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外

2010-12-29 00:00:00
十月 201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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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套人说哪个女人长得好看,就说,这个女子真袭人。
  宝山元乔家是隆兴长制作干货糕点的第一商号。乔掌柜的媳妇是包头锦义园的大小姐,随当时分号的主管乔掌柜私奔到河套,立足在隆兴长。在锦义园已经学到全盘手艺的乔掌柜在隆兴长开了宝山元商号。乔家在义和桥下择地立铺,前面是铺面后院是老柜。宝山元里有一款特别好吃的点心叫香塌嘴,所以隆兴长的人们管乔掌柜家的叫香媳妇。
  宝山元干货店里的香媳妇真袭人,隆兴长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知道。别人的媳妇长得袭人其实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最多是睡不着觉的时候想一想,碰见了多看上几眼,心扑腾扑腾多跳上几下。看得多了也没有用,据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还害眼病。
  可是大后生刘挨才却害了心病。
  隆兴长的女人都穿着大襟袄,免裆裤,绑着黑腿带。大闺女梳辫子,叫辫绺子。做了媳妇就把两条辫子挽在后脑勺,叫毛圪嘟。民国以后,河套女人的缠足只是应了个名儿。河套平原是著名的西口外,俗称大后套。走西口的“雁行人”逐步定居下来,开荒、开渠、种地、繁殖,娶回女人光生娃还不行,至少要顶只左手在地里受哩。所以实心的后套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就不在脚上,也不在脸上,而是在腰身上。腰粗腿壮腚肥,大手大脚大嗓门儿,在地里像把犁,在炕上像爿磨,弯腰撅腚动弹(干活)时,手在屁股上一摸,结实、温热,像被阳婆晒暖的一块压菜的石头。做熟饭往房顶上一站喊一嗓子,铜锣一样,地头的男人就知道吃饭了。所以后套女人的脚合着规矩也作缠足状,把脚尖裹成一只歪嘴萝卜,塞进笋状的鞋壳子里,也就算是掩耳盗铃地缠足了。可是这样的脚看上去就非常的丑陋,所有的肉都臃到了脚背和脚踝上,腿上再绑了腿带,看上去就更加突兀,说难听话,简直就像牲口的蹄胯,真是丑痛心了。所以见了宝山元香媳妇的脚,一向嘴笨得老棉裤腰似的刘挨才,说了一句灵巧话,他眨巴着一双黑豆眼说,人家香媳妇的脚板子,捏出来的。他把“捏”字拉得很长,像一块糖在嘴里含了好半天。后套有七月中元捏面人的风俗习惯,村里的巧手媳妇用头遍粉捏出花鸟鱼虫,在火上蒸,火小了面就死了,火大了炸花,火候十分重要。出锅后点了红,互相馈赠。谁家的面人捏得好,说明谁家有个巧媳妇。要说香媳妇是头遍粉捏出来的其实不过分,香媳妇的脸白得像剥了皮的蔓菁(似萝卜),她穿着隆兴长人没有见过的改良旗袍和洋袜子,一双自然足小而薄,腕是腕,踝是踝,隔过白洋线袜子,娇小玲珑得如一棵玉白菜。
  香媳妇的人才盖了隆兴长。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逢年过节,隆兴长的人就求她写对联。当时在隆兴长,只有江秀才和香媳妇会写对联,没有对联的人家只好用碗底蘸了猪血扣在红纸上。但一年四季不能总过年也不能总写对联,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天不亮隆兴长的小后生大男人加上半截子老汉就在宝山元前排起了长队。但是谁家能每天吃得起点心呢?于是有人从桥南买了到桥北再贱卖了,就是为了能看一眼香媳妇。
  这一个村子里有上这么一两个袭人闺女或媳妇,男人们就有了活力,男人们有了活力,这个村子就红火起来了。好像自从香媳妇到了隆兴长,这个村子就变大了,风水好了,河套地区的闺女愿意嫁到隆兴长了。嫁过来的女人多了,新房就多了,娃就多了,村子就大了。
  男人们嫌弃老婆的头一句话是,你看人家香媳妇,也不知道学(音xiao)着点。女人们私下就很惆怅,娘肚子里没学现在咋学哩。村东头的锁子媳妇心里很不服气,有一天女人们歇阴凉搓麻绳时,她就说,其实香媳妇也没个甚,前儿黑夜,我给我男人望风,把香媳妇搞了。我男人说啦,香媳妇一点意思都没有,瘦得像一把两股叉,两腿间夹着一把三棱刀,没把我男人的二钱肉刮掉。我每天饱茶六饭侍候他,才长出那几两肉,几次就得刮完了。不信你们看啊,香媳妇的男人病倒了,还不是让她刮净了嘛?所以呀,回了家我男人就把我压在了炕头上,说我才是腊月的猪肉肥墩墩的,我的肉那才叫个香哩。现在呀,我肚子里装上我家老三了,你们信不信,再过十个月炸油糕过满月。女人们一听差不多都愣了,弄不清真假。江秀才的儿媳妇说,你真大方。锁子家的说,这男人要是不惦记别人家的炕头那就不是男人了,他想吃杏核子,你不让他吃他就不停地流含水,他吃了,是苦的,就死心了。江秀才的儿媳妇说,万一香媳妇也装上你男人的娃那咋办?锁子家的瘪着嘴说,那更好,借了她的鸡窝,省下了我的肚皮,多合算的买卖。锁子家说的话没几天就刮遍了隆兴长。可是一个香喷喷的晌午,在香瓜地旁边吃草的锁子家唯一的一头耕牛,口吐白沫,倒地而死,哼都没哼一声。人们就怀疑是挨才干的。
  起早贪黑的男人们渐渐明白了,靠看袭人女人过不了光景,别人家的媳妇再袭人,自己的肚子还是瘪的。于是也就打倒心事,流出来的口水咽肚里去,该搂自己老婆就搂自己老婆,该娶媳妇就娶媳妇,该打光棍还得打光棍。唯有刘挨才猪心实窟窿,叫驴戴了套缨子咋也调不过头来。
  大后生刘挨才自从见了香媳妇,就荒了地里的营生,早上一睁眼脸上还烙着炕席印子就往宝山元跑。香媳妇见了刘挨才总是笑容可掬地说,买点什么?自己吃就买个油锅盔,实惠。给老人吃就买个京点心。给孩子吃就买个糖麻叶。刘挨才紧张得脸通红直搓手。香媳妇就说,哦,忘了带钱了没关系,先拿着吃。说着就往刘挨才手里塞锅盔。香媳妇长着一双没有骨头的手,一触着刘挨才,刘挨才就像被烫着一样嘴里咝咝地吸气,直想屙裤子。香媳妇看着他笑出两排石榴籽般细碎的牙齿。刘挨才揣了锅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把这只锅盔放在寡妇娘的手里。寡妇娘笑得脸上开了老菊花,她说,我守寡守得值啊,我儿子孝顺死我了。可是从此娘喂的两只老母鸡,蛋一脱屁股门儿就不见了。娘说这就怪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来过。挨才说,咋没来呢,黄鼠狼子来了。刘挨才每天到宝山元买锅盔,每天给娘吃,必定引起娘的怀疑。他自己又舍不得吃,于是就藏到山药窖里。终于有一天娘把下蛋的母鸡抱在怀里,刘挨才没辙了。可他也想出了个办法,为什么不做一副货担,当专卖宝山元干货糕点的货郎呢?刘挨才把这个想法对香媳妇一讲,香媳妇说那敢情好,我给你批发价,第一担货给你赊着,你走街串巷地也把我们的字号吆喝吆喝介绍介绍。
  做了货郎担的刘挨才在隆兴长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后套,万般皆下品,除了种地开渠,做别的都不是正路道的营生,尤其是走街串巷做小买卖,是最让人小看的。从东家一个子儿买上到西家两个子儿卖了,东西还是那个东西,凭空渔利,还是熟邻熟户的,真是好意思。后套人是排斥商业的。只有种地开渠,在人们心目中至高无上。从黄河上引水开渠,有水的地方就有地,地有了水,就等于人有了血,种上庄稼,嗖嗖地长,种一颗收一百颗,种一麻袋收一百麻袋,还有比这更光荣更厚实的营生吗?粮食越来越多,人口越来越稠,地也下子儿,人也下子儿,河套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种地要力气,有力气的男人和长得袭人的女人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得天独厚的本钱,说到底算是天生的一种本事。寡妇儿子刘挨才本来是个有本事的好后生,他在家里既当爹又当儿子,他种的地好,挖的渠好,人们说寡妇娘守这个儿子值了。可是好后生刘挨才放下尊贵的锹头和锄头挑起了讨吃扁担,一夜之间名声就馊了。
  远远地看见儿子担着货郎担子收工了,屁股后面还乐颠颠地跟着家里的四眼狗。站在大门口的刘寡妇号啕大哭。在她的眼里,她的儿子刘挨才虎头豹足鼻直嘴方关公再世,隆兴长里头等人才。而货郎担子肩上一放就变得獐头鼠目点头哈腰水裆尿裤的。她也不想想,肩上挑着那么沉的两箩筐东西绕着隆兴长把太阳从东走到西还能器宇轩昂吗?在她眼里,眼斜嘴歪短胳膊少腿儿的才应该当货郎,她的儿子干这个营生,那是狼叼大闺女,糟蹋好东西呀。
  刘挨才从门后的瓮里舀了一瓢水灌进肚里。他脱了裤子圪蹴在水瓮和米瓮之间的空隙里。脱了裤子是怕娘把裤子打烂明天出不了工。圪蹴在两瓮之间,娘打他的屁股时就不会太狠,因为娘怕失手砸了瓮,这样娘解了气,他的屁股也没烂照样出工。刘挨才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工,出工就能见着香媳妇,他卖货时吆喝“香塌嘴香塌嘴”就像是喊着“香媳妇香媳妇”。可是他圪蹴了半天,还没听到娘想打人的动静。四眼狗的爪子搔他的后背,他吸吸鼻子,一股油炝葱花的味道就钻进来,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调过头来,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面放在他的屁股后面。
  刘寡妇知道,她改变不了儿子的主意,就像她当初改变不了死鬼男人的主意一样。
  当年挨才的爷爷给挨才的爹定了亲,想着腊月就过门。在后套,办红事宴一般都在腊月。有一句俗语说,腊月的猪早晚挨一刀,到了腊月,猪肉挺在凉房里等着人吃哩。如果哪一家的老人死在腊月里,人们就说这是个好人可死好了。腊月人闲了,男人女人背起脚板子串门子,只要半夜里下地把门后的水瓮搅拌一下就行了,不然第二天水瓮就冻裂了。可是一开春,挨才爷爷的病就重了。挨才的奶奶死得早,村里的人就劝挨才的爷爷,早一点给挨才爹成亲,一来冲冲喜,二来万一人走了,子女三年守孝,岂不耽搁了亲事?于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刘家办了红事宴。河套人有闹洞房的习惯,河套人有一句俗语说,三天没大小,成亲的三天之内公公也可以耍儿媳妇,大伯子也可以逗弟媳妇,那外姓人就不用说了,闹腾得越离谱越红火,以后的日子越好过,两个新人尤其是新媳妇不能恼,如果恼了那就让人笑话死了。当年的徐老仙也是来闹洞房的,可他没想到挨才爹娶的媳妇这么袭人。刘家才有五亩薄田,离大干渠还远得很。他家有五顷地哩,还在渠跟前,可他的媳妇连挨才娘的脚wjAX7BfbmkwMNDEH8h5ox3NoIxeWEAXHFvChHIDR4M8=后跟都赶不上。耍新媳妇的时候他就往新媳妇身上蹭,不蹭白不蹭。终于到了鸡叫头遍的时候,闹洞房结束了,这是一个规矩。挨才的爹娘谁也不敢看谁,吹了灯就睡下了。天放亮时,挨才爹发现,一个人从房梁上倒吊下来,伸了血红的长舌头舔破了窗户纸。挨才爹失笑了,他今天根本不打算碰新媳妇,因为明天要洗渠口。
  每年开河的时候,隆兴长的人都要洗渠口,每家都得出劳力,不出劳力的人家一年里都不能浇地用水。洗渠口,就是把歇河时澄积在河口上的淤泥挖出去,开河后河水才能畅行无阻。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作,壮劳力提前几天就不能碰女人,肚子里还要吃上些有油水的东西,下河之前要跑上五里地,浑身冒了汗,脱了裤子提了铁锹箩筐跳进裹满冰碴子的泥水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都脱裤子,裤子在淤泥里泡久了就糟了,况且穿着裤子跳进淤泥里裤子沾着腿会更冷,冷进骨髓里。通常这个营生要速战速决,中间不能停歇,肚子里不能空着。大姑娘小媳妇们来送热饭热水,就热塞进男人们的嘴里。女人们习惯了男人们洗渠口,也不在意男人的私处。其实男人们下身裹着泥浆,像穿了另外一层裤子,身上冒着热气,像一只蒸笼,根本看不出啥来。挨才爹是第一次洗渠口,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露出下半身,昨晚又刚入洞房,从大后生变成了大男人,尽管甚也没干,可别人咋知道他没干,他还是有点害羞,在河岸上时就遮遮掩掩不自在。正在这时徐老仙过来说,哎,后生,你的肉东西咋那么小呀,难怪你第一个晚上都不碰新媳妇,是拿不出手吧。挨才爹不知道,洗渠口的男人一遇冷,下身自然就缩进肚子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裆里确实是空的。而徐老仙的下身却挺着,如打鸣的公鸡。原来这徐老仙家里有祖传秘方,上渠口前,他用大烟水把全身泡了,再吃一点大烟膏。这个秘方隆兴长的人也知道,可谁家能用得起哩?挨才爹听了徐老仙的话,羞得赶紧圪蹴下。这下徐老仙更来劲了,他说,你爹等着看了孙子后咽气哩,看你这倒塌样子,要不用我来帮忙,你媳妇的肚子甚时候能鼓起来呀?
