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孤独(外一篇)

2010-12-29 00:00:00李承祖
十月 2010年4期


  形似废弃的古堡群落,神似天外来客留下的蛛丝马迹。在日出或黄昏的斜阳下驻足荒芜的土林,我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震慑得一头雾水。寂寞、空辽伴随着死一般的沉寂,化作一股感悟的电流传遍我的全身,任凭思绪来回穿越时空隧道,我尽情享受悄悄袭来的、难以言状的孤独带来的平静与快乐。
  土林看似遥远,其实并不难到达,从昆明沿高速公路向大理方向前行二百来公里,往北一拐,再沿一条平坦的盘山公路行驶大约两小时,就进入无尽岁月的沧桑剥蚀红土地后形成的土林地界了。
  土林难见绿色,满眼尽是凝固的沙土,一道道突起的土梁横亘群山之间。逶迤出许多奇形怪状的红色屏障。翻越土梁或穿行于土山夹峙的小道之问,但见无数土柱、土笋和土峰拔地而起,给人以远离尘世、迷失于旷野之感。这里空气洁净,天高云淡,高耸的土峰映衬在湛蓝的天幕下,被亚热带的日光照射出橘红色的光芒,尽显怪异和离奇,视野所及之处,宛若张艺谋的暖色调大片直奔眼底,呈现出令人眩晕的视觉冲击力。
  由于地处无风的盆地,周围植被稀少,土林气候干燥而又炎热,早出午歇、傍晚再度出游,是寻幽探险的最佳方式。当然,对于“好摄之徒”来说,早晚的阳光拥抱金色土峰时,最容易诞生出光影独特的封面照片,因此,无须宣传,也用不着夸张,悄悄流传于世的摄影作品,使元谋土林成了公认的摄影家天堂。招游的商家琢磨出一句广告词,宣称只要来到土林,“任何一个拥有照相机的人都是摄影家”。的确,对于没有到过元谋的人来说,这话似乎并不夸张。
  久久凝视着形态诡谲的古堡似的造型地貌,我仿佛置身于黄土高原的荒凉腹地,又似陷入被遗弃的古埃及迷宫群落,抑或又来到了破败的古罗马斗兽场……思绪在想象的空间徘徊,再徘徊。恍惚中,科幻大片中外星人生存的怪异空间突现眼前,刹那间我仿佛又降临到了遥远星体的一片大漠荒野之上,思绪变得一片空白。联想到这一带曾是170万年前元谋猿人生活的地方,出土过大量古猿和猛兽的化石,苍茫、荒芜中隐藏的神秘感更加令人挥之不去!啊,那奇特、神秘的感受真是美妙至极!
  对着壮美的土峰群落,我举起照相机向侧逆光的方向聚焦,准备拍摄一张光影和色彩反差强烈的照片,忽然,清晰的镜头里升腾起一团灰色的云雾,一队马帮踩着褐色的沙地闯入了我的取景框。马帮缓慢地、艰难地前行,扬起阵阵尘土四处飘散,由浓渐淡,在夕阳下形成一道漫天挥舞的淡红色烟幕,使空空荡荡的、死一般沉寂的土林蓦然呈现出了些许生机。这是生命的旅程,寂寞的旅程,也是希冀的旅程。目送着远去的马帮,我不禁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寂寞和孤独。
  15岁那年,由于家境贫寒,我放弃报考高中的念头,进了一家半工半读性质的中等专业学校就读,一周上学,一周劳动,以换取学校提供的“免费”伙食。学校地处昆明北郊,离我家大约6公里远,我住学校集体宿舍,每周回家一次,因为没有车钱,往返都是步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离家在外居住,虽然我家住的“一丘田6号”小院土墙斑驳、瓦片缺损、阴冷潮湿,楼板在行走时总是吱吱作响,但每当我周末回家,一脚跨进那个烟熏火燎、破旧不堪的小院,总是感到无限的温暖,而返校的时候,心中又悄悄潜出一股淡淡的酸楚。那时返校的6公里路显得特别漫长,独自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前行,我的心中布满了铅一般的愁云。想到母亲失业后,父亲一人挑起了抚养我们姐弟四人的重担,我的学业又不尽人意,前途一片迷惘,悒悒独行的我,一如行进在土林荒原中的马帮,备感寂寞、忧伤而无助。那时,15岁的我总是心怀一丝朦胧的、遥不可及的期待,期待着有一天奇迹从天而降,从此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我们老家原在滇西北山区的剑川县,世世代代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苦生活,为了改变命运,少年的父亲在亲友帮助下,带着干粮、盘缠和几双草鞋,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半个月,来到省城昆明求学。经过刻苦攻读,父亲于20世纪30年代从云南陆军讲武堂内的一所航校毕业,成为中国的第一代航空专业技术人员。抗战爆发后,父亲奔走于南方的各个机场,为抗击日本侵略者提供空中运输服务,日本投降后,父亲成了昆明机场航站的一名高级管理人员。
