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

2010-12-31 00:00:00尹守国
山西文学 2010年12期


  一
  
  我这人,打小身板就熊,刘发他爹说我像个“秧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啥叫“秧子”,从他的语气和旁人的笑声里,我猜测可能不是一个好话。于是,我就骂他,说你儿子才是“秧子”,你是“老秧子”。大伙听我这么骂,都哄堂大笑。等我稍大些,才知道“秧子”是一些农作物移植前的幼苗,比如茄子秧子、地瓜秧子。刘发他爹说我是“秧子”,并没啥恶意,只是笑话我体格不好,弱不禁风罢了。
  十六岁那年,我怀揣着公社中学的毕业证,乐颠颠地回家当了社员。七十年代的合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就像这里广泛流传的一首民谣唱的那样:一等人,当书记,老婆孩子有出息;二等人,当队长,吃罢饭炕上躺;三等人,赶马车,拿着补助混吃喝;四等人,赶牛车,干多干少没人说;五等人,老社员,套上夹板就一年……我每天跟瓜把式地跟在大伙腚后混工分,等着盼着熬到了二十四岁,总算熬上第一个媒人了。
  当时是晌午,我横在西屋炕上做梦。娘过来喊我,说东头五婶来说媒了,叫我赶紧起来。我一听真是兴奋啊,这梦做得果然灵验——我刚和王桂花同学躲在场院的草垛里亲过嘴,正心急火燎,转眼成真格的了。
  来到东屋,我见五婶正盘腿坐在炕头上,手上的香烟抽去半截,杯里的茶水也喝下半杯,说媒的话题也进行到一半的程度——都在盘算彩礼的事了。我很礼貌地打招呼,说五婶来了。五婶只用眼皮嘹我一下,便接着跟我爹我娘说话,好像这事跟我没关系一样。
  我闹了个没趣,便找个马扎坐下来。刚听几句,就听出眉目了。原来五婶要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竟是咱们庄上的老姑娘李大兰。我当时就急眼了,赶紧插嘴。我说,不行不行,五婶不行。五婶又撩一下眼皮,撇着嘴对我说,你说清楚点,是大兰不行,还是五婶不行?我一看五婶挑礼了,就赶紧补充说,五婶行,大兰不行。五婶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连句人话都说不利索,还有脸挑别人,大兰再不好,配你还是富富有余的。
  可我毕竟是当事人,我不同意,事情便没法进行了。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几分钟后,五婶搭拉着脸问我,大兰咋个不行?我毫不客气地说,她长得太寒碜了,跟个大老爷们似的,比大老爷们还黑,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还没等我说完,娘就在一旁冲我直使眼色。娘骂我越长越混账,不知好歹。她说丑妻近地是家中宝,像个大老爷们咋了?能下地干活就行呗。娘还说,体格好是好事,就是以后有了孩子,也都跟着五大三粗的,你没听人家常说,老母猪胖,小尕尕肥吗?
  我被娘说得没词了,只好再找理由,我又说李大兰的腿脚有毛病,走起道来一瘸一拐的,和她天天一块儿出出进进的,多没面子?娘听了,开始生气,她骂我是罐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娘说这不是秃头的虱子明摆着吗?人家要是没这点毛病,轮八辈子也轮不到咱家炕头上。你觉着跟大兰一起没面子,打光棍就有面子了?
  五婶看我们娘俩这样僵持着,便不耐烦了。她把手里的烟头扔到我的脚下,使劲地瞪了我三四眼,下地就走,左脚迈出门槛子时,回头冲着我说,你再好好想想,但右手指着的,却是我爹和我娘。
  五婶走后,娘劝我,说高生啊高生,你咋这么死性?大兰她叔是队长,这你知道不?你能攀上这门子亲戚,是你们老高家祖宗坟上冒青烟了,老天爷瞧得起你。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村,往后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个店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哪头炕热哪头炕凉,你心里也该有个小九九了,你掂算着办吧。
  娘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天,我也没往心里去,我坐在马扎上,又想起王桂花来。爹气得脱下鞋来,抽了我两鞋底子,我顺势又跑回西屋去了。
  从第二天起,我再出工时,队里的脏活累活,每次都有我的份。和我一起干活的,今个儿换一茬,明个儿又换一茬,唯独不换我。半个月后,我被那狗日的队长使唤得实在不行了,便怯怯地跟娘说,你去把五婶请来吧,我同意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没用五天,我们就订婚了。我送给大兰的订情物是一条花围巾,是我爹上集上买来的;她还给我的是一支钢笔,英雄牌的。订婚后,按着当地的风俗,大兰基本就算我的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我家了。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的,也没有啥陌生感,在订婚的当天晚上,我送她回家时,就摸了她的手,没用十天,就蔓延至她上半身的每个角落了。
  我和大兰日趋亲昵的举动,引起了双方老人的警觉,他们先是轮流地看着我们,像电影里的特务盯梢似的。我也跟他们玩起了反跟踪,声东击西,打一枪换兰个地方。他们眼见着实在是看不住了,就张罗着给我们结婚了。
  娘经常骂我死心眼,其实我才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自从和大兰结婚后,我就在一直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当年秋天,老天爷下了一场秋雨。这场秋雨对于我来说,可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秋雨,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雨后的第一天,道路还很泥泞,队上赶牛车的刘老八往场院拉苞米。他从西大地回来,本来顺着西道就能进入场院,可他的牛车却翻在东道上,苞米撒了一地,全都陷到了泥窝里。刘老八没辙了,回庄上找队长。我叔丈人听后二话没说,就打发人去帮他把车收拾回来了。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晌午收工时,我一听就觉着不对头,刘老八放着近便的西道不走,绕东道干啥?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想到这儿,我放下筐子就出去了,顺着车辙绕完一圈,我终于明白了,刘老八是把车赶到他家房后才绕上东道的。
  在我明白这一切之后,我连蹿带蹦地跑回家,进院后,我就把大兰拽进里屋,把我观察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大兰说了。末了,我还特意警告大兰,千万别出去乱说,更不能和你叔提起这件事。大兰听了,饭都没顾得做完,也一声不响地出去了。等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我问她干啥去了?她说,给你找大夫看病去了。
  刚吃完饭,大喇叭就喊开会,连喊三遍。大伙都以为又来了什么最高指示,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去队部。刘老八也倒背着手踱过来,嘴里还哼着二人转。大会当然是我叔丈人主持了。他沉着脸,第一句话就说,从今个儿起,我决定撤销刘老八车的老板子职务。他的这个举动,把大伙全都搞懵了。这翻车的事,以前也有过,可没见过撤掉哪个老板子?在合庄,人家老刘家可是大户,我叔丈人话音刚落,刘发就站出来,问这是为啥?老刘家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让我叔丈人说出个子午寅卯来。我叔丈人相当沉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指着刘老八的鼻子对刘发说,你去问问刘老八,放着顺当的西道不走,偏绕东道,这是为啥?我叔丈人这么一问,很多人也都咂摸出一点滋味,大伙都把目光像蚊子一样盯在刘老八的秃头上。刘老八知道我叔丈人证据确凿,就吭吭叽叽地承认,他确实是在路过他家房后时,往院里撇了几穗苞米。我叔丈人看刘老八招了,就当即宣布他的第二个决定,罚刘老八一百斤苞米,从秋后的口粮中直接扣除。紧接着,他又讲了几点有关秋收应当注意的事;有关大会战的事;有关计划生育的事。快散会时,他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他的第三个决定,那就是让我替刘老八赶了牛车。
