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彬死前的样子很惨。他头肿得变了形,眼睛变成两条细缝,小腿也肿了,有大腿那么粗。家里的女人们轮流给他揉腿。没有用,没有用。他还是疼,太疼了。
恍惚的时候,白芷彬嘶嘶啦啦地说:
凤雯,不要叫绿乔来。
女儿们听到“绿乔”这个名字,都转眼看母亲,母亲凤雯像什么也没听见,推门出去了。
肯定是个女的。白如飞说。
应该让这个女人来,爸其实想见她。白如冰说。
白夕月哭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夕月以前一直不了解这个给了她们生命的男人,她不知道两个妹妹怎么想,她们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家里,也许会有不同,但或许她们也只是更加习惯父亲在家里的沉默而已。直到他病倒,在白夕月眼里白芷彬总冷冷的,不说话,白夕月从老家回来上学,见他就是这个严肃的样子,白夕月那时总以为是自己惹他不高兴。记忆中很多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抽烟,唯有在阳光中修剪石榴树的时候,他的神情是喜悦的,甚至有一次他对站在一旁看着的白夕月说:这石榴是生你那年种下的,十几年啦。白夕月被他的喜悦感染,感受着树影婆娑下的阳光,心里有一种浅浅的幸福。
白夕月知道,对于死,父亲其实早有准备。
白芷彬第一次犯心脏病还年轻,五十岁不到。病情稳定出院回家的那个半夜,白芷彬起床,把绿乔写给他的信都烧了。
那夜,白夕月也没有睡实,她站在厨房门外看到静悄悄的火光映着父亲的脸,白夕月不知道父亲在烧什么。那以后,白夕月听父亲对来看望的同事说,“得了这个病,也好。至少,死的方式肯定是痛快的,我喜欢短痛。”
白夕月哭是因为癌症让死变成了钝刀子,在父亲生命中滞留了太长时间。
而听到“绿乔”这个名字,白夕月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虽然她并不了解这个叫“绿乔”的女人,就像她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很多年前,母亲有一次说:“你别觉得你爸好似的,他那人可硬了,硬邦邦的,真像块石头。”其实白夕月那个时候和母亲一样觉得父亲硬,像是一块石头。这种认识一直持续到白夕月上大学一年级的那个寒假。在一个飘雪的午后,父亲递到她手中一个堇色的手表,小巧可人。“刚给你买的。”父亲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白夕月也是像现在这样说不出话来,父亲口鼻处呼出微弱的白色哈气,他一身寒气,脸冻得红红的。其实白夕月并没有说过她需要一块表,更不要说是这么美的手表。白夕月接过手表,握在手心里,内心深处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他可能是爱我的。”
所以,父亲提到“绿乔”这个女人,白夕月并不吃惊。
白夕月认识一个画家,他曾经说:“我相信任何时代,人心都是肉长的。”白夕月觉得他说得特别好。
入秋之后第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白夕月梦到她去看绿乔,绿乔来火车站接她,火车站旁边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的笼子,透过铁丝网围栏,白夕月看到十几个兔子模样的白色生物,有成年人那样高,都很瘦,面目不清,在滋滋冒油的巨大的铁板上缓慢地翻滚,关节处已经皮开肉绽、筋骨外露,周围没有一丝声响。绿乔却看不见这样的景象,她昂然走在前面,白夕月胃里面翻搅着,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她看见有一个“兔子”站立在铁板的边缘,默然不动,他的身体还是完整的,只是两只长耳朵无力地垂落下来。白夕月使劲看他的脸,空无一物,全然是白色。
白夕月猛地醒了,风在窗外号叫,她一下子想到父亲,觉得他要死了。昨天只有白夕月和母亲在的时候,父亲轻声地说:“看来我们这些人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一连两天白夕月都觉得心悸,她告诉自己梦里的“兔子”可能还是自己呢,谁又不是在煎熬着。白夕月不愿这个梦和父亲有任何联系,但她总禁不住这么想,总觉得那个默默站立的“兔子”是父亲。为转移思绪,白夕月问自己她怎么会梦到“绿乔”这个她素未谋面的女人呢?她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女人?
很久以后,白夕月真的见到绿乔了,发现绿乔和梦里的人不一样,她虽然一点儿都不昂然。但也不像白夕月以为的那么多愁善感。绿乔对白夕月说:“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白芷彬这个硬汉无法如愿死得痛快。”
绿乔还说,刚知道他得病了那会儿,一想到他就要死了,就撕心裂肺的,时间久了也不觉得疼了。只是,越来越不敢给白芷彬打电话,或发短信,总担心那边接听的人不再是他。
白夕月理解这种担心,初夏的时候白芷彬看上去还好好的,不像有病的样子,但你知道癌症在他身体里急速扩展着疆域,你知道这样平静的时光很快就要消失。
初夏,是石榴花纷纷飘落的时节,指甲盖大小的花瓣随风飘着,它们太轻了,要飘很久才能降落,慢慢地,石板地上会铺上一层薄薄的洋红。阳光是暖的,只是还有些懒,下午院子里就冷清了,地上的金色淡了。
那时白芷彬已经放弃了治疗回家,他常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
白夕月长久地陪着他,白夕月觉得这些日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他们过去三十多年加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大部分时候他们不说话,心平气和地看着石榴花飘落,有的落在头发上。他们也不去抖。有时候白芷彬思绪不知道跑到哪儿了,他会忽然没头没尾就说起来:
你原来睡的那个“席梦思”床可不能丢,那是老罗从外国使馆花一百块钱买来送我的。
老罗?