  遭受了侮辱的挨才爹在挨才娘身上撒气,他说,你马上给我怀个儿子,一开播肚子就得给我撅起来。他在新媳妇的身上没完没了地折腾。一到天黑挨才的娘就吓得腿肚子抽筋。他在新媳妇身上掘地三尺,搅翻了上下两副人下水。新媳妇只能好言相劝说,细水长流你急甚,这样下去不得把你熬(累)死。挨才爹说,只要有儿子熬死我也不亏。挨才娘说,你死了我咋办?挨才爹说,我死了你乖乖地给我守寡,你敢让我在棺材里当泥头(戴绿帽子),我从墓圪堆里拱出来挑你的后揽筋。天哪,挨才娘发愁了,这日子咋熬出头呀。太阳出来后,挨才爹就靠着墙闭着眼,一天不说一句话。挨才娘说,你不下地也不吃饭你想干甚哩。挨才爹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老骚胡(种羊)丢盹儿,谋事儿着哩。终于有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挨才娘觉得睡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越来越凉越来越沉。他谋的事儿成了,可他人不行了。
  春播前,挨才爹和挨才的爷爷一起死了。九个月后,新寡妇生下了刘挨才。他是一个暮生子,后套人叫“墓地愁”。之后人们就管新媳妇叫刘寡妇。刘寡妇脸一沉说,我是挨才娘,不是刘寡妇。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挨才娘发愁了,儿子和老子一样,都是倔球摁不进夜壶里的货。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她不能逼他,要顺着驴毛捋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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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才娘捉了只猪儿子,双脊梁的,粗蹄笨胯,一看就知道是出肉的货,喂到腊月杀个一二百斤,给儿子办红事宴。她终于下决心要给儿子说亲了。刘挨才二十出了头,前几年七邻八舍的人就开始提亲了,可是挨才娘舍不得。别人说你寡妇养儿还不是为了这一天抱孙子。可是挨才娘盘腿坐在炕沿上,满手擤了鼻涕抹在鞋底子上,说,你们没当过寡妇你们不知道,儿子有了媳妇心里还有娘吗?
  除了怕儿子心里没了娘,挨才娘还有一点顾虑,在隆兴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成了亲的男子每年都要派发洗渠口,没成亲的后生叫生瓜蛋子,生瓜蛋子不能洗渠口,生瓜蛋子要是跳进冰凌碴子的渠口里那一辈子都是生瓜蛋子了。成了亲的男人吸收了女人的精血,肉是实的骨头是瓷的血是热的,没碰过女人的后生是冬天的萝卜糠着呢。她舍不得挨才洗渠口,可是哪有怕洗渠口不给儿子娶媳妇的?
  挨才娘真的要给儿子提亲了,她托了能说会道的媒人,可媒人支吾搪塞说,日本人进了包头城,离大后套不远了,这个时候咋说亲。挨才娘是个聪明人,她搂了一抱柴火,荷包了几个鸡蛋,塞进了媒人的手里,才从媒人的嘴里套出话来。隆兴长有闺女的人家都说不想找个货郎担子的女婿,刘寡妇肯定是正道人家,没听说寡妇门前的是是非非。可他的儿子是个挑货郎担的,不是胳膊腿脚有毛病,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这话挨才娘自然不爱听,儿子是个挑货郎担的一点不假,可刘挨才是不是缺胳膊少腿,是不是个二流子,隆兴长的男女老少长眼睛的哪个看不见。挨才娘跳进菜窖里头,摸出一壶陕坝的二锅头,这是几年前挨才的奶哥捎来的,给挨才办红事宴用的。这真是一壶好烧酒,自从这壶酒放进菜窖里,吃山药烩白菜时还满锅烧酒气。媒人两杯下了肚,就把老底兜出来了。隆兴长的人们说,刘挨才本来是个好后生,可惜得了痴病。这痴病是心上的病,当然非同小可,比起那吃喝嫖赌的毛病还要难治。吃一点喝一点不算个甚,家里有才吃喝哩,没有喝西北风?嫖对于男人来说更不算个甚毛病,哪个马嘴还不伸几个驴槽哩。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嫖客更是薄情寡义,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临到老头一低腰一弯蹲在自己家的炕头上了,脑袋瓜子窝进裤裆里了,让他走他也不走了。赌是个坏毛病,但也有浪子回头的。唯有这痴病像是鬼魂附体,人说了不算鬼说了才算,得上这病你说咋办。
  生性好强的挨才娘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她穿戴齐整,找挨才的奶兄弟。挨才和他吃过一个娘的奶,所以奶哥奶弟地称呼着。奶哥王毛仁虽然只比挨才大半年六个月,但看上去老成得多。原来他当了西山嘴商会的会长,大背头,双眼皮儿,一看是个讲究人儿了。他对挨才娘说,奶娘,你不要害急,西山嘴有一家高姓的主儿,独生闺女可好人才,托媒人去说合说合,实在不行就提我的名字。王毛仁我在西山嘴,洋火头头大小是个圪旦。
  挨才娘来了精神,儿子挨才不瘸不拐不偷不抢,只要说上个好媳妇,灰毛病就改了。她给媒人做了一双实纳底子鞋,手里塞了一个银圆,说,全西山嘴地访,硬硬铮铮地给我说个好媳妇。媒人是个实诚人,知道刘寡妇养儿不容易,赶了二饼子牛车到了西山嘴的老高家。老高家是从民勤走西口来的,独生闺女打春人长得可喜(可爱),做的一手好面食、一手好针线。尽管媒人说刘寡妇的儿子刘挨才是好人里挑出来的。身上的优点一箩筐都装不下,可是从老高家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让后生自己到高家来一趟,是花的是狸瞅摸瞅摸再说。老高家想来,王毛仁打过招呼的,说不定有甚毛病哩,不亲眼看看不放心。
  那个时候河套的风俗是不相亲的,经媒人说合,两家老人点头,就下聘礼,喝酒(订婚),探话(择日),迎娶。刘寡妇思谋,女方提出相亲,她不怕看,我响当当硬邦邦的挨才怕甚哩。相亲的日子定在了立春这一天,俗称打春。高家闺女的名字叫打春,可能打春这天生的,就在打春这一天去。可这相亲就得见面,见面就得有见面礼,这见面礼不同于聘礼,因为相中相不中还未知,礼重了就吃亏了。可生性好强的刘寡妇还是从一只菜坛子里摸出了钱。她买了六尺细白布,用细麻绳均匀地缝出一朵一朵的梅花瓣,打了死结,放进靛蓝洗料里,再提出来晾干。把细麻绳子的死结拆掉,抖开,一块漂亮的蓝底白梅花布就做成了。最后用草酸一泡,不染色不掉色,大闺女穿上这样的花布衫袭人死了。做这件事情最关键的环节是花结子要打得均匀,拆开以后每一朵花都一模一样,像是机器印的。刘寡妇是那样的专注,她挑亮胡油灯,睁大已经昏花的眼睛,像当年给自己做嫁妆那样兴奋。她就是要给高家的人看看,刘挨才有这样的娘,她娃能差到哪儿去?她把花布比画在身上照镜子,她看到了自己的一双长了蓝毛的手,那是在蓝料里浸渍的,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了穿的还要有用的。她择了均匀的高梁秸,用细麻绳缝了两只锅盖,锅盖上连一只针脚都看不见,圆丢丢,厚墩墩,严丝合缝。
  刘挨才不想违背娘的意愿,一大早就引了四眼狗随着媒人背着见面礼去了西山嘴。
  一进高家门,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连锅台子都坐满了人,只是不见闺女本人。刘挨才明白了,这是一出不平等的相亲,只是人家相他他不能相人家,闺女藏在隐蔽的地方看他哩。刘挨才打了照面,照着娘教的,从门后头提了扁担去担水。高家所有的瓮担满了,他就给四邻五舍担。邻居家一看这么好的后生担来了水,以为走错了门,刘挨才说,我是来老高家相亲的,以后要是成了高家的女婿,每天给你们担水。邻居真是羡慕,说,好后生,快歇歇哇不要累坏了。刘挨才说,我是货郎担子,一村的瓮担满了也不累。到晌午吃饭的时候,高家就知道刘挨才原来是个货郎担子了。
  高老婆儿有点不高兴,趴在媒人耳朵上说,你不是说刘寡妇家里有五亩肥地,咋儿子是个货郎担子。
  媒人说,家里有地还做着小买卖,不好吗,你不是跟钱有仇哇。你们就看人哇,看不中最多贴了一顿饭。
  说着话,一盆腌猪肉粉条豆腐细烩菜、一盆白面锅贴子放在铺了油布的炕上。锅贴子是一种面食,把发面贴在烩了菜的锅帮子上,菜熟了锅贴子也熟了,还沾满了菜香,上面那层像蒸得暄腾腾的,下面那层像烤得焦脆脆的。传说当年朱元璋流落民间,老乡就给他做了锅贴子。当了皇帝后,他让御厨给他做一种面食,一边是蒸的一边是烤的。御厨把面蒸了又烤,不对,烤了又蒸还是不对,统统杀头。后来他到民间微服私访,才知道这种面食叫锅贴子。
  老高家的女人舀了一海碗烩菜上面盖了锅贴子双手递在刘挨才手里头。她心里犯嘀咕,这个一表人才、勤快又有眼色的好后生咋是个货郎担子。
  可是在吃饭的中间,老高家的女人看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刘挨才吃锅贴子时,只吃烤的那一边,蒸的那一边就扔给了脚下的四眼狗。第二,他还是个左撇子,用左手拿筷子。左撇子的人一层呢,也不必大惊小怪。可他用左手吃完第一碗之后,第二碗用右手吃,一共左右开弓吃了四碗,糟蹋了半盆锅贴子。
  离开高家之前,高家的人很犹豫,不知给媒人怎么回话。可是刘挨才对高家老两口说,你们二老是好人,可你家闺女我没相中。
  高老婆子一愣说,你连我闺女的影子都没见着,咋就没看上我闺女?
  刘挨才说,你家里要有个好闺女你不可能穿着漏底袜子倒跟鞋。
  原来这高老婆子听媒人说刘寡妇家境好,趁相亲的时候就装穷。她就这么一个可喜闺女,不趁机多要点彩礼,这闺女不就白养了吗?
  刘挨才和媒人离开高家后,高家的老两口发生了争执:
  高老婆子说,他没看上我闺女,我更看不上他,西山嘴谁不知道我高家有个好闺女?
  高老汉说,再让你哭穷。人家看不上咱闺女,这话传出去,你到耗窟窿里头要彩礼去!
  高老婆子说,他给我十牛车彩礼我也不干。甚哈毛病了,吃一半扔一半,沈万三也得吃穷了。
  高老汉说,你懂得个屁,这说明家底子厚实,有财主的命相,连人家的四眼狗都吃得翻肥。
  高老婆子说,财主是细出来的,穷鬼是日(天生)出来的,他这么糟蹋粮食,下一辈子我闺女跟着他当饿死鬼?
  老高说,你愁你自己吧,看你这半辈子裤缝子都没提直过。你看人家刘寡妇,你看人家这锅盖缝的,拆卸了都寻不见针脚。人家这样的娘生出来的儿子能是个败家子?
  老高家的听了这话很生气,当家的连刘寡妇的面都没见过就这么夸人家,真是跟上鬼了。她把漏底袜子倒跟鞋往炉膛里一扔说,我还要给我闺女相亲,最多倒贴上一瓮的腌猪肉。
  这时打春从厢房里出来了,说,要相你们相去,贴上你们的老命我也不管。
  独生闺女一说话,老两口就不敢吱声了。等他们回过味儿来,高老婆儿捶胸顿足。天老爷呀,闺女是看上这个刘家的后生了。高老汉从面瓮旮旯里提起擀面杖,冲着老婆的屁股就捶过去了。他说,你这个妨祖(克)老婆,你还不知道你闺女的脾气?这下子你还得上杆子求人家呢,骡子卖成驴价钱了,还能要个球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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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挨才对香媳妇的好,隆兴长人的理解本来也是善意的,一个大后生稀罕一个小媳妇,这个小媳妇那么袭人,说来也不是多大的一个事情。人们碰见刘挨才也开玩笑说,挨才,你每天往宝山元跑,香媳妇的手你摸过没有。刘挨才嘿嘿地笑着说,那摸过么。大家问怎么摸的。刘挨才就放下货郎担比画着说,她往我手里塞油锅盔我说不要不要,就这样。于是大家就笑弯了腰。大家又问,那你不想娶媳妇了吗?刘挨才搔搔头说,过几年我娘老了,给我娘娶一个。大家又笑弯了腰。
  可是自从乔掌柜的病加重了以后,隆兴长的人开始眼红了。原来这寡妇儿子刘挨才这么有心计,他爹死得早,连他爹的心眼儿都长在他身上了。单等这乔掌柜一闭眼,他又得人又得财还得一个闺女。
  起初人们看不到乔掌柜了,锦绣堂的郎中不停地出人宝山元。香媳妇身上背着孩子在店里,进货点货结账。乔掌柜的病是香媳妇生了一个闺女后开始加重的,先四肢无力,肌肉萎缩,最后就瘫了。从锦绣堂打听来的消息说,这病就是把人给废了,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香媳妇对乔掌柜的感情很深,深到让她一夜之间舍弃了父母走上了不归路。当年香媳妇的失踪搅动了包头城,香媳妇的爹为了遮羞护脸,就做了假象说闺女死了。这一招断了香媳妇回家的路。现在与自己百般恩爱的男人缩成了一个羊羔。她一只胳膊抱着闺女,一只胳膊搂着男人,可她的心没有死。她想再雇佣两个伙计,不能让宝山元倒了。一个晌午,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来到宝山元,她拿着一个2dfe57499ce4f922958464cb0ca6c73a包袱,穿戴齐整。她说,她叫红豆,听说她的母亲改嫁到了隆兴长,她是来找娘的。她会做点心馅子,她想在宝山元边做工边打听她母亲的下落。香媳妇一听她是包头口音,人长得干净,心里喜欢,正好眼下也缺人手,就留下了。交代了店里的规矩,红豆就捋胳膊抹袖子上锅台了。没想到这小女子真能干,有章法,有技巧,馅子做得那个好,简直赶上了店里的掌勺师傅。到了最后一道工序,是锦义园祖传秘方,掌勺师傅“点馅”,她就出去了,到后院抱孩子,洗尿布。可是有一天掌勺师傅突然病了,伙计们等着包馅下炉,香媳妇赶紧给闺女喂奶,侍候男人屎尿,看着就天亮了。她从后院出来刚要进厨房,听得厨房里有动静,她拉开门缝,看到红豆正在锅台上忙活哩,从空气中的味道和红豆的动作,香媳妇看得出来红豆在“点馅”哩。这么说红豆知道宝山元的秘方。香媳妇纳闷儿了。这个红豆到底是哪里来的呢?她进了红豆住的房间,打开她的包袱,里边是一根金条和自己母亲戴过的两只玉镯。香媳妇哇地哭出声来。原来包头的娘日夜想念闺女,听说了闺女的近况后更是心如刀割,于是就派红豆来隆兴长帮她的闺女度过难关。
  香媳妇有了红豆就有了娘家人,她的心一下子滋润了。天一亮她就进了店里,看到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刘挨才,她对着刘挨才绽开水淋淋的笑脸。晚上最后一个看到的也是刘挨才,他给香媳妇摸着黑把家里的店里的水瓮挑满水。挨才看到香媳妇的男人像一只山羊羔蜷在炕头上,眼睛竟然亮晶晶地看着他。有时还提起嘴角想笑一笑,脸上的五官便乱了方位。
