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机构与社会科学
我前些年的阅读主要是在现代化和发展研究领域,当时就经常碰到一个名字——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SocialScience Research Council,SSRC),看到美国“现代化学派”里的很多重要人物著作都和这个机构大有干系。以后读书的兴趣游荡到别处,也总随处见到SSRC名号,发现美国社会科学中很多研究领域和分枝学科可以说是在这个学术组织的制度平台上产生和成长的。在收集和阅读了一些关于SSRC的资料后,我深信,对于美国社会科学在20世纪的成长,再也没有比SSRC更重要的单个的组织机构了。同时也意识到,要深入地了解和发见这个机构的作为和意义,又得有一种成型的、健全的社会科学史的问题意识和研究进路。
而国际上已然形成并正在成长中的社会科学史的要义之一就是:它不能仅仅由学术文本、学术作品和学术思想的历史构成,也不等于各门学科的历史的简单累加。社会科学史与先于它多年形成的自然科学史一样,不仅要包括通常意义上的学术史也就是知识本身的历史;还要包括知识的制度史以及知识的社会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社会科学史的旨趣,与钱钟书先生关于鸡和鸡蛋那句著名的自谦的玩笑话正好相反:不仅应该品鸡蛋的味道,而且要仔细端详生鸡蛋的母鸡(研究作为个体和群体的学者),甚至还要关心鸡笼鸡场鸡饲料(学术制度组织、学术的资金体制等),追究鸡蛋被谁吃了,鸡蛋对人的营养健康状况影响如何等等的问题(学术的社会影响、学术和社会的互动等)。带人了这些问题,社会科学史才能成其为健全的、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研究领域。
在考察美国知识学术领域的潮流趋向、探究它在这方面成功研究的时候,对学术制度的考察应居于中心的地位。学术研究被认为是个人化程度很高的工作,但学者又是在特定的制度组织环境中从事他们的工作,而现代学术也是一个高度制度化的领域,这是理解现代学术、探查社会科学史的一个认识要件。在现代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学术最主要的制度场所无疑是大学。但美国的学术体系也是一个多元化、复合型的制度综合体;在大学和大学里的专业系科之外,人们往往容易忽视其他的制度形式,尤其是各种专业和跨专业的学术组织。而在这个复杂制度体系中,SSRC占据着独特而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说它是美国社会科学领域里的旗舰组织。
SSRC的创建
19世纪晚期以来,美国以研究型大学为主体的高等教育迅猛发展、各门社会科学学科在大学里以系科的形式取得制度身份。但在建设大学之外,美国人也在打造其他类型的知识制度。这一时期也是各学科纷纷建立自己的全国性学术团体的时代。而就在同一时期,进步主义运动方兴未艾:它既是政治运动也是知识运动,其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孕育着一种对社会知识的新的看法态度,即确认社会知识在科学上的合法性,并对社会科学的社会效用持一种前所未有的肯定和乐观态度。各种旨在增进社会科学进步和探索将社会科学运用于社会进步的方法的学术团体和智库机构纷纷建立。一些大基金会也逐渐改变先前对社会科学的轻慢,出现将资金投入社会科学的意向。SSRC的创建与这个大背景下的诸种趋向均有密切关系。
创建SSRC最关键的人物是芝加哥大学政治学系主任、美国政治学会主席梅里亚姆(Charles Merriam)。在学科分立的知识体制形成演进的初始阶段,梅里亚姆就强调“科学研究的公共性质”,对学科门户主义深怀不满,号召在新的学术制度基础上推进“知识的新综合”。他在1921年写道:“科学是一项宏大的集体性事业,其中许多智识分枝必须携手合作。要给个人的主动的和不受束缚的活动留下宽广的空间,但科学探索的成功也要以某种总体的组织计划为条件。”梅里亚姆关于社会科学发展趋向的思考,直接演变成制度设计的具体计划:一个包容多门社会科学学科、促进其间相互沟通合作的组织。
