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帕尔默·汤普森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历史学家,与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同为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派的领军人物。他坚持运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研究英国18到19世纪的大众文化,开新社会史学研究之先河,被视为“文化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乃至“20世纪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他也满腔热情地参加理论争论和各种社会活动,跻身于当代英国最具魅力的社会活动家之列,又被称作“第一代英国新左派的理论旗手”和“行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
汤普森出身于一个虔诚的卫理宗传教士家庭。他的父亲严厉批评英国的帝国主义,与英属印度独立运动的领袖尼赫鲁私谊甚笃。他和哥哥弗兰克都是在进入大学之后就成为共产党员,都参加了反法西斯战争。汤普森曾经说,弗兰克向往大众的和民主的共产主义,而不是僵化教条的斯大林式的共产主义。汤普森的父兄都是诗人,他本人在大学里先学习文学后转攻历史。对汤普森来说。文学的浪漫色彩与历史的严谨要求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起来。
汤普森这一代英国人经历了本国乃至世界历史的巨大转折。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粉碎了欧洲对世界的统治。大战之后“冷战”爆发与美苏争霸,民族解放运动在亚非拉广大地区势若燎原,原先的“日不落帝国”急剧退缩到英伦本土。汤普森等一批战后成长起来的英国历史学家更加关注本民族的问题,如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变迁。他们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倡导用“自下而上的历史观”关注下层社会的历史。他们在战后资本世界工人阶级生活和生产水平普遍提高的大背景下。以敏锐的现实感强调阶级意识和阶级斗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汤普森的家庭环境熏陶和自身人生经历相得益彰,使他对文学和宗教等文化因素产生深刻的理解。汤普森在从事历史研究中认识到文化在社会体系中的价值,并成为他一生中的研究信条。汤普森才华横溢,涉猎广泛。他写过两部极有影响力的传记:《威廉·莫里斯:从浪漫主义到革命》(1953年)和《不利于野兽的证据——威廉·布莱克和道德法》(1993年)。他也创作过一部反对战争的科幻小说和许多诗歌。当然,他最重要的领域是对英国工人阶级形成的研究及其影响和17世纪至18世纪英国下层文化研究。他在历史学专业领域的著述难以用“著作等身”来形容,但是其影响和价值远非数量能够衡量。
汤普森最有代表性的论著当属成名作《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1963年)。该书从文化社会史角度出发,坚持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法,细致入微地刻画了1780年到1832年间英国产业工人阶级形成的历史进程。这段重要的历史曾经长期被人遗忘,后来学者立场各异的论述又给它罩上了神秘的面纱。汤普森自称撰写该书的目的是,“努力把贫穷的织袜工、参加卢德运动的剪羊毛工、‘过时的’手工织布工、‘空想的’手艺人,甚至还有受蒙骗而追随乔安娜·索斯科特的人,从后代人令人窒息的居高临下态度中拯救出来”。
汤普森认为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是一种流动和变化的社会关系,反对把阶级看作一种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东西”,更严厉批判阶级根本不存在或者阶级学说危害社会的论调。汤普森一方面使用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和阶级分析法,另一方面也坚持自己的判断。他从文化角度分析英国产业工人阶级的形成,认为阶级来自特殊的文化传统,更多地是一种主观意识上的身份认同。他并非否定经济因素在阶级形成中的作用,而是充分考虑到经济和非经济因素是阶级这个硬币的两面,故而着力研究长期被忽视的那一面而已。他收集了大量材料证明,工人阶级中最具反抗精神的往往不是机器大工厂的工人,而是手工业工人,工人阶级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是手艺匠人。
汤普森探究阶级结构与国家统治形式之间的互动,也考察了宗教如卫理公会在英国工人阶级中的影响,并对过去形成的社会结构进行历史的道德评价。在他的观念里,产业工人阶级的形成和工业时代的来临,并不能用简单的历史进步来评价。相反,他认为固守传统的农业生活也有其合理性。这种观点对于当代的城市人口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此外,汤普森的研究主题选择了一个较长时间段,从中又不难看到年鉴学派的影响。当然,《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终结于1832年,一个世界上第一个产业工人阶级形成的年代,对于该书而言十分适合。不过汤普森没有继续研究此后更加错综复杂的工人阶级历史,令人感到十分惋惜。
汤普森此书打破了社会史、政治史和经济史之间的隔绝状态,付梓之后获得巨大成功,被誉为英国历史编纂学的一座里程碑,成为“新左派”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也是20世纪60年代最受欢迎的英语论著之一,并有多种文字译本出版。世界各地的众多学者直接或间接受其影响,创作了众多主题和方法类似的工人史著述,形成一股世界性的工人史研究潮流。