对,老罗,我的朋友。大资本家的儿子,可不是一般大的大资本家的儿子,前门那儿多少宅子都是他家的。他原来在乐团工作,吹黑管的,“四人帮”的时候给抓起来关了几年监狱,出来后谁还敢要他啊,无业游民,靠着抄家剩下的家底儿过活。
那个床是他给你的?
对。他认识人多,什么人都有,那个大使要回国就把家具处理了。那时候谁家有“席梦思”啊,都是硬板床。
他为什么给你呢?
我是他朋友啊,他那个情妇跟他闹,把他的钱扔到火里烧了,一万块钱,那时候了得吗,一万块钱,就给烧了。还有乾隆年间的碗,四个,都给砸了。老罗让我去劝架。我去了,一看根本就不是回事儿,那个女的和她前夫一个住楼下,一个住楼上,两人根本就是没断,我劝老罗赶快收手,我就说那个女的根本就是糟蹋你的钱和东西,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妇看上的都是他的钱。
他很有钱?
落实政策退了他家好多房子,沈阳那套几千块钱就让他给卖了,那么远哪有办法打理啊。他老母亲信佛,她有—个纯金的小金佛,我告诉他跟谁也不要说什么金不金的,免得被人家骗,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妇哪个不想骗他。
他也够能折腾的。
可不是,胡折腾,他觉得“四人帮”那会儿受了太多罪,亏得慌,后来好了,都想捞回来,一辈子当八辈子活。
白夕月陪父亲沉默了很久,她以为父亲睡了,不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我们这些人,赶的是什么时代啊!
白夕月帮他把毯子盖好,父亲接着说:
我劝他找个正经人过日子。
他听你的吗?
也许是听我的了。谁知道啊,反正后来找了个大姑娘结婚了,是个售货员,特别听他的,比他小二十岁,总算没把那点儿家底都折腾光,挺感谢我的,送我张“席梦思”。
在这样一些只言片语中白夕月开始一点点儿对父亲有所了解,她觉得未免晚了,太晚了。
那段时间白夕月只要有空就回家,有时候带着儿子李小宝,看见李小宝,白芷彬最高兴了,这时候他总会说:
看着家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就拿去。
白夕月看着家里新近添置的玉器摆件,她听母亲说父亲近来变成了购物狂,居然有一次钱带的不够,跑回家急火火地跟她借钱(他们俩钱从来都是分着的),母亲说他瞎花钱买假古董,白芷彬说她:“你懂什么?总得给孩子们留点什么”。
看着父亲眼巴巴等他们娘俩挑选,白夕月心里发酸,她说:
我想要你们结婚时买的那个面盆,陶瓷的,盆底有大团的牡丹花,我一直特别喜欢。还在吗?
在。在。凤雯快去找来给孩子。
李小宝和姥姥一起把面盆翻了出来,白夕月摸着盆底的团花,真是年深月久的好颜色,白夕月对李小宝说:
你知道吗,这个盆在咱们家已经有四十多年。
啊,那么长时间了。是我出生以前买的呀。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那是一个午后的暖阳天,石榴花几乎已经落光了,树的颜色不再灿烂,但也素净得喜人,白芷彬笑着眯起眼睛看,花落之后花肚子渐渐大起来,慢慢要长成石榴了。
多好看啊。
姥爷,什么多好看啊?
这石榴树,还有阳光。
李小宝看了看,忽然兴奋地告诉白芷彬:
姥爷,我在我们学校也看见过一个特别好看的,就是阳光从树叶中间晒过来,像一万年前一样,特别好看。我是在开学典礼上看到的。
一万年前的阳光啊,真好。白芷彬说。
得到了赞同,李小宝高兴地跑开玩去了。
白夕月觉得惊奇,为这个不到七岁的小男孩的观察力和敏感而惊叹,用孩子眼光看世界真好啊。白夕月觉得很幸福,这时候她听见白芷彬小声说:
真希望我能活到石榴熟的时候。
白夕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使劲揪住白芷彬的袖口。
没事儿。我没事儿。
白芷彬安慰她说。
很多年前白芷彬身体还好,他说,我死以后骨灰就撒在西海,我不要墓碑,什么都不要。
后来真的病了,这样的话就再没听他说起。
你们这辈子只要别遇上什么战乱、饥荒就是好的。白芷彬对白夕月说。
这样的话,白夕月记得以前就听他说起过,那时她已经快高中毕业了,那晚他喝了酒,话比平时多些,他对白夕月说:“你这一辈子也不要指望什么大富大贵,人的一生不遇到战争、饥荒天灾就好,平平安安的就是好啊。”白夕月还年轻得很,哪里会就这样甘心呢,但父亲说话的样子让她不由得不住地点头。白芷彬看她点头,不信任似的摇摇头,他可能在想这孩子能真懂什么呀。
如今这样的话听来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她安静地听着。
我这辈子算是什么都赶上了,要不是我在部队,是干部,每个月有那么一斤黄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你奶奶他们也早饿死了。那时候死了多少人啊!
