警察平时很威风,拿着手电晃来晃去,好像更威风了。他拿着三节电池的手电,专门晃花子的脸。那些花子迎着电光低头微笑,向他耍弄媚眼。我看着不服,就用四节电池的手电晃他的脸,他感到有失尊严,怒冲冲地向我冲来。但他万没想到的是,我当头给了他一手电,手电头玻璃被打出一道裂缝。他和我揪扯起来,双方都没敢大打出手,因为我毕竟怕警察,他却不知道我有什么来头。朋友们一边说和一边往开拉。当他知道我是“黄三”时,马上凶了很多,他说:“怪不得你咋这么凶呢,原来你就是黄三,我手里还有你的材料呢!”
  我虽然没和警察打大了,但敢于先打警察,这在社会上很快就流传开了,那些传言后来编得像侠客故事一样。
  那天晚上,和警察沟通完已经半夜了。我和朋友们走在绿幽幽的月色里,大家高兴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一个朋友悄悄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走慢一点,有话要对我说。我放慢了脚步,朋友很诡秘地说小百合喜欢上你了。小百合是个花子。这太突然了,对于接触女性,我还真是没有思想准备,我受的教育是革命的禁欲主义,电影里那些地下工作者打进敌人内部,男女地下党假装夫妻都不发生关系,那种影响对我的人生观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毕竟正值青春少年,我思考了一下,最终答应见小百合。我站在月光下,等着悄悄跟在后面的小百合过来。我早就知道她,很多人都知道她,平常梳着两支小短辫,总是该笑不该笑时就嘿嘿地笑,但不是很大声,那样就不是放肆,而是活泼。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搭住她,但她好像很有品味。当然我搞不清她到底有什么品味,反正她可以和痞子们说话逗笑,但不轻易和人发生男女关系。我隐隐约约感到,她肯定和痞子有过那样的关系,但不知道是和谁,是和什么样的人。
  小百合,人们都这么叫。小百合走到我身边,我能在月光下看见她的微笑,能看见她有一嘴整齐洁白的牙齿。她说她想和我交朋友,想让我领她去一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我想到了上课的教室,我是班长,我有钥匙,但马上又把自己的想法推翻了。我又想带她到我睡觉的小房里,我睡觉的小房是我家自己在院子里盖的一间简易房,我已经在那里独自睡了四五年,大概从十一二岁就开始了。带小百合回我小房里的想法又被自己推翻了,万一被父母发现怎么办?被哥哥和妹妹发现怎么办?不行,不能去。
  小百合说:“那怎么办,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儿?我是专门等你等到这么晚的。”
  “你也想想,看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她想了想,说是去她家吧,她家是两间平房,父母和弟弟住一间,她自己住一间,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那时她十九岁,比我大三岁。
  我说不行不行,万一让你父母亲发现了怎么办?她说不会发现,父母亲黑夜从来不到她房里去,有事儿都是喊一声,何况这么半夜了,他们早就睡了。
  只能这样了。
  我已经打架有瘾了,过几天不打架,就觉得内心空虚,百无聊赖。我每次出家门的时候,母亲总要追出门来,冲着我喊:“别跟人打架啊……”
  当时人们最恐慌的事情就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这是每家每户都要遇到的问题。过去学生毕业以后,国家招工,后来国家不招工了,青年们就得下乡当农民。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没人能知道,所以这让大家恐慌。我第一次接触插队的事情是在三四年前,我们前排房有一户人家的毕业生不去插队,红卫兵就背着锣鼓镲到他家门前猛烈敲打,每天都来敲打,每天都围着好多人看热闹。那种敲打给这一家人带来了极大的羞辱和压力,后来这家人就锁上门,全家躲了。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呢?这一定是个艰难痛苦而又恐慌的过程。从那时起,我就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到了该插队的时候我就去,我绝不让全家人跟着我蒙受恐吓和侮辱。