  晚上,我扛着大鞭,嘴里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回到家时,家里的人,特别是我娘,见了我就眉开眼笑。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皇亲国戚的感觉;一种俘虏被优待的感觉;一种去商店买东西,不但没花钱,反而多找了钱的感觉,像又坐上我的牛车一样,忽忽悠悠。晚饭虽然还是苞米面大饼子,但娘在苞米面里掺了一小碗白面,那大饼子咬起来非常筋道。炖的大白菜,里面也没少放荤油。家里的气氛,跟过年似的。爹还从柜子中翻出正月喝剩下的半瓶散白酒,出乎意料的是还给我倒了一盅。爹对我说,这一家子过日子,可得有个会算计的人。你看你娘,这步棋走得多准秤,当初要不是她暗中托五婶来给你说大兰,你还能有今天?朝里有人好做官啊!我听了爹的话,看了娘一眼,娘正和大兰交换着眼色,很显然,在五婶来提媒前,他们都串通好了,就我这个傻包子蒙在鼓里。但我并没在意,反正木已成舟,在意又能怎么样?爹喝第二盅酒时,又叫着我的大名说,高生啊,往后可得长心了,咱家有你叔丈人照应着,有好事落不下咱,你哪有不出头的道理?我边品着那杯酒,边不停地点着头。
  等我和大兰回到西屋,我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我夸大兰这事办得有头脑,果断,英明,真是我的家中宝。大兰开始在被窝里揉搓我,粗声粗气地撒娇,说这回我得好好地谢谢她了。我说那是当然。她就问我打算咋样谢她,我说我要使劲谢她。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天晚上,我比新婚之夜还卖力气,最后大兰直跟我求饶。她说,再谢,就要把她卸零碎了。
  
  二
  
  这牛车,我已经赶上两年多了。在这段日子里,我不但轻轻松松地挣着工分,还加入了组织并有了儿子。
  我这儿子,可别说了。大兰生他时,小崽子还不乐意滚出来,把大兰给折腾傻了。生下来上秤一称,妈的,七斤半。在那个年月里,一日三顿苞米面和大白菜,能生出这么沉个玩艺儿来,这在方圆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个奇迹。大伙都夸奖,说这孩子长得随他妈,我听着也挺高兴,要是个女娃随她妈可就坏了,可这是个小子,只要别颠脚,长得真要和他妈似的,也不算难看。
  请满月的那天,全庄的人都来了。娘央求我叔丈人给孩子起个名字,我叔丈人把孩子抱起来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随口说道,嚯,壮得像头小牛犊!娘一听就拍手叫好,说今年正好是牛年,咱这娃就叫壮牛了。后来在座的诸位都说,壮牛是小名,咋也得起个好听一点的大号吧?大伙又撺掇队长再给起个大名。我叔丈人挖空心思琢磨了一个晌午,直到喝下三缸子酒后,才突然来了灵感,说这娃大名就叫高德志吧。大伙问这名是个啥意思?我叔丈人说,这名字可不一般,预示着孩子长大以后,既有很高的品德,又有很大的志向。在座的各位无不心服口服,都说,难怪人家当队长,真是有大学问。娘也跟着说,借你姥爷的吉言,我孙长大一准能得志喽。现在,我家的这头壮牛,都会拿着小鞭子跟在他妈身后喊驾喔吁了。大兰说,壮牛就是我当上车老板子当天晚上鼓捣上的。
  自从当上车老板子后,我就开始发福,两年的工夫,长了四十来斤肉。庄稼人特别看重体格,特别是在女人的眼里,谁家的爷们壮实,身后总有好看的小媳妇盯着。当年我二十四五说不上媳妇,不就是因为像个“秧子”吗?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往人眼前一站,跟当年简直是判若两人。这不,这阵子就有几个小媳妇抢着跟我的车干活。据说为了争这个差儿,她们其中的两个人还弄翻了脸。
  我当然是没那份心思了,我的心思是找机会再换换这鞭杆子。同样是赶车,同样是干一天活,赶牛车比赶马车的少挣两毛来钱的补助这是真的。再说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用的都是马车,没人用得着我这牛车的,当然也就没人请我吃饭喝酒了。
  其实我有这种想法已经一年多了,我也几次叫大兰去找她叔叔。她叔叔说,人家马车老板子没毛病,你咋换人家?那刘奎是赶了十多年马车的老板子了,你无缘无故地给人家整下去,老刘家人干吗?还不得反了天?那样,我这个队长不也就当到头了?我一想也是,我宁可就这样熬着,也不能让我叔丈人倒台。他要是倒了,我以后也就没戏了。但我又着急,眼见着一块肥肉,吃不到嘴,你说那是啥滋味?每到这时候,我就以惩罚大兰来发泄我心中的积闷。我惩罚大兰的手段也是与众不同,我不骂她,也不打她,该说话时说话,该吃饭时吃饭,就是不和你上一个被窝睡觉。我再利用身边的这帮小媳妇,给大兰制造紧张空气,我当着大兰的面,今天夸这个,明天夸那个,后天再夸另一个。我不能可着一个人夸,那样容易弄巧成拙,我得打一枪换个地方,造成草木皆兵的效果。我的目的就是让大兰明白,在我眼里,谁都比你强,我之所以娶你,就是想沾你叔点光。我得让大兰觉着苦,又苦不堪言。你想这样的事,大兰是没法找我父母和她叔叔状告我的。
  我就这样守株待兔地等啊、盼啊,和大兰的日子也是好几天坏几天地过着。我的眼睛在搜寻着队上的蛛丝马迹;我的耳朵在扫听着庄上的风吹草动。就在我脾气越来越坏,每天没死带活地抽打那几头老牛的那年夏天,队上驾辕的那匹骒马,在下驹时竟活活憋死了。没了辕马,马车就不能用了,刘奎也就没啥干的了。没啥干的了,那刘奎能干吗?他就暗中撺掇老刘家的人,要求开大会,要求队上再买一匹辕马。我叔丈人认真地听了他们的意见后,居然同意了。
  第二天,我叔丈人刚从集上把马牵回来,正赶上我卸车收工。我打老远一瞅,就觉着特喜欢这匹小白马。这小家伙,混身雪白,活蹦乱跳,白龙驹一般,那感觉就像是看到我儿子壮牛。我不住地夸奖这匹马,夸奖马好,这不仅是夸买马的人有眼力,其实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向我叔丈人传递这样一个信号——我相中这匹马了,想法给我吧。
  我抢着把这匹小白马牵过来,和我的那几头老牛一起饮过水,把它拴进了马棚里。添上草,加上料,我开始蹲在它跟前抽烟。我端详着它,咋看咋觉着和我对撇子。它也一会儿低下头吃草,一会儿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朝着我咴咴地叫几声。我站起来用手抚摸它,它就用头拱我的胳膊。直到它都吃饱了,我才想起来我还没吃饭呢。我恋恋不舍地离开马棚后,它还抬头冲我咴咴地又叫了两声。
  到了下午动工,我来得晚了几步,生产队大院里,早就站了一大帮人了。大伙都在等着队长分工,有已经分完工的,也站在那儿没挪窝,大伙都说等着看看这匹小马咋样。生产队买了一匹马,这对于大伙来说,也算是一件大事。
  刘奎把小白马从马圈里牵出来时,小家伙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等往车辕子里一塞,它就扎刺了,昂首挺胸,四蹄乱蹬,把个刘奎拖得叽里咕噜的。套了两三次,刘奎也没把它整进车辕子里。刘奎开始连推带搡,嗷嗷乱叫,咋也镇唬不住。
  这时,我早就套好车了。我也没走,坐在车上,抱着大鞭看热闹。
  刘奎急眼了,使出他惯用的招术。他把小白马牵回马圈,拴在石槽子上,回手抄起大鞭,照着马的屁股就打开了。刘奎赶了十多年的大车,练就一手好鞭法,想哪打哪,下手着落。一顿暴打之后,这匹小白马不但没屈服,反倒更烈倔了,前咬后踢,嘶鸣声中带着愤怒和委屈,眼睛盯着刘奎,吓得刘奎反倒不敢靠前了。刘奎扔下大鞭,蹲在地上呼呼地喘起长气。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能是我笑得声大了一点或特别了一点,刘发就高声地喊道,嗳,大伙笑啥?马车老板子不行,这不是还有个牛车老板子呢?牛车老板子不是牛逼吗?让他操练两下咱们瞧瞧,大伙说怎么样?