父亲不再说了。
母亲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最后终于留下来听。
你原来怎么想去当兵呢?
那是想去吗?是饿啊。那年我十五岁,老家里发大水,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冲走了,我一个人在家里,你奶奶抱着你小姑姑到一个亲戚家避难去了。我正是饭量太大的时候,饿得不行了,就决定当兵去,托人带信儿给你奶奶,嘿嘿,她就颠着小脚跑回来了。她哭着死活不让我去。我说要饿死了,不如去当兵,你别哭,哭也没用。第二天我就跟着队伍走了,为了当兵还虚报了年龄。
看你那个妈,真狠心,自己倒有地儿吃饭了,把你一个人扔在家了。怎么做得出来呢?
母亲说。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
你懂什么,我那么大了,能去别人家吗?她走了,不是能多省下几口嘛。
反正我做不出那样的事。你们家的人做的事儿,哼。
母亲低声嘟囔着。
给我说说你当兵时候的事儿吧,才十五岁,很不容易吧。
白夕月说。
我们被带到了北京,部队驻扎在万寿路一带,那时万寿路荒得很,一眼看不到边儿,全是坟头,一个土堆接一个土堆。我们村里一块出来的都比我大几岁,一看心就凉了,他们跑来和我说:咱跑吧。我说:跑什么?往哪跑?大伙就没主意了。我说,再看看。就这样,就在部队干下来了。填表登记的时候,家庭成分一栏我自己填上贫农,我老乡看了还说:你家都有5间房了,咋是贫农?我说房是我爷爷家的,我们没分家呢。再说,这大水一冲,都啥样了?他们也不吱声了,我后来知道他们都给自己填了中农。唉!太教条主义了。他们几个后来都上了朝鲜战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就我没去,因为我是贫农。
你爸就是这么个人,主意最正,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谁都不商量。
母亲说。
有什么可商量的,好多事儿是没得选的。
怎么没得选,你那会儿说转业就转业,谁逼你了?组织上也没说让你走人。
你不懂,我这个人不适合在部队里,我还是想多念些书。
你是鬼迷心窍。
白夕月知道父亲是在“文革”期间转业的,那时乱得很,大学里都在武斗,他所在的部队到一所著名的大学“支左”(支持革命左派,其实是进驻大学控制乱局),后来父亲竟然要求转业留在那里。
他决定转业,和谁也不商量,转业当月拿回家里的钱就少了好几十,那些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都开始记账了,钱一分一分抠着花。他还说是想留下来念些书,那年头说这样的话,谁信啊?
母亲说完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父亲,直到后来父亲在弥留之际提到“绿乔”的名字,白夕月才理解母亲的深意,绿乔一直就职于这所大学,而此时白夕月只知道父亲是被大学的书迷住的,他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写了一手好字。却没机会好好念书,他说他骨子里就该是个读书人。
“文革”结束那会儿父亲已经是这所大学人事处的处长了,虽然他在“文革”中没有劣迹,但还是被从领导岗位拿下来了,父亲要求去图书馆当了一名普通管理员。多年之后父亲通过考试以对外交流学者身份去国外时,学校里很多人都很吃惊,白夕月知道父亲是多么刻苦,她记得那几年他们家里到处都贴着小纸条,上面写着外语单词,父亲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鬼迷心窍。
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她幽怨地看着父亲。
白夕月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眼神里的复杂含义。
这次也是,跟谁也不商量就出院了。你应该积极配合治疗。
我就不想在医院里,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白夕月非常理解父亲不想把最后的生命丢在医院里的想法,她觉得父亲有权利自己决定。
白夕月你快成心理医生了吧?听妈说,爸跟你还挺有的说的?你是怎么让他这个大石头开口的?自如飞问白夕月。
我就坐在他旁边不说话,待着。
白夕月并不理会自如飞的奚落口气,她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他快死了。自如飞飞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白夕月和白如冰都低下头去不说话。
白如飞不看她们,她忽然慢下来幽幽地说:
所以他才说话。
我想了解他。白夕月说。
他快死了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他是谁。自如冰说。
沉默在三个女儿中间蔓延,她们彼此虽然说不上隔膜,也谈不上是亲密,她们很少分享彼此的感受,即使是父亲迫在眼前的死亡也没能让她们习惯亲密交流。
多听听他说话吧,也算替我们做。白如冰忽然轻声地说,白夕月看着她点点头,姐妹们含泪相望。
我这个人当不了官儿,从年轻时就不行。
白夕月安静等着白芷彬的下文。
那年我去湖北“支左”,我带着第一批人员先去的,那是什么“干校”啊?原来就是一个劳改农场,也没有储备粮,大部队来了之后,几百人的吃饭怎么办啊?我到了那儿就开始抢种粮食和蔬菜,种子还是让你爷爷从老家寄来的。节气不等人啊,后来看着大片粮食蔬菜长起来了,我才松了口气。三个月后上面来人检查,可能有人打了我的小汇报,来视察工作的女领导对我不满意,她说:老白啊,听说你来以后只管种庄稼,不管抓革命。这可不行啊。我不怕她,我给她顶回去了,我说不种庄稼,你让我给几百口人吃什么啊?