  我十八岁毕业,毕业后到云冈村插队落户。两辆解放牌大卡车上插绑了许多杆红旗,载满了十八九岁的男女青年和送行的人。车进村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干部和农民们簇拥在大队部门口,说是来欢迎我们。其实现在想想,那些村民是去看热闹的。中午,大队院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倒像是有几分喜庆的样子。妇女们忙着做菜炸糕,到中午时,一大盆一大盆的油糕摆放在大队院里的黄土地上,红萝卜丝和苤蓝丝还有菠菜杂和一起,各色鲜明,很好看很诱人。插队生不懂大人心,欢欢喜喜地吃油糕,家长们却愁眉苦脸,有些母亲更是偷偷地掉眼泪。他们是怕孩子将来回不了城,当一辈子农民。
  正是初秋时分,很好的气候,人们或站或蹲在大队院里端着凉菜碗吃着油炸糕,一派丰盛祥和的景象。好像这插队生活从此是红火热闹很有意思的。
  插队生跟着农民种地、锄地、掏粪、收割,农民干一天挣十多个工分,而最能干的插队生一天才挣七八分,合七八毛钱。插队生每人每天供给一斤二两毛粮,就是带皮的粮食,褪去皮,不到一斤。一天三顿饭,一顿三两粮,对于翻山越岭、种地割田的年轻男女来说,那点儿粮食要填饱肚子,远远不够。插队生回一趟家,就背一些干粮回村来,但不管背多少,一回到宿舍,一顿就吃光了。父母还以为自家的孩子背走了干粮,总会有几天不饿肚子了。
  云冈村毗邻一个煤矿,那个煤矿有很多痞子,经常欺负村里人。特别是临近煤矿的庄稼地,年年秋收时村民们都不敢去,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挨打。那个矿的一些人家养着鸡鸭猪羊,平时就放任在庄稼地里。村民们也听说了我的社会名声,想看我能怎样去秋收。我带着农民和插队生,去了村子和煤矿的临界地。临走前我当然要给插队生壮胆,鼓动他们勇敢地对付闹事儿的地痞。我们走到临界地,农民们就不敢再往前走了。谷子地的高处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地痞,准备寻衅打架。有的插队生吓得不敢抬头,好像在偷割别人的庄稼,手脚畏畏缩缩。我不怕,我很想在农民面前显示一下。站在高坡上的地痞们哗一下就涌下来了,犹如洪水下山。我提前观察了周围地势,已经选好了作战的地方,见地痞们乱哄哄涌了过来,急忙退到一处崖壁下,这样就不会受到背后攻击。我背靠崖壁,面对那些想要进攻我的痞子挥动镰刀,他们拿我没一点办法。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好像煤矿上三分之一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最后我和这个矿的地痞头子讲定,我们一决高低,不伤害农民利益,明天在大庙前会战。当地人习惯叫云冈石窟大庙,一说大庙,就知道是云冈石窟。
  双方会战定在第二天,在大庙门前。
  插队生里也有一些混过社会的痞子,他们都服我。当天晚上,我把他们叫到我宿舍里开会。打架时最怕出现逃兵,那样会动摇军心,如果明天谁做了逃兵,就别想在云冈村再待下去了,这是一道死命令,大家务必齐心协力,英勇顽强。
  意外的是,这一天要来外国人,大庙前来了很多警察。那是1975年晚秋,那时候来个外国人还很稀罕,所以就先来了许多警察,预防阶级敌人搞破坏。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在大庙前打架了,就得转移到大庙背后的山沟里,既不能让警察干涉也不能让外国人看见。那一天,大庙前也去了很多村民,他们胆小,不敢打架,是去观望的。我带着插队生往山后去,煤矿的三十多个痞子也往山后去。他们没我狡猾,只想到一个双方认可的地方正式开战,我则想来个出奇致胜。打仗哪有等对方准备好了才打的事情呢?那是傻子战略。我走到半路就暗示同伴,看我动手,一齐上。我在腰里别着一把钢丝锁,是锁摩托车的。锁子攥在手里,插进锁孔里的锁头儿一寸多长,指头粗细,挥动起来很得手,特别是打在头上,一打一个血窟窿。我突然抽出腰里的钢丝锁,猛不防就在对方头子的头上连续打了七八下,每一下都开花见红。那家伙头大,又推了光头,那颗头就像一个大白灯笼,锁头每打上去,就射起一股鲜红的血。插队生同时动手,对方毫无准备,一下子就被打乱了,满山沟乱跑。