  我们姐弟四人从小就接受父母的爱国主义教育,母亲给我们讲述最多的,是日本飞机轰炸昆明机场和湖南芷江机场的事,父母和姐姐九死一生,多次从血肉横飞的人群中逃离,又重返机场驻地,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姐姐就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声中降生的。对于父亲的功劳,父母从来都缄口不提,我们姐弟仅仅知道,为了帮助满目疮痍的新中国建设,父亲在国民党溃败台湾时,非但没有听从别人的劝说带领全家到台湾或香港定居,而且扣留了昆明机场的所有飞机,把机场移交给了新政权。
  然而没过几年,父亲就被视为信不过的人淘汰出了民航系统。转业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母亲做了几年炊事员,后来就失业了。我们姐弟慢慢长大入学,家庭的开支一天天大起来,日子过得越来越艰辛。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父亲让我放学后到工地找他,我来到工地时,看见父亲正在徒手搬运墙角石,锉刀般粗糙的双手被磨出了血泡,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水。父亲一抬头看见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从一个破书包里拿出两双帆布手套,慈祥地对我说,工地今天发新手套了,给你吧,拿到旧货店可以换一块钱,快过年了,就当给你的压岁钱吧,拿去买一点好吃的东西。接过父亲没舍得用的手套,看着他被磨出了血痕的双手,我的心一阵阵收紧,强忍了半天,酸楚的泪水还是啪嗒啪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在那段身穿补丁衣裤、终年半饥半饱的日子里,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游泳、打篮球和看球赛,似乎游泳和篮球成了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一次,我和我哥在滇池里游泳,长期压抑的情绪在清澈见底的水中得到释放,我们一时兴起,竟游到了湖中心几公里处,待到游回岸边时,两人刚走上沙滩就双双栽倒在地,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我们骨瘦如柴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了忘乎所以的体力透支了。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要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步行10多公里返回市区的家中。还有一次,我在学校打篮球时不慎摔倒,脑袋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当我昏迷了十来分钟苏醒后,只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校医对我说。脑外伤要慢慢恢复,回去以后你一定要注意营养,最好吃一点红糖煮鸡蛋。
  “你正在发育,营养不良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的!”大夫无助地看着我,怜爱地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只想哭,因为那时我们家连油盐柴米的钱都凑不齐,哪吃得起红糖煮鸡蛋啊!