白芷彬摇摇头,有些孩子气的得意。
那人家不整你?白夕月说。
可不是,回来就给我汇报了,正好我得了肝炎,回来治病就没再回去,再后来我就转业了,算是逃过了一劫。
停了片刻,白芷彬又说:
我不怕。
白芷彬十五岁就到北京当兵了,他说话早没有什么“中”、“俺”这些河南词儿了,但腔调还在。河南话的精髓是在调上,它不似普通话那样说起来四平八稳,河南话像豫剧一样,腔调曲折,重音、轻声分明得很,长腔绵远,短音急促。白夕月听到父亲说“我不怕”三个字重音是在“我”上,调子平平的,他读成一声,而非三声,音儿拉得很长,有力,像抛出去的飞刀。“不怕”两字短促,啪地击中靶心,利落地收住了刚才的长腔。
白夕月忽然很为白芷彬那句“我不怕”自豪,觉得父亲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直到此刻,白夕月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了解父亲。在长大成人之前的十几年里: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却从不交谈。记忆里,白夕月永远达不到父亲的要求,无论她再努力、做得再好,从得不到父亲的表扬,虽然他大多数时候并不表态,他不说什么,但白夕月知道他不满意。小孩子对于大人的情绪是那么敏感,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并在乎亲密的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并尽自己所能去挽救。白夕月觉得父亲总是忽视她做到那95%,而永远在批评那不足的5%。白夕月那时还小,还不明白不必介意,她还不知道其实没有人能够完美无缺。在对于那5%的追求中,白夕月和父亲越来越隔膜。
得承认,长久以来,白夕月内心深处对白芷彬存有怨恨。表面上,白夕月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他没有错,错在我,但内心深处对他那个性别的人缺乏信任。很多事情她现在才想清楚,对于父亲的怨恨影响着她自己的婚姻生活。
比如说,白夕月总忍不住挑剔丈夫、儿子。尤其是丈夫。白夕月感受到李大成“冷漠”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的状态,孤立无援,她受不了他的沉默,如果再赶上是在她刚刚看望父母回来,她往往会歇斯底里发作。
现在想来,白夕月觉得她其实怨恨的是自己的父亲,但她又不能恨父亲,他给了自己生命,于是李大成就成为无辜的替罪羊,他承担了白夕月对于父亲的怨恨。白夕月知道这些一定曾经伤害过李大成,这种伤害很可能还会延续到儿子身上,这一切是白夕月不愿看到的,但却事与愿违。
李大成生气的时候曾经说过白夕月,“你好像挺善良似的,对谁都好,其实是虚伪,是假的。”原来听到这话的时候,白夕月不服气,但此刻她能够心平气和地静下来想一想,同时,随之而来进入白夕月记忆的是她高中时接到的一封信。
高中时,有一个女同学给白夕月写信说她觉得白夕月有用物质换友谊的倾向,白夕月不承认,现在她佩服那位同学的洞察力,真的是旁观者清,她终于承认她做有些事情并非处于自愿和爱,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失去亲密关系,失去别人的友爱,害怕别人的评判。这些害怕是在父亲严肃和沉默的目光注视下逐年形成的,根深蒂固。如果这是虚伪,那就是吧。
这一切都与父亲有关,理清这些对自夕月来说很重要。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白夕月无法选择,父亲所给予她的都流在她的血液里,留在她的生命中了。
应该说,白夕月在长大成人之后才开始自己的精神成长的,她原以为她是凭着自己,摸索着前进,但现在她才明白其实她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勇气。而且,让白夕月欣慰的是这种勇气悄然延续到李小宝身上。比如到海洋馆看鱼,看见有人把海星拿出池子,李小宝会毫不犹豫地对那人说:“海星不能拿出水面,它会死的。”李小宝这样的勇气和白芷彬一脉相承。
2009年的夏天对于白夕月来说非常绵长,又非常短暂。白夕月心里很清楚,白芷彬的生命完全进入了最后的乐章,表面上他们都静如止水。
白夕月看到白芷彬正平静地与逼近的死神对视,她忍不住问他:
你怕吗?