  后来,他们扬言要复仇,但一直没来。倒是过了一段日子,地痞头子打发下面的马崽来和我讲和。那时大庙前只有一个国营饭店,煤矿的地痞们就在那个饭店里请我吃饭喝酒,我还带了几个插队生,我们饱饱地吃喝了一顿。
  看样子,云冈村的村民挺高兴,脸上显出不再惧怕煤矿痞子的神色。
  云冈村很穷。这个村子南边有一片河滩地,是全村最好的地,均匀地分配到三个生产小队里,种菜种玉米种谷子等等,长势非常好。但更多的土地却是山地,塞北常旱,庄稼很难长好,基本是靠天吃饭。插队生跟农民干一样的活,掏粪耕地种庄稼,春种夏锄秋收全不怠慢。可是,同工不同酬,这让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再就是分口粮,农民是按年终打下的粮食平均分配,而插队生却一人一天分配一斤二两毛粮,所以插队生每天早晨的早饭就是一个窝头和一碗瞪眼儿米汤。窝头是用勺子挖一下糊糊状的玉米面扣在笼屉里,蒸熟了就是一个圆圆的窝头。瞪眼儿米汤是用小米子熬的粥,因为米少,站在稀粥锅旁看稀粥,能照见人的眼睛,所以人们管那清亮的稀粥叫瞪眼儿米汤。中午饭依然是一个窝头,有时候有大烩菜,是茴子白烩山药,老远就能闻到那股没有油水的熬菜味,那股寡苦的菜味让人闻了头晕。晚饭仍是一个窝头,一碗瞪眼儿米汤。国家每个月发给插队生每人8元钱伙食补贴,但这8元钱被村里接管起来,插队生根本没有见过,当然也不知去了哪里。插队生也不敢问这事儿,怕得罪大队干部,怕将来有返城指标轮不着自己。那时候村子不叫村子,叫大队。大队长就是村长,大队书记就是村书记。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老人家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什么教育呢?就是城市不要我们了,农村又不把我们当农民,我们感到孤独无助。更准确地说,我们是在接受饥饿的教育,干一天活儿,扛着锄头回村时,肚子里饥饿难挨,肚皮贴在了后腰上,每走一步都觉得困难。
  有时候,插队生也有半夜悄悄起来,搭两三个伴儿,到附近煤矿的家属区里去偷一两只鸡回来,就藏在宿舍里用脸盆煮。那个脸盆平时洗脸洗脚,煮出鸡来却特别好吃。
  有一天傍晚,大队书记和队长给插队青年开大会,说是明天市委书记要来村子蹲点考察,告诫插队生不要捣乱,好好干活儿,给市委书记一个好印象。我忽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大好时机,就在散会以后,偷偷地招集了一些有影响力的插队青年开了一个小会。我对大家说,明天市委书记要来考察,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大家下去串通一下,明天上午10点,插队生准时罢工,问起原因,多话别说就说饿得慌,就说饿得受不动了。
  效果很好,市委书记了解了插队生的伙食问题,批评公社和大队干部,说是后生姑娘正是好饭量的时候,吃那么点粮食不够塞牙缝,赶快解决,村里没粮食,打报告,申请上级解决。
  大队书记队长着急了,给插队生说好的,让赶快复工,但插队生早有约定,那就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复工。山坡上和川地里,到处都躺着插队生,都在喊:饿、饿、饿……大队书记和队长知道我在插队生里的威信,就找过来商量,问我能不能让插队生马上复工,剩下的问题都好解决。我说不好解决,饿肚子最不好解决。队长书记说,要不你当管理员,管理插队生伙食。我说让我当管理员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队长书记说三个啥条件?你快说。我说第一,插队生要和农民同工同酬。第二,分口粮也要平等对待,不能再吃一斤二两毛粮。第三,国家给插队生每人每月的8块钱补贴金要由插队生自己接管,自己支配。这三个条件缺一条,这管理员我不干。
  书记队长和知青带队干部经过研究,答应了我的三个条件。
