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疾病.隐喻

2010-12-29 00:00:00曾艳兵
世界文化 2010年5期


  当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强调理性、突出理性时,我们却越来越不会思想了;当我们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保险”时,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经济,乃至生命反而越来越不保险了;当我们的生活环境变得越来越舒适卫生时,我们的健康反倒越来越成为问题了。“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可以没钱:什么都可以有,但不可以有病。”疾病是我们现代人最为关注,也最为恐惧的问题之一了。疾病不仅是一个有关身心健康的问题,它还是一种隐喻,一种文化。每一场战争、每一次灾难都会带给我们许许多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疾病问题,疾病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学会面对的问题,尤其是当它已经成为了一种隐喻和文化之后。早在1978年,美国当代批评家苏珊·桑塔格就出版了《作为隐喻的疾病》一书,她在书中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个王国的公民。”疾病不仅是患者的身心出了问题,而且还是病人推卸责任的理由,逃避选择的手段,甚至还可以是某些人生活的目标。疾病可以转换成一种道德批判,一种政治压迫,疾病是一种隐喻,一种意识形态。对于一个作家而言,疾病不仅直接影响到他的身心健康、生活方式,还会影响甚至制约他的思想方式和写作方式。当疾病作为一种隐喻时,它几乎成为了创作本身。
  20世纪奥地利著名作家卡夫卡短促的一生,显然与疾病密切相关。卡夫卡一生体弱多病,他曾患有胃病、便秘、头痛、失眠、神经衰弱等疾病。当然其中最严重的是肺病。1917年他因患上肺结核而咯血,以后久治不愈。1922年他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1924年病逝,年仅41岁。如果没有疾病,卡夫卡是否还是卡夫卡?如果他的疾病得以治愈,他的创作是否仍然那样阴郁和怪诞?如果假以时日,卡夫卡再活10年或20年,卡夫卡的创作将会是怎样一种景象?疾病与卡夫卡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这对于理解和认识卡夫卡。应当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沉重的问题。
  卡夫卡的身体从小比较虚弱,但大体上是健康的。他曾在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写道:“我又瘦、又弱、又细,你又壮、又高、又宽。在更衣室里我已经自惭形秽,而且不仅是对你,而是对全世界,因为你在我眼里是衡量一切的标准。”1907年卡夫卡参加工作时,医生给他的诊断是:虚弱,身高6英尺以下,体重61公斤,肺尖上有轻微的阴影,这是由于患过佝偻病的缘故。以后由于经常出差,饮食没有规律,他又患上了胃病、消化不良、便秘等疾病。
  卡夫卡一生都伴随着头痛、失眠和神经衰弱。他还患有胃病。卡夫卡一直没有解决好他精神和身体上的问题,剧烈的头痛和失眠使他痛苦不堪,他抱怨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鼠。1916年6月2日,他在日记中记载自己“头疼、失眠、绝望、头发也花白了”,而这时他才33岁。
  1917年8月初,卡夫卡在一次游泳时感到口中有股咸味,接着便吐了几口鲜血。不过,一开始他并不在意,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8月10日凌晨4时,他从梦中醒来,又吐了一大滩血。第二天清晨前来打扫房间的小姑娘看到后大吃一惊,她用捷克语大声喊道:“博士先生,您的日子不会长了。”卡夫卡还坚持去上班,下班后他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支气管炎。当天夜里他又吐了一点儿血,于是他换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竟然诊断卡夫卡患的是急性感冒。这以后,卡夫卡常常感觉呼吸短促、咳嗽、发热、出虚汗,于是在好友布洛德的催促和陪同下,9月4日他们去找医学专家皮克教授看病。教授的诊断为:卡夫卡患了两侧肺尖卡他症,并随时可能发展为肺结核病。