  拖着眩晕的身体,我一步一挪踏上了回家的路程。那天的路特别漫长、遥远,每走一步都是一次煎熬,我走啊走,实在支撑不住时,就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等眩晕轻微一点,再继续蹒跚上路。当我路过一个杂货店,看到玻璃罐中装了满满一罐红糖时,双腿怎么也挪不动了,看着光泽透亮的红糖,强忍着饥饿和眩晕的折磨,辛酸的泪花刹那间迷蒙了我的双眼。
  就这样,我在那条6公里长的路上孤独地走了3年。这期间,我学会了洗衣被、打补丁、干零工,学会了一年四季不花一分零用钱,也学会了一次次把辛酸的眼泪往肚里咽。后来我才知道,从那时开始,我从一个活泼、自信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忧郁、自卑的男孩,总是避开热闹的场合,独自一人偷偷感悟孤独,感悟不公的人生。这是过早的生活重压赐予我的早熟。也是在那个时期,我不知不觉迷恋上了情调忧郁的普希金抒情诗,把当时能找到的所有普希金作品和俄国文学作品看了个遍。面对世事的艰辛,我总是用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来安慰和激励自己——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
  尽管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直到如今,这首由查良铮先生翻译的诗我还能倒背如流。令人欣慰的是,后来,痴迷俄国文学作品让我得到了回报: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靠阅读普希金培养的文学兴趣考上了大学,并以一篇《普希金抒情诗的忧郁情调》的论文,获得了云南省大学生学术论文比赛一等奖。大学毕业后,我当上了国家通讯社的记者,从此闯荡天下,广交朋友,永远告别了孤独和寂寞……
  模糊的视线重又清晰,我从遥远的回忆中醒来,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心和愉悦。马帮已远去,尘埃烟消云散,一缕阳光照进了土林的沟壑和我坦荡的心胸,令我浑身充满了融融暖意。放眼四望,天边彩霞辉映,地上群峰争雄,土林在落日的辉煌中呈现出一种捉摸不透的超凡、孤傲与神秘。我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土梁上,沐浴着大地金晖,眺望着无限风光,任凭思绪在酸甜苦辣锤炼的至高境界中徜徉,徜徉。我深深知道,过去的孤独是一种痛苦,一种折磨,一种历练;现在的孤独是一种幸福,一种享受,一种洗礼。看白云流霞悠悠,想天地瞬息万变,土林依旧荒凉,我心已充满绿荫。
  我爱土林,因为它神秘莫测,变化无穷,壮美无比,更因为它远离扰攘的尘世,至今保留着行将消逝的荒漠、苍凉与寂静。在我眼里,土林不仅仅是自然界的一个阶段,也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一个不能忘却、值得回味的阶段。在当今这个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时代,钢筋水泥遗忘了四合院。鲍翅燕窝遗忘了小米菜,裘皮锦缎遗忘了蓝布褂,车流滚滚遗忘了放牛娃,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能遗忘历史,遗忘父辈,遗忘祖宗。土林活灵活现为我展示了历史的一个断层,犹如思绪为我展示逝去的人生一般,令我沉思,令我清醒,令我感奋,令我茅塞顿开。在宇宙面前,人类是渺小的;在灾难面前,人们是脆弱的;在纷繁的尘世面前,人是微不足道的。诚实应对生活,淡看功名富贵,珍惜平凡人生,爱对妻儿老小,其实就拥有了一切。
  我去过两次土林,仍嫌远远不够,我一定还要第三次、第四次去土林。是的,土林无与伦比的独特景致,不断诱惑着我的梦想,让我反复想象,下一次到土林,也许我会遇上雨过天晴的绝佳天气,看到太阳穿透云雾,把一束束五彩斑斓的金箭射向土林群峰的景象。在日出或日落时分,我要贪婪地享受大自然赐予我的瞬间神奇,在绮丽的天光地影变幻中,在孤独的守望中,抓拍到一张能够倾诉我独特情感的土林唯美照片。