  刘挨才给香媳妇家担水没背着隆兴长的任何人。除了担水,隆兴长的人也没看见刘挨才进香媳妇的老柜。人们就说挨才对香媳妇好,可没看见是咋好的。
  刘挨才每天清晨提货天黑了缴钱,风雨无阻,逢年过节卖得好了,晌午也来。可他们很少说话。每天就这么一点事情,不用说话。今天刘挨才迎着香媳妇的笑脸走过去,脚步是那么轻,因为他脚上穿着一双新布鞋。
  挨才是前天在村口碰到西山嘴的脚夫的,他大老远就向挨才招手,挨才以为他要买干货,就颠儿颠儿地凑过去了。脚夫把一双鞋扔进货担里还挤了一下眼睛说,这是打春姑娘捎给你的。说完就走了。挨才放下担子,把扁担搭在货筐上,坐在扁担上把这双鞋拿在手里端详,心还是忽悠起来。这鞋做得真可喜呀,除了底子,鞋面子上找不到针脚,用手拨开看,针脚藏在灯芯绒的沟槽里。那式样全隆兴长都没有,包头的大盛魁未必买得到。没想到打春针线做得这么好,对他挨才这么好,老高家两口子倒塌熄火的,能生下这么心灵手巧的闺女,他离开高家时说的话肯定伤了人家的心了。挨才摔下旧鞋把新鞋蹬在脚上,天老爷,太合适了。和常人不同,挨才的脚左脚比右脚大一点,这可能与他左撇子有关系,每次穿新鞋左边总是有点挤脚,可是这双鞋哪只脚都舒服,又得劲又好看。挨才又把鞋脱下来,底子对着底子一比,天哪,左脚比右脚大半个韭菜叶。这个晚上挨才躺在炕头上心里直嘀咕,这高家的闺女是咋知道他脚大小的。听到娘拉长了呼噜,他又把新鞋套在脚上,藏在被子里。半灯油一尽他就睡着了。鸡叫三遍起了床,喝了酸粥就咸菜,娘催着上工。挨才磨磨蹭蹭的,他想穿上新鞋到宝山元,他想让香媳妇看看穿着新鞋的挨才是个什么样。可他又不想娶人家打春当媳妇,凭甚穿人家的鞋。临出门,他还是趁娘不注意把一双大脚蹬进了灯芯绒鞋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娘还送了你家细花布哩,还有两只锅盖哩。
  今天香媳妇发现刘挨才走路的姿势很拘谨,和平时不一样。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这个后生,发现挨才穿了一双新布鞋,并且这双鞋和隆兴长男人们穿的牛鼻子鞋有点不同,这是一双松紧口灯芯绒鞋。
  香媳妇说,哎呀挨才,你这双鞋好看,是买的哇。
  挨才立刻不自然了,他双脚机械地倒腾了两下,涨红着脸说,是做的。
  做的?你娘眼睛都花了还能做这么好的鞋,让我瞧瞧。说着香媳妇就弯下了腰。
  挨才的脚像扑上去了一窝蜜蜂,他的脑袋嗡嗡地叫起来。
  挨才嗫嚅着说,不是娘做的,是西山嘴……挨才在香媳妇面前藏不住事。
  香媳妇直起腰来说,挨才真是好福气。哪天闲了让我替个鞋样子。
  挨才今儿真快活,他挑着担子上了义和桥,赶紧坐在桥墩上把新鞋脱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他舍不得穿。他光着脚片子啪叽啪叽地走着,嘴里唱起了爬山调:
  山羊绵羊喝水哩
  我和妹妹亲嘴哩
  红莲豆嘴嘴白生生的牙
  海棠花脸蛋蛋亲死哥哥呀
  穿上红鞋圪扭扭走
  早晚你脱不了哥哥的手
  刘挨才正唱在兴头上,迎面走来了温二蛋。
  温二蛋的爹温老蛋是个劁猪骟蛋的,据说他的手艺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他从不强行把牲畜按倒在牲畜的嗥叫声中施以刀工。他先用手深情地抚摸牲畜的皮毛,神情像对待他妻儿一样,再抚慰它们的生殖器,让它们进入沉迷状态,直到牲畜的眼神视他为亲人。为了显示他手艺高超,出刀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牲畜们只轻微地呻唤一声,雄性的东西就没有了。他出东家进西家带着他的儿子温二蛋,温二蛋的手里总是端着一只搪瓷碗。主家的牲口一呻唤,温二蛋就伸出搪瓷碗。就热下肚叫吃红蛋,在主家的锅里开水里一焯,撒了盐消停吃,叫吃白蛋。据说相间着一个红蛋一个白蛋地吃,味道相得益彰,能香塌脑门囟。可能是这牲口下水不好消化,温二蛋从十二岁起就敲寡妇门跳闺女窗。十三岁那一年是温家的一个坎儿,温二蛋糟蹋了村东头一个跑青牛犋(逐水而耕的流动地户)家的一闺女。正是抢收时节,天气热,闺女在家做米凉粉,等收麦的人回来吃。她把米粉放了蒿籽打成糊,用一块镰刀片把滚热的米糊糊在水瓮壁上,一层凉了再糊一层。她听得有人进来了,以为是邻居闻到胡麻油炝蜇门(野韭菜花)的香味定锅(蹭饭)来了。在河套,饭是伙着吃的。闺女一手端着米糊一手拿着镰刀片直起身来,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扔在了地上的一抱柴火上。一个庞然大物向她压过来。闺女怕洒了米糊不敢挣扎也没来得及喊,就在对方揪下裤子的一刹那,她想起了手里的镰刀片。只听对方惨叫一声就在地上打滚儿,后来就没有声息了。闺女把温二蛋拖出门去,她怕别人看到这个场面坏了她的名声。门外的一头驴正在打盹儿,她就用一根绳子把温二蛋和驴拴在一起,给了驴屁股上一擀面杖。驴拖起温二蛋就向村外跑去了。天黑了,温老蛋看到温二蛋从门外爬进来,裤裆里血乎拉碴的,他伸手一摸,空了。一口气没上来,温老蛋就气死了。废物温二蛋吃不上红蛋白蛋了,可他留恋那只搪瓷碗,他在衣裳上缝了个大口袋,装着搪瓷碗,馋了就拿出来闻一闻。村里的人取笑他说,闻碗管甚用呀,闻自己裆里呀。温二蛋是个实心人,坐在地上弯下腰,可是够不着。
  刘挨才看见温二蛋像一只白面口袋挪过来,觍着脸说,货郎担子,你唱得这么高兴,是香媳妇的男人死了吗?
  刘挨才起初没听清他嘴里胡吣个甚,温二蛋就又说了一遍。
  香媳妇,他的臭嘴竟然敢说香媳妇!这狗日的把香媳妇弄脏了。
  刘挨才悠起扁担向他的南瓜脸砸去。温二蛋像一只蛤蟆扑向货筐子,货筐子翻了,他从地上搂起糖麻叶往他的嘴里塞。刘挨才厌恶地冲着他的屁股蛋子踹了几脚,说,你要再敢提香媳妇我就摘了你的下水喂野狗。可温二蛋却抬起了圆盘大脸,双手举起货担子扔到了渠里。他倒腾着阔嘴巴,叽里咕噜地说,你喜欢香媳妇爷也喜欢香媳妇。刘挨才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抬起脚把温二蛋踹下桥去,咕咚一声。温二蛋从齐腰高的水里站起来,嘴里还在倒腾着糖麻叶,说,你打死爷,爷也喜欢香媳妇。
  刘挨才空手进了家门,躺在大炕上,心疼。心疼两筐糖麻叶,心疼货担子,心疼娘,心疼香媳妇。
  娘看着儿子太阳这么高就下了工,她挪着小脚过来摸儿子的头。她看见四眼狗嘴里叼着一双簇新的灯芯绒鞋,倒腾着耍哩。
  哎呀,挨才娘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家做鞋,七仙女下凡了。这七仙女是谁呢?
  
  4
  
  她夹起这双鞋往宝山元走,她要去找香媳妇。
  她找香媳妇说什么呢?香媳妇啊,你对我们家挨才好,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人。挨才给你们家卖干货,你给的价低分量足,这一年下来收入比种地强多了,说不好听的话,卖一年干货能娶一房媳妇了。可是有好闺女的人家都嫌我们挨才是个货郎担子。香媳妇啊,咱们娘俩说话啦,他卖你家的干货不是图挣钱,他是对你心热哩,这个枪崩货和他的死鬼爹一样,是蒙了罩子的驴,一古脑走到黑的,全身一根筋哩。所以,你不能给他好颜色,更不能暖他的心,你看在我这个寡妇的脸面上,把他当成个漏底子烂夜壶,尿也不要尿他行不行?
  挨才娘靠在义和桥上歇了口气,从腋下拿出那双鞋来。这双鞋这么好,她也有点舍不得呀,她的挨才肯定喜欢得心尖子抖哩。但她还是咬咬牙,香媳妇,这双鞋还给你,你给你男人穿吧。
  唉,这样说不行,自己是个寡妇,香媳妇是个活寡,也是个可怜人,本来知道人家男人不能穿鞋了,这么说话太不厚道。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香媳妇啊,我们挨才要打光棍了,人家嫌他是个货郎担子,你看咋办呀?我寡妇养儿没结果,刘家的香火要断了,挨才的死鬼爹要从棺材里拱出来喝我的杂碎哩,你看咋办呀?
  下了义和桥就快到宝山元了。挨才娘看到锦绣堂的钱郎中迎面走来。钱郎中说,挨才娘,心里又害急呢?看你的眼珠子,两只鸡蛋黄哩。不就是挨才小子的事儿么,那么好的后生还怕说不上媳妇?就是冲着你这当婆婆的,也不愁说个媳妇。隆兴长的人就是眼窝子浅,种地是营生,货郎担子就不是营生?非得弯腰撅腚挣出屎来才是正经营生?轻省一点活着就不是正经人?日怪了。一个男人么,活人也就几十年,做营生省点气儿,在女人身上使点劲儿,有甚不好哩,那才叫活人哩,活男人哩。到了累死了是个死,轻快死了也是个死,为甚非要累死哩!这样的男人死了以后躺在棺材里才不屈哩,才舒坦哩。
  钱郎中的话说得有点道理,可是挨才娘不爱听。站着说话不腰疼,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你有手艺哩,你伸出手一号脉银子就往怀里拱,人有病了是不惜财的,你可以轻省的活人。可我们家挨才除了一身的力气和一副实心肠子,甚也没有,二十几岁的人了连个人皮都没摸过,搂着炕皮睡着哩,咋轻省哩,吃稀饭还能屙硬屎吗?
  可钱郎中是个热心人,他对着挨才娘的后背说,你想开点不要害急,守寡难哩。
  守寡,守寡,你又没守过寡,咋知道守寡难哩?人们都说,好像哪一个人统一了他们的口径,一个大闺女能守得住,一个寡妇就守不住。好像女人一旦当了寡妇,就成了贱货,见了别的男人裤带就松了。对于向往男人的寡妇来说,守寡是难的,心里想男人,脸上还得恨男人,这不是左手和右手掰手腕,自己和自己较劲么,能不难吗?可是对于挨才娘,守寡不难。
  拐进宝山元巷子,算卦的徐老仙远远地就叫她,大妹子,过来,气色不错呀,来,老哥给你摇一卦。看见徐老仙,挨才娘皱了眉头,这是个直胡同巷子,她想躲也躲不开。按理说,挨才的爹的死与徐老仙是有点关系的,她应该报复他至少应该恨他,可挨才娘没有,只是厌恶他。从徐老仙的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以后,这徐老仙就要娶她当老婆,她不应。她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男人,就像讨厌一只蛤蟆那样,有说不出的膈应。但她没有恨他,这是因为她没有爱挨才的爹,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她甚至觉得当寡妇才好哩。成亲的一个月里她愁白了头,一个晚上她要在炕上挪好几个地方,怕炕板子夯塌了。挨才爹嘴里的味道,像三伏天的泔水桶,冒着泡地臭,熏得她闭了气。幸亏他死了。不然先死的是她自己。
  她装作有急事的样匆匆往前走,可徐老仙却站在当路,他张开了她最不喜欢的嘴,露出黄豆芽似的一窝烂牙。他说,大妹子,日本人到了包头城,一甩胳膊就到我们隆兴长了,你还守的哪门子寡,谁给你立贞节牌坊哩?
  听说日本人在包头城烧杀掠抢糟蹋女人,照着徐老仙的意思,日本人要来了就不用守寡了,或者日本人来了这辈子的寡就白守了。挨才娘的脸憋红了。
  徐老仙说,你看我们这么大岁数了,该做的事也该做了。你看我做的是来钱的营生,手里倒是有两个钱,可没个女人搂揽,这光棍的松零流了。
  挨才娘会骂人哩,一个多年的寡妇都有过人的功夫。可她今天没工夫吵架,她侧过身子躲开徐老仙向前走了。徐老仙跟在她后面还在说,大妹子,你这是去宝山元么,你咋死心眼呀,那香媳妇的男人是个棺材瓤子,蹬腿是早晚的事儿,你就让挨才好着她。用不了多久挨才娶香媳妇我娶你,我白得儿子挨才白得闺女,多省力气的买卖!
  挨才娘的肺气炸了,她就是个寡妇还让她儿子再娶个寡妇,茅坑里生豆芽,扎下这臭根了吗?她转回身去抬脚就把徐老仙的算卦摊子踢翻了。她说,徐老仙你再敢在我跟前说话,我就废了你的二两筋。你要实在憋得不行,把你嘴里的肥上到我家地里去。
  挨才娘坐在宝山元门口消消气,便看到香媳妇背上背着孩子,怀里抱着男人出来晒太阳。她把她的男人放在一只笸箩里,铺了褥子,这样身子底下通风,不会起褥疮。她靠在男人身边给孩子喂奶,她的男人啊啊地张着嘴像另一个孩子往她的怀里拱。快落山的太阳红彤彤地照在三个人身上,香媳妇怀里的两个人每人叼着她的一只奶头。香媳妇的脸上有一点安详也有一点凄凉,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她在叹气。
  挨才娘的心忽悠地就软了。香媳妇的男人成了香媳妇的孩子了,他像一个婴儿依恋母亲那样依恋她。一个女人,可以舍弃财富,舍弃男人,也可以舍弃爹娘老子,可她能舍弃她的孩子吗?香媳妇的男人变成了香媳妇身上的肉和血,她疼他。唉,香媳妇是个多么好的女人,一般长得袭人的女人轻佻,可香媳妇心地是那么厚实。她家挨才要是能娶上这么好的女人,刘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可是香媳妇再好,以后也是个寡妇,挨才是个出产新(崭新)的大后生,娶个寡妇,即使像香媳妇这样的寡妇,还是有点糟心。挨才看上的是香媳妇这个人,可别人会以为刘家图宝山元的财哩。可话说回来,香媳妇如果不是个寡妇能嫁给挨才吗?再说了,寡妇咋了,自己不就是个寡妇么,谁天生下就想当寡妇哩。寡妇经受过艰难,受过艰难的女人知道疼人。
  挨才娘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徐老仙的摊子,看到徐老仙圪蹴在条凳上,像一只上架的公鸡打盹儿呢。她抬起腿来又一次踢翻了摊子。等徐老仙糊里八涂地从地上爬起来,挨才娘已经走远了。他看着刘寡妇的背影说,这个妨祖圪旦母夜叉,看我哪天把你收拾进炕洞子里去。
  走上义和桥,太阳落山了。挨才娘又拿出布鞋端详着。不知怎么她又想起她的死鬼男人。如果香媳妇的男人在闭眼的时候也不让香媳妇改嫁,那她家挨才不就白等了么?男人就活的几年年轻,人过三十天过午,再耽搁上几年,她家挨才不就白活男人了么?还有,即使是香媳妇和挨才有缘分,他们成亲后也得住到宝山元去,他们不可能撇下那么大的家业住到刘家的两间土坯房里来。住到人家家里就相当于倒插门,女婿可以倒插进人家家门,没听说当婆婆的也能插进人家家门去。那我这个大活人往哪儿搁呀?我刘寡妇守寡就是为了守个儿子,如果儿子成了别人的,我刘寡妇捉了个雀儿没毛了,还图个甚么。刘寡妇从桥柱上站起来,不行,明天再托媒人给挨才提亲,挨才只要娶了媳妇,一挨新媳妇的身子,还记得什么香媳妇臭媳妇。她咬咬牙,把布鞋扔进义和渠里,她要断了挨才对香媳妇的念头。
  鞋子扑通一声落水,便听得挨才甩着大步上了义和桥。远远地他就喊,娘,你看见我的新布鞋了吗?