  刘发的话音刚落,大伙就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我知道,自从赶了这牛车,老刘家的人对我都有怨气,都在变着法子整我。可我不能生气啊,非但不生气,我还跷着二郎腿坐在车上,朝刘发一个劲地笑着。
  刘发见我好像也不敢靠前,就又嚷嚷起来。他说,照我看,这牲口,我哥没治,神仙也没治了,是谁整这么一头活龙来,买时也不好好挑挑,现在谁买来的,谁治吧!
  大伙都一声不吭地听着刘发磨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队长。我叔丈人回头瞅我两眼,见我没反应,就气冲冲地对着大伙说,谁要是能把这马套上,谁就当这车老板子。
  又过了一会,我见确实没人上前,就从车上跳下来,把大鞭顺在车箱里,空着手就进了马圈。
  小白马听见动静,耳朵立即支楞起来。它回头看了一眼。可能看见是我,或者是看见我手里没拿家伙,就显得友好一些,只有警惕而没有进攻的意思了。我轻轻地走到它的跟前,刚伸手想抓它的笼头,它又开始来回地躲闪起来。我就劝它说,喂,小家伙,听话,我不打你,你也别太犟了,太犟了对你没啥好处……我说着就把右手慢慢地伸过去,小白马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这次它不再躲闪了,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而知道认错的孩子一样。我慢慢地抓住它的笼头,右手放到它的头顶上,轻轻地抚摸起它那油光的鬃毛。我每摸到一处鞭痕,它都激灵一下,我也跟着心痛一次。我嘴里仍就不停地说些哄孩子的话,它也真就孩子般的把头贴在我的怀里,上下来回地摩蹭着。我解开拴在石槽上的笼头,它就乖乖地跟着我出了马圈。我们再一次地来到马车前,我轻声地命令着它,它也给足我面子,很顺从地退进到车辕子里。我给它带上夹板,搭上鞍子,勒紧大肚,这车我就算是套上了。尽管我用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但大伙还是都伸出了大拇指。
  车是套好了,我咋也不能赶起来就走,那样也太不讲究了。我只好拍了拍小白马的头顶,走向我的牛车。我刚离开马车不远,刘奎又抄起大鞭过来了。小白马一看刘奎过来,又毛了,拉着车原地刮起了旋风,吓得看热闹的人四处乱逃,大伙边跑边喊我的名字。我立即跑回去,冲着小白马喊了一声。小马听出我的声音,立即停下来,昂起头,冲着我咴咴地叫着,拖着马车,向我这边跑过来。它来到我的跟前,和刚才一样,把头贴在我的胸前,不停地蹭着。我叔丈人看了这个情景,就冲着刘奎一挥手,说你去赶那挂牛车吧,让高生收拾这个活龙。说完,他又朝大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操他妈的,你们还瞅个蛋,动工了,动工了,这都他妈的几点了,还瞅?
  
  三
  
  赶上了马车,也算是实现了我人生的又一愿望。但这次成功并没有叫我如何地欣喜,甚至感觉还不如智取牛车那次。这就像走在路上,突然捡到了十元钱,而捡钱的事,你从来就没想到过,也从来就没摊上过,这时的心情和你走在路上,听说在这条路上有人丢了钱,而且所丢的几十张钱,都是十元的大票,你低着头认真地找寻,在哪个树毛坑子看到一张时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捡到钱后的感觉是突然的怦怦心跳,是一种激动和感恩。找到钱的感觉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一种心安理得和如释重负。但甭管咋地,赶上了马车,还是让我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好处。
  那时庄户人的日子,说给现在的孩子,他们就像是听故事似的。谁家打一瓶酒或买几两肉,那必然是家里来了贵客。能到供销社买一盒卷烟的人,连售货员都多看你几眼,认为你很干部。那时候一般的人都管卷烟叫洋烟,凡是能抽上洋烟的人,在老百姓的眼中,都是些不一般的人。
  在合庄,兜里不断洋烟的,我是唯一的一个,就连我当队长的叔丈人也不在话下。谁家用车,当然得找队长商量,但那就像自己家的孩子,确实有事想骑自个家的自行车一样,当家长的没有不给骑的道理。车是给你使了,但好使与不好使,那是车老板子说了算的事。吃饭喝酒当然落不下队长,但上烟这事,队长就没份了,这就是常说的县官不如现管吧。当然,我的烟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合庄的六十多户人家,还没那么多应该用车的大事小情。偶尔赶上断顿,我还得偷摸地买上一盒。我只是把它揣在怀里,就像警察巡逻把枪带在身上一样。平常的时候,不一定用得着它,但到了结骨眼上,得心应手。
  烟卷这东西,对于我有两种用途:一是队上来了人物,比如大队的干部什么的,我就可以凑过去,说话搭讪间上根烟,他们就会高看你一眼,最起码也多看你一眼吧。认为你这小子有眼色,会办事,对领导也很尊敬,这也算是百年大计的基础性工程。但我眼睛还不是光往上看,有时赶上与庄里人在一起,当然得是我看得起的,并感觉将来能用得着的,还得与他单独在一块时,说话说到朋友份上,也给一根,表示哥们关系够级别,朋友交得叮当响。他也因为抽了我的这根洋烟而受宠若惊,而铭记于心,而感恩不尽,而知恩图报,这也算我苦心积虑经营的一项民心工程吧。对于家里人,比如说我爹,这些年我就给过他一根,是让他尝尝滋味。再比如我那当队长的叔丈人,我也没单独给他上过烟。他抽过我的几十根烟,也不过是跟上级领导沾光罢了。他是咱家亲戚,啥事不挑礼。退一步说,到现在这个火候上,挑也没用。
  其实我自己也是舍不得抽的。我自己抽的时候,是在发挥卷烟的第二个用途。对于那些以前看不起我、现在仍旧看不起我的人,在他跟前抽一根,是在告诉他,我现在比你强,你瞧见了吧?我抽的是洋烟。对于那些瞅着我眼气而耿耿于怀的人,比如说刘奎刘发刘老八,在他们跟前抽一根,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就这么牛,你不服咋地?这也是杀杀他们的气势,让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对我有望而生畏的感觉,让他们觉得一旦有冲突发生,他们只是鸡蛋,而我才是石头。
  怀抱大鞭坐在马车上,这日子就像路边的树,嗖嗖地往后倒着,说话间,我家壮牛可就八岁了。这小予这个淘啊!淘得没边没岸的。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也没有他玩不到的东西。我一天早出晚归的,见不着他的影,她妈又管不了他,爷爷奶奶还宠着他。他简直成了合庄孩子中的“小霸王”,今个把这家的孩子凿哭了,明个又把那家孩子的鼻子打流血了。整得全庄子的孩子,见了我家大兰,跟见着包公似的,天天有人拦路喊冤。
  这还不算,最可气的是一个屁大的小崽子,就学着玩权弄势。在小伙伴跟前,三句话说不来,他就问人家你爹是干啥的?他说你爹是老社员,是五等人,你知道吧?我爹是赶马车的,是三等人,你要是敢惹我,我让我爹拿大鞭抽死你。有时候遇上了小队会计或保管这些干部子弟,他硬不过人家,就把他二姥爷搬出来,说我二姥爷是队长,谁有队长的官大?你要是敢惹我,我就去告诉我二姥爷,赶明个断了你家的口粮,饿死你。他说话时总是透着狠歹歹的样,动不动就想置人死地。这些被他征服的孩子们,一个个俯首贴耳,跟着他屁颠屁颠的。他的前后左右,每天总围着一帮他的奴才,他喊到谁的名字,人家还得像老师点名一样,说一声“到”,才算完事。
  就在这年夏天,刚放暑假没两天,壮牛给我惹了一次事。那天一大早,我赶着车去街里给牲口挂掌,十一点多钟才回来。刚走到岔道口的香瓜地边,就看着我家壮牛被倒背着手绑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正在哭呢。他身边还站着保管的儿子小保和我的一个本家的侄子。
  我停下车,拎着鞭子跑过去。壮牛见了我,哭得更煽情了,那嗓子和破风匣似的,呼呼哒哒的透着委屈。我问他这是咋回事,他嘎巴了两下嘴,没说出来。我转过身问小保,是谁把壮牛绑在这的?还没等小保回答,刘发从瓜窝铺里鸭子般的踱了出来,边走边拉长音说,回来了,高老板子?我可等你老半天了,你过来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孩子干的好事。他说着走到瓜窝铺后边,拎出来一个土篮子,呱嗒扔在我跟前,用手指了指,眼睛盯着我。我一看就明白这是咋回事了,篮子里盛着大半下子啃得囫囵半片的生瓜蛋子,有些瓜竟是带着秧子给薅下来的。我被刘发问震住了,半天没吱声,当我转眼看到保管的儿子时,我问刘发,这些都是我孩子自己干的?刘发说,他们俩也有份。我听完就火了,我说既然都有份,咋单把我孩子绑上,你这是对待“四类分子”呢?