  心静是美妙的,暂时的孤独也是美妙的,寂静的土林能带给我想象的一切快乐。此刻,只要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幅巨大的暖色画面:一轮火红的太阳从红色土林的群峰间喷薄而出,灿烂的光辉洒遍寰宇,也照亮了我的心胸。我想,对于一个钟情于大自然和苦尽甘来的旅者来说,这种回忆和期待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没有人打扰,也不可能让人分享,此刻。我尽情享受孤独。
  西藏,你神秘得令我费解
  
  世界上没有去过的地方很多,但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
  冰岛、马尔代夫、科罗拉多、马赛马拉……那些充满诱惑力的旅游目的地无论多么遥远,但只要咬咬牙,攒足钞票就能成行。
  秘境西藏则不一样,高原缺氧首先是拦路虎,阻止了许多人朝思暮想的脚步。有人做了半辈子进藏梦,然而当他备足行装,怀揣梦想,兴奋异常地刚一飞抵拉萨,就因身体严重不适被送往医院打针吸氧。于是,隔着车窗玻璃匆匆看了一眼日思梦盼的布达拉官,手持便携式氧气筒的不速之客只有无奈地登上返程的飞机,永远告别了天路迂回的世界屋脊,告别了神奇的西藏。他们认识了红景天、高原安和氧气的作用,却再也领略不了西藏的壮美与神秘,享受不到雪域高原洁净的空气和伸手可触的蓝天白云带来的美好心境。
  我去了,尽管我曾经在冬季的青海湖边和深秋的川西稻城遭遇过两次高原缺氧的危险,但我还是抱着死了也心甘的决心登上从成都飞往西藏林芝的航班。不去西藏我肯定会患上心病,永远不爽。很久很久了,有一个朋友的话一直在刺激我,他说,看过西藏的风景,再看任何地方都不会激动了。他是“天堂”杭州的人,我相信他那平静的口吻中流露的真言。
  一脚踏上西藏的土地,天堂客的话被证实了。
  那个若隐若现的白色精灵到底是雪山,还是天外来客?站在海拔5000米的山口仰望南迦巴瓦雪峰的时候,我激动得几乎快窒息了!那简直不像是一座雪山,而是高耸在蓝色天际的白色金字塔。
  太高了,高得超乎想象,高得心生敬畏,高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一座由泥土、沙石、溪流、植物和冰雪构成的实实在在的山峰。此刻,我站在世界屋脊之上,看喜马拉雅群山青雾缭绕,群山之巅是变幻无穷的白云,云端忽然升起一座白色的雪峰,在金色夕阳的余晖中熠熠发光,变幻着梦幻般的轮廓,高高的尖顶直插遥远的蓝色天穹……那一刻,如果不是山风吹得寒意袭身、脸颊刺疼,我肯定以为那是一种幻觉,以为是一个巨大的天外来客,或是一个魔力无限的精灵,降临到了神秘的天地之间。
  遥望云雾缭绕的蓝色天宇,凝视银光闪闪的南迦巴瓦雪峰耸立于喜马拉雅之巅,有如欣赏一位身披银装的巨人勇士,昂首挺胸傲视群雄,向四野放射着征服一切的光芒。我赞叹,地球是如此美丽,世界是如此神奇,而此刻的人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得无足轻重,除了梦幻般的想象力神游在云里雾里外,平时锻造锤炼、蕴蓄聚集、顿悟升华起来的意志力、征服欲和所有人性的光辉,似乎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丧失殆尽了。
  痴迷地观望之间,雪峰忽然又变成了一位身披婚纱、俊俏妩媚的待嫁新娘,温柔羞怯而仪态万方,容光焕发得让人心生醉意,仿佛一部童话向你奔来,一个故事在蓝天上讲述,所有声音都在说,远处的白色巨人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公主,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美人,是一切社交场合毋庸置疑的主题,是人文风景举世无双的亮色。总之,她的美丽和高傲让人敬畏有加,甚至让你想对她顶礼膜拜。
  漫天飞舞的树叶挡住了视线,山风像冰片贴在脸上,耳朵如同被无数的小针扎了一把,幻觉终于消失了。我知道。遥远的前方那个美丽无比的白色隆起物的确是雪山——世界屋脊西藏的雪山,我日思梦盼的雪山。与风云和星河做伴,它藏匿于天界、神界,任天翻地覆,看日月恒辉,享万物相拥,雪山啊雪山,你已永远潜入我的心中!