  挨才娘板着脸说,扔渠里了。
  挨才跺着脚说,这鞋咋惹你了?
  挨才娘说,香媳妇有工夫给你做鞋,我就有工夫扔进义和渠。
  挨才听了娘的话,甩掉衣裳就从桥上跳了下去。
  挨才娘伸长脖子往河里瞅,挨才在河里扎猛子哩。挨才娘伤心了,如果是娘掉下去,儿子都未必这么义无反顾。寡妇养儿伤心哩。不一会儿,挨才手里提着一只鞋伸出头来说,谁给你说这鞋是香媳妇做的,这是西山嘴老高家的闺女捎来的。
  挨才娘纳闷了,老高家不是嫌挨才是个货郎担子么,咋还捎鞋过来?她想问挨才个究竟,可挨才从水里爬上来,穿上衣裳走了,朝宝山元去了,他要给香媳妇挑水哩。
  
  5
  
  挨才从义和渠里捞出一只鞋,揣进怀里急匆匆地进了宝山元。红豆姑娘从柜台上迎过来说,挨才哥,香媳妇让你到后院老柜去,有话跟你说哩。哎,你的货担呢?
  挨才用红豆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汗,低了头去找扁担和水桶。红豆跟过来弯着腰把木桶挂在扁担上,抬起头来看挨才的表情。她说,挨才哥,哪儿不舒坦,跟我说。挨才别过脸去,挑着木桶走了。
  挨才的最后一担水倒进香媳妇门后的水瓮里。平时他倒了水低头就走,从不往炕上看,也不看香媳妇,他不是来看他们的。他只是挑水。有一次他低着头正要出门,听到炕上有人哼了一声。他不得不站定。他看见香媳妇的男人像一只蜗牛蜷缩在炕头上,他的眼睛依然亮,他身上最灵活最健康的部位可能就是眼睛了。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捉住挨才的眼睛,眼光里充满了凄凉和善意。挨才的眼睛像扫过麦芒似的,酸,疼。他手里提着一只木桶,木讷地站着,他可能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活物,任何话都像窗户纸一样的薄。就在挨才想逃离的时候,男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提起他的嘴角,他想给挨才一个笑,这是比哭还伤心的一个笑。他的脸揪扯得有说不出来的丑陋。
  挨才再不忍心看香媳妇的男人,也不忍心看香媳妇,他们脸上的一种东西剪子一样绞他的心。
  可是香媳妇对他有话说。他放下木桶,站在门槛边。香媳妇正在给炕上的男人喂饭,她嘴里说着什么,好像乞求什么,拖着哭腔。可是她的男人闭着嘴闭着眼,动都不动一下。香媳妇放下饭碗,双手捂在脸上,哭。
  香媳妇的男人不想吃饭了。他不想拖累香媳妇了。他想一走了之。不吃饭是他了结生命的唯一途径,他没有别的死的办法了。
  挨才向前一步说,让我来喂他。他想劝劝这个可怜的男人。
  听到挨才的声音男人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神要把挨才勾过来,吸过来,他的整个眼眶盈满了哀求甚至是讨好。等挨才靠近他,他扭曲了整个身体,为的是使劲伸出一只手来。他抓住了挨才的手,他的手凉如坚冰,他想把挨才的手放在香媳妇的手上,可是他气力不支,他把挨才的手往香媳妇的怀里一塞……香媳妇和挨才同时躲闪开来。挨才大红着脸退在后面,香媳妇放声大哭。她用两只手交替着打她的男人,像骨头敲打着骨头,铮铮作响。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着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从包头到隆兴长,路过西山嘴那个脑包,我们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把她的男人拽起来又放下去,几次三番,最后搂进自己的怀里,把头埋在男人的身上,他们同时终止了哭声。片刻的安静之后,挨才听到了咕咕咕的声音,像两只鸽子在叫。男人的脑袋拱在香媳妇的怀里,使劲吮吸着,由于使的劲大,他一吮吸一抽巴一吮吸一抽巴,那意思是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了。
  这是一个女人抚慰、哺育、娇惯一个男人的最简单的方式。
  挨才退到门后的水瓮前,绝望地蹲下。大后套的男人在没主张的时候往往要圪蹴下来双手抱着头。他看到香媳妇细弱的双臂箍着她的男人,她的后背消瘦得像一只皮影,单薄得直打战。她的头发看上去那么多,脑后的发髻坠在肩上,像压弯了头的稻穗。
  这个男人早晚会把这个女人吸干的。挨才站了起来或跳了起来。他生出了一个念头,他要把这个没用的男人掐死。可是他看到香媳妇侧过脸来说,挨才,我跟你商量点事。
  商量,有什么事跟他一个货郎担子商量呢?香媳妇的口气是私下里的,仿佛他们是一家人。
  我想在西山嘴设个销售点,用胶轮车送货,大半天就到了。如果销得好,等时局安稳了,派两个师傅过去开作坊。
  西山嘴?怎么不是别的地方?挨才心想。
  你去给我们做掌柜的。你挑货担子太辛苦了,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你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去西山嘴难道是为了我娘?
  你回去跟娘商量一下,如果娘同意,你明天就去西山嘴择铺子。
  想赶我走,这么急,连一泡尿的工夫都不给?都是我不该,不该告诉香媳妇那双鞋是西山嘴高家的闺女捎来的。
  香媳妇的话慢悠悠地说完了。挨才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湿漉漉的鞋,说,你不是要取鞋样子么。
  香媳妇接过鞋说,怎么是一只,还是湿的?
  挨才边往外走边说,掉义和渠里了。
  挨才娘一路纳闷着回到家里,推开柴门圪吱地一声响,她突然想明白了。高家嫌我们挨才是个货郎担子,可高家的闺女打春不嫌弃我们挨才,她看上我们家挨才了。这一发现让挨才娘兴奋得脸颊通红,她靠在鸡窝上喘了口气,一只母鸡起窝了,咕嗒嗒地叫唤,一声比一声高,像屁股底下着了火。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呀,挨才娘二十来年再没有比这更得意的事了。这件事情是对她二十来年寡妇生涯的最有力的报答。她伸出手在母鸡的鸡冠上拍了一下说,看你张巴(张扬)的,哪一只母鸡不会下蛋么?她摸了鸡窝里的蛋,手心里温乎乎的,直往心里舒坦。她要煮两只蛋,给他挨才补补。同时她发现,挨才的货担子没有了。这一发现更是让她的小脚几乎跳了起来,她家挨才不做货郎担子啦。她家挨才很有可能已经和高家的闺女勾挂上了。
  她后悔没有问清原委扔了那双灯芯绒鞋。打春闺女针线做得这么好,要是做了刘家的媳妇,那在隆兴长是头一份儿的人才,比香媳妇还要展劲,那她刘寡妇守寡守出金子来了。她瞬间感受到了当寡妇的好处,一个寡妇养了个好儿子,就更有成色,更能引起别人的羡慕。挨才娘呵呵呵地笑起来,双肩打摆子似地抖动着。
  眼下挨才娘家最紧要的营生是连夜做一双鞋,要和高家闺女送给挨才的那双一样样的。她生了火煮了两只鸡蛋就糊糨子,做鞋衬,挨才甩着大脚板踢开了柴门,她看见挨才的脸色黢黑,他生娘的气哩。挨才娘掉过脸去,抹掉了一脸的喜色。她得沉住气,仔细观察一番,锅盖不能揭得太早了。但凡是个寡妇,她都应该有点城府。你悲悲切切了,说你想男人想得脸都绿了。你喜形于色了,别人猜想你昨晚上肯定有野男人钻被窝了。穿得邋遢了,说你没有男人就不想活了。穿得光鲜了,别人会捂着嘴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哩,能不光鲜么。所以挨才娘习惯面无表情,IAAp2Z9uqBelFRwsKPH4/Q==像一口井,看不见有多深。
  挨才径直进了偏房,挺在炕头上,蒙着头睡了。天亮时,挨才娘拿着做好了的灯芯绒鞋,推开挨才的门,挨才娘踅到炕头上,伸手摸她的挨才,天哪,被窝里只有一只狗。
  为了一双鞋一夜没眨眼的挨才,娘不由得有点心凉,媳妇还没进门呢,儿子还没挨过媳妇呢,为了一双鞋,对娘就翻脸,就拧劲儿。挨才娘又伤心了。她搂了柴火,蹴在灶前烧火煮酸粥,一直到晌午还没见到挨才的影子。挨才娘急了。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后生,有比吃饭更当紧的事情吗?挨才出事了。这么一想,挨才娘穿大襟袄的手抖动起来。她挪着小脚上了义和桥,远远地看见人就问,看见我家挨才了吗?人们都说,没看见,哎呀,真的半天没见挨才,也没听见挨才吆喝“香塌嘴香塌嘴”。在隆兴长半天听不见挨才的声音是很奇怪的事。挨才娘的腿软了。她开始往宝山元走,她嘴里喘着粗气,一路上狗们叫着,把她的心叫烂了。拐进香媳妇的老柜,听得两个女人争吵的声音:
  我就是稀罕挨才哥,我就要跟他去西山嘴。
  我到了河套娘伤透了心,娘是让你来给我帮把手,你再嫁到河套,让我咋给娘交代呢,让娘咋活呢?
  你跟着男人跑的时候想到娘了吗?你喜欢谁就能跟谁,我喜欢挨才哥为甚不能跟?你还不是想狗占八泡屎么!
  红豆你咋说话呢,你看看你姐夫成什么样了,天哪,你到底要怎么样呀?