有点儿。
白芷彬小声回答,白夕月觉得他真是老了。但勇气还在。
但也没那么可怕,就像你在院子里看书,天色渐暗,书上的字越来越模糊,慢慢地你就看不见了。这是自然的事情。只是,我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
白夕月默默地陪着他,默默地流泪。
白芷彬也满眼泪水。
后来他拍拍白夕月说:
不怕。不怕。
白芷彬停了一会儿,转而又说:
我不怕。
盛夏的时候,有一天酒后,白芷彬情绪很好。他的思绪漂游到早先的岁月,他讲起了“文革”初期的事儿来。
那年白夕月刚刚出生,还没有被送回老家,他们还住在南长街,父亲说起那个叫小小的小姑娘,这天他破例喝了些红酒,酒后微醺,他的话也就多起来:
我特别喜欢那小姑娘,人家就是有志气,家里人都被抓起来了,就她自己一个人,她就那样,每天背个大书包,沿着街边走着,上学放学,不言不语。人家就是好好学习,学习特别好,后来自己考了一六一中学。多不容易啊!就一个老阿姨跟着,怕她挨打,每天跟在她后面,管什么用啊?那么老了。那些男孩子特别讨厌,拿石头砸她,砸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我就不怕,我就要管,那天中午正好让我给赶上了,我骑个自行车回家,快到家门口了,看见他们那么多人打她一个人,老阿姨也不在,在也没用。我跳下车冲他们喊,他们一下子就跑开了。我就不怕,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罪?我就不相信。
父亲说得很慢,每句话之间,间隔很长,说到最后他一副疾恶如仇的表情,但很快又不好意思地窃笑了一下。
我穿着军装,那帮孩子大概怕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旁边,她忽然插话说:
你就不怕别人看见给你告了?多紧张啊,那会儿!
我不怕。
白芷彬停了一下,脸上呈现出酒后微醺的舒展,竟有一丝羞涩的光芒一闪而过。
不过那会儿是中午,街上没一个人。
他又补充道。
母亲看着父亲,表情复杂:
也没听你说过?
跟你说干什么?你革命左派,心里也放不下个事儿,没人看着自己也会跑去汇报。哎,傻瓜。
我是忠于党。谁像你,老右。
白夕月听的时候并不知道父亲没讲出故事的后半段,他帮着小姑娘赶走了欺负她的男孩子以后所发生的事情,父亲没有讲。或许他也已经忘记了。而白夕月贝Ⅱ要等到父亲去世之后才有机会知道全部真相。这是后话。
白夕月有时想,父亲这个倔强的农民的儿子底子里竟有几分善感的细腻,倒是母亲作为旗人的女儿,却革命得有些歇斯底里。但好在她内心软弱,或是被老白同志的大男子主义镇着,他们平安度过了那个疯狂的年代。
白夕月曾经问起白芷彬和母亲是怎么相识、结婚的,白芷彬说:
现在看起来你妈妈比较主动,我被保送上军校,临走那天“碰上”你妈妈,她说正好从这儿路过,其实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转悠半天了,她送了我手绢,后来我们一直通信,我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
你妈妈很能干,七六年地震那会儿,别人都往楼下跑,就她带着人往楼上跑。
为什么啊?
去抢运药品,她那会儿是药房主任。
她真勇敢。
对。她很要强,业务好,她上药学院的时候学的是拉丁语,那会儿西药都是拉丁文的,后来跟苏联好,西药从苏联进口,她又学俄语,再后来苏联变修了,你妈又改学英文。不容易,她很刻苦。
我有印象,她那会儿一边烧饭,一边还抱着英文书念,我记得她坐在小马扎上念英文的样子。
你妈妈她很要强。
也很强势,你都听她的。白夕月笑着说。
家里的事儿都听她的。
他们都笑了。
这还是在夏天,一切似乎都还和往年没有两样,白夕月还不知道这将是她和父亲之间最后的长谈。
夏末的时候,所有见到白芷彬的人还都为他貌似健康的身体状况惊叹,心里又都为自己疑惑“他怎么还没死呢”而微微自责。继而,以为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他可能已经好了。
然而,没有奇迹。
秋天一点点来了,平静的时光里出现了些许征兆,疼痛悄然袭来,开始还可以忍受,紧随之后的是剧烈的疼痛,来得突然而猛烈,不管不顾。伴随着身体的变形,疼痛一阵强过一阵,让人强烈想死,又强烈地想活。
白芷彬受尽折磨,杜冷丁也没有用,深入骨髓的疼无药可救。那一刻,白芷彬变成了绝望的困兽。母亲把所有尖利的物品都收走了,而白夕月却在心里企求,让他死吧,让他得到安宁,死神你来吧,带他走,不要让他再受折磨。
人都被吓坏了,死神却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终于,死神降临了,它平静而冷漠地掩盖了生命的痛苦。折磨消失了,好像从未发生过似的,白芷彬像睡去一样,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活着的人其实已经近乎麻木了,也哭,也喊,但心没有知觉,忙着应付后事,无暇顾及内心的感受。
母亲失声痛哭,母亲说她没想到最后的时刻来得这么快,父亲最后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就走了。她反复说:
老白啊,你应该让我走在你前面。
然而她又说:
我真是累啊,老白病了这些日子,我真是累极了,再熬下去,我真是要死到他前头了。
大家都尽力安慰她,劝说中自己也好受了许多。
只有当一个亲近的人死在了你的生活里,死亡才变得真实起来。以前再说谁死了,你都不可能有切身的感受,生活可以依然照旧。
直到这一天,父亲死了,白夕月感觉像是自己死过一遍一样。
白夕月最担心的还是这件事对李小宝的影响。
李小宝最早是从故事中知道了死亡,那时他快两岁了,有一天,他跑来问白夕月:
妈妈,你会死吗?
会的。人都会死的。
那天晚上李小宝独自缩到了床角。
你干吗呢?白夕月问他,他依然趴在那儿,埋着头不动:
我在哭呢。
为什么呀?