  当天晚上,插队青年兴奋不已,都自发地聚集到大队部里。我跟大家说,我想辞退给我们做饭的农村妇女,不知大家是否同意。大家马上拍手赞成。因为我觉得,我们有六七十号插队男女,不愁找不出几个会做饭的人,这样就能省下做饭人的几份口粮,我们自己当家了,自己就得精打细算。一伙人立刻举手,毛遂自荐,要求自己给自己做饭。
  1976年春天,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个春天。我父亲肝硬化腹水,不久将远离人世。
  那个悲伤的春季,我根本不再想混社会的事情了。到医院给父亲送鸡汤时,父亲说别送了,我这病我知道是好不了了。父亲的肚子像扣着一个锅,不能躺着睡,就总是跪在床上,额头抵住床,两只胳膊肘撑住,圆圆的大肚子向下悬垂着,肚皮上的静脉泛出青蓝色道子,跟西瓜的花纹一样。
  父亲的眼睛总是那样凝视着我,我从那眼神里看懂了父亲的意思,父亲一定是要说:“爹死了以后,别再让你娘为你担心了。”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到街道委员会报名,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母亲拉着小平车给人家送炭,送一车炭挣八毛钱。母亲装炭时一定要把石头拣出去,母亲说谁家挣钱都不容易,不能给人家拉去石头。送了头一趟,再赶紧拉着车跑回煤场,趁天亮再装一车,第二天早早去过磅,这一天就可以送两趟。这样一来,两天可以拉三趟,多送一趟炭。母亲也有发愁的时候,总是说:“你什么时候才能从农村上来呢?”我说总有机会的,不必发愁。因为火葬了父亲,父亲单位真的给了我家一个接班当工人的指标,人们都说让我接班,我说我不接,我已经在农村插队了,总有上来的时候。人们说要是上不来呢?我说上不来再说,让妹妹接班吧,妹妹是女孩子,更不好找工作。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是知识青年安置办主任,很念旧,给了我一个返城指标。我从农村逃跑以后,一直不敢明目张胆地回村去,有事就让同宿舍的赵青给村里捎话。赵青告诉大队干部和知识青年带队干部,说黄三晚上要来签字盖章。那天晚上,我很顺利地把返城指标表格里要填写的内容让大队干部和知青带队干部加注了意见并且盖全了公章。民兵连长请我在他们家喝酒吃饭,感谢我没有因为他捆绑插队青年而找他报复,他说我好。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完毕,我当了建筑工人。
  母亲说学了技术,今后就不受罪了,想让我学电工,学徒工一个月挣十八块钱。我觉得家庭困难,想多挣钱,没学徒,就当了壮工,一个月能挣三十九块九毛五分钱。我被分配到砌石组当小工,给砌石工搬石头,推灰浆,统称给大工供料。可上班的头一个星期,组长没安排我干一点工作,也不跟我说话,我感到奇怪。第二个星期一早晨,组长给全组人都安排了工作,又没理我。我沉不住气了,看见组长一个人的时候就问:“孙师傅,您怎么不给我安排工作?”
  组长看了我好一阵子,显出一脸的紧张,苦笑着说:“实话实说吧,我听说你很厉害,不敢给你安排工作,怕惹出啥祸来。”
  我说我学好了,不再打架了,我想做个好人。
  这以后,我才开始和大伙儿一起干活,一起说笑。我真的想做个好人,真的不想让人们把我当痞子看待。但我能看得出来,建筑公司里的痞子们总是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盯我,可我正眼迎上,他们又会慌张地把眼神移走。我们组和我同时来的一个工人瘦小猥琐,平时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很胆怯的样子,甚至不敢和人大声说话,可是,在井下黑暗的掩饰下,也好像变得强大起来,敢于接茬骂脏话,和人们大声开玩笑,结果却惹出祸来。他接了一个茬子,那个茬子在我们建筑公司里号称第一好汉,外号叫腌萝卜。腌萝卜不知说了一段什么荤话,我们组这个小工人很大胆地开了个玩笑:“一个萝卜腌一缸,不搁水自来汤。”
  腌萝卜马上就翻脸了,“哪个兔崽子敢骂老子?老子杀了你!”
  小后生吓得不敢出声了。我觉得这个腌萝h太狂,他可以骂别人,开别人的玩笑,却不允许别人跟他开玩笑,而且我还觉得他是故意欺负我们组的人,我内心深处的戾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我大声喊:“一个萝卜腌一缸,不搁水自来汤……老子骂你了,你咬球呀!”