  我不想怎么样,我要去西山嘴寻挨才哥。
  红豆,你不要胡闹。挨才在西山嘴有心上人,你不要瞎掺和。
  挨才哥不喜欢那个女人。还不是你财迷心窍,把挨才哥打发走,给你的宝山元开分店。
  挨才也没说喜欢你。
  还不是因为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两个女人哭起来,香媳妇的男人也嗷嗷号起来。
  挨才去西山嘴了?香媳妇这个时候让挨才到西山嘴开分店,是想成全挨才和那个高家的闺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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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挨才思谋了一个黑夜,天麻麻亮他就到了宝山元。红豆提着两只沾着红豆馅的手,眼圈青青地看着他。红豆说,这么早就来了,香媳妇一夜没吹灯,等你呢。挨才没理红豆的话,拐进后院的老柜,站在窗户外。听得里边香媳妇说,挨才来了?挨才挪了挪脚,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香媳妇下了炕开了门,她怀里抱着小闺女朵朵,一只手里拿着一双鞋说,我学着那只鞋的样子补做了一只,要不可惜了的,你试试合脚不。挨才听得香媳妇怀里的朵朵喘着粗气。好像是病了。挨才接过鞋看了看,几乎一模一样。他底子对着底子一比,左脚比右脚长一个韭菜叶。心里一股暖湿的黏稠的东西涌上来,他的眼圈红了。他说,我去西山嘴了,现在就动身。我去寻我奶哥,让他给我寻个门面。准备好了我捎话来,这边就送货。
  挨才把鞋塞进羊皮袄里,走了。
  他听得香媳妇喊他,红豆喊他,他几步就甩出宝山元,红豆和香媳妇在争吵什么。
  过了晌午,挨才就走近了西山嘴,接近村口时,他看到一个硕大的半圆形的破脑包,有半人高的石垒,经幡没了颜色,他想一定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朝拜了。放羊的人可能经常在里边打盹儿,还有一些压塌了的麦秸草。他脱下老羊皮袄,埋进脑包的麦秸里。他要穿着新夹袄进村,万一碰上老高家的人,他得看上去展油活水的样子,给他娘长脸。
  他刚藏好羊皮袄,就听得村子里枪声大作。他的心紧了,日本人来了。他看到村子里一炮黄尘,鸡飞狗叫,他赶紧圪蹴在麦草上,思谋着该咋办。
  透过脑包上石头垛的缝隙,他看到一个姑娘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她跌倒又爬起,几次三番。她没力气了,向着脑包爬。刘挨才跳出去,想帮她一把,姑娘发现有人,赶紧把脸埋在地皮上,她见不得人了。挨才抬起她的胳膊把她拖进脑包里。
  她趴在麦草上,两只裤管浸透了血。这个姑娘被日本人糟蹋了。
  挨才听到嗡嗡的声音从东边响起,天上的飞机经过了西山嘴的上空,一直向西飞去。挨才明白,这是包头的日本鬼子在飞机的掩护下向隆兴长方向进犯,因为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就驻扎在隆兴长附近。起风了,黄风卷起野生的沙蓬打在人身上,痒着疼。
  挨才猫下腰拽出他的老羊皮袄,盖在那个姑娘身上说,姑娘你想开点,你爹娘养了你还指望你哩,千万不敢寻短见。我得回隆兴长救我的娘,我走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队的人马和卡车开过来,这是西山嘴通往隆兴长的必经之路。挨才看见他的奶哥王毛仁扯旗放炮地在带路,他狗仗人势挥着两只瘦胳膊,十足的汉奸相。挨才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他的头发直立起来。人马和卡车本来已经过了半圆形脑包,一个鬼子突然折回,提着裤子向着脑包跑过来。挨才赶紧趴下,他伏在姑娘耳边说,别动别出声,有鬼子。他感觉到姑娘的身子抖动起来。从脑包石垒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屁股,撅在脑包的外围,哼哼唧唧地肚子疼哩,因为风大,他张着的嘴被噎得直打嗝。挨才慢慢站起来,他们之间隔着半人高的石头垒,他搬起一块石头,结结实实地向鬼子的脑袋砸去。鬼子一屁股坐下去,红白脑浆吐出来,连一个响屁都没放,死了。
  挨才跳出脑包飞跑出几十步。
  姑娘往破羊皮袄里缩缩身子,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摸出了一双鞋。她认出了这双鞋。相亲的那天,她在厢房里舔破了窗户纸,她看上了这个好后生。挨才和媒人一走,她就往村东头的瞎老汉家走,挨才给瞎老汉挑过水。平时很少有人到瞎老汉家的,瞎老汉家门前的一条黄土路上肯定有挨才的脚印。她在黄土路上仔细量了挨才的脚印,她又听娘说挨才是个左撇子,左撇子的左手和左脚通常要比右手右脚大一分。她在灯下偷偷给挨才做鞋,鸡叫头遍的时候,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她想不起挨才长什么样了,仔细在脑子里搜寻,想得眼珠子都疼了。鸡叫二遍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清晰地出现挨才挑水的样子,他习惯性地咬着下嘴唇,脑袋朝左肩上歪一点。他是多么仁义的一个后生。
  她双臂强撑起身子,看到了挨才飞跑的身影。她张开了嘴……她认出了挨才,她一只胳膊朝挨才的方向伸着,她说,挨才,我是打春,你是找我来的吗?你带我走吧。
  这时挨才回过头来,他看到那个姑娘抬起头张着嘴看着他。风大,背风,他没听见姑娘说什么。
  这是一个袭人闺女。挨才向着脑包跑回来。姑娘赶紧把她的脸埋进羊皮袄里,身体又开始发抖。她以为挨才听到她的喊声回来了。
  挨才从鬼子身上扒下了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揪下帽子,扣在头上,拾起长枪,他看都没看打春一眼,像一个日本鬼子那样匆匆地跑了。
  姑娘再抬起头时,黄风卷起了黄土路,天和路分不清颜色了。
  八年以后,在树林子,那个长满柳树的村子里,挨才看到了这张脸,可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挨才知道西山嘴通往隆兴长有一条大干渠,挖大渠的时候他走过。现在刚开春,渠畔翻浆,鬼子的卡车不能走,可是人步行没问题,这是一条既快捷又安全的路。挨才飞奔在渠畔上,心里想着她的娘和香媳妇。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像太阳一样烧起来,焦渴、燥热,心快要着火了。他在河床里踏碎一块冰,塞进嘴里,又开始飞跑。他想起脑包麦草上趴着的那个姑娘,她血淋淋的裤管,她因蒙羞而绝望得几近哀求的脸。这张脸渐渐地变成了香媳妇的脸,他看见香媳妇的裤管淋漓地滴着血,他的脸变形了,眼眶子里进出来的泪水飞出去,瞬间被狂风风干了。他后悔离开了隆兴长,他应该在接过灯芯绒鞋时抱住香媳妇,连同她怀里的孩子,把她箍在离心最近的地方,贴着,这是比铁还坚实的承诺。离村子五里远了,这里有村里人提前挖好的地h洞(防空洞),在离地h洞不远的地方,用尽了全身气力的挨才跪在地上喘气,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香媳妇。
  挨才从隆兴长一走,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就开始疏散隆兴长的群众,把粮食牲畜全部带走,坚壁清野。青壮年加入抗日游击队,妇女和老弱转移进地卜洞。安全起见,全部不许出入。香媳妇的闽女朵朵正在出麻疹,烧得厉害,又咳又喘,命若游丝。香媳妇急得嗓子一下子哑了,他的男人躺在孩子身边,啊啊地叫,眼睛冒血,使不上劲。挨才娘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用搪瓷碗烧了点面糊,娃病着,不能吃凉东西。香媳妇一大早把挨才派到了西山嘴,让他挨才躲过这一劫,虽然她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好在他挨才捡了一条命,她占了大便宜了,她高兴。她不知道日本鬼子是从西山嘴过来的。挨才娘是生过娃的人,有经验,她把朵朵挪到自己怀里喂米糊,她在香媳妇耳朵边说,天将黑了,你到沿渠畔的地方挖一些芦草根,熬了让娃喝了,能催疹。没有别的办法,就看她的命了。香媳妇颤巍巍地站起来,找了把铲子出了地卜洞。她往河边走,有水的地方有芦草根。她在渠畔下一个潮湿的地方蹲下来,挖。挖到第二个土坑的时候,铲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香媳妇轻轻叫了一声,看见芦根了。
  挨才看见香媳妇蹲在渠畔下,低着头在做什么。挨才的眼泪冒出了眼眶,他扔下手里的长枪,连滚带爬扑向香媳妇。
  香媳妇在被扑倒之前,看见了一个日本人,帽子上的帘子被风刮得贴在了脸上,她没看清这个人的脸面。她还没有喊出声。就被压在了身子下面。她赶紧闭上了眼睛,想用眼前的一片黑暗躲避这场灾难。
  挨才终于把香媳妇搂在了怀里,他真惜疼这个女人呀,他真稀罕这个女人呀。他嘤嘤地哭着。眼泪鼻涕糊了香媳妇一脸。
  香媳妇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人身体是那么温暖,他的双臂衬在她的身子下面,怕硌着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刘挨才。
  挨才,你这身衣裳吓死我了。你咋回来的?香媳妇伸出手给挨才抹眼泪。
  我以为见不着你了。挨才哽咽了。
  挨才,可怜你老惦记着我。日本人来了,我们今天看不见明天了,你要是稀罕我,你就做一回男人吧。
  挨才的脸埋进香媳妇怀里,压在脚心里的一股火苗蹿起来直冲天灵盖。他抱紧香媳妇来回打了两个滚儿。仿佛一个身上着了火的人,必须要打滚儿灭火那样。
  ——不要动,我开枪了。
  他们同时僵住,抬起头来,看见红豆端着一支枪站在他们后面。挨才赶紧把香媳妇扶起来,香媳妇下意识地整理衣裳,其实她的衣裳一点不乱。她弯下腰把芦草根拾进衣襟里。
  红豆看着天就黑了,出来看看香媳妇挖上芦草根没有。走到渠畔下,就看见一个日本人抱着香媳妇在地上打滚儿,吓得她一屁股坐下,正好坐在一支枪上。她端起枪,定了定神,她看见日本男人稍嫌瘦小的军装抽上去,露出一截老棉裤,还有一根红布裤腰带。不对呀,在河套,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穿着这样的老棉裤系着这样的红裤腰带,红裤腰带是避邪的。枪在她手里她胆子大了,她举起枪对准了日本男人的屁股。
  她看见穿着一身日本军装的刘挨才把香媳妇扶起来。她扑上去甩开胳膊打挨才,刘挨才,你干什么,你不是个人。来人哪,刘挨才假装成日本人糟蹋中国妇女。
  香媳妇抓住红豆的胳膊说,不要乱喊,挨才他没有。
  红豆甩开香媳妇说,没有?那就是你俩串通了干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挨才上前挡住香媳妇,仿佛红豆说的话是一把刀,刺伤了香媳妇。红豆,你不要胡说,与香媳妇没有关系。
  胡说?你们抱在一起打滚哩,你的红裤腰带都露出来了,我都看见了。
  这时地卜洞里的乡亲们都围过来了。他们看到穿着一身日本军装的刘挨才和满脸羞愧的香媳妇,什么都明白了。
  温二蛋颠着一身白肉扑向刘挨才,男人们抹胳膊撸袖子都要动手。这时挨才的娘拨开人群站在挨才面前,说,刘挨才,你给我说实话,你糟蹋香媳妇了吗?
  挨才嗫嚅着说,没有。
  挨才娘又转向香媳妇说,香媳妇,我们家挨才糟蹋你了吗?
  香媳妇摇着头说,没有。
  挨才娘转向大家说,那怎么能说我们家挨才糟蹋中国妇女呢?
  温二蛋在地下啐了一口说,呸,他们抱在一起驴打滚儿,亲嘴,脱裤子。他穿着日本人的衣裳,他是个汉奸,他奶哥王毛仁就是个汉奸,他是日本人派来踩盘子端我们老窝的。
  徐老仙站出来说,穿日本人的衣裳不一定就是日本人派来的,打滚儿亲嘴也不能叫糟蹋妇女,说不定那是两相情愿。徐老仙说这话有他的用意。他要把挨才和香媳妇拉扯在一起,生米做成熟饭。如果挨才娶了香媳妇,他再娶上刘寡妇,那他不就成了宝山元的爹了么?
  大家的目光锥子般一齐扎向香媳妇。温二蛋从地卜洞里把香媳妇的男人扛出来,挂在他的一只肩膀上,对着香媳妇说,你男人骨头软了耳朵没聋,让他听听你们的丢人事儿。挨才上去把香媳妇的男人夺过来,放在香媳妇的怀里,说,去,回地卜洞去,给朵朵煮芦根水。香媳妇的脸伏在她男人的身上泪眼婆娑地走了。
  锁子、温二蛋一些男人们要用绳子把刘挨才捆起来押到三十五军处置。
  刘挨才对乡亲们说,隆兴长的人都知道我喜欢香媳妇,我就是稀罕这个女人,我在西山嘴杀了一个鬼子扒了这套衣裳,我就是想利用这套衣裳得到香媳妇。我让香媳妇受了委屈,我很抱歉。我不想死到乡亲们的手里,你们让我走吧。
  挨才跪下给娘磕了个头,提起长枪,走了。娘追上来,四眼狗也追上来了,娘把一双鞋塞进他怀里,恶狠狠地说,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回来,哪里能活人就去哪里,我不死你就不能死。四眼狗跳起来往他的怀里扑,他把狗塞进娘的怀里,走了。
  温二蛋扯着公鸭嗓子吼,刘挨才是个汉奸,他穿着日本人的衣裳端着日本人的枪,他是个汉奸。温二蛋冲上去拽挨才的胳膊,挨才端起长枪说,再过来我就毙了你。
  刘挨才跑到了一个土坡上,他双手卷成喇叭向着地卜洞喊,香媳妇你等着我,香媳妇我等着你,香媳妇……
  
  7
  
  离开隆兴长的这个夜晚,天是那么黑那么冷,他好像奔跑在一只冰冷的铁锅里,风剪得他身心血肉模糊,骨头像一柱一柱的冰凌碎裂了。天快亮的时候,他窝在一蓬硕大的直芨后面,歇口气。停止了奔跑的刘挨才一下就跌入了睡眠。他隐约听到娘的声音,娘喊着他的小名说,才儿,不敢再回隆兴长,远远地走,娘不想你。眼泪从刘挨才的眼睛里滚出来,瞬间结了冰。挨才抱紧身子想,娘,抱抱我,娘抱抱我。一股暖流羊水似的包围了他,他的骨头消了。他徐徐地睁开眼睛,看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他开始强烈地想家,想隆兴长,想家门后面的半只破水瓮。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离开隆兴长竟是十年。
  他奔跑着只想找到游击队。天亮时他刚跑到义和渠中游,就听到几声巨响,接着轰隆隆万马奔腾的声音从义和渠上游传来。不到一个时辰,凌讯期的义和渠水夹杂着大量的冰块。淹没了鬼子的营盘。敌人的坦克大炮被揳进泥淖里,寸步难行。三十五军和游击队左右夹击,日本鬼子全军覆没。这场战争结束得这么快,刘挨才将功赎罪的机会没有了。早春刺骨的寒风中他挂念着香媳妇和娘,可是他回不去隆兴长了。可这时他偏偏碰到了正往狼山上溃逃的王毛仁,他本来想举起长枪结束了这个狗汉奸的性命,可王毛仁拿的是手枪,挨才没等瞄准,手腕就被手枪打中,他被一只麻袋劫到了狼山的土匪窝子里。王毛仁和狼山上的胡子合了绺子,当起了山霸王。
  第一晚上他被扔进了一间黑棚里,跌在了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油糕。
