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种狂怪体的字渐渐浸染书坛,并且愈演愈烈。其中颇有几位知名度较高的中年书法家,有实践,有理论,有人叫好;于是俨然一大流派,浩浩荡荡,影响所及竟使某些炉火纯青的老书法家也跟着狂怪一番。
细看这些狂怪字也没有多少奥妙。主要是把字写丑,怪诞,以丑为美。其办法不外乎是:一,真草隶篆大杂烩,烩在一起的东西自然就乖舛。二,字形结体曲扭变态,伸胳膊抡腿,腆胸凸肚,歪脖甩胯,有点时装模特气息。三,移位。甲字的偏旁写在乙字的身上。这就颇有立体派画家的味道,人的眼睛不是长在脸上的么,他偏偏画在屁股上。四,分行布白或拥塞或参差不透风,疏可跑马。五,笔墨间故意透出笨拙的稚气。
这种狂怪体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他们的理论发人深思,他们的实践在某些方面丰富,发展了书法艺术,他们天资聪颖,善于领悟也善于吸收。总之,这也是百花园中的—朵花。狂怪体的存在自有其存在的社会基础,我们看待任何事物都不可绝对化。
然而,我却以为这一书风自身的缺陷很大,它很难造就出大书法家,因之其作品也很难传世。
为什么流于狂怪?考其原因不外乎是现代审美情趣对古典审美情趣的叛逆,或曰悖谬。这一书风不同于现代派,但向之靠扰,也吸收传统的笔法笔势,但在整体上却扬弃了传统书艺的精髓。
这种狂怪体之所以流行,西方现代派文艺理论的浸润自然是其精神支柱,更多的则是由于对中国书法理论的忽视,对古典法书研磨的缺欠,以及自身临池基本功不足等等而形成的一种随意性。由于他们自有门户,幼稚的随意性就变成了天才的信手拈来,任意挥洒。
有趣的是,中国传统书艺精髓,在某一点上竟与西方现代派理论相通,中国书法的发展势态,主要在于追求个性解放,精神自由。试看历代都鄙薄馆阁体以及重视杨疯米颠等人的个性发挥,那就是很好的例子。然而,中西的两种艺术形式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是电光石火的灵感突破了森严的法度,无法而有法,后者恐是病态社会畸形心理的反映了。
以此论产生在中国书法中的狂怪体,他们是否有点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呢?
古代也有所谓狂怪体,同现在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先说张旭的狂草,狂则狂矣,却是纵横恣肆而又不离规矩的标准草书。传世的《古诗四帖》绝不是以头•水墨中而书之的作品。杨疯子呢,竟是一点也不疯。《韭花帖》自不必说,清和温润,直如老僧入定,就是那《神仙起居法》可曾有半点乖谬?米颠之所以被目为颠,主要是对古人书法多所讥贬,用现今的话来说,太骄傲了。可他的字很爽骏,很潇洒。
到了明末清初可是有几位怪杰。徐渭以画著名,书法则有多种面目,有时苍劲,有时古拙,有时布局满天花雨,有时则写成了簿记先生的流水账……他写字随便,虽书法较诗画都好,却失之轻率。这可能是潦倒一生的折射吧。
张瑞图的用笔上承杨凝式,属于风流蕴藉的一派。他的行书精美异常,大草则多用侧笔取势以求媚,再加上结体怪异,这就写成了一笔糊涂字,糊涂到分不出眉目来。这个人人品很差,为魏忠贤的生祠写过碑文,据说还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所以历来对他的书法评价不高。可他的怪异是有贡献的,起码对董其昌等熟而俗的字是一种突破。倪元璐与张瑞图相仿佛,只是字形欹侧,恣态更为稚拙而已。
傅山的草书如藤萝绕树,柔到家了。他的美学思想与书法实践脱节,他倡导直拙,贬斥巧媚,提出了“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的主张,可自己的草书却成了飘忽的柳丝,寄生的藤萝。这是书坛的一种复杂现象。
王铎的草书成就很大,可他写着写着就进入“野道”,歪七扭八,颠倒错乱。有人说这是他的“魔鬼美学”造成的,我看说得太玄乎了。他无非是主张文要有胆,文要有气,文要险怪不可平庸,等等,这些都不是他的发明,古代文论对此多所探求,他之所以写了怪字,大体上推论,乃是一种成熟之后的归真返朴。
清代的扬州八怪,有些人的字也怪,如金农齐头齐脑的隶书,郑板桥真草隶篆的溶合等等,我以为,这些都是强烈表露个性的反映,绝无人为的铺排。他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质朴,自然,流露真情。
到了民国,于右任的草书博大精深,有时不经意为之,形似丑拙而奇趣横生。失之粗豪也得之粗豪。这是掣鲸鱼于碧海而绝非置翡翠于兰苕之作。还有一位被称为孩儿体的大书法家谢无量,他纯净清扬,修好到了家,他的字好一派天籁真韵。
还是袁枚说得好呵:貌有不足,敷粉施朱,才有不足,征曲求书……
伪笑佯哀,吾其忧矣。