  刘发听了我的话,他先是一怔,紧接着那张枣核脸也呱嗒一下落下来了。他说,你们爷们真是牛死个逼了,说话咋一个口气呢?他俩都说是你们家孩子带头来的,我不绑他绑谁?再说了,我要是不把他绑上,他呀,早他妈的跑了。就这,你问问他,他消停了吗?他都骂了我一上午了。
  刘发说这话我信,我这个混蛋儿子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我便没往下再去顶对,抬手想去上衣兜里掏烟。就在这时,壮牛还来劲了,他突然大声地嚷嚷起来,就骂你,我就骂你了,你能咋地我?看你个老社员能把我咋地?
  我早就一肚子气了,这气原本是冲着刘发来的。小孩子祸害人,也算是常有的事,你刘发把孩子绑在树上晒一上午,这算啥?大人之间有过结,你冲着大人来,不能在孩子身上打击报复!可壮牛这小犊子这么一闹,整得我当时有点下不来台,也把我的火气一下子全都揽到他的身上。我抡起大鞭,照着壮牛的下半身就抽了两鞭子。
  看我动真格的了,刘发迭忙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他说,哎,哎,高生,高生,你这是啥意思?谁家孩子都气人,生气你也犯不着这样?真要是把孩子打坏了,又惹队长不高兴了。这、这、这我成啥事了?来,消消火,咱抽袋烟。刘发说着从兜里掏出烟口袋,递了过来。
  我没去接,我也觉着这样打孩子,让刘发有些难堪。我朝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香烟来,说,来,抽我这个。刘发接过烟,也不知道是特别珍惜还是故意气我,他捏着烟的一头,把烟横放在鼻子下边来回地拉动着。他嗅够了,才把烟叼在嘴上,他没去掏火柴,似乎在等待着我给他点上。我看了看刘发,头也没回,赶上大车就走了。
  回到队部,卸了车,给牲口添上草料,我就气冲冲地转身回家。刚走出马圈,那匹小白马突然抬起头朝我咴咴地叫起来。我都气糊涂了,忘记每天离开之前还得拍拍它的脑门这档子事。我又折回来,站在它跟前,在它的脑门上补拍了两下,它就把头扎进我的怀里来回地蹭着。
  等我回到家里,壮牛正偎在他奶奶的怀里哭呢。且边哭还边不住地骂,一口一个要操刘发他妈。我看着壮牛,气就不打一处来,骂了他两句。他倒是不敢骂刘发了,我也不敢骂他了。我看见娘的脸沉得和冰棍似的,从我进屋到现在,娘都剜我七八眼了,娘抱着壮牛的头,眼里噙着泪水和愤怒。
  我不敢在东屋停留了,赶忙去了西屋,我坐在炕沿上生闷气,手不知啥时候触到兜里的烟盒。他妈的,这烟刘发都抽得,我省着干啥?我顺手摸出一根,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刘发接烟时的神情。我也学着刘发的样子,把烟横捏在手里,在鼻子下边来回地拉动着,试图找到他当时的感觉,但除了卷烟特有的香味外,别的什么也没嗅到。当时也不知怎么的了,我却由刘发想起他爹给我起外号的事,我也从心底骂了一句,刘发,我操你奶奶!
  一棵烟的工夫,娘把壮牛哄睡了。东屋传来娘下地穿鞋时踢踢踏踏的声音,这声音由东屋直接就奔过来。娘推开半掩的西屋门,见了我和红眼疯似的,照着我的胳膊杵了两下子。这是自打我毕业后,娘第一次打我,尽管不是很疼,却让我吃惊。挨骂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挨打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那次娘哭了,边哭边说,高生啊高生,有你这么管孩子的嘛?壮牛还是个孩子啊!他是你的儿子!还用大鞭抽他,你咋不用刀子砍?你这是咋地了?对生产队的马驹子也没这么歹毒过。孩子也不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不就是祸害了几个破瓜蛋子吗?至于你这样?这青瓜绿枣,谁见谁咬,你看你把孩子抽得,腿上全是血印子。
  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替她孙子哭诉着,整得好像是我做了对不起孩子的事似的。我不敢还言,还必须显出很抱歉的样子对娘说,是我错了,当时我在气头上,现在也挺后悔的。我保证,以后不再打他了。我开始说这话时,只是安慰娘别生气,说着说着,也心疼起来,竟成了真心话了。
  娘看我认了错,或者认为我的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她就转移了话题骂刘发。说刘发真不是个东西,我们跟他没仇没恨的,也没抱着他家孩子扔井里,因为公家的事,就这么对待我们孩子,真是个野种揍的。娘骂了几句,觉着解了恨,就转身上外屋拾掇着做饭。
  我抽尽一棵烟,觉着心里还是不得劲,又续一棵。说实在的,我这样如此地挥霍卷烟,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望着这盒还剩几棵的大生产烟,我心里骂,王八犊子刘发,你看着,甭看你现在闹得欢,早晚有一天,你得给老子拉清单。
  刘发没向队里汇报这件事,也算是给足了我的面子。这要是搁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以他的为人,是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以前类似这样的事也有过,生产队是要罚的。当然不是罚款,那时不兴这个。家家户户穷得鸟蛋净光,一年见不着个十块八块的现钱,罚了也是白扯。那时候讲的是罚口粮,记得去年老刘家的几个孩子偷队上的胡萝卜,我叔丈人还每户罚他们十斤苞米。那时候的十斤苞米等于一家子两三天的饭食,没了,就得饿肚子。全家人饿两三天的肚子,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刘发也算是为我冒了一次险,如果刘发真提出来,我叔丈人再偏心眼也得罚,不然怎么去服众?而把这事压下不报,要是再有知情人站出来顶对,刘发的瓜把式就当不成了。要知道瓜把式这个活,在庄稼地里,可是个肥差,活不累,又能近水楼台有瓜吃。在人人都吃不饱的年头里,能比别人多吃一口,就比别人多一份幸福。
  我欠了刘发的人情,再见到人家就得笑脸相待了。做啥事时,只要是和刘发有关,总得悠着点。有一次,刘发他妈做饭半道突然犯胃病,疼得要死要活的。那天赶上队长还没在家,刘发来找我。我二话没说,就自作主张把他妈送到医院。刘发没给我买烟,我倒是替他给大夫上了根烟。大夫一高兴,给他妈打上一支杜冷丁。不一会儿,老太太就好了,开点药,又把他们拉了回来。
  在路上,刘发他妈对我千恩万谢的。她说我这根烟真是好使,快赶上大夫那药了。要不是这根烟管事,那大夫绝不会给她这糟老婆子使这么好的灵丹妙药。她还告诫刘发,以后要记得感谢我的大恩大德,刘发点头答应了。我当时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兴奋劲,又掏出揣了一个多月还没抽上一半的卷烟来,给刘发一根,我自己也来一根。这回刘发看见我掏烟,老早地掏出火柴,他先给我点上,完后才点自己的。就在我准备把烟装起来时,刘发他妈说,大侄子,给我也来一根成吗?让我老太太也尝尝这洋烟的味。我回头看一眼。见老太太正伸着手等着。我说,大娘,你不是不会抽吗?老太太笑了,说我是不会抽烟,可我就是想看看这洋烟到底有多大劲,拱得大夫那么上心。
  老太太的手还那么伸着,看来她是真想要这棵烟。没办法,我只好横过烟盒,开始往手上磕打。由于烟盒的口打得很小,这里面的烟又抽去一半,一时半会的没弄出来。我正准备把烟盒上的开口撕大些,刘发伸过手来按住了。他说娘,你这是做啥?你又不会抽,给你一棵也是糟践了,这烟老贵的,你不就想尝尝昧吗?你抽我这一口不就得了?老太太听了,把手缩回去,她说也是,省一根是一根的,我就不祸害人了,留着这烟派大用场吧。说完,她从刘发的手中接过烟,真的抽了一口。可能是这一口抽得太猛,再加上口又大一点,呛得老太太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用手捂着嘴,不住地咳嗽,说我当咋地呢!这不和老旱一样吗?怪辣怪辣的,咱庄稼人可没见它哪疙瘩好,说着把烟还给了刘发。
  老太太这么一闹腾,把我和刘发都逗笑了,车上的气氛也跟着轻松起来。刘发也来了情绪,转过脸来冲着我说,高哥,咱们这些般对般的,就你有眼力,相中大兰了,这些年你看看你,这日子过得,都快赶上神仙了。坐在这马车上比坐在炕头上还得劲,甩着大鞭,抽着洋烟,你美呀!啥时候你高升了,这鞭杆子让咱也抱两天呗?
