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最早接触辛格，是从他的成名作——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开始。在这篇小说中，辛格向我们展现了犹太世界中小人物的生活状态，一方面充满了世俗的油烟气，一方面又有着犹太教信仰的虔诚与圣洁。在作家笔下，犹太世界是鲜活的，富于人情味的。
　　除了现实的犹太世界之外，在他的许多短篇小说里，辛格还营造了一个弥漫着浪漫神秘气息的灵异世界。在那个奇异的想象空间里，充斥着一种迷离诡谲的色彩，灵界和人间的交流没有阻碍。爱德华·亚历山大曾开玩笑地说：“各地学子云集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市和威斯康辛州的曼迪逊市聆听辛格的演讲，兴趣自然主要在于犹太传说中的阴魂附体、鬼怪幽灵，不会是业已摧毁的东欧犹太世界。”可笑的是，这恰恰与作家本人的意愿相违背，辛格曾表示：“我并不希望有人对我的这类作品发生兴趣，我自己有兴趣，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对灵异世界的描写使得辛格常常受到来自犹太文化内部的责难，因为犹太文学向来是避免妖魔鬼怪这些题材的。为什么辛格要执着于对灵异空间的书写呢?除了个人兴趣外，还有其它原因吗?
　　在一次访谈中，辛格曾说，他相信超自然现象，相信魔鬼、精灵的存在，而且对它们充满感情。我想，在辛格笔下，它们是文学的象征符号，同时也寄托了辛格复杂的宗教观。
　　辛格对犹太教的态度是暧昧的，他既是一个宗教的虔诚信仰者，也是一个理性的怀疑者，虽然存有怀疑，但辛格从未颠覆对上帝的信仰。正如《那里是有点什么》中所塑造的尼切米亚·拉比一样。
　　在《那里是有点什么》里有一场上帝与魔鬼的激烈较量，贝契伏镇的尼切米亚·拉比看到生活中有许多不公平的事，有许多人在遭受苦难的折磨，而上帝却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他希望通过对上帝发怒，并且做出一些违背教义的事，使隐匿的上帝得以显现。此时魔鬼就前来引诱他、折磨他，魔鬼从早到晚地尖声叫嚷，而且开始扰乱他的梦，在梦中，犹太人在火刑柱上被烧死，犹太教会学校的孩子们被带向绞架。对信仰的质疑，加之魔鬼的疯狂驱使，最终尼切米亚拉比决定离开贝契伏小镇，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找寻答案。他来到华沙，目睹着犹太世界以外的一幕幕纵欲的景象，感受着都市里糜乱的气息，他无法适应这种嘈杂的生活，感到身心疲惫。在故事的结尾，拉比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小镇上，几乎奄奄—息，就在弥留之际，他感到他的力量正在离开他，一道他从来不知道的亮光在他脑海中晃动，拉比喃喃自语，“那里是有点什么”，或许是上帝在显现无限仁慈的神光了。拉比与上帝的争吵到此结束。
　　在《傻瓜吉姆佩尔》中也有一场上帝与魔鬼的交锋。主人公吉姆佩尔是小镇上的面包师，人们说什么，他都会相信，人们以捉弄他、欺骗他为乐，对于这些恶作剧，吉姆佩尔总是默默忍受。在媒人的撮合下，他娶了一个放荡成性的女人，婚后吉姆佩尔发现了妻子许多不检点的行为，却也糊里糊涂地原谅了妻子。临终前妻子向他忏悔，竟告诉他六个孩子都不是他的骨肉。办完妻子的丧事，在吉姆佩尔做梦的时候，恶魔来了，鼓动他应该欺骗全世界，吉姆佩尔害怕末日审判，魔鬼就告诉他没有将来的世界，也根本没有上帝，只有黏糊糊的泥沼，从而打消了他的顾虑。吉姆佩尔相信了魔鬼的话，决定报复，他偷偷地往发起来的面团上撒尿，就在这时妻子在梦中显现了，告诫他如果做错事将不会被饶恕，吉姆佩尔相信是上帝的保佑使他醒悟，他把面包从炉灶里取了出来，在冰冻的土地上掘洞，埋掉了这些面包。
　　这两篇小说中，主人公的选择，恰恰反映了辛格的宗教态度。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曾说，在每一个人身上，时刻都有着两种要求，一种向往上帝，一种向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性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而辛格笔下的主人公在最后都拒绝了堕落的快乐，信念坚定地驱走恶魔，执着于对上帝的信仰，在道德和精神上获得拯救，这也正是辛格所选择的宗教之路。“辛格在其作品中不断同自己信仰的上帝争吵是在其宗教信仰内进行的，不过是履行了自己作为信徒的权利而已”，辛格虽然对宗教信仰充满质疑，但他从未颠覆信仰，否定上帝的存在。作为一个犹太教的信奉者，辛格认为，存在一个用行动而不是用言词说话的上帝，“人们必须真诚地信仰那个有力而残酷的上帝，节制自己无端的贪欲和野心，以恢复在现代文明社会中被抛弃了的信仰，进而从现实的罪恶中解脱出来。”
　　辛格宗教观的形成是与他的生长环境密不可分的。辛格出生于波兰的拉齐米恩镇，一个具有浓郁犹太文化传统的地方。他的父亲是哈西德派的一位拉比，“哈西德派虔信推崇一种十分大众化的犹太神秘主义，它循规蹈矩，拘谨而偏狭，但同时又趋向狂热，具有救世主般的魅力和幻觉。”辛格相信超自然力的存在，相信魔鬼、精灵的存在，这些都是受哈西德神秘主义影响的结果。“在辛格的家里，像‘死人的鬼魂附着在活着的东西身上，灵魂转生为动物，屋子里栖息着淘气的妖精，地下室里恶魔们经常出没’等都是永恒的话题，以至于童年时代的辛格在出人家门、上下楼梯时，似乎都被他父亲讲述的那些妖精、恶魔们所追逐一样。”由此可见，哈西德神秘主义对辛格的影响之大。而辛格的母亲则来自于犹太教的另一个派别——米特南丁派，他们忠实地继承了犹太理性传统，提倡独立地思考，反对盲从，不迷信权威。这就使辛格面对犹太教少了几分虔信的狂热，多了几分理性的思索。辛格还有一个哥哥，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他提到哥哥伊·乔·辛格是他的启蒙先生，小时候他听到过哥哥与父亲争辩时援引的理性主义者反对宗教的理论，印象深刻。辛格的哥哥是一个有着自由思想的怀疑论者，他使辛格看到了犹太世界以外的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但是，哥哥的思想对辛格的影响毕竟是有限的，它并没有从根本上使辛格背离犹太教的信仰，只是让辛格对宗教又多了一份理性的怀疑。难怪辛格成为了“一个具有强烈的宗教信仰却又从各方面向上帝挑战的人——一个神圣的傻子”。
　　在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辛格谈到：“今天，宗教的力量，特别是对上帝的信仰，比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一个时期都弱小淡薄。越来越多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报应和惩罚，不相信灵魂的不朽，甚至不相信伦理道德的效力。”辛格真心地希望能够唤回那即将逝去的宗教力量。这就是作为一个敏锐的社会观察者的辛格，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宗教虔信者的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