  当年小油糕的爹娘晚年得子,老两口高兴得要了命。按河套的风俗,人生三顿糕,出生、成亲、蹬腿,三顿油糕完了日子就过完了。生了宝贝儿子过满月当然要吃炸油糕。老两口想请全村的人来家吃炸油糕,可是糕面没有那么多,不够全村人吃。爹就操了面盆到隔壁邻居花大脚家借。邻居家没人,爹就揭开瓮盖子自己舀。在河套除了土匪是没有贼的,拿了就拿了,说一声,想还就还,不还也行,下次你过来拿好了。爹舀满了一盆糕面,盖盖子时,就动了一点歪念头。可能是因为有了儿子了,有儿子就得养儿子,养大儿子还得娶媳妇,作为一个农夫,一切的来源就是那一点粮食,所以有了儿子以后对待粮食他就手紧了一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一只手把面瓮的表层捋平了。出门时不料花大脚回来了。没几天,爹还了花大脚圪堆带帽一盆糕面,可是爹的事情还是在村里传开了。爹羞不过,给儿子起好了名字就走了。小油糕七岁那年出去找爹被胡子绑上了山。他屡跑屡抓,到二十岁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根囫囵骨头了,他不想跑了,即使回家了也成了一个废人,娘不伤心吗?他认识挨才以后,把挨才当成亲人了,他的家在树林子,他给挨才讲他记忆中的树林子的所有的事情,讲他家的邻居花大脚和柱子。他断了回家的念头。回家的念头一卸下,他的身体就塌下去了,他的一身碎骨头散架了,是因为没有这个信念支撑了。
  王毛仁严密看守着刘挨才,他说,奶兄弟,我跟你兄弟一场,绝不能让你跑回隆兴长,那是个要你命的地方。
  过了一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挨才躺在草垛上,思谋着咋才能回到隆兴长。他梦见,他回到隆兴长,寻不见他的娘了,地头上没有,义和桥上没有,针线铺也没有,他站在他家的老院子里,发现老母鸡卧在娘的寿材上憋蛋呢。在后套,人一到中年就要割寿材,据说寿材做得越早寿命越长,如果儿子娶了媳妇还没给爹妈做寿材是要被人笑话的。如果哪一家有人暴死,没有棺材,可以向别人家借。被借的人家是非常高兴的,这里有一个说法,有人借了你的棺材。这个人的寿命就折在你身上了,这真是一件好事情,借走柏木的还来榆木的也不嫌。走进一个村子,十有八家的墙根儿下有一口花红柳绿的棺材。这里可能有一点哲学道理,中年人每天能看到自己的棺材,看到自己的归宿,对于终了那点人人都要早晚遇到的事情就会司空见惯,就会把死和生看得一样平常,把死和生掺和起来一起过,那死还有什么可怕呢。一个不怕死的人会活得更长。所以,寿材要早做,哪怕寿材风吹雨淋地没等装人就沤烂了也没关系,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好好活着,再打一口棺材算个啥呢?挨才是提前给娘打了棺材的,挨才想让画匠画上龙凤呈祥。可是娘摇了头说,就画凤,九十九只凤。挨才看见九十九只凤尾摆动了,卧在棺材上的母鸡脱蛋了飞起来,咯咯地叫。挨才走过去,看见娘穿戴齐整地躺在棺材里,旁边是个衣饭罐。娘死了。挨才知道这是一个梦,但他还是不敢睁开眼睛。这时王毛仁狼断(撵)上似的跑过来,拽起挨才说,奶兄弟,奶娘死了,还没过头七,你给娘烧个纸磕个头哇。挨才挣开王毛仁的手,眼前一片漆黑。他在地上打滚儿,他不喊不哭,心烂了,心烂了。据王毛仁派人打探来的消息说,娘是躺在炕上无疾而终的,一个外村的干闺女给娘送的终。坟窿里埋了衣饭罐,坟头上插了引魂幡,是子孙满堂的繁荣。可是娘哪里来的干闺女呢?健壮的娘这么匆匆地死了,是怕他回隆兴长,怕他惦记娘。
  又过了四年,绥远和平解放了,接着镇反剿匪开始,土匪们抱头鼠窜,自顾逃命。王毛仁把一捆干肉塞进挨才怀里说,逃命哇,奶哥管不了你了。刘挨才背着小油糕从狼山跑到乌拉山,走投无路,只得先把小油糕送回树林子。小油糕病得厉害,不行了。临死前,他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摘下来放在挨才手里。后套人生下男孩子就要做一把长命锁,用布缝一个包着锁子的项圈戴在孩子的脖子上,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用钥匙开锁,这样的孩子长命百岁。他让挨才到树林子找到他的娘,告诉娘,他死了,不要等他了。
  挨才把长命锁挂在自己脖子上,埋了小油糕,就赶往树林子。他在树林子找到了第二个家。
  树林子是一个长满柳树的村子。村口有一条南渠,渠畔有一棵老柳树,老柳树下坐着一个白头发老人,手里拄着一截柳树枝。挨才想上去打听一下,远远地就看见老人睁着空洞的眼睛,脖子往路的方向伸,其实她在用耳朵听,听路上来了什么人。她嘴里念叨着,小油糕,我的小油糕。这就是小油糕的娘。挨才看见了小油糕的娘,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娘,娘就是这样等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把心熬死了。挨才的眼泪喷了出来,他边抹眼泪边喊娘扑在老人身上。老人愣住了,接着她长嗥一声扔掉手里的树枝,伸出双手在挨才身上摸,她摸到了脖子上的长命锁。她浑身抽搐着,一头就栽进了挨才的怀里。
  挨才背着娘往村里走,一路上人们就知道小油糕回来了。小油糕家的邻居花大脚抹着眼泪对伏在挨才背上的娘说,罗老婆儿,功夫不负有心人,你把儿子等回来了,心放进肚子里了哇,可怜介的,好好活着哇。这时挨才才知道小油糕姓罗。花大脚的儿子柱子拖着一条瘸腿上来端详挨才的模样,说,长成大油糕了,跟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比小时候可喜。挨才心里犯了愁,小油糕的娘把他当成小油糕了,这可咋办是好。娘伏在他的后背上,嘤嘤地哭,用枯枝般的手摸他的后颈。拍着他的后背说,你这个枪崩货,这么多年跑哪儿去了?他真的不忍心对小油糕娘说实话,只能假戏真做了。他说,娘,我走迷路了,好不容易才转回来。他不能说是从土匪窝子里出来的,在这个风头上,会给娘带来麻烦的。
  这是树林子村分了地主老财的地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大人娃娃拥着挨才走,挨才不知道家在哪里,顺着人群走,就到家了。这哪是一个家呀,比猪圈高一点,几根柳条插成窗户。窗下一个鸡窝,靠鸡窝一口棺材。炕上的席破成三片,一只老羊皮黑黢黢地卷在炕头。挨才把娘放在炕头上,花大脚生起了火,抱来自家的酸米罐子,给这娘俩熬酸粥。花大脚往炉膛里添着柴说,罗老婆儿,你放开小油糕的手,赶紧寻钥匙哇,谁们家娃二十几岁了还不开锁,想带着锁娶媳妇呀?其实花大脚是想验证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小油糕。一句话提醒了娘,娘爬向后炕在席底下摸出一把钥匙。花大脚点亮胡油灯,揪开糟布露出一把锈成疙瘩的锁,说,哎呀,锈死了。娘颤巍巍地用钥匙寻着锁孔说,不害事,当初他爹在锁心里点了胡油外面浇了腊。娘像一个明眼人那样,深信不疑地就把锁打开了。
  花大脚彻底相信这就是小油糕了,想来也没有人到穷得底朝天的罗家来冒充儿子。她说,这下可好了,有地有人了,明天就让小油糕到树园地下种,我家有白欧柔种子。明年就要甚有甚了,娶媳妇生孙子,红火死了。要想捞稠的,慢下勺头子,十几年不白等,一下子就冒成个大后生。这话惹得罗老婆儿又哭了一场。喝酸粥的时候,花大脚说,给小油糕起个官名吧。娘说,早起好了,叫罗来宝。
  刘挨才心想,喝了这碗酸粥,我就变成罗来宝了。
  挨才喝第三碗酸粥时,娘用耳朵听出了动静,儿子咋用左手吃饭呢?舔光了第三个碗沿儿,看见娘窝在老羊皮里睡着了。他用袖口把娘腮帮子上的口水擦了,挨着娘就睡下了。快天亮的时候,窗口一片白光,屋檐下唯一的一只鸡咕咕咕地叫着,憋蛋呢,这种久违了的声音让他找到了家的妥帖。挨才感觉到娘的手向他伸过来,在他的脸上摸着,凑过脸在他的脸上闻着……挨才的眼泪流出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娘的跟前,抓住娘的手说,娘,小油糕他……娘捂住了他的嘴,她用风吹在窗户纸上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挨才耳边说,不要说话,我都知道,托梦来了。她把那只钥匙塞进挨才手心里说,不要离开家,要不爹回来找不到家。说完她又窝在挨才的身边睡下了。
  天亮以后,娘不在炕上了。挨才揭开锅盖,锅里温着一碗酸粥。
  他到处寻娘寻不见,全村的人到处寻娘寻不见。他绕着村子喊,娘,娘,娘。他听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应着,哎,哎,哎。他分不清这是隆兴长娘的声音还是树林子娘的声音。最后挨才站在那口棺材前,他想起了亲娘走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
  他轻轻地揭开盖子。
  娘躺在棺材里,旁边放着依饭罐。
  跟他做的那个梦一样。
  挨才扑在棺材上。棺材还温着,依饭罐还热着。
  
  8
  
   树林村的人都叫他老油糕。
  把自家的树园地侍候好,把邻居家的地也捎带着侍弄。把房子修了,把五保户家的房子也修了,把路的两旁种了树。担起水桶,给全村没有壮劳力的人家担水。碰见村里的人,他远远地就打招呼说,二毛旦,今年下甚种呀?二毛旦说,老哈数,割了麦子种菜,球事不碍。老油糕笑着说,忙不过来就叫我。渐渐地,谁家要是有营生,人们就说,去找老油糕呀。
  老油糕现在惦记的人只有隆兴长的香媳妇了。他对香媳妇的心思就像他头上的毛发,只要活着就往出长。
  树林村的人都说他是个好后生堆儿里挑出来的好后生,就推选他当民兵连长。一早一晚,他端着枪站在村头那棵老柳树下,面向隆兴长的方向。早晨,他心里说,香媳妇,香媳妇,你要是也想我,就在树枝上落只鸟。晚上,他心里说,香媳妇香媳妇,你要是也想我,就把树枝摇一摇。
  眼泪从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凉凉地爬上他的脸颊。
  一个早晨,他扛着枪在村口遥望着远方。一辆吉普车开道,一队人朝着树林村走来。老油糕赶紧叫了老支书来迎。这是武装部和剿匪队的人,老油糕的腿肚子马上转了筋。武装部的同志说,村里的外来户都要注册登记,密切观察,形迹可疑者立刻上报。老支书咬着旱烟锅子说,有我在树林子,麻雀都别想飞过。这时一个同志盯着老油糕看,老油糕立刻全身长了毛。他说,这个后生我咋没见过?老支书磕着烟锅子说,是罗老汉家的小油糕,我看着长大的。老支书带着他们进村了,转身时,在老油糕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好好给我盯着,好好干,我认下你这个好苗子了,过几年接我的班。树林村的人都知道他是大好人老油糕,不好的事跟他沾都沾不上。
  他提了一只八哥,放在笼子里,每天跟它说话。后来这只八哥天一黑就叫“香媳妇香媳妇”。邻居花大脚听到八哥的声音叹了口气,她听成“想媳妇想媳妇”了。老油糕再好,后生年龄也三十过了,家里这么穷,两个肩膀顶着一颗大光头。打发娘的时候还拉了饥荒,靠那几亩地牛年马月能说上媳妇。村里他这个年龄的人娃都能放牲口了。俗话说,大后套,吃白面,烧红柳,一人一个胖媳妇。说来老油糕不应该是打光棍的材料,可这不是误了茬的庄稼,没赶上溜么。
  花大脚对老油糕说,老油糕呀,这麦子误茬了就得种谷子,谷子是秋粮,可不要嫌糙呀。她给老油糕说合过后村的豁唇闺女,她说,闺女人长得丑疵一点,可心眼子瓷实,下地做营生足顶个男人,真实受,死是个实受。别人割一垄直一次腰,她割十垄都不抬一下头。她和男人们一齐挖大渠,一锹拥起来一个箩筐放不下。她吃东西那个香呀,炸油糕两片子摞起来一口下。吃是能吃了一点,可能挣回来呀。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辈子穷。娶了这样的媳妇,白天做营生黑夜下崽,手一路腿一路,甚也不耽搁。我家柱子要是腿脚没那点毛病,就轮不着当你媳妇了,我娶定她了。人家嫌我们柱子的残疾。说给一胶车彩礼也不干。你虽然没有彩礼送,可是你好人才,我把这个好事做了,你娘在底下给我念吉庆哩,柱子说不定也能说个有胳膊有腿的全乎媳妇。柱子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迈步之前先拧一个麻花。他上茅房撒尿时就把那条软腿从后面悠在肩膀上,屙屎时就从前面把脚后跟挂在后颈上。
  花大脚还给老油糕说了邻村的一个地主婆。这个地主婆的帽子其实是虚的。他的男人本来有一间豆腐坊,生意还不错。日本人来了以后,炸了坊蚀了本儿。长了心眼儿的男人就想,遇到打仗土地是最实在的,飞机不可能把地炸漏了。打仗一过去,把地翻巴翻巴,浇点水上点肥,照样长粮食。解放前男人得了病,他担心老婆孩子咋活呀,就卖了作坊置了几十亩地,土改时他蹬腿儿了,老婆正好当了地主婆。这女人小三十了,可长得细,豆腐吃的。听村子里的男人说,这女人每天早上喝豆浆晌午吃豆腐晚上吃豆腐脑就豆腐干,睡觉前用豆腐渣搓身子,用卤水洗头发,那身子油光水滑,连农裳都挂不住,男人上去能滑下来闪了腰。所以他的男人走路的时候老是扶着腰。前村后店凡是猫着腰走路的,有人怀疑都是从她身上摔下来的。娶了这女人受用死了,可就是得多操心,防着野男人。不过你是民兵连长,料他没人敢给你头上抹泥。
  花大脚说话的声音很高,河套人说话的声音普遍高,一个村和一个村离得远,一家和一家离得远。花大脚给老油糕张罗媳妇的事儿树林子的人都知道了。可是老油糕不接花大脚的茬,让热心人花大脚脸面上下不去。她说,看这个老油糕,不领情么。有一天,一大早就打雷闪电地下了一场雷阵雨。老油糕正在渠口上打坝,他怕雨水太大撑破渠口把树林子的地淹了。花大脚连滚带爬地上了渠畔,拽着老油糕的胳膊往家走,她说,走,赶紧走,家里来人了。老油糕说,谁来了。花大脚说,回去就知道了,一个女人,袭人女人。老油糕的心跳起来了,他想到了他的香媳妇。他光脚板子上沾着黄泥巴被拽回家。家里的炕沿上坐着一个女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袱。她低着头,绞着十个手指头,头发乌黑。她虽然低着头但仍然可以看出她姣好的面容。
  以花大脚为首的把别人家的事儿当成自己家事儿的树林子的热心人们,兴奋得跳起来,一个个像自己家娶媳妇一样红光满面。一个村子娶回来了袭人姑娘那是一个村子的尊严,要是一个袭人姑娘嫁到外村了,那就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好大喜功的花大脚扯着大嗓门儿说,我让大雨截在了瓜棚里,这闺女正好到我瓜棚里来避雨。一打听,才知道这闺女从梁外(鄂尔多斯)来,家里没人了,想在后套寻个落脚地方,有碗饭吃就行。一听这话,我首先想到了老油糕,我要是有点私心,我就给我柱子领回来了。只是我心热嘴多,我应承罗老婆儿给他儿子寻个好媳妇,我不能糊弄一个死了的人。
  正好刚收了黍子,男人们泡了黍米,握着碓杵在碓臼里扑通扑通地捣糕面。花大脚带领着女人们做油糕。把糕面用水揉了,在屉上蒸,熟了就放在案板上蘸着胡油搋。拽成小剂子,里边包上甜绵的红豆沙,捏成小耳朵状,哧啦哧啦往油锅里扔。趁着热吃,外焦里嫩,咬在嘴里忽颤颤的,香得舌头都抽筋哩。花大脚是树林子的能人,她做一手好油糕,在红白喜事上那是出头露面的人。女人们拿来了自己家准备说媳妇的新被褥,把两个新人摁在地上磕头拜天地。后套人就是这样的,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像她们是老油糕的爹娘老子,能做得了主。
  老油糕吃了他人生的第二顿油糕,稀里糊涂地娶了新媳妇。新媳妇说她的名字叫米爱爱。
  人们香油辣水地吃饱了,袖口子抹了嘴皮子正意犹未尽地打算闹洞房时,发现新媳妇窝在炕头上睡着了。这个女人看来是累坏了。人们很是扫兴,肚子吃饱了眼睛还没饱,只得作鸟兽散,说改天补上。
  老油糕裹了老羊皮睡在后炕。他觉得炕一下子窄了,浑身不自在。他刚迷糊,便有什么东西嘭嘭地从窗户上扔进来,老油糕一摸,是两块西瓜皮。老油糕在黑暗中嘿嘿笑了两声,这柱子还没睡。早上老油糕要下地,他背着身子穿衣服,新媳妇还在睡着。他开了双扇门,动静有点大,米爱爱从炕上抬起头来……老油糕回过头看了一眼炕上的人,他的心一惊,那张脸有点熟,在哪里见过呢?老油糕提着铁锨一路上想,在哪里见过呢?碰上村里的人,老远就喊,老油糕,你这个唐球货,今天咋还下地呀,头水要浇透啊。旁边的女人说,你知道个屁;香东西要消停着咂巴着吃。老油糕龇龇牙,做了回应。他低着头还在想,在哪见过这个女人呢?