  看刘发半真半假的样子,我也半真半假地说,要是有一天你能把我整到大队当书记,这鞭杆子就让给你,我说着横过鞭杆子做了个双手恭送的动作。刘发笑了,他说高哥,你的胃口还挺大的,也挺敢想,你在盯着那块肉,那咱可是没治。要是你想当咱这儿的队长,我倒是能帮你谋划谋划,不过,那还得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命。
  听了他这话,我用鞭杆子杵了他一下说,操,净瞎扯,队长是我叔丈人,搁你,你能去争?刘发瞅着我,说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争啥?能去争吗?得老队长不干了,咱再想法,去争那叫啥鸡巴事?我说,老队长才多大岁数,等他不干了,那可早喽!刘发说,你管队长多大岁数干啥?就不兴大队让他去干别的差。听了这话,我又笑了,我觉着刘发是在管丈母娘叫大嫂子,属于没话闲搭搭,也没往心里去。
  
  四
  
  时隔两年半后,这事还真就被刘发言中了。大队砖厂原来的厂长因为搞破鞋整出了乱子,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被大队给撸了。大队书记找我叔丈人这个萝卜去顶坑,给我叔丈人五天的考虑时间。
  大队书记上午找我叔丈人谈的话,刚到晌午,我就知道信了,是大队会计告诉我的。那天大队会计来统计产量,他抽了我一棵大生产香烟后,就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向我透露了这个消息。说完,他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顺手从我的衬衣口袋里叼走了剩下的半盒香烟。
  听了大队会计的话,我并没有因为机会来拱我家的大门而喜悦。说实在的,当队长的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我叔丈人毕竟五十来岁的人了,再干还能捣腾几年?队长这个位子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抓到家里的野兔,只存在早吃与晚吃的问题。而现在,我最不安的是刘发这个犊子,他是能掐会算,还是歪打正着呢?两年前,他就料到会有这事,这个脑袋,对于我以后在合庄的发展,无疑是一块绊脚石。
  第二天晚上收工后,我躺在炕上,眼望着顶棚,正在核计怎么对付刘发时,他竟找上门来了。一进院,就朝大兰嚷嚷,问大兰家里有酒吗?说这回可得请他喝两盅了。我听到刘发的声音,就装着睡着了。他进屋叫我两声后,我才醒来并伸了个懒腰。刘发问我怎么了?我说累了,想躺一会儿,一下子睡着了。
  我坐起来,开始从上衣兜里掏烟,还没掏出来,刘发就急不可待地对我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真躺得住?你再躺两天,黄花菜都凉了。说完,他看了看我的表情,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又接着说,大哥,你可别说兄弟没告诉你,老王家那窝子也在盯着这事呢,你要是不早下手,到时候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听完他的话,我知道大队会计透露给我的内部消息,在一天以后就不再是个秘密。没办法,我只能接着装下去。我问他说啥啊?啥鸭子煮熟了还能飞?
  刘发见我这样,就冲我不住地摇头,说,你看你,都这时候了,还拿我当外人!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装不知道?我说的是你叔丈人的事!
  我给刘发点上烟,刘发抽了两口,总算稳定一下情绪。他问我到底想不想当这个队长?我说,队长走不走还没定下来,想当有什么用?刘发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要是有心思当这个队长,你就得想法撺掇你叔丈人走;你要是没那门心思,你还得去撺掇你叔丈人留下来,咋地这队长也不能落到老王家的人手里。要是落到了他们手里,这会计保管都是姓王的,连队长也姓王了,那咱们合庄可就操蛋了。
  刘发说得很激动,声音有些抑扬顿挫。
  听了刘发的话,我心里说,什么合庄要操蛋,是你们老刘家要操蛋了。前几年你们老刘家得势的时候,没少欺负人家老王家。刘奎赶马车那会儿,老王家谁家大事小事用车,你看他抽筋扒皮的样,就连去接个媳妇,刘奎还装病不去,整得人家大喜的日子,一家人哭天抹泪的。现在你们老刘家蔫巴了,没能耐出来争这个队长,想起我来了?想来个一石二鸟,选我当队长去扼制老王家,回头把车老板子让出来给你,做梦去吧。想到这里,一整套对付刘发的方案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倒不了葫芦洒不了油,这回我得好好算计刘发一把,让刘发最后落个劁猪割耳朵,两头受苦。
  下定决心后,我对刘发说,就是我叔丈人真走,那队长也不一定能是我的。再说了,当队长有啥好?整天吆五喝六的,操心不说,啥事办不地道,上边压你,下边拱你,上下挨整,还他妈的不如当这个车老板子滋润。老王家的人要抢,就让他抢个蛋的吧,我对这事还真不稀罕。说完,我看了刘发一眼,他的神情告诉我说,得了吧,别蒙我了,我才不信呢?
  我知道刘发不信,其实我说这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信。可既然说了,我也只有以假乱真地说下去。我接着说,刘发,要不这么着,你去撺掇一下,你来当这个队长,我们老高家支持你,咋样?