白夕月把他抱在怀里。
妈妈,我不要你死。
李小宝哭着说。
白夕月哄他,她记不起自己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关注过“死”这个问题,好像李小宝对此极其敏感。他再大一些的时候,有一次,他让白夕月给他朗读卡尔维诺写的《意大利童话》,他忽然指着封面上卡尔维诺的照片问:
他死了吧?
当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问:
那他为什么还老讲故事呢?他假装死吧?
不。他死了。他写了书,人们读他的书就常会记起他,他好像没有死一样。
李小宝听了马上去拿了笔和本塞给白夕月:
那你也写一本书吧。
好吧,我们写什么呢?
写个故事吧。
写个什么故事呢?你讲吧。
好吧。
李小宝说完就随口编开了故事。
看着白夕月认真记下他瞎编的故事,李小宝满意地笑了,并且问道:
你不会死了吧?
见白夕月不说话,他又平静地说:
人都会死的吧?
对。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陪你长大。一直爱你。
白夕月同样平静地回答他。
你知道我爱你吗?
白夕月又问。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白夕月感到李小宝已经安下心来。那个时候李小宝还小,还不到四岁,容易满足。况且,那时情况不同,那时并没有一个亲人真的死去。
这次大不一样,白夕月很有些担心。但让白夕月奇怪的是,对于姥爷的死,李小宝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痛,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白夕月不知道为什么。
有人无意问到姥爷,李小宝会很直接地说“他死了”。
或许他太小了,或许是死去的这个人并不是每天都参与到他生活中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因此被改变,所以可能在他看来,这样的死亡和书中的人物死亡没什么两样。他自己日渐开阔的生活中有太多新鲜事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在忙着成长。
而对于白夕月来说,父亲的死是慢慢才来的,生死两界,当你想见这个人,想和他说说话,这个时候你才发现真的再也不可能了,这个人和所有附属于他的一切真的彻底消失了。
准确地说,父亲走了之后,白夕月才从形式上和绿乔亲近起来,白夕月承认,其实,她比较喜欢绿乔,从心里比较亲近她。白夕月知道那是不应该的,她应该站在母亲这一边。现在那个男人不在了,一切禁忌就随之消失了。
父亲死后,白夕月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见绿乔,仿佛绿乔是能够抵达父亲的桥梁。
白夕月是要和绿乔一起完成对这个男人的回忆?也许是,也许不是,绿乔并没有告诉白夕月更多的事情,绿乔可能更像是一束光亮,非常柔和的光亮,为白夕月照见了她过去不曾看见和记住的事情。见绿乔,是为了能够听她说起白芷彬。
绿乔告诉白夕月:
他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在“文革”时他曾经两次说“我不怕”,在那样疯狂的年代真不容易。
我知道,我听他说起过,我为他感到骄傲。
我也是因为这个很爱他。
白夕月听绿乔这么说,一股激流穿过胸膛,在他们家里面谁也没有说过“爱”这个字,他们甚至已经不习惯别人说“爱”这个字了。白夕月惊异于绿乔这么自然地表达爱意。白夕月认为,可能正是由此,绿乔所看到的始终是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男人。
白夕月忽然想起来路上遇到的那个出租车司机,这个联想似乎很不相干,但白夕月却愿意跟绿乔说说这个偶遇。
白夕月碰上的这个出租车司机看上去非常朴实,甚至有点儿笨嘴拙舌的。但白夕月刚上车没—会儿,就听见那个出租车司机叹气,他随后说出的话更是让白夕月惊异,他说:
人啊,那个什么运,也就几年。
你说什么运?
白夕月已经猜到大概了,但不相信,这个素昧平生的司机会跟自己感叹这样的事情。
就是和女的好什么的。
桃花运。
这个人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有桃花运的人。白夕月对他心生好奇。
就算是吧。司机不好意思地承认。
司机说起刚才追着给他打电话的女人:
是我相好的。俺们俩小时候就好,俺们家嫌她家穷,生不同意,给我娶了别人。她性子烈,还是把自己给了我,在她结婚前,先给了我。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白夕月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广播里主持人正在欢欣鼓舞地采访秧歌队的大妈:
走过主席台时您心里怎么想的?
心里觉得特别自豪,觉得反映出中国人民的豪迈精神。
都多大岁数了,还豪迈精神呢,你说要是个小年轻儿这么说也不怨他,您说您都老太太了,吃不饱穿不暖长大的,还说这话。
司机突然大声说,说完叹了一口气。
白夕月跟绿乔说起这个司机的种种,绿乔说:
其实每个人都需要爱,需要真实,只是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
白夕月听完半天没说话,在内心体味着绿乔的表达,她一眼就看出绿乔是一个独特的人。白夕月很想知道父亲在绿乔面前是怎样的,一定不像在家里那样沉默寡言吧。显然,绿乔不想说,她可能更愿意把记忆留给自己,好像说了记忆就会消失了似的。
她们长久地沉默着。后来是绿乔先开口说话:
你妈妈在老白病了之后往我家打过一个电话。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别扭着,我跟谁也没说。
凤雯把电话打到了绿乔家,是绿乔丈夫接的,绿乔那天鬼使神差地提前回家,刚进门就听见她丈夫举着电话说:
你等一下,她正好回来了,你直接跟她说吧。
谁呀?绿乔一边脱大衣一边问。
白芷彬爱人。丈夫耳朵没有离开电话听筒,他对着电话说:
不用我转告了,她已经回家了。
他将话筒递给了绿乔。
喂。
我是凤雯。不好意思啊,冒昧打电话给你,我从白芷彬的电话本找到你的电话,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关于白芷彬的病情我们都瞒着他呢,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他,我求求你了。
他不知道他是癌症?