梅里亚姆等人在学界和公益基金会的影响力使得他们的主张得到迅速回应。1922至1923年,来自美国经济学会、美国社会学会和美国统计学会的代表加入梅里亚姆的筹备活动,紧接着美国人类学会、美国历史学会和美国心理学会也加入进来。1924年12月,SSRC正式宣告成立。其后几年间,法学、地理学、精神病学、医学等全国专业组织也加入进来。1927年,SSRC在纽约设立总部办公室。
初创时期SSRC特别重要的一项功能是,削弱美国社会颇为普遍的对社会科学的鄙薄和不信任,扩大新生的社会科学的社会声望,同时为其争取社会资源投入,特别是从大基金会获得持续的资金支持。1927年,SSRC从劳拉·洛克菲勒纪念基金会得到75万美元的关键赞助,而它创建十年间获得的赞助超过了400万美元。
跨学科理念的起源地
但使SSRC在美国社会科学史中获得不可取代的地位的,是它通过设置引领性的研究议程并为符合议程的研究项目提供资金支持,推动了美国社会科学的某种潮流方向,培育了美国社会科学的某些基本特性。而美国社会科学最重要的总体特性也许可以被简单地归纳为密切关联的两点:一是作为智识伦理的“跨学科性”,二是旺盛的社会和现实关切。
在学科分化成为知识生活的绝对律令的条件下,美国社会科学仍然相对成功地确立和保持了以多种方式体现出的跨学科的研究旨趣和工作方式,这与SSRC的倡导和切实推动有极大的关系。1922年,梅里亚姆在申述SSRC的创建理念时就指出,这个机构要担当起抗拒“过度的专业化、太过彻底的系科分化、各个学科之间的相互隔绝孤立”的潮流的责任。实际上“跨学科”(interdisdplinary)这个词被认为很可能就是在SSRC的会议室里被创造出来的。SSRC在这方面清晰明确的目标感自始至终保持不变。在对社会现实和学术趋势予以考察和反思的基础上,SSRC做出详细的工作规划和议程设置,组织旨在打破学科界限、专以重大现实和学术问题为指向的委员会;赞助具有跨学科意义研究项目,排除学科视野狭隘或者只对单一学科有价值的研究项目;召集各学科学者共同参加的会议和工作小组,从而使“跨学科”作为一种工作伦理和思想方法在美国社会科学当中。
交流和沟通是智识的生命力源泉,是使学术成为“公器”的动力。1925到1931年,SSRC在新罕布什尔州汉诺威连续举行夏季会议,为不同学科的、分布美国各地的大学教授提供了一个聚会场所。当时学者外出开会尚不容易,这个长达两星期的高水平学术聚会对他们实属难得。有人回忆说,有同一所大学的两位不同学科的资深教授未曾在自己共同的校园里结识,却是在汉诺威会议上结识,这更显得当时跨学科交往的缺乏和SSRC在弥补这种缺乏上的作用。汉诺威会议成为当时美国社会科学界的领袖名贤和新锐后进的汇聚之地,是来自各学科的学者发布和研讨新的学术思想和研究设想的理想平台。
美国社会科学的中枢沟通机制
SSRC影响力的迅速和持续的扩大,正得益于它将大学革命以来分布于各学科的名家重镇中的许多人延揽进来,用他们的思想、判断力和影响力来为学术发展制定路线图。而他们也总是能够选择优秀和有潜力学者和有价值的研究领域予以赞助扶持。30年代以后到战后年代的美国社会科学名家中,大概很难找出未曾与SSRC发生过关系的人,以至于有人评论说:SSRC的各个委员会成员名单简直就是美国社会科学的“who’s who”(名人录)。毫不奇怪的是,战后美国社会科学的三大基本动向,即行为主义、现代化研究和地区研究,均以SSEC为最主要的策源地和发布台。
实际上,SSRC不仅是一个机构,而且也是美国社会科学共同体的一种最重要的沟通联系机制。SSRC的成功与它的制度灵活性,与其他非学术制度机构的建设性协作关系密不可分。各全国性学科社团不仅是SSRC的创始成员组织,而与它保持着密切的协作关系。而SSRC长期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方面的两个最重要的全国性组织,即全国研究理事会(NRC)和美国学术社团理事会(ACLS)保持协作关系,实施联合研究项目。当然它和一些精英大学也有协作关系,其中尤其是芝加哥大学。芝大的社会科学创造力当时在美国大学中风头独健,是诸多新学派的起源地,它的智力和人脉资源尤为SSRC所借重。而且SSRC沟通联系的对象不仅限于学术界。就此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就任总统前的1928至1931年间曾担任SSRC商业研究顾问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