  此时卡夫卡34岁,而在当时肺病就几乎意味着死亡。“仅仅在几十年前,一旦获悉某人患了结核病,就无异于听到了他的死亡判决书——正如当今,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癌症等同于死亡——人们普遍地对结核病人隐瞒他们所患之病的真相,在他们死后,又对他们的子女进行隐瞒。”结核病的死亡威胁被解除,还要等到1944年科学家发现了链霉素,以及1952年医生采用异烟肼,人们终于找到了治疗结核病的方法,结核病不再神秘,也不再带来死亡。卡夫卡从此便开始了他漫长的治疗、疗养之路。
  1917年,由于健康的原因,卡夫卡找到了很好的理由与恋爱了5年的菲莉斯解除了婚约。卡夫卡将自己患上肺结核看作是为婚姻而痛苦斗争的顶点。这是一场伟大的斗争,胜利的代价却是鲜血。咯血之后的卡夫卡身体上直接变化是不再失眠、发烧、头痛,每天夜里都睡得很好。卡夫卡无疑将自己患上结核病看作是天意:“毫无疑问,这种病是公平的:它只是一种公平的灾祸,但我并不把它看成一种灾祸,与近年来那种平庸的生活相比,它可以说是某种甜蜜的东西;它是公平的,同对又如此粗鄙、如此世俗、如此单凋地钉入最方便的缝隙里。”
  从经济条件看,卡夫卡完全可以接受当时欧洲最好的治疗和疗养,这对于他身体的康复是非常重要的,并且,有些时候他的病情也确实好转过,如果不是遭遇了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卡夫卡的肺结核病也许是可以痊愈的。西班牙大流感时全球死亡人数达4000万,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亡总人数还要多,连西班牙国王阿方索三世和英国国王乔治五世都未能幸免,卡夫卡能抵抗流感存活下来,也算是一个奇迹。但是,流感过后卡夫卡的身体更加虚弱,他未能再次创造奇迹。治愈他的结核病。
  最后卡夫卡的结核病发展到了喉咙,这使得他不可能咽下任何东西。因此,他最后几乎是饿死的。卡夫卡临死前,穿上衣服体重也不足100磅,真可谓骨瘦如柴。早在1922年春,卡夫卡就创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1923年,卡夫卡重新修改了他的遗嘱,他要求布罗德将他所写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但包括《饥饿艺术家》在内的6个短篇却幸免于难。1924年3月,他与出版社签订了一份合同,准备将这篇小说与其他3个短篇一起结集出版,书名就叫《饥饿艺术家》。卡夫卡就是在这种“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状态下阅读并校订他的短篇小说集《饥饿艺术家》。他在饥饿和消瘦中沉浸在《饥饿艺术家》的校对工作中。卡夫卡在饥饿中校完了他的书稿,而饥饿则加速了他的死亡。1924年6月3日卡夫卡病逝。生前他没有见到这部作品的出版。卡夫卡自己的命运不幸被他的《饥饿艺术家》所言中。
  卡夫卡是因为天性敏感、脆弱而不幸患上了肺病,还是因为患了肺病而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追究二者间的因果关系似乎并无多大必要,重要的是疾病的确与卡夫卡的创作关系密切。20世纪以来,有些学者认为,艺术家中患肺结核病的比较多,是因为肺结核病患者大多都智力聪慧,才华洋溢,而且往往多愁善感,尤其是感情特别强烈且纤细,甚至到了过度敏感、过度脆弱的地步。总之,“肺结核与天才和创造性之间有一定的联系。”卡夫卡的一生似乎印证了这一点,但卡夫卡对疾病的态度、对疾病的认识,以及对疾病的表现均有自己的偏好和特征,而这些也是最终形成“卡夫卡式”的原因之一。
  卡夫卡对疾病是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的,所谓久病成医,他熟悉疾病更甚于熟悉健康。幼年时代,他就目睹了两个年幼的弟弟病逝,他有一个舅舅齐格弗里德·略维就是乡村医生,这个舅舅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当然,卡夫卡并没有专门讨论疾病的文章,他对疾病的思考和讨论散见于他的日记、书信、谈话录和小说中。