  神思飞扬之际,耀眼的雪峰不知不觉由银色变为金色,忽地又变成褐色、紫色……然后转瞬从灿烂的蓝色天际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至高无上的天神光顾人间、探视凡民后,浩然转身离去,藏到了无人知晓的天宫秘境。
  最后一抹夕阳沉落到了喜马拉雅群山深处,胭脂色的天穹逐渐失去了诱人的光辉,树欲静,云聚散,雾升腾,生机勃勃的世界屋脊变得寂静无声,唯有远行的车灯向山弯树林投下浓雾笼罩的光柱。车灯照射处,但见山路边竖立着一个醒目的广告牌,上书:“南迦巴瓦:世界上最美的雪山!”我相信,这句话绝对没有夸张。
  后来,在前往拉萨的曲折山路上,在沿青藏公路奔赴藏北牧场的旅途中,无数雪山像白色的战马向我浩浩荡荡奔驰而来,令我始终处在亢奋之中。我用变焦镜头忘情地、痴迷地、疯狂地把它们收入屏幕,储存在数码卡和记忆的脑海深处。我吃惊,在西藏的5天时间,天天观赏雪山,竟然没有感到一丝审美疲劳;整日奔波在海拔四五千米的缺氧地带,我却奇迹般地躲过了高山反应的危险。雪山,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运气。
  然而运气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为了征服海拔8093米的安纳布尔纳峰,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的130多名探险者试图登临位于尼泊尔北部、喜马拉雅中段的这座神奇雪峰,结果有53人不幸命丧途中,永远深埋在美丽的冰雪之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更多的人把登临这座“杀人峰”作为一生的梦想和追求,做好了献身蓝色冰雪世界的准备,踏着殉葬者曾经开辟但顷刻又被冰雪覆盖的死亡之路,继续向安纳布尔纳峰发起了新的登顶冲击。
  蔚蓝的天空下,冰雪泛着蓝光,只有到过喜马拉雅的人才知道,圣洁的雪山在太阳的照射下是蓝色的,幽幽的蓝色,美丽极了。宇宙的蓝光被冰雪接纳,融入冰雪的躯体和灵魂,它向人们透视着纯洁、坚贞和旷古的永恒,它是一种失去了的精神或境界的象征。我相信,那些痴迷的、勇敢无畏的攀登者并不都是为了科学前去冒险,有一种高尚的、纯洁无瑕的、超凡脱俗的精神在召唤着他们。
  圣洁的雪山,令无数游人钦慕向往,让无数英雄豪杰止步折腰。为了一睹它的雄姿,领略它的壮美,探究它的奥秘,一批批旅游者携带氧气和抗缺氧药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秘境西藏,拥向云雾飘渺的茫茫雪山;一队队攀登者前赴后继,踏着摇摇欲坠的冰面向至高无上的珠穆朗玛、希夏邦马、干城章嘉峰、南迦巴瓦峰发起接力似的攀援挑战,任凭狂风肆虐、冰石滚落、雪崩突起,他们一次次越过坠落深渊的恐怖,怀揣各色不同国度的小旗,为遥远的亲人留下最后的嘱咐,抱着一个超度世俗的、不可思议的伟大信念,义无反顾地投向了神秘莫测、纯洁无瑕、人迹罕至的雪海冰原。
  这就是雪山不可思议、无法抗拒的魅力。高高的雪山,渺远的雪山,浩荡的雪山,美丽无比的雪山,千呼万唤难出来的雪山,人类现实和梦幻中不可或缺的雪山。
  当南极的冰川不断萎缩,太平洋的海水缓缓升高;当北极的冰面发出破碎的爆裂之声,北极熊挪动笨重的身躯在水中挣扎,苦苦寻找救命的栖息之地;当喜马拉雅群峰的雪线不知不觉向上攀升、再攀升,贡嘎雪山、玉龙雪山上的冰川年复一年在消融;当日照金山的神奇景观越来越难寻觅,蓝色的地球,你还会如此多娇吗?