  我们正走在出井途中,正踩着台阶,一级一级地上斜井。腌萝卜其实早想跟我比试了,只是没找到机会,这下正合适,就停下来,站在上面等我。他像一座铁塔一样矗立在我的上方。我灵机一动,嗖一下斜擦着身子往上蹿,这时候好像才和他差不多高低了。这个第一好汉,身高一米九,平时举重练武,很不一般,全公司人都怕他。他不惧我抢占了上方,很傲慢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前胸,把我的衣裳拧了个麻花。我说:“你放开!你不放开,老子一脚踹下你去!”他被我冷静的语音镇住了,松开了手。我掉转身走了,表示对他不屑一顾。
  我以为就此完事了,男人打架很正常,打就打,不打就过去了。没有想到的是,走出井口以后,在通往澡堂的一段黑暗处,腌萝卜领着两个痞子,手里都提着矿灯皮带在等着我。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了,赶快动脑筋,怎么应付。
  腌萝卜猛一下重复了在井下的动作,而且是两只手同时攥住了我前胸的衣裳,双手使劲往起一拧,一下子就把我的身体拧起来了。我的两个脚后跟同时离开了地面,像被提起的一只小鸡。我心想,这小子就是有劲,第一次遇到这么有劲的人。但他太没有打架经验了,他把两只手都用在了我的前胸上,也就是说,他的两只手都被占用了,一旦有别的意外,他就不可能长出第三只手去及时应付。人有两只手,打架时必须轮换应付,才能以防万变;同时占用了两只手,就失去应变能力了。我用左手突然顶住他的前胸,让他不能再靠近我,同时我又能打中他。我左手一撑,右手摘下头上的胶壳帽,迎面抽在他脸上。这第一下肯定就把他打得眼花缭乱了。
  我的速度太快,那两个准备帮忙的人大概还没有看清楚,一个高大的汉子就倒在血泊里了。
  后来单位开大会,公司书记在大会上愤怒地骂道:“胶壳帽那么硬,打了个粉碎,心那么狠,就像打敌人!”
  那个月底,我第一次拿到工资,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躲进正在施工的墙角里,突然失声痛哭,热泪汹涌流淌。
  回了家,假装高兴地对母亲说:“娘,我开资了!”
  母亲说:“全给你开了?”
  “全给我开了呀!”我奇怪母亲为什么有疑问。
  母亲说:“你打的那个人,没让你赔钱?”
  “让赔了,可我没赔他。”
  母亲说:“那可不行,那得赔人家,得听领导的话。”
  那时是公费医疗,腌萝卜住院,属于职工免费治疗,我要赔也只是赔他住院期间的工资,我一个月才开三十九块九毛五,要把二十多块钱赔别人,真是舍不得。
  拗不过母亲,我只好骑上车子到腌萝卜家去,他已经出院了,但头上还缠着绷带,像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我和他计算了一下缺工的日子,如数赔了他工钱。来他家之前,我一直心疼要损失的工资,心情很郁闷,但当我递上钱,走出他家门的一刹,我感到天空是那么明亮,我甚至轻松地跳了一下。
  母亲问:“赔了吗?”
  我说赔了。
  母亲说赔了就好,赔了就好。母亲还说,她给我炒了肉菜,让我喝酒。
  我喝一杯,母亲给我倒一杯。再喝一杯,母亲再倒一杯。母亲说喝酒不好,你爹就是喝酒喝死的,你可千万别多喝酒呀。母亲说是这么说,可我喝一杯她就马上又给我续。母亲说:“怎么样,没喝多吧?”
  我说没喝多。
  母亲说:“你爹死的时候很后悔,说早知道活不了,我戒酒干啥呢!”母亲抬起手背抹抹眼角。
  我突然哭出声来了。
  母亲说,别哭,你小时候掉进防空洞里差点摔死都没哭。
  母亲说:“你只要好好的,不跟人打架,娘受苦也高兴。娘给你攒钱,将来娶媳妇。”母亲还说,你别心疼那点钱了,你要是真心疼那点钱,以后就别跟人打架了。
  我点点头,母亲就又给我倒了一杯。
  我打败了公司里的第一好汉,也打败了自己要做一个好人的愿望。我知道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们再不会把我当做好人了,我必须再找一个新单位。
  我还得重新做一个好人。
  
  责任编辑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