  譬如,关于失眠症,卡夫卡说:“在失眠背后,也许只隐藏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我也许害怕,灵魂在睡眠时离开我就再也回不来了。也许失眠只是对罪恶的清醒意识,害怕迅速受审判的可能性。也许失眠本身就已经是罪过。也许,失眠是对自然的东西的反抗。”卡夫卡总愿意将身体的疾病赋予太多精神的内涵,并且总在寻找疾病的根源。“一个向体内生长扩散的肿瘤比几个体表肿瘤要危险得多。要真正治愈疾病,就必须铲除引起病变的根源。”与其说引起病变的根源是身体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
  在一封致布罗德的信中,卡夫卡写道:“我现在对疾病的态度,就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裙边的态度,抓住不放……有时我觉得大脑和肺在不为我所知的情况下取得了相互的信任。‘这样下去不行’,大脑这么说,五年后肺宣布站在大脑一边。”在卡夫卡看来,结核病是一种象征,一种战斗中的掩护和手段,同时又是战斗的结果,标志着整个战斗的结束。1920年卡夫卡在给密伦娜的信中写道:“我患的是心理疾病,肺部的疾病不过是我的心理疾病的蔓延而已。”心理的忧虑和痛苦过于严重,于是需要肉体出面分担,肺自告奋勇与大脑谈判合谋,疾病便成为现实。肺部出血其实就是卡夫卡心灵的伤口,肺结核病如果不是卡夫卡呼唤来的,至少也是卡夫卡在无意中所期盼的。“结核病是艺术家的病……以致19世纪末的一位批评家把文学艺术在当时的衰落归因于结核病的逐渐消失。”“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他就是该疾病的病因,我们用不着从别处寻找病因。”“就结核病的情形而言,患者是在消弭自己,使自己变得优雅,回归到核心,即那个真实的自我。”对于卡夫卡来说,肺结核就是“精神对于肉体的胜利,艺术家对于高效官僚、有指望的丈夫和有孝心的儿子的胜利”。
  卡夫卡经常与疾病打交道,他对于疾病有着别样的认识。在卡夫卡看来,如果说生是对死亡的逃遁,那么,疾病的意义就在于警示人们面对死亡的真实。卡夫卡说:“对健康的人来说,生就是对人必有一死这种意识的无意识的、没有明言的逃遁。疾病总是警告,同时又是较量,因此,疾病、痛苦、病痛也是虔诚的极重要的源泉。”面对死亡,人们不得已而祈祷。而在卡夫卡看来,写作就是一种祈祷的方式。
  卡夫卡不相信医生,他说:“我不相信那些名医。我只在医生告诉我,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才相信他们。除此之外,我恨他们。”卡夫卡讨厌医院里的医学治疗,他更喜欢整体治疗或自然疗法。他喜欢阳光、空气、乡村和素食,他热衷于在阳台上做裸体操。他认为精神和肉体同等重要,并且是一个整体。
  卡夫卡对疾病的思考和讨论虽然还不够系统、不够专业,但他的确有自己的体会和看法,而这些体会和看法又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可以说,卡夫卡在疾病中创作,在创作中表现着疾病。卡夫卡在谈及波德莱尔时曾说过:“创作是疾病,但是退掉热度,人还不能康复。相反,烈火能净化灵魂,照亮道路。”在卡夫卡看来,写作就是疾病,它消耗作者的一生,并具有感染力和扩散性。当然,卡夫卡的小说中直接写到疾病的并不多,并且,对于肺结核病似乎从来没有作过描写,但其中对病态的人与病态心理的描写却随处可见,而这些描写体现了卡夫卡对疾病的理解和态度。
  《乡村医生》直接描写了医生和病人,不过这里的病人是外科伤病。一个暴风雪的夜晚,我(乡村医生)乘马车出诊。“我是这个地区雇佣医生,非常终于职守,甚至有些过了分。”我来到病人家里,见到了年轻的病人,他“长得很瘦,不发烧、不冷,也不热,有一双失神的眼睛,身上没有穿衬衫,他从鸭绒被下坐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医生,让我死吧。’”“我”起初没有发现病人的病因,认为“这孩子是健康的,只是血液循环方面有些小毛病,这是因为他母亲宠爱过分给他多喝了咖啡的缘故”。随着两匹马的同时嘶叫,“我”终于发现了这孩子的病情:
  在他身体的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手掌那么大的溃烂伤口。玫瑰红色,有许多暗点,深处呈黑色,周边泛浅,如同嫩软的颗粒,不均匀地出现淤血,像露天煤矿一样张开着。这是远看的情况,近看则更为严重。谁会见此而不惊叫呢?在伤口深处,有许多和我小手指一样大小的虫蛹,身体紫红,同时又沾满血污,它们正用白色的小头和无数小腿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小伙子,你已经无可救药。我找到了你硕大的伤口,你身上这朵鲜花送你走向死亡。
  最后,“我”没能将濒临死亡的孩子救活。“我的兴旺的医疗业务也完了:一个后继者正在抢我的生意……”卡夫卡就像那个病人一样,长得很瘦;他的病,医生也有过误诊;他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也想到死;然后在这一切之上,他还患有一种更为严重的病,那就是不为一般人所理解的心理疾病,即他的写作。
  《变形记》中的变形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疾病?格里高尔·萨姆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然而在其他人看来,他其实是病了。《饥饿艺术家》的饥饿表演其实就是一种疾病,或者是因为疾病而挨饿。《最初的痛苦》描,写一位空中飞人表演者夜以继日地待在高秋千上,“这最初只是出于追求完善,往后却变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空中飞人演员最初的痛苦就是因为疾病,而这种疾病就是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地洞》里的主人公得了一种恐惧病,他整日呆在地洞里,忧心忡忡,时刻提防着外来入侵者。《诉讼》中描写了一个整日躺在床上的病人。这就是K的律师胡尔德,他整日躺在阴暗的房间里。
  《城堡》是卡夫卡生命即将结束时创作的,小说的创作与他日益恶化的健康状态不无关系。有学者认为,“伫立在山顶上的城堡俯视着旅店和村庄,城堡也就意味着与世隔绝的疗养院。”显然,卡夫卡将他在疗养院的生活环境纳入了他的小说创作。小说中阿玛莉娅的父母都重病在身,需要她日夜照看。母亲风湿病很重,胳膊不能活动,需要阿玛莉娅喂食;父亲也基本瘫痪,行动不便,也不能自己进食。K去她们家的那一天,阿玛莉娅从中午起就病了,一直躺在床上,但她必须撑持着从床上爬起来,照顾父母亲。而3年前,在阿玛莉娅拒绝城堡官员索尔替尼之前,她的父亲健壮得简直就是一个年轻人。疾病是家庭灾变的后果,其中体现了城堡官员的力量和权力。
  当然,卡夫卡对疾病的描写绝不只是以上这些,他的其他许多短篇小说也可以从疾病与治疗的角度去阅读和理解,他在长篇小说中也描写过一些病人,虽然这些病人在小说中所占的位置并不很重要。疾病,在他的创作中正如在他的生活中一样,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时隐时显,贯穿始终。
  卡夫卡最终死于肺病,这种病似乎使卡夫卡的一生变得更有色彩和光亮。“一百多年来,人们一直乐于用结核病来赋予死亡以意义——它被认为是一种有启迪作用的、优雅的病。”“结核病是一种时间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从隐喻的角度看,肺病是一种灵魂病。”结核病的隐喻非常丰富。“结核病既带来‘精神麻痹’,又带来更高尚情感的充盈,既是一种描绘感官享受、张扬情欲的方式,同时又是一种压抑、宣扬升华的方式。尤其是,它肯定了下列做法的重要性,即意识上更敏感、心理上更复杂。健康反倒变得平庸,甚至粗俗了。”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否应该庆幸渐渐远离了健康的卡夫卡,他患了一种病,这种疾病恰巧就是肺病,而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一种病。我们很难想象患上另外一种疾病的卡夫卡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正如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创作的卡夫卡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