  站在高高的世界屋脊上,任凭思绪与变幻莫测的风云交织混杂,一直处在幸福与激动中的我不免有些伤感起来。
  小伙子穿一身老式对襟衣,手拉牦牛缰绳往前走,不时深情地回首看一眼春风满面的新娘;身披洁白婚纱的新娘骑在牦牛背上,用一种无限期待的眼光眺望着远方。远方是深蓝色的纳木错湖水和连绵起伏的雪山,一群候鸟扑腾着翅膀从水面掠过,溅起了一串晶莹透亮的水花,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炫目的斑斓色彩。
  内地人的结婚照选择到纳木错拍摄,与其说是别出心裁,不如说是追求心灵的回归。1900多平方公里的西藏第一大湖纳木错是一道举世无双的风景线,壮美的天造奇景与超凡脱俗的人文图画完美结合,把蒙古语称之为腾格里海的天湖演绎成了美丽神圣、纯洁无瑕的化身。
  湖水蓝蓝,白云悠悠,雪山绵绵,空气洁净得使天穹变成了一块透明的调色板,视线中的所有物体都还原了自然、纯真的本色,遥远的海之尽头,山与水的分界线如同用巨型尺子丈量着描画过一样地笔直,乍一看,震撼中的你还以为是电脑里加工出来的一幅精美动漫图画,从另一个世界蓦然飘到了眼前,让你怦然心动,叹为观止。
  藏语把湖称为“错”,纳木错即纳木湖。此刻我立于湖边,心醉神迷地遥望四周。看一座座雪山在蓝玻璃似的湖水尽头起舞,柔软的白云像堆积的棉花挂在天边,或像马尾一样甩到空中。扫来扫去,平坦的草地好似一块块巨型地毯向四野铺展,在阳光下不断变幻着色块,珍珠般的沙粒从金色沙滩上缓缓弥漫到湖心……赏心悦目的沉醉,把世俗的一切奢望和烦恼忘却得一干二净。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无须想,只有静静地陶醉、释怀和彻底放松,抑或可以叫发呆。这种发呆绝不同于往事如烟的发呆,而是被蓝色星球缔造的美丽深深感动的发呆。我只反复听到一句赞美词——太美了、太美了!湖边的游人全都无一例外地流露出这句赞叹,絮叨而不累赘,平庸却很贴切,仿佛除了这个简单的词汇,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赞美的替代品,一切华丽的语言到这里统统变得多余或掺杂了造作的成分,全都变得苍白无力。于是脱口而出,我也由衷地赞叹:太美了,纳木错!
  美能征服一切,左右一切,统治一切。在纳木错,4718米高的美丽天湖不但统治着人们的思维和嘴巴,也统治着人们的眼睛、表情、脚步、心脏、汽车轮子和照相机。云流动,风静止,影如梦,透明的光影世界,唤醒了休眠的童心,点亮了冰清玉洁的灵魂。
  陶醉在湖泊、忘情于湖泊、感动在湖泊,其实在西藏,还要说感知、认知也在湖泊。以前以为湖泊都是灰蓝色的,或者是灰绿色的,到了西藏才知道湖泊是深蓝色的,比远洋时的大海和雨后的天空还要蓝,就像从油画颜料里直接挤出的那种深蓝,没有经过任何调色,只是任凭你想象,有一只无形的巨手铺天盖地把它涂抹在地球上,展示在银河中。
  西藏还有绿色的湖泊。是的,透明的绿,翡翠般的绿,绿得让你看上一眼,就由表及里感觉得出湖水的甘甜,直想马上掬一捧送入口中,让它溢满口腔,沁入心扉,或是跳进湖里享受一下湖水对肌肤的抚摸和滋润,总之,所有生命力的彰显和感知似乎都能够从这片灵动的绿色中找到答案。太神奇了,这无须任何夸张,藏东工布江达县境内的巴松错就是如此迷人的一个绿色之湖。
  进藏前,我曾经在脑海里描画过一幅西藏美景的理想画面:雪山、湖泊、森林、草地……“所有这些高原美景的要素,能否在西藏找到一个集中展示的地方?”我好奇地问一位跑遍了西藏的新闻记者。他沉思了片刻后说:“有,巴松错。”,
  果然,我见到的巴松错与我调动一切审美经历在脑海中勾画出的理想精神家园相差无几:远离喧哗的宁静,曲曲弯弯的小路从草甸穿过,野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郁郁葱葱的森林环绕着明镜似的湖泊。森林之上是白雪皑皑的群峰,雄鹰展翅在山腰翱翔。这时,面对蓝天白云做一下深呼吸,自由自在地放飞美好心情,沁人心脾的感觉就像久旱的土地一朝迎来雨露甘霖,幸福的体验如同电流般畅快地传遍全身每一个细胞。没错,巴松错就是西藏风光的化身,是詹姆斯-希尔顿描画的世外桃源,是安徒生童话里的美妙世界,是无数人向往已久、追寻已久的香格里拉。