  刘发听了我的话,愣一下神,半晌没吱声。我看得出他也动了这个心思,就接着鼓动。我说要是我叔丈人真的走了,选队长的时候,我第一个提出来选你。如果大家伙都同意,你当队长,我赶大车,凭咱俩这关系,量他们老王家的人也扎不了多大的刺;如果大伙都不同意,你再提出来选我,这样双保险,咱俩有一个通过了,老王家也就没辙了。
  刘发寻思了半天,觉着这倒是个好办法。起初对这个队长位子是没敢想,他知道自己泚不出那泡尿来。他只想去撺掇他们老刘家人支持我,从我这儿换走鞭杆子。现在经我这么一通煽惑,他光顾一门心思去想当队长的事,忘记来时的目标。
  我又和刘发扯了一会闲嗑,我看得出,他早就心不在焉了。他在地下来回地走动着,很领导地思考着。我留他吃饭,说柜里还有一瓶酒,让大兰炒两个鸡蛋,咱哥俩整两盅,他不肯,匆匆忙忙地走了。
  刘发去做他该做的事了。当然,他所能做的也无非动员他们老刘家的人,让他们支持他当队长。我也不能闲着,匆匆地吞下一碗饭,跟大兰要了钥匙,打开我们家的箱子,拿出我平时积攒下来仅有的两盒烟,也紧急出发了。
  我的第一站是去我叔丈人家。以往有个啥事,我都让大兰去,我总是见他有点打悚。女婿见丈人,本来就没啥好说的,况且他又是队长,职位的关系,把他弄得整天绷着个脸,说实在的,平常的时候,我也懒得看他这张脸,但这次不一样了。
  我进屋时,叔丈人正在吃饭。我坐了一会儿,看他撂下碗筷,就赶紧凑过去,掏出烟,给他点上,我们唠起闲嗑。眼见着这第三根烟快下去了,我还没切入正题。我有点着急,在心里暗骂,你他妈的还当队长呢?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我一年半辈子的不来一回,来了,就一定是有事,你咋就不问我有事没事?你一问,我不就把事说了吗?真他妈的。
  在我们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还是我叔丈母娘提起了这件事。她对我叔丈人说,那个事你不是没主意吗?这不,侄女婿来了,你跟他商量商量,都是自己人,不害你,听听侄女婿咋说,你也该定下来,赶明个得给人家一个回话了。我见叔丈母娘开了头,就赶紧接过来,问我叔丈人是不是去砖厂当厂长的事?他说是,接着向我征求意见。
  既然事情开头了,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提出了提前准备的几点看法:首先,在庄上当队长不如在砖厂当厂长的交际广。队长认识的就是咱庄上的人,厂长认识的是全大队的人,谁家盖房子搭屋不得用砖,用砖就得找你,连大队书记用砖不也得找你。找你就是想得点好处,你给他好处,这对你肯定也是有好处的;其次,当队长不干活不也得上山吧?得去监督大伙干活吧?得去检查大伙活干得咋样吧?整天长在地里,起早贪黑,风吹日晒雨淋,你这大岁数了,图个啥!当厂长就不用了,每天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也没事,去早去晚反正都是个待着。坐在屋子里抽烟喝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多自在……我说完了首先说其次,说了其三说其四,直说得我叔丈母娘频频点头,我叔丈人最终点了头,我才兴冲冲地告辞回家。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处理这鞭杆子的事了。我一直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认为,在合庄,是鞭杆子里面出政权。我要是不当上这车老板子,哪有今天当队长的步?要是现在把鞭杆子让给刘发,说不定哪天刘发真想当队长,那我可就惨了。况且,现在的刘发,就有当队长的心情。我只有把这鞭杆子牢牢地把握在我们老高家人的手中,这样,我的政权才能稳固。
  在我们老高家这些叔伯兄弟中,高伟对我最好。自打小就听我的,尽管他比我大两岁,但啥事都是我说咋地就咋地。咱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有好处的时候,能忘记哥们吗?我找到高伟,直截了当跟他说我想当队长的事。我说从明天起,我装病,找队长请假,跟队长说让你去替我赶车,你就抓紧把车赶好,对别人啥也别说。我又特意嘱咐他,这事属于绝密,回去后连老婆孩子都不能告诉。要是我当上了队长,这鞭杆子就归你了,要是我当不上队长,还得接着赶车。
  高伟听了我的话,有些吃惊。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就和我当年智取牛车一样,同属于天上掉馅饼的事。不同的是高伟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他竟愣在那里,吭吭哧哧地就知道不住地点头,到我临走的时候,他竟没对我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来。这人,真老实到家了。
  事情按照我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第五天,我叔丈人高高兴兴地去砖厂赴命。又过了两天,生产队招开全体社员大会,大队的头头脑脑全来了。我叔丈人也来了,坐在临时用几张破桌子搭成的主席台前。合庄的男男女女都挤在生产队的大院里,攒成一堆,会计保管忙前忙后的上烟倒水。
  在合庄,我也算是人物头,自然站在众人的前面。我时不时地向主席台上的人点头,台上的人也向我点头。他们哪个不认识我?哪个没抽过我的香烟?
  大会开始后,大队书记首先讲一下当前的社会形势,接下来,口头表彰了我叔丈人在任期间的贡献并宣布对他的任命。最后,大队书记说,老队长到砖厂任职了,合庄缺少一个年富力强的队长,大家看选谁来当这个队长合适?
  大队书记的话音刚落,老王家的那些人就开始往前挤,保管也正在朝他们挥手。我一看火候到了,就往前走了一步,朝主席台上挥了挥手,示意我要说话。大队书记看见了,就高声说,大家静一静,听听高生选谁?我冲着主席台大声地说,要我看,刘发来当这个生产队长挺合适的。我之所以把音量放到最大,并不是想让全场的人注意我,而是想提醒他们,刘发要当这个队长了,这事跟你们有关系,大家应该注意了。
  经我这么一喊,整个会场一下子肃静下来,可能是这事太出乎大伙的意料了。一个庄子住着,谁与谁家的关系咋样,大伙都心知肚明。人们都知道刘发要当队长的消息,这消息是打我这传出去的。可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第一个站出来选他。大伙都没吱声,愣愣地瞅着主席台,此时主席台上的人正愣愣地瞅着我,尤其是我叔丈人。片刻的沉默之后,大队书记说话了。他说高生选刘发当队长,大伙同意的举手。话音刚落,会场东边有几个人把手举了起来。我一看,全是他们老刘家的人,男女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口子。
  在我往刘发那边看的同时,老王家的和老高家的以及其他小门小户的人,近百双眼全都盯向刘发,瞅得他好像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赶紧低下头。刘发一看自己大势已去,便红脸憋肚地挤出人群,冲着主席台摆了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要说咱庄上,除了老队长外,那就顶数人家高生最有资格当这个队长了。咋说呢?人家是在党的人!这队长不让在党的人当让谁当?要我说,咱就选高生吧!说完,他没等主席台上的人发话,就先举起手来,并转过身冲着他们老刘家那伙人挥了挥手。
  还没等刘发的话说完,我们老高家的人早就把双手举得高高的了;老刘家的人,除了刘奎和刘老八外,也陆陆续续地把手举起来。渐渐地,老王家的人也开始行动起来,尽管动作显得有点勉强和无奈,但他们还是做出了投降的姿势。
  从那时起,我代替我叔丈人,开始行使合庄的最高权力了。从那时起,高伟就在我没吱声,别人也不敢吱声中,赶上了马车。也是从那时起,刘发见了我扭头就走,但分工的时候,他还得老老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五
  
  队长虽不像顺口溜里说得那样每天往炕上一躺,但确实要比赶马车强这是真的,最起码心里感觉好啊,统帅一样。整个庄子的大事小情,包括邻里关系,婆媳关系,两口子打仗,都得你出面摆平。该说的就说,该骂的就骂,俨然一个不懂法律的大法官,啥事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和观念去做出判断。听话的就罢了,对于那些不听话的,我完全可以公开的公报私仇,在分工干活的时候,指使他干脏活累活。当年我不乐意娶大兰,她叔不就是这样收拾我的吗?现在轮到我了,我也一样。
  最主要的是当队长后,在外头吃饭的机会多了。比如说,去大队或公社开会,管饭;谁家有好事坏事只要请你出面,管饭;就是实在是没事,你随便地推开谁家的门,赶上他家饭熟了,蹭一顿也不是问题。要说那时的队长家比别人家过得好一点,好多少呢?就是省出一口人的口粮来。而我这个队长当得比我叔丈人滋润,就在于我没断过卷烟。我自己在外头划拉的那些不算,高伟得到的烟,也都打发孩子给我送过来了。他说他抽不了这个,一抽这个就头痛。
  我当上队长后,壮牛和保管家的小保走得更近了。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鱼找鱼,虾找虾,说媳妇还讲个门当户对呢?这两个小崽子在一起鬼混,可够别的孩子呛了。以前打了别人家的孩子,孩子们还知道找家长告状。现在可好,他俩打人家,边打边对人家说,我爹是队长,他爹是保管,你回去再告状,我爹和他爹一商量,就断了你家的口粮。那时的孩子,都被饿怕了,便没人敢来找我告状,我也算是消停一段时间。
  春节刚过,社员们都在做着春耕前的准备工作。男社员都在忙着送粪,挑茬,打垄。女社员也都把种子分到家去,坐在炕头上挑选。在这一切基本就绪的时候,连年干旱的辽西,意外地摊上了一场透雨。这雨来得突然,猛烈,准时准点,整得久旱的人们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下午还响晴的天,到了收工的时候就阴合了;掌灯时,这雨就开始下上了;整整下了一宿,到了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我家当院冬天用来腌咸菜的小缸里的积水都快满了。
  我当然是兴奋了,比别的社员更兴奋。那时的队长就和现在的家长似的,全庄子的男女老少再加上生产队里那群牲口,甚至是各家各户的耗子,都张大嘴看着你呢。早上分工前,我心潮澎湃,情绪激昂。我发表了一次类似战前总动员的演说,和大伙讲眼下该做的各项任务,告诉大家一定要恪尽职守,管弓的弓弯,管Tqpj0JQ4NM5Xkai9zQaFTQ1+nfPiroT/DwxEG3sSOxk=箭的箭直,力求打好春耕保苗这场硬仗。
  社员们也群情振奋,分完工后,都迭忙地干活去了。一会的工夫,偌大的一个场院,就剩下了我、保管还有王木匠。我对保管说,去把盛农具的库房打开,把犁杖、滚子和点葫芦都拾掇出来,看看缺啥少啥,赶紧让王木匠准备,整利索点,明天开犁。
  就在我刚把一切任务都布置完毕,回到队部坐下来准备抽棵烟的时候,保管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就嚷嚷,说你快去看看吧,库房失盗了。我一听就笑了,说,失盗?你这不是扯王八犊子吗?那个库房又不盛粮食,只有一堆破烂,有个鸡巴毛可偷的?保管看我没动地方,急得嗑嗑巴巴地说,你去看看,真的,十来副犁杖上的犁铧,连新的带旧的,一个都没了。队长,你不信你就看看去。
  我一听这事可能是真的了,就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保管也跟着我往外走,边走还边不住地嘀咕,这可他妈的见鬼了,这库房的锁还好好的,里面的东西除了那些犁铧,啥也没丢。这个库房就我有一把钥匙,这钥匙一直在我手里,也没丢过,谁能进来呢?