  老油糕算是个有老婆的人了。她给他做的第一顿饭是细烩菜锅贴子,等他放下锹头一进门,正好一盆黄灿灿的锅贴出了锅,一边焦脆一边暄白。他最爱吃锅贴了,娘在的时候过年才吃。他张大嘴三口两口一只锅贴进了肚。他蹴在炕沿上伸手拿第二块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人坐在炉堂的柴火上看他呢。他一紧张就呛了喉咙,扯着脖子咳。女人颤巍巍地端了搪瓷缸子递到他跟前,缸子里的水抖动着溢出缸沿儿。
  最难堪是天黑,老油糕从村头站岗回来,院墙上一颗黑黢黢的脑袋倏地一下就没有了。那是柱子。自从家里来了这个女人,柱子的眼睛里对他充满了怒火,遇一点火星就会着。他恨他哩,踅摸他哩。老油糕钻进炕尾的老羊皮袄里,旁若无人地睡。可他总是尿憋。墙根下的一只尿盆子锈满了尿碱,那个女人来了以后,尿盆子清洗出了黑亮的粗瓷,天一黑就耀眼地蹴在当地,仿佛是他家里最展劲的家什。老油糕摸索着下了地,站在尿盆前尿不出来。他倒趿了鞋到外面去撒。他发现墙根下堆着一个人,还打着小呼噜哩。是柱子偷偷听房耐不住工夫竟睡着了。老油糕踢了他一脚,嘿嘿地笑。重新钻进被窝里,不—会儿就又尿憋。他想,这个睡在炕头上的女人咋不撒尿呀,她肯定不好意思弄出撒尿的声音来。这时他听到了匀细了的叹息,绕过房梁向着他一匝一匝地抽过来,让他浑身酸痛。唉,这个女人跟着他真是活受罪呀。
  老油糕想,就这样用不了半年她自己会走的,大不过吃了我半年饭,我也不亏,她还给我做了。她可能暂时遇到了难肠事,这里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一个长得这么好的女人咋能白送一个身起炕光的老光棍哩。来时她手里有个包袱,第二天这个包袱就不见了,不知道她藏在什么地方,里面可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女人早晚是要走的。这让老油糕还是释了一口气。
  早上老油糕离开炕皮上茅房,刚一退下裤子,柱子的脑袋就像鸡毛掸子冒出来。老油糕想,柱子怀疑他不是小油糕,他想从他的裤裆里看见什么,才能证实他的真假。老油糕遮了遮私处,说,花柱子,不去吃饭想吃屎呀!柱子觍着脸说,我看看你的鸡巴是不是懒得生蛆了,一个晚上都不动弹一下。老油糕说,你倒长着个勤快鸡巴,就是没地方使唤呀。柱子憋红了脸。拉开打架的架势说,是我让给你的。老油糕用土坷垃擦了屁股提起裤子说,你要是稀罕她,那我再让给你。这时哗的一盆脏水向着他和柱子泼来,那个女人提着一只空盆在他们不远处站着,牙齿咬着下嘴唇。老油糕抹着脸上的水想,这下这个女人该生气走了。
  事情远远没有老油糕想的那么简单。这个女人开始垒鸡窝抹粮仓,还挪回两只水瓮放在墙根下,腌了萝卜蔓菁,太阳一晒,瓮里直冒泡。天一黑,一进院,墙根下黑黢黢的两疙瘩,像两个武大郎。她把腌菜切了条晒蔫。排在屉上旺火蒸,之后在通风处阴干。后套人叫红腌菜,比肉都要筋道香甜,提起这三个字后套人就要流口水。这个女人弯着腰撅着屁股做着营生,嘴里还悠然自得地哼着《方四姐》的调调。《方四姐》是一出有名的二人台,方四姐嫁到婆家后,婆婆老俞婆对她百般刁难。她不停地让四姐到井上挑水,水桶是尖底子,一歇息水桶就翻,不得不重新去挑。挑回来的水只要前面的那一桶,后面的那一桶脏,倒掉。
  一大早起来,花大脚要去别的村去抓猪儿子,她说,爱爱,把今天的饭给柱子做上,做稠一点的,柱子今天要修猪圈。我给你们也捉上一只,我们一个猪圈里养,两个抢着吃,长得快,翻过年你坐月子,猪蹄子下奶。米爱爱看上去很高兴,忙着从口袋里掏钱,花大脚推搡着说,以后你多拔点猪菜就行了。收了工老油糕往家走,他的肚子饿了,他心里嘀咕,这米爱爱说是梁外人,可做饭是后套的做法,说的也是我们后套话,难道梁外那个地方和我们后套一样吗?她还要养猪,养一口猪要一年呢,她不走了吗?进了院子,他抽了抽鼻子,没闻到饭味儿,却听到花大脚家的猪圈墙下有人大笑。
  说大笑是不准确的,应该是浪笑。米爱爱在墙外,胳膊拄在墙头上,柱子在墙里,奓着一双泥手。可能是柱子想撒尿,手上有泥,就让米爱爱把他的裤带解开,把他的一条软腿扔在肩膀上。米爱爱趴在墙头上浪笑,屁股颤得像两盆凉粉儿。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不相信是从米爱爱嘴里发出来的。记得在狼山上的胡子窝里,奶哥王毛仁的压寨女人长着一张糊了海纳花膏的血盆大嘴,天黑一上灯,她就发出这样的笑声。
  米爱爱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老油糕皱了眉头。好在她还不算是他的女人,他没碰过她,也不稀罕她,所以也不是很生气,只是有点丢人打脸。
  米爱爱从柱子的表情看出老油糕回来了,可她笑得更加放荡,她把腰肢扭得吱吱地响,好像是笑给他听的扭给他看的。柱子说,嫂嫂,老油糕回来了,做饭哇,我饿得那条腿也软了。米爱爱说,别叫我嫂嫂,叫我爱爱。
  米爱爱转身回家来,端了面盆盛了面,脸上又变得面无表情。老油糕戳在她身后说,你走哇。
  米爱爱和面的手一下都没有停顿,好像没有他这个人,她干脆就没把老油糕当个人。
  老油糕像被人扇了耳光一样满脸通红,他压低声音吼,你走,赶紧走。
  米爱爱拿起擀面杖推面,两只奶头紧锣密鼓地晃悠。
  老油糕一把夺过擀面杖扔在柴火上,说,赶快拿上你的包袱,现在就走人。
  米爱爱抬起头来,把眼光放在老油糕的脸上。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对视。她的眼光是一把结了霜的刀明晃晃地向他伸过来,直抵脑门。
  老油糕瞪着眼睛攥着拳头,可心还是打了个冷战。她的脸是那么威严,这不像是一个坏女人的脸。倒像是一个结怨很深的仇人,报仇来了。
  米爱爱收回目光,弯下腰捡起擀面杖,用嘴吹了吹,擀面。
  老油糕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该收敛一点了吧。可是晚上给五保户碾米回来,家里的胡油灯挑得贼亮,米爱爱竟然穿了一条露着大腿的旗袍,在炕上演《方四姐》哩。她演的是篡改了的方四姐,方四姐把屁股后面的那桶水调到了前面,让老俞婆喝。或者她干脆两桶水前后调了几个个儿最后每桶水里都啐了唾沫。圪蹴在地上的柱子怀里抱着一条腿,哈喇子流了一下巴。看到他进了门,柱子跳起来和他撞了个满怀。像挨了一杀猪刀那样,他哭号着奔进自己家,他提起油灯柄子砸在花大脚身上,他骂着,你这个妨祖娘儿们吊死鬼,把你儿子的媳妇让给了别人家,你到老油糕家炕头上睡去,让老油糕给你养老去。
  老油糕看到的场面让老油糕马上想到了米爱爱的身份,她可能是一个妓女。他虽然没逛过窑子可她见过窑姐,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妓女大多都半睁着眼皮乜着眼珠,永远睡不醒总想打哈欠,她们都穿着旗袍,那是她们的工作服。正好折腾了半晌的米爱爱累了,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身子拧成一根油麻花,挨才更加认定,妓女就是这样的。解放后,人民政府对妓女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个所谓的米爱爱很可能就是逃避改造隐姓埋名到了这里混吃混喝混睡的。他受骗了。他被讹了。
  他要把她休了。
  合作社里开了扫盲班,天一黑,民兵连长老油糕不是在村口站岗放哨就是到扫盲班认字。旗里来的王工作给大家教“社会主义”四个字。王工作问,大家知道什么叫“社会主义”吗?有的说,社会主义就是社会很复杂,主意自己拿。有的说社会主义就是斗地主分田地死了老婆赶紧续。王工作正在解释什么是社会主义的时候,挨才突然问,休书昨写哩?大家哄堂大笑,都新社会了,思想还那么封建,还想摆字摊代人写休书,投机倒把。
  有一天,旗里的王工作在扫盲班上讲话,他说今天我们不认字,今天我们学习《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这是195]年底。婚姻法简直就给了刘挨才当头一闷棍。结婚双方自由,离婚双方自由。他本来想从扫盲班学几个字,一纸休书把那个女人扫地出门,这下完了。
  他想到了走。他要回到隆兴长。香媳妇的成分肯定划得高,日子肯定难过。他要带着香媳妇走,到一个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他必须和香媳妇一起活或者一起死。
  他给树林子的娘添了坟敬了香,拿了娘留给他的长命钥匙和烂羊皮袄。出门前,他想,他以后就不用叫老油糕了,可又觉得对不起树林子的娘。
  他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里,听到柱子在墙根下唱:
  我妈养下个苦伶仃
  空口袋子站不稳
  老天爷爷倒栽葱
  天生少根顶门棍
  老油糕想,这花大脚为人太实诚,要是把米爱爱给了柱子,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真要离开树林子,刘挨才真是舍不得。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娘和树林子的乡亲们接纳了他,并把他当成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收工回来吃上两海碗肉臊子白面条,四仰八叉挺在热炕上,窝在娘的老羊皮里打呼噜,活着真好呀。他已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离开树林子就像当年离开隆兴长一样,他像新掉了一只牙,空空落落地疼。但他还是下决心走。刚迈出门槛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刘挨才!
  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了,仿佛生了锈。回过神来,他哗地冒了一头冷汗。
  
  9
  
  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可你是刘挨才。
  你想干甚?
  不想干甚。就是想嫁给你。
  你为甚非要嫁给我?
  我天生就稀罕汉奸和土匪。
  可我不稀罕你。你走,你不走我就走。
  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拜过天地,我不会走。你想走走好了。只要你迈出树林子村一步,我就去告发你。让你地底下的娘气得再死一次。
   你讹诈!
   呵,我讹诈你甚了?你除了假借的名字香喷喷的挺好听,你有甚呀?
  这是一个仇敌。她了解了他的一切底细,冠冕堂皇地潜入他家里来消灭他。他不能让这个女人把他逼入死角。他恶狠狠地说,你是一个妓女!
  刘挨才的脸上闪电般地飞上来一个耳光。刘挨才抬起货郎担子的腿把对方差点踹进炉膛里。他还是不解恨,两只脚轮替着在她身上踢得风雨不漏。踢着踢着,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是那么瘦,硌得他的脚疼。
  刘挨才停下了,在门后的水瓮里舀水喝。在大后套男人打老婆就像喝酸粥就红腌菜、吃羊肉就大蒜那么自然,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打老婆就像逛窑子,过程畅快淋漓,事后就有点后悔。男人白天打了老婆晚上肯定要跟老婆睡觉,用满足自己身体的方式向老婆的身体道歉。可原则上讲,这个女人还不能算是他的老婆,打人家就有点没有道理。
  那个女人没吭一声没动一下。刘挨才喝完两瓢水,气捋匀了,他吓了一跳,这个女人死了吗?
  他伸出一只手拽起这个女人。就在这时,这个女人迅猛地跳起来,左右开弓给了他一糖葫芦的耳光。那声音嘹亮得像大年初一的一串鞭炮。刘挨才愣住了。
  只见那个女人摇摇晃晃地摸着炕沿上了炕,背对着他脱下了衣裳,她的后背一片乌青。老油糕看出来,她的后背上不全是新伤,还有旧疤,像一个个害了眼病的眼睛。这让老油糕有点无地自容,一个大男人打人家干什么。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上,下了地。挨才以为她走呀,着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她抹了嘴角的血,拿了盆和面。她旁若无人地和面,晃动着一对大奶头,没有一点声息。
  刘挨才的心往脚后跟沉。这是一个时刻在养精蓄锐的女人,只要她一息尚存,绝不放弃与他的殊死搏斗。
  他想到了自首。自首可以一了百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他想象了他自首以后的许多种结果,最坏也就是一死,并且能死在隆兴长。最让他心痛的是两个娘。隆兴长的娘怕他回隆兴长,为了绝他的念头,才及早死的。树林子的娘知道,他不是小油糕并且小油糕永远回不来了,为了让他一直冒充下去,才死的。这两个娘像两只秤砣挂在他心上。
  米爱爱的饭做熟了,是一盆油汪汪的焖面。焖面就是在烩菜上面蒸面条,最好有腌猪肉,油要多,菜要多,面要精,在后套是招待戚人的,人人都爱吃。两个人看着一盆焖面,谁都不动筷子,天就黑了。直到鸡窝里唯一的一只鸡打起呼噜,米爱爱点亮了胡油灯,她热了焖面,满满盛了一碗,跪着向挨才挪过来,放进挨才的手里。她说,你想自首吗?如果自首了,小油糕就是你杀的,娘也是你害死的,杀人灭口,你长上一百只嘴也说不清楚。
  挨才端起碗大口吃焖面,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他哽咽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把脸埋进碗里抽搐。米爱爱挪过来靠近他,把碗和筷子夺下,下地拧了手巾给他擦了脸,挨才哭得更厉害了,他有说不出来的伤心,不知该向谁诉说。米爱爱伸出一只手在他胸口搓着,用很低的声音说,缓一缓,缓一缓……这是隆兴长的娘经常说的一句话。他吃饭噎着的时候,娘就在他胸口搓着说缓一缓缓一缓。挨才放声大哭了。她赶紧把挨才揽在怀里,用嘴捂住他的嘴。等挨才平静下来,她红着脸指指墙外面,意思是怕柱子家听见。
  这时他们听见门上有哧啦哧啦的声音,像有谁在抓门板,抓得很急。米爱爱下了地打开门,呼地扑进来一条狗。米爱爱惊叫一声,把狗搂进怀里,嘴里叫着什么,好像是狗的名字,之后对着嘴舔。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狗和人都嘤嘤地哭。看来这曾是女人家的狗,找她来了,找到她了。女人唤它“才儿”,可是才儿是挨才的乳名。挨才看到,这也是一只四眼狗,跟他家的四眼狗长得像。他家的四眼狗是母狗,这是一只公狗。
  就在刘挨才犹豫不决的时候,传来了土匪头子王毛仁落网的消息。老支书蹴在树园地的地楞上,咬着他的烟锅嘴子说,听说那狗日的还长得方头正脸,好人一样。剿匪队抓他的时候,他自己给自己喝断头酒哩。他在狼山的一个地卜洞里香油辣水儿地啃着一条羊腿,就着一头大蒜二两小酒。枪抵着他的脑袋瓜时,他头也不抬地啃完羊腿,把指头挨个儿舔了,你猜他说了个甚?嘿嘿,这狗日的说,太阳想吃我你们也想吃我,我是唐僧肉吗?这狗日的疯了。几年来他东躲西藏,最害怕的就是太阳和人,他让太阳和人逼疯了。这狗日的心狠下水硬,散伙逃命之前,他怕有人出卖他,就把几个贴身弟兄都杀了,听说还有他的奶兄弟。他给他们堆了坟,上面还种了柏树,立了碑……
  老油糕的脸白了。
  老支书添了一锅烟说,老油糕你咋了?