他知道,但不知道那么严重,他和你通了电话就要自己去跟医生沟通病情,我们一直都瞒着他呢,白芷彬是个好人啊,不能让他知道,他已经够痛苦的了!我求求你了!
我非常难过,知道他得了这病。我只是说建议他跟医生好好沟通治疗方案,我不知道他的病那么重,这可够难为你的,老白说他这一病可辛苦你了,又跑医院又担惊受怕的。
是啊。凤雯说着痛哭起来。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尽管跟我说,你有我的手机号吗?我告诉你。
我有。哦,刚才没打通,我才打你家里。
刚才可能是因为在电梯。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你自己也多保重。
放下电话,绿乔坐了半天没说话,丈夫在她旁边陪着,过了—会儿,他轻声说:
他病得很重吧?咱们去看看他。
好吧,要趁他还好时看。
白夕月没想到原来在此之前她是有机会见到绿乔的,她不知道绿乔是否真的看望过父亲,她没有问。
绿乔又说:
对这个电话,我内心深处其实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绿乔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是小事一桩,现在说出来给你听了,就没什么了。
白夕月没有想到绿乔会这么坦率地告诉自己这件“小事”,对于绿乔以及母亲彼此内心微妙的感受,白夕月多多少少是能够有所理解的。
谢谢你信任我。
白夕月说,她还说她能够理解。
白夕月在绿乔家看到一本红色皮面的《圣经》,非常旧了,被翻阅过无数次的样子。
你信教吗?
白夕月问绿乔。
不是那种上教堂的信。我相信基督受难的精神,基督不是救世主,他只是知道人生是苦的,然后在受苦中爱。我是这么想的。
在受苦中爱?
对。在受苦中满怀爱意。
绿乔的声音平静又有力量,白夕月恍惚觉得,前面绿乔说“他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我也是因为这个很爱他”里面的爱与此处所说的“爱”是一样的含义,一样不含世俗的意义,一样散发着暖人的光芒。
人要爱,这是生命的意义和力量所在。受苦但是爱着,不是自欺欺人,是要活下去,在荒漠中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怀着全部的爱。
白夕月听着,在这个问题上白夕月觉得自己几乎没有能力与绿乔对话。在白夕月过去三十多年的生命中,她从没有被任何宗教怀抱过,她的精神世界从未真正找到过归依,所以基督受难精神对她来讲仅是这么一个词汇。白夕月家族中唯一信教的人是大舅妈,大舅妈所在的村子有一个村民集资建立的小教堂,大舅妈说自从她每天去教堂以后,她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白夕月听的时候只觉得惊奇和羡慕,虽然大舅妈没有说出任何“大词”。
白夕月无语,她们对于宗教的话题似乎无法再深入下去,白夕月觉得绿乔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
绿乔转而谈起自己近来正在研读的一篇小说,白夕月没有听说过,这篇叫《第三者》的小说,作者是博尔赫斯。绿乔告诉白夕月小说的大意,作者平静地讲了一个骇人的故事,两个兄弟爱上了一个女人,但他们却把她卖到妓院,后来还是不行,就合伙把她杀死了。 书里有这样的话。
绿乔找出书来读给白夕月听:
生活在这个贫困市郊村庄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说女人除了供他泄欲和差遣外还有别的什么用处。然而,他们俩都已爱上了那个女人,这在某种意义上说使他们感到羞隗。
这样的小说真是令白夕月震惊,仔细想来博尔赫斯写出了生活深处的事实,白夕月她没有在绿乔面前表达自己的理解,她没有想到那些文字竟能离自己那么近,长驱直人,抵达心底。
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到现在,在大都市,那种,爱,都是使人羞愧的。风流韵事或是都市言情什么的,都不会那么可耻。是的,可耻。人们让你觉得,爱,是一件可耻的事。需要把她卖到妓院去,就像那对兄弟做的那样,他们自觉地做这件事,把那个女人卖进妓院。但这种不光彩的解决办法终于失败。爱还在那儿,他们必须把她杀死。杀死,并忘掉。
但还是没有用,爱,长在心里。故事的结尾。兄弟俩几乎哭着拥抱在一起。博尔赫斯说,现在是另外一种力量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一个不幸殉难的女人和极力要将她遗忘的共同愿望。
对话几乎变成了绿乔的独白,围着这个古怪的小说,有些白夕月不能完全懂。白夕月觉得绿乔是想说自己,于是她只静心听着,不敢多说一句,唯恐打扰了绿乔的思绪。
爱在生活中那么根深蒂固,你砍了又砍它还是永无休止地长出来,这个盲人作家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那晚,绿乔和白夕月说了很多话,以一种奇特方式,别人在一起是不那么说话的。白夕月觉得很迷人。
绿乔最后对白夕月说:
你有慈悲心,这是幸福。
绿乔看着白夕月的眼睛说:
你真是年轻,可能你还不知道这是幸福。你懂,所以能够心怀慈悲,这是福。