  我听了保管的话,突然产生了一个感觉,这不是失盗,要是,也是监守自盗,这事整不好就是你保管干的。可我转念一想,又基本排除了保管的可能性。如果是保管干的,整个生产队所有库房的钥匙都在他手里,他放着没数的粮食不偷,他偷这有数的犁铧,他傻啊?如果说不是他干的,那这钥匙在他手里,锁又没被撬,能是谁呢?谁能从保管那里把钥匙拿出来呢?
  来到库房门口,保管停下了,他指着那十几副犁杖说,队长,要不咱就报案吧,让公安来帮咱查查,我也好对大伙有个交代,要不,我成啥了?
  我听了保管说要报案的话,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报个蛋?多大个鸡巴事你就报案?这事还用报案?这不是秃头的虱子明摆着吗?钥匙在你手里,又没丢,门又没撬,不是你干的也是你们家里的人干的。你不回去问个明白,你还张罗着报案?你愿意报案现在就去报,看到时候公安来了,抓他妈哪个王八犊子?
  保管听了我的话,他说不能啊,我们家里没人偷犁铧,要是他们偷回去我也能看着。这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谁偷它干啥?再说了,我们家这几口人你也知道,我爹妈都那么大岁数了,你就是给他们,他们也搬不动;我媳妇那人,自己家的钥匙她都分不明白哪是哪个,让她来开库房的门,你就是给她钥匙,她也开不开。
  保管这样磨磨叽叽地说着,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他的儿子小保。我对他说,你们家小保干不出来吗?保管听了我的话,先是摇摇头,表示不太可能。沉思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说我咋把这个小崽子忘了,这也是没准的事。要真是他,这事也一准和你们家壮牛有关系,他们俩天天在一起玩,要是就小保自己,干不出来;要是他俩,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保管说这话我倒是信,可是我不乐意听,好像他的儿子咋好而我的儿子咋坏似的,好像他的儿子是跟着我的儿子才学坏似的。
  我半晌没吱声,保管也半晌没吱声。到后来保管抬起头,冲着我问一句,队长,你说咋办?似乎这事就确定是他俩干的了。而此时的我,还多少有些心存侥幸,但愿这次出乎我的意料,这事是小保一人干的,而没有我家壮牛的事。我心里许愿,要真是没有我家小祖宗的事,我今年过年烧一尺八的高香。我也正好就着这个机会,整治整治老王家,真能把保管再换成我们老高家的人,那我的江山就固若金汤了。
  想到这里,我多了个心眼。我对保管说,这事咱俩先别嚷嚷,等晌午孩子放学,咱们先上我家去问壮牛,要真是他们干的,再想办法。壮牛要是不知道这事,那就一准是你家小保干的,你再回去问他。
  我之所以提出来先去我家问壮牛,后去他家问小保,我有我的打算。如果真没壮牛的事,我也就不去他家问小保了。反正这事就是你家人干的,不是儿子就是爹,下午我就可以着手处理了:如果我家壮牛即使参与了,却当着我的面不敢承认,我家又没有库房的钥匙,我还可以给保管赖上,让他有口难言;纵然壮牛承认和小保共同作案。因为是壮牛先说,先说总比后说的占理,况且他还比小保小两岁,是可以确定为从犯的。我再以不追究保管失职为条件,逼他把这事自己扛下来,以保全我的面子。我想好对策后,为了防止保管和他家人串供,来诬陷我家壮牛,整整一个上午,我都盯着保管。好不容易盼到中午学生放学,我就拉起保管去了我们家。
  要说壮牛这个犊子,我不狠狠打他才怪呢。他竟连个谎也不会撒。你不撒谎也就罢了,你别端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嗨,我这刚一问,他就全招了,他说是他和小保干的。我问他偷犁铧干啥?他说砸了卖铁。我问他那钱呢?他说买糖吃了。我问这是啥时候的事?他说是放寒假的时候。我还在问这问那的,保管插嘴问了一句,你们俩是谁先想出来偷犁铧的?你都猜不出我家壮牛咋回答的?他竟理直气壮地说,是我,说完之后还补充了一句,是我咋地?
  壮牛的这句话,把我简直气疯了。我蹿上去就把壮牛按在炕沿上,照着屁股就打。我嘴上骂他,说让你嘴馋,让你嘴馋。心里却在骂,你个傻瓜,随你那傻妈,连点脑子都不长,就你这鬼色,还配当队长的儿子,我打死你算了。
  就在我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保管扑上来把我抱住了。他说队长,你消消火,这半大小子,气死老子。既然这事出了,你打死他也解决不了问题。要我说,这事咱们这么着,反正压是压不下了,王木匠看着了,就不如让我们家小保一个人顶着算了。你告诉壮牛,出去就说他不知道。到下午开大会,你把这事告诉大伙,说是小保趁我睡觉偷了钥匙干的。之后,你罚我点粮食堵上大伙的嘴,下午我再拿队上的钱,去供销社买些犁铧来,不就没事了吗?
  听了保管的话,我假意寻思了一会,装做很无奈地问,这,这,行吗?这不是让你一个人背黑锅吗?保管却很坚定地说,咱哥俩有啥不行的,谁叫你是队长呢?队长家的孩子整出这种事来,往后你咋管别人?至于我,受这点委屈算啥,你心里有数不就得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罚那点粮食咱再慢慢地往回找,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是吧?
  这件事,我按照保管的意思,在下午的大会上摆平了。我首先狠狠地批评保管一顿,骂他教子无方,治家无法;骂他家小保狗胆包天,不是东西。但我只字没提这是保管对工作不负责任的话。我只把问题局限于他们家里,似乎成了他们家的一件事而与公家没关系。说到最后,我毫不留情地重罚保管二百斤苞米。决定宣布后,还有人出来讲情,说一个小孩子不懂事,说说就算了,这还真罚?二百斤苞米没了,你让保管家的日子咋过?我又当面训斥了讲请人一顿,说有错不罚,以后这事不还得出吗?