  老油糕说,吃多了,肚子拧着疼。
  老油糕想,散伙的时候没杀人呀?他背了小油糕是最先跑的,这么说他跑了之后王毛仁把别的弟兄杀了?杀了就杀了,为啥还立了碑呢?
  老支书谈兴未尽,咽了一口口水说,这狗日的快挨枪子了,那狗血肯定是黑的。
  挨才说,他立的碑上写名字了?
  老支书说,没听说有名字。那狗日的可能不会写字。
  挨才知道王毛仁不识字,可他还是想问,听了老支书的话,他的心落了下来。万一王毛仁立了假碑写上小油糕的名字,那就糟了。
  一时间树林村的人都在议论王毛仁就要挨枪子的事儿,拼凑起人们的各种说法,刘挨才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王毛仁没杀他的弟兄们,坟是假的。这样做可以掩护弟兄们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二是他和小油糕走了之后,他杀了弟兄们,逃出去的人越少,活着的人处境越安全。
  王毛仁枪毙以后,人们对剿匪的事情就淡了,似乎王毛仁是大后套最后的一个土匪。
  刘挨才惶惶的日子稍稍安定了。
  米爱爱到花大脚家串门儿,做针线。花大脚拿着米爱爱做的夹袄,啧啧啧地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的乖乖,这是七仙女缝的衣裳么,针脚都寻不见。看不见针脚是后套人衡量一个女人针线的最高标准。她在挨才面前抖动着手里的夹袄,吸溜着嘴里的口水。她这么夸张地说一件衣裳,意思不在这件衣裳上。她是想让挨才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媳妇。对于一个男人,还有比娶一个好媳妇更好的事情吗?那老油糕理应对好媳妇好一点。她这是在敲打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可是米爱爱从来没有给他做过鞋。
  冬闲时,村里的人组织起来到五加河挖退水渠,老油糕自然是队长。他带着壮劳力一走就是半月二十天。往往是太阳落山才摸回家里。一进门,米爱爱不在,她拔红柳去了,或者捋蒿籽去了。老油糕心里就有点空。揭开锅盖,里边是一大碗焖面,还温着。村里的人不知道挖渠的人啥时回村,都是见人回来了才添柴做饭。可老油糕每次回来锅里就有一碗焖面。吃焖面时,老油糕想,米爱爱估摸着他快回来了,就做焖面温在锅里。不回来她就自己吃了,回来了她自己就不吃饭了。老油糕吃了一半放进锅里,给米爱爱留着。如果天黑了,米爱爱还没回来,他就猜想她是不是走了。想到米爱爱走,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向村头,看到一个黑影背了柴往村里挪。他的心呼地暖了。他就跟在她的后面,他们一起回家。进了院,她放下柴,一开门,狗就扑进她怀里,她坐在门槛上,脸伏在狗身上。
  
  10
  
  过完春节后:村里发生了一件事,结束了老油糕和米爱爱的僵持。
  邻村的那个油光水滑的地主婆在各村游斗,今天轮到树林子村了。打麦场被清理一空,中间放着一只条凳。地主婆被押上来了,罪名是房檐下的大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对社会主义怀恨在心,她穿着洋线袜子招摇过市勾引男人,破坏合作化,做复辟梦。她被架在条凳上,摇摇晃晃的,像一个风中的草人。村里的人都来了,唱大戏一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对于斗地主。树林子的人并不稀罕,稀罕的是斗这个用豆腐养熟的穿着洋线袜子的地主婆。男人们上去推搡她,趁机捏屁股蹭奶子,乱中揩油。最后男人们像一窝马蜂蜇住她,冬天刺眼的阳光下,地主婆的一只奶头和半拉屁股露了出来。地主婆脑袋窝在胸前,双手护着身子,顾此失彼。她痛苦万状地拧着身子,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米爱爱看见,站在外围的刘挨才脸色白了。他攥着两只拳头,身体抖动起来。她知道他想起了谁。米爱爱看见旁边有一担水,是谁担水的路上听说斗地主就担着水跑来了。米爱爱提起一桶水冲上去泼到男人堆里。男人们即刻抱头鼠窜。那女人突然发出刺耳的笑声,她把身上的衣裳甩掉,白花花地站在条凳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看呀看呀,你们不是想看吗?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
  人们被她的身体骇住了。
  其实这个女人就是个白,白得晃眼。经年之后,这个女人都死了,树林子的男人还在议论这个女人的身体。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奶子并不是太大,可是乳头太红了,被人咬破的么?
  树林子的男人是纸老虎。他们红着脸钩下了头。他们的老婆拉着自己的男人逃跑似的溜了。米爱爱赶紧张开一件老夹袄向地主婆扑去。地主婆倒在米爱爱的身上,软得像一捆刚出锅的粉条。
  首先发现老油糕不见了的当然是米爱爱。她没去找也没去追,对于一个想走的人,没人能把他留得住。天黑了,她的肚子饿了,她得吃饭,吃焖面,她得活着,有活人住着这个房子才是个家,家里的人才有可能回家来。她往炉膛里添着柴,火苗舔着她脸上星星点点的泪光。她不悲戚,也不气馁,毕竟等待要比找寻踏实得多,她已经找到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后来锅盖就冒了烟,她忘了给锅里添水了。她赶紧提7e3d2dc655df9eb33e511c946bccb78bbd070e0163c91e7bbd554f15aa11987f了水瓢舀水,水瓮突然裂了。她好生纳闷,过了二月二了,水瓮咋裂了。在后套每到三九天,天冷得能冻烂碓臼,每一家都要在半夜醒来人,把门后水瓮里的冰凌搅一搅,以防水瓮冻裂。可是水瓮为什么突然裂了呢?
  米爱爱披了棉袄出了门,她往村头走,那里有一条路,路边就是大干渠的渠畔。她站在渠畔上,向漆黑的远方瞭望。上弦月照在封冻的冰面上,一片银白。她看到银白的冰面上有一团黑雾。米爱爱慢慢靠近,黑雾清晰起来,这是一个人。米爱爱跪下凑近一看,是挨才。挨才已经僵硬了,衣裳和冰面冻在了一起。米爱爱把衣裳撕开,把挨才拖在渠畔上,一蓬直芨周围有积雪,她捧了雪在挨才身上搓。渐渐这具高大的身体由温热变成了火热。米爱爱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的身上,挨才的臂膊徐徐地抬起来,箍紧她的身子。她欣悦的眼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女人,可此时,被抱在怀里的是她,是她实实在在的身心。这一晚上,胡油灯一直亮着,她一直躺在他的身边,她抱紧他的身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满足,她已经看到了希望。如果一所房子是你的了,里面的灯早晚也会在房子里亮起来的。看着跳着火花的胡油灯,女人笑了。
  刘挨才的身体恢复了。他在门上和窗户上钉了铁插闩。他对米爱爱说,我回一趟隆兴长吧。
  刘挨才离开隆兴长时,让香媳妇等着他。他一定得给香媳妇一个交代。
  春播以后刘挨才准备上路了,米爱爱给他准备了两季的衣裳。出门前,挨才在门后的水瓮里照了一下,他好像认不出自己了,人过三十天过午,他比同龄人老得多。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这个家扫了两遍。他看见女人赶紧猫下腰往炉膛里添了把柴。后套有个风俗,家里有人出门不能冰锅冷灶的。他不知道该跟女人说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太阳落了山刘挨才出了村头上了渠背,米爱爱远远跟着送。他摆手说,回去哇,把门窗拴好。
  挨才一走出米爱爱的视线,柱子就拉着一条瘸腿跑过来,他喷着唾沫星子说,老油糕跑了吗,老油糕跑了吗?他大腿上的虱子往球上跑哩。米爱爱意识到大事不好了,脸色煞白,她结结巴巴地说,老油糕打听到了爹的消息,到梁外找爹去了。柱子满手捏着鼻子把一把黄鼻涕擤得老远,他冷笑着说,他根本不是小油糕,小油糕跟我耍尿泥长大的,他大腿根上有巴掌大的胎记,黑得像炭一样。可这个老油糕根本没有,我早盯上他了。他是假的,他是阶级敌人,小油糕和小油糕的娘就是他害死的。米爱爱浑身颤抖着上来捂柱子的嘴。柱子在米爱爱的手上咬了一口继续喊,我这就找老支书告发他,剿匪队的人马上就会抓住他,咔嚓!他跑不远,我现在就去告发他。
  米爱爱踉跄着拽住了他的胳膊。
  柱子转过身来,扑在米爱爱身上,嫂嫂,爱爱,你就跟了我吧,我稀罕你,惜疼你。说着一张嘴就往米爱爱脸上拱。爱爱跪下来了,她想求他放过她的男人,她摇着柱子的那条瘸腿,身子像泥一样塌下去……
  树林子到隆兴长几百里的路程。可是离开树林子的刘挨才得了一种病,全身哪里都不疼不痒,就是没劲。可能是离开了那里的水土就像是树没有了根。他走得很慢,干粮吃完了,就找个村子打两天短工,带了干粮继续走。到了隆兴长已是秋收的时候,空气干燥得一点就着,刘挨才的头上像顶着一蓬直芨,身上蜕了一层皮。摸黑他进了宝山元巷子,香媳妇的家里亮着灯。
  他推开门。香媳妇在灯下做针线,旁边躺着她的男人。
  香媳妇看见挨才下意识地双手捂住了头。
  挨才从门后面的水瓮里舀了水仰起头咕咕咕地下肚,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看见了,香媳妇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头巾里边是干瘪的。香媳妇没有头发了,可想她挨了多少次批斗受了多少罪。
  扔下水瓢,他扑进香媳妇怀里。
  香媳妇没有哭,她的手摸着挨才的脸说,挨才,挨才没有死呀,我高兴呀,你不该回来呀!她的拳头敲打着他的后背。
  挨才说,我要带你走。
  香媳妇说,我有家,有男人,我哪儿都不去。打春寻到你了吗?
  挨才抬起头说,打春?十年了他已经淡忘了这个名字。他说,打春寻我做甚?
  可怜她被日本鬼子糟蹋了,爹娘都死了。后来又被卖到了窑子里。她死也不从,被打得死去活来,终于还是逃脱了。日本人投降以后,她到隆兴长来寻你,非你不嫁。她寻到你娘,侍候你娘。打发了你娘后,就带着你家的小四眼狗去找你。香媳妇不停地抹眼泪。
  挨才终于明白了。
  你去寻打春,带她走吧,走得远远的。打春是个好闺女,挨才我求你了。
  两个人抱着哭。
  香媳妇的男人脸色平静地躺着。挨才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活这么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香媳妇说,挨才,女人和女人的身子是没什么两样的,不一样的是心。我的心在他的身上,打春的心在你的身上,今生今世不能割开。你要是不嫌弃我,我就给你脱了衣裳,你就死心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再惦记我,你就走吧。你给我发誓,永远不要回来,到一个能活人的地方去吧。
  挨才按住了香媳妇的手。
  香媳妇把一口袋鞋放在挨才背上。
  挨才说,我听你的,寻打春,我能寻到打春。
  香媳妇端着胡油灯送挨才出门,她把灯举得高高的,她呈现在挨才记忆里的最后的表情是笑吟吟的。
  挨才出了村,村里没有一声狗叫。香媳妇家的灯一直亮着。
  他到了娘的坟上,抱住了娘的坟头。他说娘啊,我娶了最好的闺女打春,我好好跟她过日子。娘啊,你闭上眼睛歇着哇。
  刘挨才往树林子走。
  他肚子饿了,想打春的锅贴子了,想打春的焖面了,想打春的红腌菜了,想打春和他的家了……
  每看到渠水,他就听见打春哼着《方四姐》的调调,她背着身子换衣裳,后背上铜钱般的伤,他的心揪紧了疼。他掬起水,照自己的脸。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了,走近树林子时,他成了一个秃子。
  在村口,他听到了鞭炮此起彼伏地响,过年了,他走了近一年了。在村头他碰见了老支书。老支书在他的脸上端详了半晌突然跺着脚说,哎呀你是老油糕吗,你真的是老油糕吗?你这个枪崩货,你到哪儿刮野鬼了,你媳妇以为你回不来了,都嫁给别人了,娃都生下了,我的天老爷……
  刘挨才的脑袋里轰轰作响,身上没了筋,软塌塌的。可他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倒下。一挪出老支书的视线,他就成了一摊稀泥。
  刘挨才几乎是爬进家门的。他听到婴儿的哭声,只是这哭声在邻居花大脚家里。
  刘挨才扶着柴门,看到了邻居家欣欣向荣的景象。花大脚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老命老命地叫着,亲得咂咂地响。柱子穿着簇新的蓝阴丹棉袄,那条腿硬实多了,他把打春抱起来扛在肩上,打春手里拿着红对联,往墙上贴。
  在自己家里,在炕上,一只包袱。里边放着一件烂羊皮袄,一双灯芯绒鞋,一块蓝梅花细染布。这一双鞋一只是打春做的,一只是香媳妇做的。
  太阳再一次升起在树林子的时候,刘挨才穿上了那双灯芯绒鞋,他站起来,他要去自首。只有自首,才能堂堂正正地活人,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像憋了很久的一泡尿终于放开了闸,刘挨才向着天释了一口气。
  走在长满柳树的黄土路上,他去自首。村东头谁家死了人,死的还是男人,女人号丧的声音深深浅浅地传过来:哎哟哟,哎哟哟,碓杵杵没了碓臼臼谁来捣啊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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