此后,汤普森的研究视野向前推移,开始关注前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大众文化。马克思认为,在不发达的自然形式状态下,也即国家力量没有完全控制社会生活之前,代表传统的民间习俗有其不可替代的存在价值和历史意义。这种传统在英国集中体现为习惯法,例如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大宪章》,实质是众多限制王权的习惯法的成文汇编。在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时期,这类传统与新出现的国家法规之间发生激烈;中突。汤普森的《辉格党人与猎人:黑面人法的形成》(1975年)和《共有的习惯》(1991年)即是这方面研究的代表性成果。
臭名昭著的《黑面人法》由英国国会于1723年颁行,直到1827年方才废止。该法最初用于以严刑酷法惩治危害性不大的蒙面盗匪和偷猎行为,后来适用范围扩大到禁止下层民众示威抗议。汤昔森是研究该法令起源的第一人,他以深切的人文主义精神分析了波克郡和汉普郡两地发生的骚乱和暴力活动,揭示了世代相传的习惯法权利逐渐被国家立法侵蚀的过程,以及民众认可的公正与上层社会制定的法律之间的冲突与妥协。汤昔森参与编辑的论文集《英格兰的致命树:18世纪英格兰的犯罪与社会》(1976年),研究了犯罪与法律对于18世纪英国的贫苦民众和统治阶级的关系,一样属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史在英国法律研究方面的成果,揭示了法律维护社会公正与充当统治工具的双重属性。
而《共有的习惯》可视为《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的前传。该书研究了英国18和19世纪的乡规民俗。民俗学家们早已注意到这一时期的种种奇闻怪录,如普遍流行的“买卖妻子”,并将其视为古代遗风遗俗。汤普森对于他们的这类解释十分不满,决意从历史学家的立场来研究这些现象。鉴于“传统”有静态和表示长期存在的含义,他谨慎地使用了“习惯”而非“传统”一词来形容自己的工作。汤普森从大众文化的内部而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它,故而得出的结论合情合理,引人入胜。例如他统计研究了250个当时社会底层的卖妻案例,得出结论说这种行为实际是下层社会中一种体面的非官方式离婚。他研究英国18世纪的“暴民”斗争历史后发现,法律不但是统治阶级的专政工具,而且也是下层民众维护自身利益的有力武器。在此基础上,他提出法律并不仅仅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不能单纯地归为上层建筑,而是维护社会存在和正常运作的必要手段。
在这一系列著作中,汤普森以杰出的文字能力描绘了英国18和19世纪大众文化的节日、仪式,歌谣、舞蹈和传说,向人们展示了英国大众文化的独立性、战斗性和历史性,揭示了普通人在日常生活和危急时刻的理性追求和道德意图。
汤普森一生从事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研究,但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型学者。他也在这全世界政治风云变幻不定的时代,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他早在20世纪40年初就是一名坚定的英国共产党人。1946年,他与瞿布斯鲍姆等人一起创办英国共产党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小组。1952年,他又参与创办当代极有影响力的历史学杂志《过去与现在》。不过,从他的思想和实践发展的轨迹来看,他真正富有创建色彩的学术和社会活动始于1956年。
1956年3月,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秘密批判斯大林,随即在世界上引起一场大震动。汤普森等人闻讯后也与英国共产党的领袖们发生激烈辩论,继而因苏联入侵匈牙利而公开退党。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摇身变成资本主义和西方世界的追捧者。此后他成为人道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成为英国第一代新左派的代表人物,仍旧坚持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方法。汤昔森的世界观因这次事件而发生巨大变化,此后对于任何与他本人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相左的观点都持深刻怀疑的态度。例如,在20世纪60-70年代,佩里·安德森等深受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第二代新左派在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并激烈批评汤普森等第一代新左派的理论和实践。汤普森以新左派元老的身份发表长文《理论的贫困或太阳系仪的谬误》,反对结构主义者强调社会各部分的关系而无视“人”的存在。在1979年的一次规模宏大的学术讨论会上,汤普森更是当面公开斥责阿尔都塞的追随者们攻占了哲学和艺术批评领域,入侵了文学批评领域,转而又大举进犯历史学领域。这场论争是“文化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直接对垒。今天看来,汤普森的批评虽有过激之处,但整体上基本被历史的发展所证实。
汤普森早在1958年即参加了反战团体“核裁军运动”,不仅发表有关这场运动目标和战略的宣传性文章。还参与征募捐款和组织示威游行。1980年春天,汤普森再度放下了学术研究,积极投身欧洲核裁军协会的有关工作。在一幅拍摄于1981年一次废止核武器和平集会的照片上,汤普森蓬松的头发直立着,双眼炯炯有神,手臂有力地挥动着,极为传神地反映了他的战斗精神。
汤普森去世以后,他的论著和思想不仅没有随之消亡,反而更加引起学术界和思想界的关注和再思考。这种现象或许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