  这事由于我处理得及时,得当,公平,也没影响到春耕,大伙也就没往心里去。那时候吃的是大锅饭,公家的东西虽说是大伙的东西,但大伙都不拿它当东西。也是的,看着是一大堆犁铧,真摊到其中某个人的头上也就剩那么一丁丁点生铁了,谁也就不在乎了。
  也就从这时起,保管竟公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黄鼠狼一般的往家里鼓捣着生产队的粮食,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也没吞我们家的东西,咱欠着人家的情,即使吞的是我家的东西,那也是应该应份的。况且,到后来,保管也觉着过意不去,他每拿一份,也就少不了我的那份。我们俩成了被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越缠越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五年后,人民公社改成了乡政府,原来的大队改成了村委会,原来的大队书记调任到乡里当了二把手,我上村委会当了书记,才算从这根绳子上挣脱出来。
  
  六
  
  就在我当上村书记不到一年,我信心百倍,我壮志凌云,我游刃有余,我势不可挡的时候,我家壮牛这回把天给我捅了一个窟窿。这个小野种,小王八犊子,小流氓,他竟把刘发的闺女按在高粱地里祸害了。
  壮牛从上一年级起,就跟刘发的女儿小红是同学,可以说,小红是在壮牛的打骂中长大的。自从刘发绑了壮牛以后,壮牛就开始对小红下手了。只是小红这孩子老实,每次被壮牛欺负之后,自己抹完眼泪就过去了,从不回去和刘发说,也不和别的孩子那样,找我和大兰告状。壮牛每次欺负小红时,就像狼要吃小羊一样,总是能找到理由。实在是找不到了,他还有一个万能的理由,那就是谁让你爹那次把我绑在树上来呢?
  其实在我当了队长之后,总觉着欠刘发点什么。我也不止一次地警告过壮牛,说刘发照咱们一家人心里有气,以后你别去招惹他,你真是把他惹急了,小心他揍你,到时候我可不管。我这么说,只是想吓唬壮牛一下,让他别再去欺负小红。从我内心角度讲,我也觉得上次已经把刘发整得够寒碜的了,刘发没去报复,已经是很大度了。我甚至连刘发他爹曾经给我起外号的那些往事,也因此从心里渐渐地原谅过去了。
  壮牛上中学后,他每天早上起早就走了,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中午带饭。他的一切行为,都脱离了我的视线,再加上我每天要打理我的一摊事务,除了期中和期末考试后,看一眼他的成绩单,壮牛其他的事,我几乎没时间过问。
  这次事情的起因是壮牛在路上抽烟,让老师知道了。壮牛说他抽烟的时候,就小红看见过,因此,他就怀疑是小红告诉老师的。
  自打我当了村书记后,家里的香烟便源源不断。以前当老板子和当队长时,虽然也有人上烟,但那时都是给一盒两盒,而且只有合庄的人给我。现在当了村书记,全村的人都给,成条地给。我这个村有像合庄这样的十三个村民组,这就翻了十三倍,一盒又成了一条,这又翻了十倍,谁结婚来开证明,生孩子上个户口,盖房子批个房基地,手续正常的,都拿上一条烟来办,图个喜庆。手续不正常的,都拿几条烟来办,为了痛快。这事虽然没人要求过,也没人暗示过,大伙都不约而同地这么做。用妇联主任的话说,这是人民的觉悟提高了,其实说白了,是这几年人们过得比以前好了。以前家里有了烟,大兰都放到柜里锁上,现在家里的烟多得哪都是,大兰也不去经管了。我几次发现壮牛的屋里有烟头,看到的时候,壮牛不在家,等壮牛回来了,我早就忘到二门后去了。
  壮牛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一顿,回到教室后,他骂小红是告密者。小红说不是她告诉老师的,壮牛说就是你,我要是冤枉了你,我以后都不姓高。
  从合庄到乡中学,有一条大路,可学生们都不走,我们上学那会也不走这条路,嫌绕远。学生们自己开拓了一条小路,从庄稼地直接插过去。壮牛就是在这条小路上,把小红拖进高粱地的,是天快擦黑的时候。
  壮牛回到家,大兰看他身上滚得全是泥,问他咋的了,壮牛支支吾吾的不说。大兰问是不是又和同学打架了,壮牛说没有大兰说没打架怎么把衣服弄成这样,这时,刘发的媳妇就找上门来了。
  我下班回来,听说这件事,血压立时就高了。我满院子找壮牛,也没见着他的影。当时要是找到他,我真能按在地上把他掐死。没找到壮牛,我打了大兰两个嘴巴。她被打后,竟连点反应都没有。她呆呆地瞅着我,只是一个劲地问我,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想了一下,这事我是不好自己出面的。我去找刘发,该成的事也不成了。再说,我也没法说啊?想来想去,我想到了保管。
  保管现在已经不是保管了,生产队没了,保管也就没了。他现在是合庄村民组的组长,是我临走时,在我的一手操纵下,把他提拔上去的,还算是我的嫡系。我把这事跟保管说了之后,想通过他与刘发私了。保管听了,似乎很乐意管这事。他说让我别着急,先回家听信,他这就去刘发家说和。临走时,我对保管说,只要刘发同意私了,出多少钱,我都认。我在家里等到了十一点,也没见保管给我回信,我知道这事有些难度。此时,我从内心十分感激他,心想,真是好哥们,他正在为我打一场旷日持久的交涉战。
  十二点多,我听见有人敲我家的大门,我以为是保管调解成功,给我报喜信来了。等我打开大门一看,保管和刘发站在前面,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公安。保管对公安说,这就是高德志的父亲,我们村的支书高生。这两个公安平时和我还很熟,他们来村上办案时,我没少款待他们。现在他们却像不认识我一样,只冷冷地问,高德志在家吗?我说他没在家,我刚才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保管听完我的话,他呵呵地冷笑了两声,凑到公安面前说,高德志要是不在家的话,他一定是躲在高伟那里,他们两家关系最好,我们去高伟家抓吧。
  壮牛被公安抓走了,我和刘发这些年的新仇旧恨,也一并拉了清单。现在想起来,我对这件事是负有一定责任的。我与刘发的恩怨直接影响了壮牛的行为。我和刘发的所有事情,包括刘发他爹给我起外号的事,壮牛都知道。我吓唬壮牛让他别打小红,别去招惹刘发的时候,就把这些事情告诉过他。
  据壮牛在公安局交代,他并没有真正强奸小红,只是把小红的衣服扒了,把她按在地下,打她,拧她。壮牛打一下,骂一句,说谁让你爷爷给我爹起外号?谁让你爹和我爹作对?谁让你爹把我绑在大树上?谁让你给我告老师……壮牛骂够了,也打够了,他是用钢笔在小红的大腿上写了一行字:我操你妈刘发。
  壮牛的事,像龙卷风一样,一夜之间弥漫合庄,第二天就刮遍了全村。第三天,刘发的媳妇去找保管,在保管家门口骂了一下午,保管也没敢出来。刘发媳妇说保管太不是人了,他鼓动刘发去报案,说就着黑天把壮牛抓起来,没人知道的。可他倒好,第二天就四处宣扬,现在都传到学校去了,这让我们孩子以后怎么做人啊?
  刘发和我,也最终成了保管的一石二鸟。
  我再也没脸见人了。歌谣里说书记的老婆孩子有出息,可我这叫啥啊?老婆是个跛脚,儿子是个流氓!就在壮牛出事的第四天,我被乡政府解职了。我又成了合庄普通民众中的一员,回家种地了。
  想想,我从一个普通农民出息到村支书,用了整整小半辈子,可从村支书变回到一个农民,前前后后还不到两顿饭的工夫。唉,想我这大半辈子,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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