  要说没有想到的,就是巴松错的水。雪流与山泉汇合,苍翠的森林与如黛青山的辉映,造就了巴松错26平方公里流动的翡翠。那绿,绿得晶莹剔透,绿得养眼舒心,一眼就能看穿七八米的水体,水中的鱼儿、水草就像微距摄影作品里的物体那样清晰可辨,使我联想起玉器商店里透明的佩件,只要你把那佩件捧在手上,就会爱不释手,再大的价钱也想买下。然而佩件只能装饰一个女人,巴松错却可以装饰整个世界。所以我寻思,能到巴松错享受如此绮丽的美景真是一种奢侈,比爱美的女人奢侈一千倍。
  不过,巴松错的绿色之美并不是我的独特发现,结束西藏之旅回来查阅资料时我才得知,这个伟大而朴实的发现首先要归功于喜马拉雅山民,巴松错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绿色的水”。据我观察,巴松错的绿与湖泊周围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有关,洁净、透明的湖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环绕巴松错的高山上苍翠碧绿的光影收入明镜,天造了这个海拔3600多米的如诗如梦湖泊。如果用汉语为它取一个名字,我想应该把它叫做“翡翠湖”更为贴切一些。
  西藏的湖泊是宁静的湖、透明的湖、纯洁无瑕的湖,如今,在人类居住密集区的一片片水乡泽国纷纷被污流侵蚀后,这些美丽的湖泊已成了我们这个蓝色星球最后的风景。走近她,感受她的神奇与超脱,渺远与深邃,多情与温柔,我仿佛捡回了童年的梦,寻觅到了一处静谧的、甜美的心灵港湾,一如外出奋斗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游子,歇息在劳累人生旅途中一处理想的、无比幸福的驿站。
  一台尼康I)300数码相机,一个80至200的镜头,想把布达拉宫的雄伟壮丽一览无余。起初我相信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深秋慷慨地赐予了西藏高原金色的阳光和洁净如洗的蓝天白云。然而在拉萨待了三天。跑遍了布达拉宫周边的理想之地。两次清晨,两次黄昏,我却始终没有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最后只有放弃作罢,留下了注定是永久的遗憾。直到现在,一口气爬上六层楼寻找拍摄角度时的心跳,似乎还在拍打我的前胸,伴随着狼狈的气喘吁吁。
  其实,当我把拍到的照片展示给同伴看时,得到的评价全都是褒奖或鼓励。“真漂亮!”“好雄伟啊!”“不虚此行!”……不过,面对赞誉之声,我的心头却弥漫着驱之不散的缺憾。在我看来,无论照片的角度再独特,光影再讲究,画面仍然缺乏冲击力,它与拉萨玛布日山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所释放的威严和神秘感相比,始终存在一种心理视觉上的差距。想来想去,这大概是布达拉宫的震慑力影响了我的审美评判,对,心理上的审美评判。震慑力是拍不出来的,你绝对拍不出来,甚至用口和笔也描述不出来。
  殿宇的外观如此,殿宇内部的神秘你就更拍不出来了——当然,进入布达拉宫是禁止拍照的。佛的至高无上你能拍出来吗?殿宇的空灵感你能拍出来吗?虔诚信徒超度自己的心思你能拍出来吗?不能,打死也不可能。
  117米高的宫殿建在3700多米的世界屋脊之上,比动画片中诸神出没的古堡夸张得多。布达拉是什么?是普陀罗,梵语的音译,观世音神居的舟岛,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听到经堂里“南无部部帝喇”之类富有音响共振的诵经词飘飘欲仙,就足以在云里雾里穿行一阵子了。东南西北还未分清,闻者又被1300多年前的一段千里姻缘故事点击到大脑搜索的关键词,神游起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下榻的寝宫。山下有文成公主亲手种下的柳树吗?都说那些古老的柳树就是“公主柳”。每一株都是文成公主的化身。