绿乔给白夕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绿乔说起的那个小说的情景也一直在白夕月心头盘旋,她忍不住找来一读,小说很短,却有深意,白夕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再次让她觉得这个小说讲出了生活的真实,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事情是这样的:
李大成跟白夕月闹离婚时曾经说过他不爱那个“第三者”,他爱的是白夕月。李大成离家出走又再次回家后,有一次,白夕月在电脑中发现一段录音,李大成给这段录音起的文件名是“资料”,白夕月打开文件听见的是一个略带江南口音的女孩的声音,她称李大成“李老师”,白夕月知道自己不该听,但她忍不住,一直听下去,白夕月被“江南女孩儿”对李大成的一往情深所感动。
白夕月有一种找到“江南女孩儿”的冲动。白夕月通过查号台问到女孩儿所在化工学校的电话,打过去是个上海口音的老男人接的,很热情:
她出国了。她又干了什么坏事儿?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她呀曾经破坏过人家家庭,这次是不是又是……
迟疑了一会儿,老头儿转而说:
你和她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
哦,朋友啊,那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没等白夕月说话,老男人挂断了电话。
抓起电话之前白夕月并不清楚自己找到这个江南女孩到底要说什么,电话接通后白夕月想告诉那个女孩儿,她白夕月不做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她愿意和李大成离婚。但是女孩儿却出国了。
想起那个接电话的老头儿被戏弄和失望的样子,白夕月就想笑,由于老头儿这个人物的存在,白夕月越发觉得自己和“江南女孩儿”站在了一边。
在一个闲暇的中午,白夕月翻阅着一本杂志,她享受着窗外阳光的温暖,她根本没有想到,由此她有可能拼凑出1969年那个中午发生的事情的全貌。那个中午,年轻军人自芷彬轰走欺负小姑娘小小的男孩子,他说他不怕被连累、被批斗,他没有说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他忘了。在白芷彬离开人世之后的此刻,白夕月看到杂志上的这篇小小的回忆文章,由此白夕月知道了那天中午后来发生的事情。
在这篇文章中当年的小姑娘小小说,赶跑那些男孩子的解放军叔叔帽子上的红五角星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鼓励和安慰。她哭得很厉害,以致那位年轻的解放军叔叔蹲下身来,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安慰她,隔着泪眼,她看到了他帽子上的红五角星。
那个1969年的中午再次来到了白夕月眼前,那一刻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她正躺在她们身后院子的平房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白夕月用手指抚摩那段文字,在心里轻轻地说“这是我爸爸”,泪水漫上来,白夕月像当年的小小一样哭了,她哭是因为她终于发现一个柔情似水的父亲,高大清瘦的他在安慰一个小女孩,白夕月仿佛变成了那个小女孩,那个陌生的小姑娘,她和她是一个人,单纯无助、那么信任地看他,他轻轻地拍着她们的后背,他丝毫没有隐藏眼睛里的关爱和温柔,她们感受到巨大的温暖和支持。
白夕月忽然明白,父亲说起这段往事的那一刻他脸上所呈现的柔光,那一刻,他是回到了他年轻时的中午,他为有一个机会无须遮掩地表达自己的柔情而欣喜继而又羞涩。一定是这样的,白夕月这样告诉自己,她丝毫不顾及一个事实,那个安慰了小小的解放军叔叔可能另有其人。她抚摩着那段很短的文字,让泪水痛快地流淌。
白夕月发现了一个柔软似水的父亲。正如她一直隐隐感觉到的一样,他有一颗非常柔软的内心。
白夕月特别想告诉母亲她的感想和发现她当天带李小宝回家看望母亲。
白夕月试着和母亲交流:
妈,你觉得爸像块石头,我原来也这么想,觉得他严肃不温和,现在我想可能是我们没有表达我们的愿望,总以为他天然就该明白,我从来就不能表现出我需要他的爱,我们彼此害怕、相互躲避。
母亲避开白夕月的眼睛,看着别处,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别以为他和绿乔就好,那是因为他们不用每天在一起,不信让她试试。
母亲把心思放在什么上面的时候真是极度敏感,她肯定知道白夕月见过绿乔了,白夕月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这些都已经成为往事了,老白同志死了,他完全成为她的人了,是她一个人的。
从西海旁边的家看望母亲出来,白夕月和儿子李小宝在岸边的绿荫里慢慢走着。
李小宝忽然停下来指着西海金星闪烁的水面,大声说:
你看。多好看!
是阳光。白夕月说。
它们往我这边流呢。是金色的,亮闪闪的。
我觉得是亮银色。
是金色。
他们俩站着看,白夕月想起白芷彬在阳光下修剪石榴树的情景,那种浅浅的幸福感涌上心头。这时候白夕月听见李小宝满意地轻叹了一口气,说:
咱们走吧。
他转身又开始疯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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