  一束耀眼的白光透过厚重的窗棂照进殿堂。在佛像、宝莲、经幡、唐卡、藏毯、贝叶经及宝瓶之类的物体上反射出幽幽的光亮,把一个个游客弄得晕晕乎乎。更有3721公斤黄金和上万颗珠宝构成的五世达赖灵塔香雾缭绕,连同明清皇帝封赐历世达赖喇嘛的金印、金书、玉册、珐琅、工艺珍玩等传世宝物,不由分说把你拖入史书与科幻小说编织的网状迷宫,想找到出口都难。
  超现实的画面有如决堤的洪水席卷而来:一个旅游团队在小黄旗的带领下,吵吵嚷嚷登上了布达拉宫的石梯,就像秋天打谷场周围偷食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乱作一团。然而当他们一脚踏进大殿高高的门槛,叽喳声立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肃穆中的一片沉寂,偷食的麻雀个个“鸦雀无声”,只有移动的脚步和衣裙发出寒率的声响。没有人提醒他们禁止喧哗,也没有人让他们收敛笑脸,但他们无一例外变得表情严肃、眼神专注,连咳嗽都要尽量压低声音。一个年轻的母亲虔诚地跪到蒲团上拜佛,她那六七岁的男孩也乖乖地模仿着她,跪到另一个小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什么,叩首的神态和母亲一模一样。
  宗教的力量有多大无法丈量,但我知道,进入西藏佛教殿堂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佛。但无论你信与不信,不管你是男是女,也无须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到了殿堂你都要变得老老实实,虔诚无限,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化作一个声音悄悄在说:洪福也许在等待着你,但你若轻举妄动,一定会粉身碎骨!
  大昭寺门前,挤满了磕长头的男女信徒,不知是因为活佛转世的“金瓶掣签”仪式历来在这里举行,还是文成公主从大唐长安带到吐蕃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在殿堂里向他们发出召唤。只见他们双手合十,虔诚地吟诵着听不清的六字真言,轮番匍匐在地叩首祈求,然后起身继续双手合十,再次匍匐下地,周而复始轮回着同样艰难的动作。信徒身边堆放着过夜的行李,据说磕一次长头需要持续好几个月,他们风餐露宿,无怨无悔,把身体和灵魂一并交给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个主宰,以今生的痛苦换取来世的幸运。
  强烈的阳光下,橘黄色的袈裟在拉萨街头晃动,勾勒出另一道独特的风景。哲蚌寺里,年轻的僧侣手捧时尚的手机,像凡人一样玩着短信拇指游戏;色拉寺门前,两名僧侣骑上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一溜烟消失在马路尽头。
  山外的雪域荒原大风呼啸,一个个信徒沿着崎岖的山路磕着长头,艰难地向拉萨一步步靠近。有人经过数月匍匐前行,幸运地抵达了心中的圣地;有人经不住天寒地冻和病痛的折磨,抱憾永远长眠于朝圣的冰雪荒原,在期盼与无奈中了却了超度的心愿。神秘的西藏,你令我费解。
  大昭寺的金顶在夕阳下闪耀着金光,八廓街的人流顺时针涌动着,藏民手中的转经筒也顺时针不停地转啊转,嗡嗡声回荡在老武藏房周围。仿佛这条迂回的转经路具有一股看不见的强烈磁场,磁石般吸引着朝圣者的心,拉动着他们的意志和灵魂。远远地,我似乎听到一首藏族歌谣从天外飘来,若隐若现的声音凄婉、颤抖而迷离:
  黑色的大地我用身体量过,
  白色的云彩我用手指数过,
  陡峭的山崖我像梯子一样攀过,
  平坦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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